济南 苏 敏
又是一年清明
济南 苏 敏
这个世界上最难懂的算是生与死的博弈与轮回了,古往今来,多少人都曾想在生死大事上作出一番努力,破解这个密码,好像找到了其中的奥秘,就能够掌握生死秘术。殊不知,生死有命,凡事有它自身内在的规律,老辈儿人总结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诸如此类的谚语已经从另一种意义上进行了破译,我看还是顺其自然最妙。
小时候没少听爷爷奶奶讲鬼故事,讲得自然也都是净本,而非限制级的。故事里的鬼魅妖精有人的形,有人的貌,有人的思维,但是更多的是超越生死界限的来去自如和无穷无尽的炫目法术。
话说有一个人住在河边,不知道何时来了个陌生人,这个人便邀请陌生人到屋里饮酒,彼此相谈甚欢,引为至交,无话不聊。时间长了,大家都熟络了,陌生人便吐露了自己是水鬼的事实,只是暂时无法转世投胎,所以在人间四处游荡。这个人也不以为意,依然故我,彼此走动如常。一天,水鬼又说起此事,神情间略带沮丧,这个人也陪着叹息。正说着,水鬼却转而一笑,说,不要紧,明天会来一个长着四只耳朵的人接替我做鬼,我就要投胎去了。这个人听后百思不解,四只耳朵?哪有这样的人呢?再三询问,水鬼笑而不答,酒后自去。第二天下着雨,这个人有事到河边去,远远看见一个人头顶着一只耳朵锅急急往河边赶。这个人猛然间想起了水鬼的话,眼前的人岂不是应验了“四只耳朵”?于是发善心留宿了赶路的人。故事的结局自然是水鬼没有做成坏事,赶路人在不知不觉中捡了一条性命,这个人再也没有见过水鬼,大概是坏了自己的好事生气不来往了。
故事很简单,也很让人迷茫,一个人死了要等着投胎转世,一个人活着还能和鬼魅喝酒聊天,小小年纪的我在无形中萌生了和鬼魅交往的念头,竟然不觉得是天方夜谭,更不觉得害怕。
爷爷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奶奶已经去世了,对奶奶的印象,从家里留存的一些老照片中还能激发起些记忆,如同水底泥泛起,在浑浊中找寻弥足珍贵的金子。奶奶个子不高,精瘦,驼背,裹小脚,长发稀疏却都盘起来用网兜兜住,一时半刻也不闲着,伺候着一大家子老少九口人的吃喝。奶奶抚养我一直到了五六岁,我才被爸爸妈妈接回城里上小学,许是隔代亲,也可能是我在城里回老家机会不多,每次见了奶奶都觉得很亲切,总要奶奶搂着入睡。看见别人家的小孩吃红鸡蛋,我回家和奶奶吵着也要吃红鸡蛋。奶奶被缠的没办法,找了一张褪了色的红纸,吐了口唾沫围着鸡蛋抹严实了,就算是一个红鸡蛋,我乐得直蹦,小鸟一样飞出去炫耀。农村的宴席,女人和小孩是没有资格坐席的,要等着男人吃完才可以,因为奶奶的宠爱,每次奶奶过生日的时候,我总是能坐在奶奶身旁,傲视哥哥姐姐妹妹们,吃到最美味的酒席,年年如此,从未有过变化,直至奶奶去世。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已经上三年级了。依稀记得那天早晨起了浓浓的大雾,能见度很低,乳白色的雾气虚无缥缈,宛若仙境,我们跑进去又跑出来,玩得很开心。
语文课上,我们在埋头读课文,语文老师轻轻敲我的桌子,示意我出去一下。出了门看见妈妈在门外,回头一看姐姐也跟着出来了。妈妈和老师点点头,打过招呼就领着我们俩走了。一开始,我还为自己不用上课而感到庆幸,坐上回老家的汽车。
那个时候,汽车不多,跑运输的汽车更少,等了好久才来一辆小中巴,还破旧得很。我晕车,不适合坐这么拥挤的车,但是没办法,奶奶去世了,要回家奔丧。
妈妈在最后一排坐着,姐姐坐在旁边,我坐在妈妈腿上,满车的人拥挤不堪,冬天又没有人开窗户,各种人体的气味加上刺鼻的汽油味,熏得我难受,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呕吐不止。妈妈的手被挤得动弹不得,呕吐物顺着妈妈袖子流了进去……
到了老家,走进老宅的院子里,已经有好多乡邻在忙乎,埋锅做饭的,搭建灵棚的,缝做孝衣孝帽的,主事的也在灵堂内外进进出出。爸爸走过来,让我们先到奶奶跟前磕个头,烧几张香纸,就到里面坐在稻草堆上,看着大爷、叔叔、姑姑、哥哥、姐姐、妹妹们,大家开始哭。
奶奶换好了寿衣,上面有各种瑞兽珍禽,全部由金丝绣成,非常华丽,但一辈子只穿粗布衣服的奶奶此刻躺在灵床上一动不动,上半身盖着一张巨大的香纸,就这样长久地睡了。靠头的那边地上放着一个泥盆,旁边是一刀香纸,一盏长明灯。按照风俗,泥盆不能冷,要时不时的有人过去烧上几张香纸。叔伯辈的亲戚们,来吊丧的朋友们,都要来到跟前磕头烧香纸,家属还礼后,退到一边喝茶。
大概是出殡的那天,我们儿孙辈的都在灵堂里,大家号啕大哭,孩子们有了“榜样”,自然是哭得不遗余力,一个赛着一个哭,嗓子都哑了还在使劲哼哼。小姑一边哭,一边向我招手,我走近小姑,小姑哭着说:“再看一眼你奶奶吧,最后一眼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了。”说着撩起香纸,我看到奶奶躺在那里,依然安详,好像是熟睡中,短短的几秒钟,已经成为此生不可磨灭的印记。
长大后,思念如同大海一般深邃,有时候看见风在动,也感觉是奶奶在和我交谈,在充满爱意地和我说话。当时送殡回到屋里,灵床上已经空了,剩下一个粗陋的木头床,空荡荡,孤零零,看着有点忧伤。我坐在地上哭,爸爸斜躺在地上,眼睛红红的,肿的像个桃子,他哽咽着对我说:“儿子啊,咱们以后回老家,谁给咱们做饭吃啊?”
奶奶走后,爷爷便不再看守果园,儿女们都轮流着照看爷爷,送吃送喝,浆洗衣服,他自己一个人独自过活了大概有十年的时间,而我这几年随着年龄增长,课业负担加重,每年回老家的次数少,到一起待不了几天的时间便留下钱物来去匆匆。这十年,不知是奶奶在地底下独自等待的十年,还是爷爷晚上一个人辗转反侧的十年。
也许人都是有一个对死亡的未卜先知,心灵感应,就像大象一样,提前离开象群,在孤独中等待死神来临,从容赴死。在我看来,爷爷也是一头大象,犹如神灵附体,在一段时间里,爷爷总是念叨自己的这一辈子,开始旁若无人地讲述自己的过往:三岁丧父,七岁随母亲改嫁,一辈子小心而谨慎的生活,历经战乱与新中国成立,总是在和土地打交道……絮絮叨叨说了好多陈年往事,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说尽了,说了一遍还要再说第二遍、第三遍。可惜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愚昧无知,无视了爷爷的诉说,没有破译这种奔赴死亡的密码,更没有延寿的秘术,终于在我高考到来之前的一个月,爷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不再和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说一句话。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正放了学吃中午饭,妈妈说要回老家,嘱咐我和姐姐一起带着妹妹也回去。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姐姐却快人快语说爷爷老了。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接着就流出来了,滚烫,成河。然而,人终将老去,这也没有办法,我们大家凑在一起,聚集得这么全,竟然是爷爷的葬礼。
过后,据小姑讲,爷爷去世的安详而自然,无疾而终,自己到了寿限,于是阎王爷招了他去到那边继续享福去了。她还说,看到爷爷的时候,他正坐在马扎上,身体侧靠着衣柜,就那样走的,八十八了,也是有福气的了。
是啊,什么是福气?每个人恐怕都有自己的理解,但是就生死大事来讲,爷爷的死去和死去的方式,无疑让人们在陷入无限悲伤的时候可以稍稍得到心里的一些宽慰,我爷爷是有福的,在全村来说也是有福的,这无不让他那些老伙伴儿们羡慕良久。
对我个人而言,每听一遍,就哭一遍;每想一次,就难受一次。今年距离爷爷离开我们正好十个年头,我没有办法解开生死的密码,我也不能找寻长生的秘术,我只想再去爷爷奶奶合葬的坟头,上香,焚纸,低低诉说我的思念……
苏敏,山东省作家协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