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曲

2017-11-13 20:07陈东东
扬子江诗刊 2017年3期

陈东东

序 曲

陈东东

一天破成了小小的碎片

成了我们所说的语言

——奥克塔维奥·帕斯《寓言》

可怜的时间,可怜的诗人

困在了同样的僵局里

——卡洛斯·德鲁蒙德《花与恶心》

唯有开幕式足以翻新八月的检阅

他异于原先的排练套路,没摊开总谱

也没穿制服,也没戴臂章

他当然不能被想象成头顶的确良军帽的模样

叼着烟卷的嘴唇,绕以上缘弧度修成半月的

D 大调灰髭,似乎在咕哝:眼力和表现力都不是问题

他厌倦了早年的某种音势,譬如

压在一个人心头的云阵

也压在每个人心上

半圆丘上的日出景象

也是他梦见的景象

他也看见过黯哑的树林

听到过风声

让身形有如晴天的歌手

在积满落叶的空地大踏步

他的歌唱家正奋力穿过即将迁址的古玩市场

更早的时候,那儿叫鬼街,还要早,是坟地

从 人们的喧嚷,辨音者能找出来自好几个世界的嗓子

不 同的声腔有不同的神灵,接受不同的观念香火

而一场雨,很可能全都将它们浇灭。嘈杂

不影响回荡胸臆间烂熟的滥调。那么

是谁被允许说出幸福

在工业腐蚀河流的桥上,是谁

被允许梦见最初的星

大地内部青春的钻石

……那永恒的女性

指导和引领,胸中蕴含

诗篇的火焰

不难想象,神迹剧也可以有庸俗的开幕式

从九条环线的几乎每一层,各路角色涌现

齐聚绝对的中心。一方矩形的花岗岩广场

曾遭反复血洗,微凹仿如古砚,迫使智囊团

提议:真要书写历史,那就该在此饱蘸

舔笔,哪怕只是到每一处旧地画圈

在圈里写上严正的“拆”字。方士们却往往

运用拆字法,以致倡导了反手掌掴的批评方式

尤 其自我批评的方式……正式吹奏前,夸张的铜管

草率地反射云缝间泻出的夕阳赋格,直到暮色

闭合,荧光指挥棒,朝虚空连续划出无穷大

……黑暗如此亮丽,遮覆了纪律

荒废的边缘。谁把意志比喻为

大鹰?谁在此夜又描绘这下降

这栖聚,这合围,这突然的进入

反复的摧毁?看一轮温柔的新月已

高悬

看月下的火车锈成了红色

构筑剧情必要的背景。禁闭的大都以外

浪费的钢铁滩头,谁梦见女主角

自上而下?完美的裙幅,提引

黎明的水波和海景,完美的腿

暗示紧密团结的核心

玫瑰!哦器官!良夜已经……此时,应该高八度。此处应该有掌声

但他还想要一记定音鼓,尽管他烦躁,不让

低智能冒充天才……而他的歌唱家仍在途中

跟 传达御旨的属臣反向,一会儿左手推开,一会儿

右 手推开,企图从全城拥堵里辟出新路,赶紧突入

中 心演练场——嗓音强有力清澈的人,遇到阻拦

就指一指胸前闪闪发亮的特别通行证

就 畅行无阻,就一直前往。没有人能够这么顺当

但 需要扒拉的人群是那么多……一道只准口传的指令

在交通管制时段,靠与之相对的属臣的挺进

也难以抵达

良夜却已经落满了矿井

一样的华光在谁的上空?苦难期待着

闪电——谁在流亡中获得启示?谁在星下

吟诵第一歌?当唯一的激情

从桥上下来,就像西风

要收割季节——是怎样的一次祝愿

在被迫的放逐里?是怎样的一次刺痛

在晕眩的最深处?谁预见一生又盛赞新人

凭借一个词超凡入圣,变成了领受和

上升的英雄

来 不及反转,那就反讽。他甚至不屑这曾经的戏仿

为 什么不能从二流样板飞流直下呢?为什么不能

再糟糕一些?悦耳这种好的故事谁没有听腻味

谁就不会被认为是最优品尝家……之一

塔吊拎他的指挥台上天,忽悠在五彩云端以外

视野一下子全方位醒豁,全方位寒冷,呕吐于

恐高,时而被遮蔽。他早年的面具得以分发

交给了每一个作为观众的临时演员

穿着纸尿裤,对每一餐盒饭荣耀地挑剔

为了翻动——在另一个和弦里又再

翻动——组合编织罗列连缀整齐划一的

缤纷几何形,服务于大国奏鸣的仪式

呈现又一幅炫目的拼贴图景

蓝色河岸是一个梦,上面奔走着

夸父和刑天。红鹤与黑鹤突然飞临

像一场雪,玻璃步态是清晨的露水

天上的神灵泪流满面,歌手思念

清凉的林带,岩石之手敲响疏钟

震荡惊奇,面对生命的蓝色河岸

河边的卵石是歌手的卵石,上面凝结

天庭的悲哀,鱼鹰和日出同时飞临

像一支歌,他的目光是清晨的露水

蜂群开始飞舞,阳光和歌声有如花朵

只有清晨,他才呼吸,他才坐在

蓝色河岸,感受天上的神灵之雨

配 之以缶,配之以绝不让电视台转播失败的灯光效果

一幅长卷也将展开,那就跳进去看个小电影

在镜头的推移、转换间俯仰,或凌空立定

不让自己从可以摘星辰的指挥台坠落

他不会去演义图穷匕首现,锋利地捅、刺

割谁一道,这气概和必要性

让给了寻获与之般配的灵魂的渴意

——以狂飚节奏演进的中途却绝不让喝水

而中途醒来的人生,要以宣言有意去演砸

从演砸里挽回演砸的大戏

仙女们

绿发和白银的眼睑,乳房

腰,以及尖叫,穿行在

月下弃置的车厢。她们

受了伤害的鸟群,围绕着

聒噪,拍打又盘旋

她们夜半的盛大宴席

还没有结束,还没有

结束——当有人滞留在

火车集散地迷失又醒悟

当工人口含警笛,到机器

废墟,交换低于语言的

口令:物质之光、丝绸

铜矿石……仙女们继续

她们的夜晚,色情和葡萄酒

侵入了细瘦街巷的杜鹃

肉体交换灵魂的大火

石榴和石榴绽开了珍珠

然后轮到了敲打和扭摆,为此还招聘了

好 几个马戏团,功勋杂技艺术家登台,贡献筋斗云

驯兽师用翅膀拨弄竖琴健硕的弦,听上去就像

高唱着铁栅,铁栅和铁栅,割裂又隔开

哦铁栅,铁栅,哦铁栅和围栏

是谁徘徊在它们面前?看见仙女们

到旧铁路纵横的花园里裸饮

沉醉于仙女们呼唤春之蛤蟆的音乐

一只鲜红的天鹅降临,加入禽兽的

晚会,复杂的工业里丰收的场景

肉桂怒放欲滴,谁有幸获得

星辰的一击?谁得以跨越

从一重梦境进入另一重

相反的梦境。夜莺,青鱼,豹

它们隐晦的身体寓意在仙女瀑布下

在歌唱的新月纤弱的光中

追 光将追打到旧商业区,到那里期待他的歌唱家

而且剧情已经到点,是时候了,时间到了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了,时间到了,请快些

是心脏躁动不安的时候了,时间到了,请快些

是 全城宵禁唯有反恐坦克轰鸣的时候了,时间到了

请快些。流浪汉甲和流浪汉乙,却还要慢吞吞

等在乡间一条路边守着一棵树

无聊就用二人转扯淡。现在已经迟到了很久

是时候了,时间过了,他的歌唱家今晚不来了

而 那个属臣,被深陷在喜迎和欢腾的群众泥淖里

仍 在拨拉,仍不能抵达,不知道御旨早已经废弃

他上缘弧度修成半月的D大调灰髭越来越走形

就 像气候,越来越融化掉自带乐团的云的仪仗旅

要是暴雨将淹没大都,那就来它个橙色预警

要 是因雾霾摄像师转播得一塌糊涂,那就来它个红色预警

要是智囊团甲和智囊团乙也接到通知说今晚

不来了,那就来它个蓝色预案

让 一只小兔一个小姑娘假唱着吊威亚慢动作飞天

用 一个事先合成的视频,朝冒充的未来假装着张望

又 再一次张望——投射到人之汪洋掀起的波澜大屏幕

巨 型剪影,以两块燧石,打着了凭空悬浮于夜半的圣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