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宏非
明李贽《杂说》云:“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
文学创作,原来与吐痰类似。“为文”乃知识分子吐痰(以此类推,偏爱在公众场合随地吐痰的,应属于当前最抢手的“公共知识分子”)。在一般情形下,吐痰是一种公开发表的“痰话”——多数是些脏话。早就有“唾骂”一词摆在前头。“唾”者,口水也,口水是疑似的痰,是未经酝酿的痰,痰是深思熟虑的口水,是口水的hard-core(骨干)形态。骂人是攻击性的“话学武器”。善用者如《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只“皓首匹夫”“苍髯老贼”,便把王朗生生骂死。相比之下,唾骂堪称更下流的“话学武器”,跟韦小宝惯用的捏阴囊、钻裤裆、拉辫子等伎俩一样的下三烂。
另一方面,吐痰比骂人更危险的地方,在于它往往能直接伤人肉体。我注意到,虽然武侠小说家以写打架为己任,但是金庸比古龙更爱写痰。作为一门暗器,老少皆宜。老的,有《倚天屠龙记》里的华山长老高老者,小的,有被陈友谅夸张为“魔教中一流高手”的韩林儿。至于欧阳锋,更是“将痰涎唾沫也当作了攻敌利器,夹在拳招之中使用,令人眼花缭乱,心意烦躁”。还有《天龙八部》里练就了五斗米神功“归去来兮”的五指山赤焰洞端木洞主,一口浓痰射出后竟然會像聪明炸弹那样在半空中拐弯,“托的一声”,把个包不同打得“一阵头晕,身子晃了几晃”。
专家称,日本国之所以能在亚洲的SARS疫情中独善其身,与国民的爱干净,尤其是不随地吐痰有关。其实,我怀疑日本人不爱随地吐痰有可能与其不善骂人有关。与其说不善骂人,不如说缺乏骂人的语汇,除“八格牙鲁”外,日语中几乎找不到更多骂人的狠词脏字——当然,此事也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国民性格的压抑,引出了排解压力的一些特殊方式。
在我国,口腔活动一向都不比精神活动来得简单。北京人将一些不文明行为归结为“新八大傻”,“泡泡随处落”乃其中第六大傻,所指包含乱吐口香糖、乱扔瓜皮果壳,以及“乱扔”自己的痰。
控制吐痰和控制骂人一样难。不健康的唾骂难控制,正义的“痰话”更加“怒不可遏”。岳坟前跪着的那四个白铁佞人的裸体之上,常年布满了大方向正确的“义痰”。吐痰之外,更有人在此便溺(估计是一时吐不出痰的“爱国者”)。管理单位后来贴出禁止吐痰便溺的告示,并加了护栏,凭栏处,方才潇潇痰歇。但是不久前还是读到某老作家新作,称:“虽说有碍卫生,终究是大快人心的举动……可见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人民心中自有一杆秤,分毫不爽。”
吐痰也好,骂人也罢,“人民心中自有一杆秤”,若许吐而不许随地,岂非 “将无佛处来与某甲唾”也?这就叫公道自在人心,道在屎溺,道在放屁吐痰。至于我讲的这些如果不能算是公理,就当它是母的吧。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