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升
古人云:礼失而求诸野,乐失而求诸郊。明代前七子領袖李梦阳说:真诗在民间。也许精神的鱼米之乡正栖居于物质的不毛之地。而乡村,尤其是偏僻的乡村,精神向来是生命大厦最持久最坚强的支柱。而这种精神是用在蓝天白云下的纵情歌唱表达和传承的,飘扬在西北大地高亢婉丽的花儿便是见证。
当年,王洛宾随西北抗敌服务团来到了六盘山脚下,向来干旱少雨的六盘山在那几天却下起了连绵大雨,王洛宾一行只好住进了一个叫“五朵梅”的妇女开的车马店。有一天夜里,在滂沱的雨声中,他听到了穿云裂石的花儿:“走哩走哩者越远了,眼泪花儿飘满了,眼泪花儿把心淹了”,这是“五朵梅”唱的六盘山花儿。她的歌声将王洛宾的脚步和灵魂永远地留在了西北大地。这是天外之音,不用任何物质器具伴奏,天生的歌喉,天然的歌唱,一曲情浓意浓的花儿便浑然天成。王洛宾放弃了出国学习音乐的打算。音乐的圣地就在西北的荒野。
“花儿”就是一朵朵长在野地里的花儿,她是活的,伴着日月风雨成长,经过几代花儿歌手的口口传唱,到了“花儿王”朱仲禄那里“五朵梅”的花儿变成了如今闻名遐迩的《六盘山令》:“走哩走哩者越走越远了,眼泪的花儿也飘远了。眼泪的花儿把心淹过了。走哩走哩者越走越远了,褡裢里的锅盔也轻下了,心上的愁肠就重下了。穷光阴把阿哥害苦了,尕阿哥他走到口外了,丢下呀尕妹受罪了。五朵梅花开呀开败了,我把阿哥想坏了,清眼泪淌成大海了。”你听听,阿哥出门谋生了,阿妹独倚柴门相送,远了,远了,阿妹望不见阿哥了,阿哥身上的干粮没了,阿妹的心让眼泪给淹了。女人用眼泪把自己的心上人送走,用刻骨的思念把男人的心拴住,扯回;相互温存几番,聊解相思之苦后,又送走,又扯回,回环往复,终生终世。
其实,六盘山花儿只是进入西北花儿漫漫航程的码头,河州才是无边无际的花儿的海洋。这里人人都会漫花儿,天上白云飘飘,地上大河滔滔,人们眼望高天,目送流水,看见天上飞过一只鸟,看见地上的一棵草,也能随缘起兴,把它们与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与心中最美好的向往联系起来,一曲三叠九折撼人心魄的花儿便飘扬在天地间了。朱熹说:“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花儿歌手未必懂得什么比呀兴呀赋呀的,但他们个个都是修辞高手。物质的极端匮乏使他们满脸苍凉,感触万端,而生命的愿望又使他们“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精神像一只在广阔天地自由飞翔的鸟儿,没有物质的缀附甚至没有对物质的奢望,自由纵飞就是一切,发之为声,则如天河下倾,无阻无碍。
花儿本来擅长的就是“兴”式构思,一曲花儿也多由上下两段组成,上段起兴,下段言情,兴是物质的现实,情是精神的超越。“一溜溜山来两溜溜山三溜溜山,脚户哥下了四川;一日里牵来两日里牵三日里牵,把好人牵成了病汉。”取譬则寻常物理,况义则幽独玄机,一牵两牵三牵,牵动的又何止一山两山三山,从古以来,又有谁人不曾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牵过,人的心灵也由一片荒地被牵成了万木葱茏的森林。你听听,“大燕麦出穗者索罗罗吊,穗穗里钻出个水了;小阿哥说话者水活活笑,心儿里吃上个你了”;“马步芳修下个乐家湾,拨走了心上的少年;哭下的眼泪调成个面,给阿哥烙给个盘缠”;“城头上打锣者城根根响,教场里点兵者哩,十股子眼泪们九股子淌,一股子连心者哩”。真是“美人当前,灿如朝阳,虽抱仙骨,亦由严妆”,天然之情以天然之语道来,以天然之音唱来,无形之情便成了可捉可摸之情,握之于手,怀之于心,冰清玉洁,感动肺腑。而情既出之天然,便如春水不容濯污脚,鲜花不忍见俗人样,其情便上达天庭,使神龙动容;下彻黄泉,令鬼蛇揪心。李渔在《窥词管见》中说:“词之最忌者有道学气、有书本气、有禅和子气……作词之料,不过情景二字,非对眼前写景,即据心上说情。说得情出,写得景明,即是好词。情景都是现在事,舍现在不求,而求诸千里之外、百世之上,是舍易求难,路头先左,安得复有好词?”
花儿足以当此论。
确实,在花儿的故乡,在需要物质和精神联手才能支撑起来的天地里,物质只能给生命提供最低水平的需要,精神便像一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江湖游侠,去如疾风,来如游云,往往在人们无望之时一声霹雳,一道闪电,在阴霾的天空,擂响意气风发的战鼓。如果单以对物质的占有来说,已然身临险境,生存之光晦暗不明:“东山的日头背西山,三伏天,脊背上晒下的肉卷;一年里三百六十三。实可怜,肚子里没饱过一天”;“皮肉剐干剐骨头,骨头砸开了熬油;死了还不如一条狗,罢下了官家的税收”;“讨饭要馍上口外,口外比口里更坏;在外头没个好穿戴,在家里揭不开锅盖”。可是求生是人们的本能,越是生存艰难,越是要生存下去,生活的激情由生存的艰难迸发出来。这一生存密码贯穿着人类从古到今每个民族的历史,而苦难的天地正是滋生艺术禾苗的肥田沃土。
艺术就是天国设在人间的精神难民营,人们就在这里避难,喘息,幻想,也把心声让天国的使者带向遥远。与任何民歌一样,花儿的主体部分也是情歌。也难怪,在物质充塞、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情便充当了海绵中的水分,无须费多少力气,就会被挤出去。聊可自慰的是,这水分是会流动的,寻找到安放自己的空地,而物质枯涩之地,为情的生存提供了博大的空间。如今,如果不是刻意为之,谁还能在都市听到民歌的声音?即便听到,那歌声再也不是天籁,不是人与上帝的交流,纯粹是人与人的对话。如果允许极而言之,都市里的人生活在他人和自己精心设计的程序里,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说话,做爱,即便是以表达自由心灵为标榜的艺术,也很难做到自由的表达。小说要有结构,诗要有节奏,音乐要合乎旋律,电影电视要方便拍摄,而这一切越来越多地被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东琢西磨,当所有的个性的棱角都被磨平时,才获得了传播的权利。更不容商量的是,表现精神的艺术必须转化为物质,做不到这一点,艺术的创造者便会被物质的巨石殛灭。
生活在高山大野的人们却无须这样,他们生活在传说中,而传说是可以自由发挥的,他们为自己歌唱,自己唱,自己听,哪怕优美的歌声换来的仅仅是饥饿,他们也要唱,他们本来唱的就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诸如幸福的生活,甜蜜的爱情。但是,一曲出口,飞扬开来,这些得不到的东西他们已然得到了,精神上的得到便是真的得到,在这所天国特设的难民营,他们的心灵获得了最大的慰藉。“葡萄的叶子里一湾湾水,风刮是水动弹哩;毛洞洞眼睛哟尕窝窝嘴,说话是心动弹哩”,“大雨倒给了整三天,毛毛雨毛给了两天;哭下的眼泪担子担,尕驴子驮给了九天”,“青石崖上的鸳鸯楼,手攀住栏杆者点头;尕妹是阿哥的护心油,千思万想的难丢”。歌唱的人其心灵是多么的丰富,情意是多么的率真、浓厚,陶醉其中,足以让人暂时忘却生活的残酷。
花儿是纯精神的,花儿拒绝物质。在“艺术搭台,经济唱戏”成为天下共识的时候,花儿仍独守着自己清贫的纯粹。在花儿流传的地方,一年总有那么几天,人们愿意抛开天大的事,一心一意属于花儿。花儿从来不是孤独的象征,相反,它是群体的狂欢。我们不妨循着花儿的旋律走进花儿的深处吧,炳灵寺,松鸣岩,拦家庙,瞿昙寺,老爷山,大庙山,罗家洞,岗沟寺,林家河滩,尕护林,东干桃林,何家山,莲花山,等等。这些天然的花儿会场,一律躲开喧嚣,避居深山,以她本身的魅力,一年一度,让潺潺溪流汇集成海洋。男男女女,隐身林中,歌飞天外,即兴遣词,随缘度曲,真是一歌一世界,一曲一精神。男方唱道:“太子是个青石山,一道一道的塄坎;拾菜的尕妹妹像天仙,阿么者小漫个少年?”女方应道:“手提着尕笼者摘蘑菇,手摘了一对的树菇;头来是没见过人不熟,二来是抓不住心腹。”问得率性,答得爽快,姻缘未到,怨不得别人。
这是花儿会上用歌初识,模仿牧羊男和拾菜女的口吻对歌。如果唱出了意思,双方的心儿便如蓓蕾初绽,渐渐地叶出红艳来。于是,男方唱道:“十八个梅鹿们山尖上过,尕枪手跟的者后头;阿哥是蜜蜂者尕妹是花,花丛里,尕蜜蜂跟花者转了。”女方应道:“上山的鹿羔们下山者来,下山者吃一回水来;心上的阿哥们跟前来,尕手里抓住者唱来。”当都市里的男女在决定感情归属时,还要让爱情这只空灵的鸟儿驮上诸如地位、财富等沉重的包袱时,西北漠野里则有这么一群人,用歌声搭起了通往洞房的桥梁。
关于花儿有许多传说,最动人的传说莫过于瞿昙寺花儿会的来历了。据说,清朝初年,瞿昙寺被一股悍匪包围。瞿昙寺是九曲黄河的一座大寺,殿宇辉煌,僧侣众多,香火鼎盛。远近香客闻名而来,一心礼佛,广结善缘,江湖土匪也踵迹而至,他们看中的是金塑佛身,殿中财宝。信仰和贪欲在此狭路相逢。僧人和香客坚守寺院,浴血三昼夜,土匪仗着人多势众,武器精良,仍然狂攻不休,寺院渐渐支持不住,放弃大院,退守殿中。土匪将殿围成铁桶,断绝水源,企图迫使寺院屈服。寺主使出诈兵计,扬言说, 四乡八堡的援兵即将赶到。匪首看看依山傍河、僻居一隅的瞿昙寺,扬声大笑。出家人不打诳语,佛徒的撒谎艺术,显然还不敢妄称高超。这时,奇迹出现了,香客中有一位善唱花儿的老农,他跃上屋脊,在土匪如飞蝗的乱箭中,目视高天,旁若无人地引吭高歌起来:“上去个高山者望平川,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阿哥的憨肉肉哟,摘不到手里是枉然。”一声既起,众声附和:“看去是容易摘去是难,摘去是难呀,摘不到手里是枉然。阿哥的憨肉肉,摘不到手里是枉然。”他们唱的是《河州大令》。花儿产生于高山之巅、大河之滨,其音域与大河同宽阔,其音色与天地同雄浑。在大敌包围中,僧人和香客视敌若无物,此唱彼和,一对一答,这一唱就是两天两夜。他们唱的全是情歌,在生死交关的当儿,他们展舒胸怀,尽情地抒发着人生的浪漫。
歌声飞出殿外,传到了正在一步一个等身礼向寺院而来的香客那里。花兒是相互开启心扉的钥匙,是传达共同心声的暗语,也是激发生命力的呐喊。走在路上的香客一个答应了,两个答应了,成百上千个答应了,他们相互应答着,呼唤着,从四面八方向瞿昙寺走来。听觉中的歌声渐渐地化为视觉中的墙,执着地向寺院围裹而来。瞿昙寺变成了花儿的海洋,也变成了花儿的城堡。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害怕了,一节节花儿的旋律抽打着他们的神经,如果是战歌,也许会激发他们的野性,而漫山遍野的情歌,却使他们坚硬的心坎如久遭水浸的堤坝,耷然松软。擅长攻城拔寨的土匪逃跑了,追在他们后面的仍是众声合唱的花儿:“瞿昙寺修下的隆国殿呀,对面儿照的是宝山;人伙里看见妹妹的脸,万花里就你鲜艳。”
这是那一年农历六月十四日到十六日间的事。土匪逃跑了数百年,朝代换了许多次;花儿也唱了数百年,直到如今,不曾间歇。生时唱,死时唱,聚也唱,散也唱,唱的都是一波三折的花儿。散漫地唱是唱不出来花儿的魂魄的,每年到了这几天,人们便放下手中的活儿,撂下心中的事,跋山涉水云集瞿昙寺,千人引,万人和,千人万人唱那时唱时新总也唱不完的情歌。过去的一切事实,尤其是近乎奇迹的事实,人们都愿意用传说的形式使其流传,因为传说可以使事实披满阳光。在历史的长河中,这样的传说何其多啊,楚汉相争时,垓下旷野里的四面楚歌,法国大革命时的《马赛曲》,苏联卫国战争时的《喀秋莎》,中国抗日战场上的《义勇军进行曲》,还有塞尔维亚北部多瑙河大桥上那恢宏壮烈的歌曲。
歌唱是一种姿态,歌曲是一种精神,这是将人类引向永恒的一种姿态,一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