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桂成
李强是湖北当代著名诗人,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全国报刊发表诗歌、散文、评论百余篇。1998年出版首部诗集《感受秋天》,2008年出版诗论专著《让更多的人仰望星空:一个诗人的文化梦想》,引发文坛反响,被誉为“文化梦想诗人”。2011年出版地域文化专著《汉口十年》,2014年出版诗集《萤火虫》。李强认为,“对于诗歌而言,热爱是最好的老师,热爱是最好的追求,热爱是最好的坚守”。正因为凭着对诗歌的一腔热爱,李强创作了大量的诗作。李强在其诗集《萤火虫》第一辑中,收录了大量的“旅途”诗歌。这些作品真实地记录了诗人的“行走”,足迹所至,国外到了冰岛、英国、古巴,国内也到过呼伦贝尔、银川、青海、拉萨、香格里拉、韶山、凤凰等。诗人每到一地,必有所记,有点类似于“行吟诗人”,边走边吟。李强也是如此,足迹所至之地,都会留下他的吟诵,或吊古,或怀乡,或感时。
诗人每到一地,大都喜欢凭吊古迹,追忆往昔。李强的《呼伦贝尔纪行》就是一首吊古之作。呼伦贝尔草原是世界四大草原之一,被称为世界上最好的草原。在远古时期,古人类就在呼伦湖一带繁衍生息,创造了呼伦贝尔的原始文化。12世纪,成吉思汗登上政治舞台时,在呼伦贝尔进行了几次大的决定性战役,消灭了政敌,打破了几个大部落势力均衡的局面,最后统一了蒙古高原,建立了蒙古帝国。诗人来到呼伦贝尔,望着那茫茫不见边际的草原,被雄浑的历史所深深折服。
“风吹草低/岁月的翅膀掠地而过/风起云涌/英雄的呐喊融入星河。”起笔四句,诗人就勾勒出历史的沧桑。“风吹草低”借用《敕勒歌》里“风吹草低见牛羊”语句,写出茫茫草原的特征。“岁月的翅膀掠地而过”则写出了岁月的沧桑,转眼八百多年过去,时光如白驹过隙,而且是掠地而过,有如飞机的俯冲,惊险而刺激。“风起云涌,英雄的呐喊融入星河”,在这八百多年的时光里,世事变迁,有如潮起潮落,英雄当初排山倒海的气势,都已融入那缥缈的星河,消逝得无影无踪。“除了风/浪迹天涯的季候风/谁配叙说草原的历史/除了湖,横无际涯的呼伦湖/谁配收藏英雄的血迹。”诗人缅怀古人,体现出一种崇古之情。当年的叱咤风云,高不可及,没有人配来叙说,只有从古至今浪迹天涯的风。当年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英雄血泪,没有人配来收藏,只有横无际涯的湖,默默见证着历史的沧桑。“八百年前的漫天大火烧过/何处寻找弃甲遗弓、断垣残壁/马头琴悠扬,酥油茶醇香/毡帐无语,敖包相望/老额吉、小羊羔、勒勒车相伴/唱着广袤大地的纯朴、坚韧与善良之歌。”八百多年前的战火之后,历史留下的弃甲遗弓和断垣残壁已难觅踪影,而现在飘荡在草原上空的,只有悠扬的马头琴声和酥油茶的醇香。咿呀咿呀的勒勒车和小羊羔,伴随着蒙古老额吉的幸福晚年生活。毡帐是毡制的帐篷,古代北方游牧民族以之为居室、毡制帷幔。敖包蒙语“堆子”的意思,敖包最早本是用作道路或界域的标志,后来演变成为祭祀山神和路神的地方。历史的硝烟已经远去,草原大地上唱着纯朴、坚韧与善良之歌。历史不能忘记,英雄的过去应该铭记在心,所以诗人最后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走出视野,走进记忆”,我们应该走出眼前的“苟且”,还当有历史和远方。
《品读中原》(23)是诗人的另一首怀古之作,但与《呼伦贝尔纪行》的崇古不同,诗人在《品读中原》中突出一个“品”字,对历史往事多有评鉴。“星光三点两点/罗网无际无边/梵音如风如雾如温柔的呢喃/生活在尘世忙碌/钟表在这里停转。”在星光两三点的宁静晚上,夜幕无边无际,经过一天的走马中原,诗人思绪在呢喃的梵音中升腾,穿越到了三千多年前的夏商和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西天取经,浏览经典,偃师在前。”偃师本是河南省的一个地名,但相传周武王伐纣,功成旋师,至此筑城,息偃戎师,故名偃师。但诗人此处借用偃师,却有尘世生活忙碌,暂时在此安息休整之意。三千多年过去了,刀光剑影都已成为过去,旷世恩怨都已烟消云散。“卯兔敛迹,辰龙在天,白马非马/白马出身高贵,饱读诗书,悟透大千/不在意落叶人群的打扰或寒暄/鼠目寸光,不值一谈/牛行庄重,非同一般。”十二生肖与十二地支相配合,组成卯兔、辰龙等,“卯兔敛迹,辰龙在天”,这里喻指有人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退隐不出,有人行事张扬,大胆表现自己。“白马非马”则出自中国古代逻辑学家公孙龙提出的一个著名的逻辑问题,他在《公孙龙子·白马论》里提出了逻辑学中的“个别”和“一般”之间的相互关系,但把它们之间的区别夸大,割断二者的联系,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思想体系。但是,诗人显然在这里对“白马”也有所喻指,指品行高洁且智慧聪明之士,他们不在意那些世俗人群的干扰,不同于鼠目寸光之辈,而是“牛行庄重”,如勤勤恳恳的老牛一般,负重前行。“刹那间鸣锣开道轰隆隆响在天边/国色天香梳妆打扮,花枝招展/齐刷刷恭迎圣驾屈膝请安/有些宫女太懒,重衣素面/倦卧椒房还抱怨倒春寒/真是岂有此理!高力士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奴才大胆!可惜局面无法改变。”椒房是西汉未央宫皇后所居殿名,亦称椒室。以椒和泥涂壁,使之温暖、芳香。《汉书·车千秋传》颜师古注:“椒房殿名,皇后所居也,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温而芳也”,后来用为后妃的代称。高力士是唐代宦官,由于曾助唐玄宗平定韦皇后和太平公主之乱,故深得玄宗宠信。高力士一生忠心耿耿,与唐玄宗不离不弃,被誉为“千古贤宦第一人”。在轰隆隆的圣道之前,宫女们恭迎圣驾,屈膝请安,但居然也有人“倦卧椒房”而“抱怨倒春寒”。“十万神像,亿万子民/哪里去了?卢舍那华丽典雅不改容颜/永恒的微笑穿越遥远/穿越前世今生空门人间/她是西方的一尊佛吗/她是传说中的一个人吗/我不知道。我知道/她不会说出内心的秘密,不会老去/她会庇护那些迷途的羔羊/她会说来吧孩子,回到我的身边/回到从前的伊甸园。”世事沧桑,君王喜怒无常,以致诗人怒问“十万神像,亿万子民”哪里去了?但在《品读中原》一诗的最后,诗人推出一个美丽的“女神”形象——卢舍那。卢舍那是龙门石窟成千上万的佛像中,体形最大,形态最美,艺术价值最高的大佛。她位居佛龛中央,丰颐秀目,嘴角略翘,稍含笑意,微微俯视的双眼恰同信徒们仰视的目光交会,形象既庄严雄伟又不失睿智慈祥。她是唐人心中美与智慧的化身,也是中国现存最完美、最知名的佛教造像。卢舍那佛是报身佛的名字,也是对佛真身的尊称。在佛经中,卢舍那是佛在显示美德时的一种理想化身。卢舍那美丽而善良,庇护天下子民,她永恒的微笑穿越时空,穿越前世今生,庇护人们回到快乐的伊甸园。
故乡情结是人类的一种普遍的思想情感,这是因为故乡之于人的意义重大。故乡是人最先感受世界之地,也是人成长之地,从这个方面说,故乡是人的生命之源,根基所在。“故乡中有个体最为挚爱着的亲人,在亲情的呵护下,人的精神和心灵能够获得除故乡之外其它地方不能或很少能给予的愉悦感、幸福感、安全感和轻松感,从这个方面说,故乡是人的精神、心灵休憩之所。”对故乡的深沉爱恋是人类的一种美好情感和优良美德,而怀乡诗在中国文学史上源远流长。诗人李强的许多诗作,也书写了他对家、对故乡以及精神之乡的深沉情感。
《出门在外的日子》(11)表达了诗人对家的思念。每一个人都会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出门在外,都会有过出门在外时思家的情感体验,但李强对思家情感的描写却非常有趣,他是在句式的对称和语义传达的对比中,来书写浓浓的思家之情的。“收拾好衣物、书籍和心情/证件和钱小心藏好/背上行囊试一试轻重/是朋友作别就道一个再见/是亲人相送就说一声走了。”这一节写出了出发前的心情,可以说是轻松愉快,行囊是“试一试轻重”,与朋友道一个“再见”,与亲人说一声“走了”,简单明了,语调轻快,似乎还可以听到诗人高兴的“口哨”。 但是,到了下一节,那种轻松愉快转瞬即逝,“自由刚来作伴/孤独不时敲门/新鲜开始流动/隔阂已在砌墙/出门在外的日子/一收起伞雨就劈头浇来/一打开伞太阳就会窃窃私笑”。出门在外,确实开始自由了,但孤独来了;面对一个新的环境,确实很新鲜,但隔阂随之来了。而且很多事情开始变得不顺了,收起伞雨就下,打开伞雨停,似乎老天爷也开始故意作对。于是,诗人开始直接点题,“出门在外的日子格外想家/想温暖覆盖的房屋与灯火/想亲切簇拥的目光和声音/想一棵长不高的树/想一朵飘不去的云”。“房屋”和“灯火”代表家的温暖和光明,目光和声音代表亲人的关切和问候。树不可能永远长不高,云也不可能永远飘不去,因此,诗中“长不高的树”和“飘不去的云”,则表示诗人心中的一种永恒,那就是对家的感情永远不变!“出门在外的日子轻飘飘的/一阵风能吹到天涯海角/一场雪能埋去十年八年/出门在外的日子沉甸甸的/一低头一驻足/便压弯了腰。”游子出门在外,无根无依,有如水中的浮萍,所以诗人说是轻飘飘的,一阵风就能“吹到天涯海角”。因为无根无依,所以还十分脆弱,一场雪就能埋个“十年八年”。但是,浓浓的乡思之情又是沉甸甸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就是那“一低头一驻足”,对家的强烈思念,往往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们梳理一下《出门在外的日子》全诗的行文基调,首先出发之前心情是轻快的,出门之后便有些沉重,接下想起家中的一事一物又是温馨的,但是对家的思念又是轻飘和沉甸甸的。从语义上来看,它就是两组对比,这些对立或矛盾形成一种张力,使得诗人情感向两端张开,成就了这首诗特殊的美感。如果这首诗所表达的心情完全是愉快的,便不符合现实;而如果这首诗所表达的心情完全是沉重的,又显得太单调。就是在这两种相反心情的扩张之下,形成一种表面上的矛盾,但结果证明却是一种有意义的陈述。另外,这首诗中还有许多对称的语句,即句法基本相似,字数基本相当。如“是朋友作别就道一个再见”与“是亲人相送就说一声走了”在句式上非常对称,这种对称在全诗中屡屡可见,包括“自由刚来作伴/孤独不时敲门/新鲜开始流动/隔阂已在砌墙”,以及“一阵风能吹到天涯海角/一场雪能埋去十年八年”等,都是如此。对称可以表现在诗歌的声调、句式和词性诸方面,“它对于诗歌的主要意义是见出诗歌语言的整齐之美,使诗歌和谐而规整,形成和谐的节奏的律动”。朱光潜曾说,他每拿到一首外国诗,常先不管其意义如何,上来就首先把它朗读一遍,如果觉得音调铿锵声调和谐,再来细品其意义,否则多半非诗或非好诗,这就是从语音的对称来讲的。如果说对称是力求通过句式的“同”以见出语言整齐之美,赋予诗歌以句式的整齐与和谐的话,那么对比则重在凸现反差,从而使诗在规整中构建某种程度的不平衡,在意义的对比中使诗歌增加跌宕起伏牵动人心的张力。
一般来说,“故乡”对一个人有两层含义,一是指人出生并成长的地方,二是曾经长期居住的地方,所以后者又往往被称为第二故乡。对于诗人来说,湖北可能是其第一故乡,而他曾经读书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哈尔滨或许可称是其第二故乡,因此,《那时在哈尔滨》(7)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诗人的一首怀乡之作。“遥望那片透明般蔚蓝的天空/遥望几条梦境样安详的街道/遥望三月里冰狮子蹲在门口一言不发/遥望六月之夜紫丁香竞相开放/遥望十二月黄昏窗花姑娘不邀而至/给踏雪归来的主人一个惊喜。”诗人所遥望或回忆的,都是曾经生活中的一些美好事物,“透明般蔚蓝的天空”“梦境样安详的街道”,带有浓郁地域色彩的“冰狮子”,以及六月的“紫丁香”和十二月的窗花姑娘“雪花”,一切都是那么单纯和美好,以至给踏雪归来的主人的都是“惊喜”。在哈尔滨读书时,正是诗人风华正茂的青春时节,因此,对第二故乡哈尔滨的“遥望”,实际上是对过去青春岁月的回忆。
应该说,世界各国的人都有热爱和眷念故乡的情结,而中国人由于长期的农耕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乡情则更深厚和浓重。但是,中国文学史上,很多诗人所怀之乡已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故乡,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故乡。“精神层面上的故乡则是怀乡者对故乡的一种精神重建。”在怀乡者的心中,故乡已不是现实中的那块土地,它已由远离游子的物质实体升华为生存的精神支柱,成为怀乡人的精神家园。笔者认为,诗人李强的《梦回凤凰》和《寻找香格里拉》就是怀精神之乡的典型作品。
我们先来看《梦回凤凰》(5)。“梦回凤凰/梦回遥远的故乡/梦回故乡的童年/梦回童年的天堂。”很显然,凤凰不是诗人的故乡,他没有在那里长时间生活过,只是曾经出差或旅游去过那里。但是,诗作开篇就说“梦回凤凰/梦回遥远的故乡”,看来诗人是把凤凰当作了他梦中的故乡。诗人梦中的故乡是怎样的呢?它是有如童年一般纯净,天堂一般美好,所以诗人说“梦回故乡的童年/梦回童年的天堂”。很多文人都对古城凤凰有过描写,而以沈从文的《边城》为代表。凤凰是个美丽安逸的小城,风景好,民风也非常淳朴。那里不仅有古朴的气息,还有浓郁的古镇文化。据说清晨和夜晚的凤凰最美,恍如人间仙境一般。而这个人间仙境般的古镇,实际上就是人们的精神之乡。“托起飞翔的翅膀/从现代回到从前/一次即兴的旅途有多漫长/从剧场回到生活/一次角色的转换有多匆忙/曲终人散的夜里/一个人踯躅在彩虹桥上,看着,想着。”站在古镇的桥上,诗人反复穿越历史的时空,回到了从前。在历史与现代的穿越之间,致使诗人思考生活的意义,“一次即兴的旅途”“一次角色的转换”,生活之中,很多时候不正是来去匆匆,最后曲终人散吗?或者说,每一个人不都是历史长河的过客吗?我们常说,诗人是孤独的。其实,“孤独”包括两层含义,“一是就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而言,一是就内心体验而言。前者是外在的孤单,是旁人眼中的孤独;后者是内在的孤独,是对外在孤独的内心情绪体验”。诗人一个人踯躅在彩虹桥上,这是现实中的孤独,但是,现实中的孤独促发诗人内心的孤独体验。孤独造就深度,之所以孤独,因为“众人皆醉我独醒”,引发诗人思考芸芸众生所忽略的人生终极体验或生命关怀。
《寻找香格里拉》(30)更是如此。“我看见青青的碧塔海/和风与桫椤轻言细语/桫椤与云杉难舍难分/我没有看见香格里拉/我看见茫茫的纳帕海/苍鹰牵引着云彩/衰草召唤着牦牛/我没有看见香格里拉/我看见横空出世的松赞林寺/转经筒忽急忽缓/诵经声忽高忽低/老喇嘛慈眉善目/小喇嘛稚气未脱/我没有看见香格里拉。”诗人看见了碧塔海、桫椤和云杉,但没有看见香格里拉;诗人看见了纳帕海、苍鹰、牦牛,但没有看见香格里拉;诗人看见了松赞林寺、转经筒、喇嘛,但没有看见香格里拉。诗人连用三句“我没有看见香格里拉”,其实他所看到的,无论是碧塔海、纳帕海,还是桫椤、云杉,或者苍鹰、牦牛和喇嘛,都是香格里拉有代表性的景物,他所看见的就是香格里拉。但是,诗人所要见的香格里拉,并不是现实中的香格里拉,而是诗人心中的香格里拉,是诗人精神的故乡。“我到了丽江/离迪庆还很远/我到了玉龙雪山/离梅里雪山还很远/我到了香格里拉县/遥望消失的地平线/心中的雪莲花呀/你是我一生一世不可企及的眷念。”因为香格里拉是诗人心中的故乡,所以到了丽江,离迪庆还很远。到了玉龙雪山,离梅里雪山还很远,总是到不了诗人要去的地方。最后,诗人慨叹:所谓的香格里拉,是他心中的雪莲花,是他一生不可企及的眷念,是他心中永远如雪莲花一样圣洁的精神之乡。
诗人在外旅行,往往会触景生情,感慨时序的变迁或时势的变化。杜甫有诗《春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清代吴敏树也在《九日鹿角登高》诗序中说:“而骚人赋客,又或喜为感时伤物之语,以益其悲。”钱基博在《吴禄贞传》称赞,“禄贞能为诗,感时抚事,随口吟唱,如不经意”。中国古代文论家刘勰说大自然的山林水域是诗人文思的渊薮和宝库,他用诗一般的语言描述了自然景色的四季更替所带来的诗人心理体验的变化,认为“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其意思是说,一年四季有不同的景物,这些不同的景物表现出不同的形貌;人的感情跟随景物而变化,文章便是这些感情的抒发。一叶下落尚能触动情怀,几声虫鸣便可勾引心思,何况是清风明月的秋夜,丽日芳树的春晨呢?李强的诗作《下雨天参观韶山》《从林芝回到拉萨的路上》《我们走在去兰多诺的路上》《一粒沙尘在青海湖边走失》等都记下诗人对所处时代的感受。
《下雨天参观韶山》(19)叙写了诗人参观韶山时的感受。韶山是毛泽东同志的故乡,是他青少年时期生活、学习、劳动和从事革命活动的地方,是全国著名革命纪念地、全国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诗人参观韶山,感受应该很多,但是,在诸多的外在事物冲击下,他突出了雨天。“雨下得很急/人依然拥挤/荷花在旧居前开得艳艳的/菊花在铜像前开得默默的/男女老幼,南腔北调/把十三间半屋挤得满满的。”开篇就说“雨下得很急”,我想这个“雨”下得急,一方面是指自然世界的“雨”下得很大,虽然下这么大的雨,但“人依然拥挤”,挡不住人们前来参观的热情,说明毛泽东同志在人民心中的影响力之大。但是,这个“雨”或许也指社会情势之“雨”,在各种社会问题不断涌现,腐败分子层出不穷的今天,天空并不是艳阳高照。“荷花在旧居前开得艳艳的”,有些人只看到了当代社会的轰轰烈烈,享受当代社会的进步与发展,却忘记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曾经做出的牺牲,唯有菊花在铜像前开得默默的。“洗净青山也荡涤灵魂/雨越下越急/吹动绿水也唤醒记忆/风未曾停歇。”大雨之后,青山碧绿,但对人的灵魂也是一场洗礼,所以诗人突出了“越下越急”;大风大作,吹动一池绿水,但也在不停唤醒人们对过去的记忆,所以“未曾停歇”。“山水远去,七月依稀/风雨中的点点滴滴/至今依然清晰”。诗人参观韶山是在2004年7月,但这首诗的写作是在2004年11月,因此,这首诗的第三节也含有双关之意。首先,它可能是指诗人已经远离韶山的山水,距离参观时的7月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所以已有些“依稀”,但参观时的情形,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突出韶山之行给诗人的印象之深。其次,它也可能是指革命的风潮已随历史渐渐远去,20世纪20年代7月的南湖似乎已有些“依稀”,但革命风雨中的点点滴滴,依然清晰地印在我们的脑海之中,告诫我们不要忘记历史,不要忘记先烈的丰功伟绩。
如果说《下雨天参观韶山》是抒发一种崇敬和洗礼之情,那《一粒沙尘在青海湖边走失》(34)则是表现对宇宙和人生的终极思考。“青海湖广袤无垠/地球是宇宙飘荡的沙尘/青海湖广袤无垠/我们是祁连山滚落的沙尘。”诗人两次强调“青海湖广袤无垠”,说明诗人在“广袤无垠”的青海湖前,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地球是宇宙飘荡的沙尘”,诗人也隐约告诉我们,任何人都不要自大,哪怕是地球,也不过是宇宙中飘荡的沙尘,而我们也不过是祁连山滚落的沙尘。“天路在湖边小憩/然后向西,向南/大步奔向唐古拉雪山/日亭月亭相对无语/默默送别远行的亲人/一千年站成不变的风景。”天路是指青藏铁路,它起于青海省西宁市,途经格尔木市、昆仑山口、沱沱河沿,翻越唐古拉山口,进入西藏自治区安多,最后到达拉萨。它是重要的进藏路线,是世界上海拔最高、在冻土上路程最长的高原铁路,被誉为天路。日亭和月亭是日月山上的两座亭子,日月山是青海农区和牧区的分界线,是游人进入青藏高原的必经之地。据说当年文成公主入藏途经此山,她怀揣宝镜,登峰东望,不见长安故乡,悲从心起,空镜下滑坠地,一分为二,一半化为金日,一半化为银月,日月交相辉映,照亮着西去的征程。后为了纪念文成公主,就修了这两座亭子,分别叫日亭和月亭,经幡飘舞的亭子里面用碑文和壁画记录了公主入藏时的种种情景。如果说天路是现代生活的代表,那么日亭和月亭就是传统社会的象征。天路只是在湖边稍作休息,就奔向了唐古拉雪山,代表了世事的变迁,而日亭月亭一千多年就立在那里,代表了历史的永恒。“天葬台敞开心扉/不见苍鹰来约会/油菜花情窦初开/蜂群也久候不来。”如果说诗人在前两节,只是展示宇宙的“浩翰”与个人的“渺小”,历史的“永恒”与世事的“变迁”,开成两种张力,将人引入一种终极思考的情境,那么在第三节里,诗人开始表达心志了。天葬是藏族等少数民族的一种传统丧葬方式,他们认为灵魂不灭和轮回往复,所以人死后把尸体放到天葬台让鹰吞食。天葬台敞开心扉,却不见苍鹰前来啄食;油菜花开得正艳,却没有蜜蜂前来采蜜。诗人巧妙地借旅途边的天葬台、油菜花等事物,表达了怀才不遇之感。“一粒沙尘在湖边走动,张望,发呆/它看见白而柔顺的云/蓝得透亮的天/青海湖在祁连山的怀抱中安眠/它看见沙尘们越走越慢,而/更多的沙尘已在湖水的拍打中安眠。”诗人在青海湖边,望着柔顺的白云,蓝蓝的天空,一切都是那么安静,仿佛还有些祥和,但是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沙尘们越走越慢,渐渐消失。诗人感觉到个人的孤独和渺小,世事的变幻和短暂,他认为个人就如一粒微小的沙尘,最后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不免有些怅惘,有些无奈。
无论是吊古、怀乡,还是感时,其实诗人都是在思考,甚至可以说是一边行走,一边寻找,寻找他心中的微笑,这微笑可能是“青萍之末催生的微笑”“阳光雨露孕育的花蕾”“突如其来的怦然心动”,也可能是“骤雨后的彩虹”“暗夜里的星光”,还可能是“游子的回故乡之路”“虚掩的门”。这“微笑”就是诗人苦苦追寻的东西,代表了人世间的美好,同时也表示了诗人对生活的一种祝愿,显示出诗人内心纯真善良的情怀和大爱。
注解【Notes】
① 本文系武汉市“黄鹤英才(文化)计划”资助项目,项目编号201604。
② 本文所引李强诗歌均出自李强著《萤火虫》,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