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禾
这些文字原本是一部完整的作品,之所以用近乎流动的方式来呈现,为的是保存当时的那份直觉。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着魔似地渴望去遥远的地方。尽管最后只是接近了那里的海浪,但它们已成为我年轻的生命中一段无法舍弃的时光。
——题记
1、火车
一年中最冷的一天,它
载上了我
载上了无以称量的质量
和一车厢西伯利亚的风
它
燃烧着它的热切与之抗衡
到达的時候
我微弱的勇气还完好无损
2、普通的鞋子
冬天,我穿着平日里穿的最普通的鞋子,沿着地中海,独自一人走到了阿尔卑斯山的山脚。
这一阵子,出于某种奇特而强大的激情,我总是起得很早而走得很远。冬天没有花,每次出发之前都习惯于给自己泡一壶热茶,茶里有久违的花香的味道。
晨光把云雾刺透后便开始弥漫,当那双普通鞋子走过的路在视野里模糊的时候,阳光也会覆盖那里的冰雪。我想我更应该是从针叶林里钻出来的孩子,白雪和太阳可以一同把我晒黑,劲风和树林可以一并使我挺拔。我把衣服扎在腰间,汗水和泪水流得随心所欲。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和海浪、雪峰一样纯净。
注:题目《普通的鞋子》取自海明威回忆录《不固定的圣节》,海明威曾与他的好友钦克在雪地登山,最后到达圣伯纳山隘(横贯瑞士和意大利国境线的阿尔卑斯山一个山隘)。钦克把这称作“穿了上街的鞋子翻过圣伯纳山口”。
3、惑
光芒涌入窗户
绵延的海浪与雪峰
如何构成世界真实的纯净?
白蔷薇探出枝桠
望着我
花蕊朝向远方
4、丁香
真正的春天还没有到来。我从墙上取下日历,吹去积在上面的一层灰。
这是我独自生活在这里的第四个月。持续的兴奋似乎出现了衰退的迹象,我开始感觉到疲倦。尽管我还是会每天沿着海岸散步,但似乎再也没能走到那么远的山脚,往往走到隐约能看到山的轮廓的地方,我就会打住。我远远地凝视着阿尔卑斯山,它也在远处静默而庄严地望着我。我心想如果这是一条朝圣之路,那我无疑不是一个足够好的朝圣者。
寒意已消散了大半,但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尽的孤独和无意义的期盼。生活在几乎无人的地带,难得遇见人,也听不到从童年起就属于我的语言。
散步回来后,我会在自己的桌子后面躲到傍晚。脚下是我的书箱,当初和茶一起随着火车带来的,算是我为数不多珍藏的、给我以力量的东西。一半的书是新朋友,还不曾认识,也不急着去认识,毕竟我在这里的日子还长,我得为自己预留认识新事物的惊喜。一半的书早已翻阅甚至烂熟于心,以至于我做什么都会想起它们,就像它们的影子已经嵌进了我的肌肤一样。我一遍遍地重新阅读它们,还常常自言自语,用这样的方式来对抗我自己选择的孤独与寂寞。
夜深时分,我会想着海上的星空和向着灯塔航行的船只,我开始做梦,有时会梦见曾经的家,曾经的家附近也有山和海。
有一天我梦见丁香花开了。先是一朵,眨眼间就成片,最终漫山遍野,馥郁芬芳。我坐起来,拉开窗帘。我打赌我沐浴到了三个月以来最温暖的阳光。他们告诉我这里难得有真正的春天,但这也许是个真正的春天,一个提前为我安排好的春天,一朵即将开放在荒地上的丁香花。
注:题目《丁香》取自艾略特《荒原》中的诗句:四月是残酷的季节,在死地上养育丁香。
5、一个世纪的失眠
我习惯了安然
也该习惯夜深人静的陪伴
人们熟睡在黑暗的空间
秒针与心跳
侵蚀着我对无限遥远的渴盼
此刻,我看不到鲜活的容颜
但我觉得安全
他们的呼吸和我的失眠
凝成比时间还宽广的
人类的语言
阿尔卑斯山的故事和歌谣
地中海沿岸的风
世代相传的不是概念
而是唯有夜晚才能解释的神秘血缘
天边的星光正在熄灭
闭上双眼之际
我才洞见我与意识的联系
泛黄的书页
倔强地赞颂着信念
写下了年复一年的毁灭与重建
或孤独地穿越绝望的沧海
或携手流着泪
走过贫瘠的荒原
伤痕累累的躯体迎接曙光的洗礼
他们笑着。彼此拥抱着。万籁俱寂。
音乐在我耳边低吟了一个世纪
一个世纪过去了
我仍然失眠
6、巴兰基亚咖啡馆
初次听说在冰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旁有一家以热带城市命名的咖啡馆时,我就决心去一探这应该存在于梦里的冲突与交融。
这是一个适合傍晚来的咖啡馆。晚餐不必吃太饱,早些出门,能够有幸看到沿途的落日。夹一本厚实的本子,厚实到你能放心地往上面写任何东西而不至于有所顾虑或恐慌。很重要的是还需记得拿上一本你离不开的书,确保它会在任何时候给你灵感,你一旦把井里的水汲光,那本书就能为你及时补上。
到这里来的人不多,大都是年轻人。这些年轻人们都再熟悉不过巴兰基亚在上个世纪创造过的奇迹。上个世纪的年轻人们讲着另一种语言,却拿着和我们同样的笔和书,和我们同样地谈天说地或绞尽脑汁埋头写作。事实上,上面的话不够确切。并非他们和我们一样,而是我们试图去模仿那时的他们,尽管我们模仿得也许有点糟糕。我们企图去讨论一些问题,但我们每个人的学识和语言能力都只能勉强支撑着说上三五句,随后便陷入冗长的沉默。我们当中的一个会站起来略带惭愧地拍拍手,大家识趣地散开,抿一口卡布奇诺或热巧克力,看起自己的书,摆弄起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几个词语。
但我们总是十分顽固的,这样毫无成效且略显无聊的讨论,我们一天又一天地进行着。更令我讶异的是,参与讨论的人一个都不会少,并且每个人在讨论开始前都热切地期待着新话题的诞生。我们的乐观似乎已到了一种极致的地步,以至于每个人都无理由地相信堆在壁炉边等待着被燃烧的柴火也有被做成精美的雕塑的可能。
我们讨论过诗歌——那可能是唯一一个能让我感到有话可说的主题。之前的讨论中,我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倒是常常留意别人说话的神态和方式,记下别人观点里所有给我带来冲击的部分。
但那晚,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记录,反而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大家都在安静地听我讲,我一次次捕捉到自己的声音从清亮变到沙哑的信号。当讲到自己重读瓦雷里,那句“起风了,只有活下去一条路”给了我莫大的鼓励时,大家似乎都明白我在说什么,附和地点点头。
我回到桌边,摆在那里的卡布奇诺早已冷了。我一口喝了下去,竟感到一丝莫名的快感,与喝茶完全不同的快感。抬头往窗外看,天全黑了,街灯璀璨,这算是夜真正开始的时候,也是一天中最惬意、沉静的时候,我们绝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在这里待到深夜。有几个甚至不回家,倦了,就披上大衣小睡片刻,等着晨光在天际显露,才放下手中的笔和书一起沿街走去,让清晨的气息越来越浓,一切新鲜的颜色都在空气中无限延伸。
那晚的后来,我都在读俳句和短歌,想必是着了迷,对身边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毫无反应。直到眼睛酸痛时,往边上一瞥,我看到我摊开的笔记本上留着几行陌生的字迹:
你是否知晓
你和那些诗一样
无味而单薄
我愣了半晌。这位“熟悉的陌生人”想来应该是很了解我的,他知道我在读什么,也知道我在担忧、害怕什么。我四处张望,却未能发现是谁写下了这些文字。我拿起笔接着写下去:
我固然明了
长夜空寂星光处
黯然的疯狂
过了一会,不出所料,有人在我的身边坐下。我记得他,在之前的讨论中,他同样是一个沉默者。我抬起头,却看不出他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流淌出的究竟是理智还是偏见,我也不想去问。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板着脸看完了我的文字,又写道:
词语的弱小,触及不到思想。
我隐隐地感受到了他的纯粹与恳切,明白他所写的话并非针对我,而是针对诗歌本身。他告诉我,长久以来,他都对诗的浅薄充满厌恶。诗人们随便拿几个词折腾一番,只是读起来上口、漂亮,却不承载有益的思想。他说他看出了我在这方面的倾向,因此想以朋友的名义劝阻我不要走最终无用的道路。
这是个有意思的人,身材矮小,眼睛有点斜视。
我试图去告诉他,没有思想的诗,甚至难以舒展出一个真正漂亮的造型。但我又觉得难以精确表达。
他翻着我的笔记本,“真没想到你还记了这些幼稚的东西。”
我笑了笑说,“很惭愧。只是我记下的每一句话都曾触动过我。”
“我也常被触动,但那种时候,我都会想起我所经历的事、读过的书。所以我会觉得,触动我的往往不是词语和句子本身,而是故事,和故事后的或简单或复杂的道理。”
他合拢本子,“不过,我突然感觉你记下来的东西还是很有意义的。仿佛有些东西在这里被孕育。”
“我当初记下它们的时候,纯粹是为了一种直觉和冲动。直觉和冲动在很多时候还是很值得信任的。”
“在信任之后,还要用别的方式去验证。”我感觉到他说出了我最想说的话。我习惯性地从他手里夺回了本子,想把他的话记录下来。他笑起来,“我之前从不说话,这可能是我在这里的第一句话吧。”
“是啊。”
“不过,这也是最后一句了。”
他说他不得不离开。阿尔卑斯山这个地方,寒冷、饥饿、疲倦和贫穷总是四者共存。“我的家人和朋友不允许我这样子。我也不允许我这样子。”
“也许你可以去哥伦比亚的巴兰基亚,开一家阿尔卑斯咖啡馆。你可以早些休息,叫咖啡馆里的年轻人们帮你管好它。这样,你担忧的那四者就都不会出现了。”
他按捺不住笑容:“谁知道呢。不过,倒是个好主意!”
他开始穿外套,围巾跨过脖子紧紧打了个结,遮住了半张脸。我想起冬天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也总是这样,用围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是现在,我已经适应了这里凛冽的山风。我送他出去,半夜,街上无人。我们在街角告了别,我倚着街灯站了好久,又回到咖啡馆,继续读我的短歌。
注1:“巴兰基亚”取自“巴兰基亚文学小组”,该小组是马尔克斯年轻时参与的文学小组,马尔克斯常和他的文学小组成员一起,一天两次去咖啡馆读书写作。后人有“马尔克斯的咖啡馆大学”之说。
注2:“熟悉的陌生人”呼应下文“身材矮小,厚厚的镜片,眼睛有点斜视”,暗指萨特,因为萨特认为诗歌不承载思想,只能成为一种文学形式,而不能归为一种文学体裁。
7、致吟游诗人
几百年你在南方的海边跋涉
吟你的韵律给嘈杂的人群
几百年你数以万计的诗篇
沿着海岸线碎成传说
嘈杂的海岸几百年为你沉默
沉默的山脉几百年因你急迫
衰老的身躯无法抵达的地方
风送来的叙述已在此停泊
8、阿尔卑斯山牧歌
我没有失去回首昨日的眼睛
我还能看到
混杂在咖啡中的街头气息
起风 一个孩子独自捧起玫瑰
海滨 沾染了阳光和海浪的背影
偏僻处的流浪汉倚靠着陌生的石碑
月光无声地打磨着每一颗沙粒
山巅
苍穹攫住了一颗年轻的心灵
无人听得懂的语言 似呜咽 似兽鸣
他不再使用过去时
那些词语讲述过的爱与争斗
已随他的曾经蒸发而迷离
定冠词修饰了平庸 将来时
渴盼着传奇
夜晚是他的牧场
黎明
一株月桂躺进了海底
冰雪消融
我的木屋里的火炉
融化了繁星
9、第二列火车
你已成了图腾。你
从沙漠的腹地
赶上这里最后一丝
昨夜未下完的雨
你踏上回归线的步伐
在等待我
捧一把这里的冰雪
浇在你曾交付于我的故乡的山土
10、小教堂
离开的那个黎明,我静立在广场上看着街灯一盏盏熄灭。这样的黎明我已数不清看了几回,但无声降临的清晨的天空还是蓝得让我难以置信。
街角熟悉的小教堂开始敲钟。他们跟我说过无数有关这里的传说,历史的峡谷里曾响彻这里的人們无止境的呼喊。建筑师们披着星辰从远方运来了山石,诗人们为了看到城市的另一端而爬上钟楼的屋顶。
敲钟人在更多时候醒得比我更早。从他最初来到这里敲下第一声钟鸣开始,这悠长而神秘的声音就成了他永不磨灭的烙印。
他的使命是火铸成的宝剑,我的却是随海水远去的音乐。
他不可以离开了,而我还能。他已经到达了,而我还未曾。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