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
爸爸是一个抱她抱得最多的人,一个最卖力地巴结她的人,一个从她出生开始便喋喋不休向她自称爸爸的人。所以,她最早会说的词是爸爸,这并不稀奇。
妞妞八个月。那些天里她和我格外亲,一听见我的声音就娇唤,迫不及待地朝我怀里扑来。在她的娇唤中,“爸”这个音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越来越清晰。我不太敢相信,心想也许是无意的吧。可是我终于不能不相信了,只要我抱她,往往一声接一声,一连十来声,她喊我应,其乐无穷。
若干天后,雨儿抱着她,靠在沙发上。我进屋,她似有觉察,身子动了一下。雨儿问:“妞妞,爸爸在哪里?”她朝两边张望。我刚从雨儿怀里接过她,突然一声清晰的“爸爸”脱口而出。接着又喊了一声,格格地笑了起来。
听到自己的孩子头一回清清楚楚地喊你一声“爸爸”,这感觉是异乎寻常的。这是造物主借孩子之口对你这个父亲资格的确认,面对这个清纯的時刻,再辉煌的加冕也黯然失色了。我心里甜得发紧,明白自己获此宠赏实属非分。
“妞妞,花裤子是谁买的呀?”
不管怎么教她是妈妈买的,她的回答永远是:“爸!”
深夜,妞妞醒了,我走近她,她立刻欢快起来,手舞足蹈,接着抓住我的手,一连喊了十几声“爸”。我怕她兴奋不再睡,故意不应。她毫不气馁,没完没了地喊下去。我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下糟啦,她又笑又喊,欢呼她的胜利。
醒来后,她精神十足,久久不睡。我实在困极了,有点儿急躁,把她放到小床上,说:“妞妞,你再不睡,爸爸不管了。”
话音刚落,响起她的清晰娇嫩的声音:“爸爸。”
我一把抱起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在我怀里又连声叫“爸爸”。
白天黑夜,我的耳边总是回响着妞妞喊“爸”的娇嫩的声音。她一喊总是一长串,每天要喊一百声,喊得我心潮澎湃,也喊得我心碎。
妞妞醒了。我凑近她,只见她睁大一双盲眼,炯炯有神。觉察到我,她眼中闪过笑意,说:“爸爸,小心肝。镜,镜!”说着伸手抓去我的眼镜。我说:“真可爱。”她马上接上:“喜欢得不得了。”
我抱妞妞抱出了腱鞘炎,手腕上敷着药。她摸着了,说:“爸爸疼。”我问:“怎么办?”她答:“妞妞哭。”接着马上说:“好爸爸。”
“妞妞,妈妈抱,爸爸手疼。”雨儿说。
“爸爸疼,要爸爸不疼。”她懂事地说。
她站在阿珍身上跳,阿珍喊疼,让她下来,她偏说:“上!”阿珍说:“你到爸爸身上跳。”她答:“不上,爸爸疼!”后来她在我身上跳,我喊疼,她说:“爸爸疼死了。”
这些天她老说:“爸爸疼。”说着就伸出小手来摸我。打她的小屁股,问:“疼不疼?”她的回答也是:“爸爸疼。”我笑着说:“可不,打在妞妞身上,疼在爸爸心上。”
妞妞正发病,疼得无法入睡。我彻夜抱着她,在走廊里徘徊。
已是深夜,静极了,我们沿着走廊来回走,父女俩都不吱一声。她躺在我怀里,睁大着眼,时而转换一下视线,仿佛在深思着什么。好久,她轻声告诉我:“磕着了。”我说:“爸爸心疼妞妞。”她说:“心疼爸爸。”又过了好久,她仍用很轻的声音说:“回家家听音乐。”我抱她回屋,听着音乐踱步,她依然十分安静。“磕着了。”她又告诉我。我说:“爸爸抱抱就好了,妞妞真乖……”她说:“爸爸办,办好了。爸爸想办法。”她相信爸爸永远会有办法的。爸爸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必要而又无用的谎言。
“找爸爸,找爸爸!”无论睡着醒着,我总听见妞妞的声音,时而是欢快的,时而是哀切的,由远及近,飘荡不散。
“爸爸疼,妞妞哭。”这是妞妞常说的一句话,一开始是游戏,后来成了病中对自己的安慰。在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在梦中也说着这句话。
爸爸疼妞妞哭。今生今世,妞妞是永远的哭声,爸爸是永远的疼痛。
(摘自《妞妞》人民文学出版社 图/高加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