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郁文
20世纪80年代初,随着各项政策的落实,我们全家由农村进了城。一晃三十余年了,期间有事回乡,上午去下午回,时不过夜。中共十八大以来,我时时关注着故乡的变化。7月初,老伴提出想回村转一转,真是八十的老儿想娘家,稍作准备,让儿子开车送我老两口回老家——逯村,小住了四日,感慨颇多;离别家乡岁月长,村容人事不寻常;门前枣树依旧在,房前屋后皆广厦。
我家前院邻居张富有,公社化那几年名不副实,并不富有。上有二位老人年迈,堂前一双儿女尚小,大点的不及10岁。一年累死累活抛去三灾病难,老天变脸,挣下300个劳动工就算不错了。每工分红6角(这算好生产队),全年收入也不过180元。除去5口人的口粮款,所剩无几了。富有妻命好,娶了个好媳妇,叫黑妮,嘴快手巧,豁达泼辣。与宋丹丹演过的薅羊毛的那妇人差不多。有这样一件事:她家院落座北朝南,西土墙后边是生产队的打麦场,再过去就是集体庄稼地。在那大批小农经济,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养鸡喂猪会挨批斗的。可黑妮竟敢偷偷地把西墙根下挖了个洞,养了十来只鸡,瞅生产队早出工前,午歇晌时,晚收工后,把鸡放出去,鸡吃饱了下蛋时又钻回来。秋吃杂粮,夏吃麦,场上无粮吃庄稼,一年下来,别人家花钱都买不到鸡蛋时,她家鸡蛋老人吃了娃娃吃,还偷偷卖点零花钱。更有趣的是秋天生产队玉茭结下棒子后,黑妮趁全村歇晌功夫胆敢到玉茭地里掰玉米棒,巡田的治安员闻声捉拿,她便大喊:你敢过来,我就把裤子脱下,喊人来,说你大天白日强奸妇女啦!没收玉米棒,还是住看守所,孰轻孰重巡田的自会考量,谁还敢去抓她?黑妮偷偷一笑,把玉米棒揣在怀里或塞进袖筒里,系紧裤腰带一溜烟儿跑回了家。如今年轻人不记得,在那人民公社化“大跃进”的年代,把人饿怕了、饿急了。全年300斤口粮,一天不到一斤,小孩还打折,哪够吃啊?在饥饿苦难与尊严的人性挣扎中,放羊的薅羊毛并不怪,饲养员偷吃牲口飼料,播种摇耧的种麦时偷吃小麦种,种玉茭时偷吃玉茭种(在地里生咬着吃哩),司空见惯,扭曲的时代造就了扭曲的人性。人,三天两日吃不饱可以,让你一年365天吃不饱你试试。
一回村,首先看望富有家,几年前的木栅栏,如今建成了红漆铁门,瓷砖贴面,飞檐门楼的大街门。门楣处“吉庆有余”4个砖雕大字非常醒目。门洞里停着一辆小四轮。黑妮正在院里簸小麦,富有下地还未回来。“黑妮子,忙甚嘞?”“淘茭子,磨麦子,俺家媳妇要坐月子,啥风把你吹回来啦!”她还是那样套套话顺口就来。忽然想起几年前她说起闹社火时的套子话:南庄的架火,太谷的灯,徐沟的铁棍爱煞人,要看好戏上仁村,仁村有个自成宫……快言快语的黑妮,忙切开西瓜,与我聊起了家常。
“三年没见,啥时又盖起这一串南房呢?你发大财啦!”“自打嫁给倒运鬼富有儿,盖房子累得我个头小了,血压高了。从1990年到今27年,盖了三次房。头一回盖了正房3间,包给河北家,花了600元,住了不到10年,前头院的二楞盖起了5间正房,比我的院整整高了5尺,你说这不是压我的运气吗?我可不是孬种,打憋气在2013年拆掉3间旧正房垫高2米,盖起了现在住的5间新正房,上下两层,下层低一点做库房,上层亮亮堂堂住人,楼梯栏杆用的不锈钢,城里人有啥俺有啥,俺和你们不差啥。”“花了多少钱?”“不到4万元。”“你黑妮抢人哩,4万元在城里顶大能买10平米呀。”“你发啥愣?这南房带街门道5间,去年春后才盖好,安上了太阳能,有洗澡间,每天晚上收工后能冲一次澡。5间房拖拖拉拉盖了2年。木活不用人,我儿子会呀,梁檩门窗他来干,连抹房都是父子俩。贴瓷砖用外工,一共花了不到2万元。27年,我盖了3次房,办过两次婚事,花了20多万元。”“你活得真风光,再不用到人家地里掰玉茭啦!”“哈哈,你也来取笑俺,那是社会逼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哩。”忽然让我想起“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的道理,但不是“水土异也”而是“时代异也”。“你干啥能攒那么多钱?”“我家种的16亩地,一半种小麦玉茭,一半种菜,还养着一头奶牛10只羊。”“原来你生财有道啊!”“我黑妮儿走红运啦,赶上了习主席领导的好时代,种地不纳粮,每亩地还补助30元,‘晋80优种小麦,亩产1300斤,‘沃锋9号玉茭产到1800斤,玉茭大路货,卖了玉茭买大米,秸秆还能喂牛羊。”“你真好脑筋,羊肉贵你就大养羊。”“我不养羊,你能吃上羊肉?”“羊能卖多少钱?”“10只羊除2只母羊外,到年底8只羊全出手,每只活挂平均110斤,每斤价格9元,是990元,你算算8只羊能卖多少钱?”“那你家菜收入多少?奶牛收入多少?”“嗨,老游,你不是要把我打成地主富农吧!我家不算大户,想知道奶牛,你到奶牛园区,问种菜情况到寺门前的收菜点。晌午了,你就在咱家吃吧,咱们邻居一场,粗茶淡饭管你饱。”“这次回来住我表弟家,不打扰你了。”
我表弟王庆云,五十出头。盖了方方正正一处四合院,近十年不种一垅地,领一个粮食收购、信息咨询的营业执照,还领了个“农资服务部”的营业证,卖绿色农药和种子。男人跑外做粮食生意,媳妇在家“农资服务”。为做生意方便,买了一辆小轿车,跑山东、河北、河南、晋南各地,每斤小麦以1.1元购进,1.2元卖给当地面粉厂等单位,全年营业额少则五六万,多则十一二万。给在城里工作的一双儿女买了房,自己也买了一套楼房,可表弟媳妇硬是不到城里住。劝说之下也曾进城住过两个多月,说是头疼啦,血压高啦,赌气锁上楼门回了村。一回村头不晕了,血压也正常了。她家虽然不种地,可一年瓜菜吃不完。邻居下茄子,路过门前给她放下四五个,下西红柿,给她放下十来个,下嫩玉茭,给她放下五六棒。邻居相处和谐,村里人憨厚着哩。弟媳有时出去串个门,四门大开不上锁。日不闭户,路不拾遗,这就是农村的治安现状,不由我想起家楼下的防护网,令人汗颜。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天蓝蓝飘着几朵白云,空气十分清新。我到大王庙奶牛园区的路上,碰到担任20余年村会计的马云亮,他讲,“文化大革命”时逯村有1500口人,现在1390口,一因计划生育,二因落实政策返城,三因考学迁走,少了100多人。土地2900亩,全村350来户,有100来家养牛,有奶牛600来头,平均每户一头多奶牛。村委在南荒渠建了牧羊园区,规模养羊,取消散养。大王庙开辟了奶牛园区,规定5头以上的养牛户可入园区。我急忙来到大王庙奶牛园区,这里集中了17家养牛户,大户养到了12头,小户养到5头。每户租地2亩,50年不变。这里的养牛户多为30岁左右的年轻夫妇,好多人见面不相识。幸好原来我家房后做灌肠的他儿子毛旦迁到园区,今年34岁,养了7头奶牛,有一男孩,暑假后便要到东阳二中念初中了。在两亩地面上,一边盖了5间房,且做卧室、库房,一边盖了牛圈。问及收入多少,毛旦讲:养奶牛十来年,换了3次牛种,一开始不大懂,买了笨牛,不出奶,又换成灰色牛,还是不理想,最后才换成白花纯种奶牛。我这七头牛,有两头怀孕,小牛落地售价7000元。现有5只牛产奶,每天早晚挤两次,每头牛旺季产奶80斤,淡季产奶50斤,平均70斤,每斤售价2元,抛去饲料等成本50元,净收入约90元,5头牛每天收入约450元。7头牛的粪下到8亩地里,我一斤化肥也不买,牛粪养肥了地,地肥多产了粮和菜,咱村的菜,无公害,走时给你拿上两箱西红柿。看来毛旦比他卖灌肠的老子强百倍了,可他老子还是干着老本行。真是观念决定想法,想法决定活法。“你家的奶卖给谁呢?”我又问,“不用愁,全村6个收奶站,一天早晚收两次,最大的奶站是王保成家。”endprint
一看表,时间还不到7点,我按图索骥,返回村来到了保成收奶站,卖奶的已排成长龙,你挑着一担,他挑着两桶。保成奶站上,妻子、儿子、儿媳按部就班地忙碌着。妻子一边过磅,一边用仪器检测奶的濃度,严把质量关。儿子不停地摁着计算器把斤两款数填写在表格里。儿媳负责把合格的奶过滤后压进旁边的制冷罐里。奶站南边大棚内安了6个制冷罐,每罐可存奶10吨。一会儿保成拉着一车箱奶回来了,他告诉我,每天收奶60吨,本村收20吨,到外村收40吨。当天收,当天走,傍晚会有专门送奶的大罐车送往昔阳、忻州、榆次等奶厂、奶粉厂。全村有大小不等的收奶站6个,最小的站也收800斤到1000斤。
不养奶牛的农户靠啥活呢?大都种菜。全村2900亩耕地,2/5种粮,3/5种菜。以西红柿、大辣椒、尖辣椒、菜花为主。大辣椒每亩产7000斤,每斤售价1元;西红柿亩产6000斤,每斤售价2元;菜花亩产4000斤,每斤售价8角;朝天尖辣椒亩产6000斤,每斤售价7元。全村有3个收菜点,手机、电脑网上联系,每天都有阳泉、石家庄等地的大卡车满载而归。村里人均收入多少呢?大家笑着回答:农民挣钱不容易,辛苦汗水钱,比30年前强多了。攒上两个钱娶媳妇,盖新房,买车,花项大着哩。手头有钱,花起来方便而已。收入多少?答案很难得到。你想,谁也不傻,投入多少,收益多少,谁家心里没个小九九呢?只不过不肯对外人讲罢了。但我了解到全村现有小卖部5个,粮油副食、烟酒饮料、鸡蛋、生肉、熟肉、五金、布匹、生产资料,要啥有啥不缺啥。每个店铺每日营业额少则300元,多则600元。这仅是全村1400口人的一个消费侧面。
回村那几天,只有我是闲人,可串门游走,夏秋两季农忙季节,全村大小人儿都在忙碌着。大街小巷用水泥或砖硬化了,每天有4个村民推着垃圾车在主干街道上清扫。大街上柴堆、粪堆不见了,干干净净,“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的逯村已成历史。村党委书记郭超英让我到村委院看看,10间正房正装修,乡政府拨来5万元,在建设文化大院。老年日照中心食堂已筹建完工,后半年80岁以上的村民每天中午可来中心就餐。
叶落归根,乡土情深,我真有回村再盖个小院的念头,回村度晚年,不亦乐乎。农村的变化看在大家眼里,中共十八大以来,党的政策刻在农民心里。真是“新天新地新时代,逯村人民好运来。同心绘就新蓝图,十九大全民好期待”。
(作者系民进榆次区委会原主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