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沄
柳沄的诗
柳 沄
它在瞧着我
很长一段时间里
它一直蹲在那儿
瞧着我
像我瞧着它那样
瞧着我。我是说
——像我瞧着一位
缩颈抱膝的男子那样
好奇地瞧着我
山里的落日
落得格外早
而透明的余晖
使我莫名地想到
透明的福尔马林
它蹲在那儿
继续瞧着我
像一位缩颈抱膝的男子
在瞧着一块,从未
瞧过的石头那样
饶有兴致地瞧着我
瞧着我
于福尔马林似的余晖里
若有所悟地坐在
身体与遗体之间
坐在一块石头上
时间长了,像
另一块石头和它的哑默
抬头看云时
看见了几簇不知名的山花
它们摇曳在陡峭的绝壁上
比摇曳在我的心里
还要美
这是五月上旬
辽南山区的某个下午
一条清澈的溪流
像溪流那样匆忙
它弯弯曲曲地远道而来
经过我,又赶往
更远的地方
四周更加寂静
静得那条叮咚的溪流
无论我怎么听
都像是一支
反复修改的曲子
静得山里与山外
好像不在同一片天空下
静得山里的我与山外的我
也好像不在
同一个时代
夜深人静的时候
院子里的那棵老树
又开始走动
像昨天夜里那样走动
于我家的北窗前
晃来晃去地走动
——空寂的院子里
充满了窸窣之声
当然,这并不是它
在走动中碰响了什么
才被我听见,而是
我听到了某些细微的动静
它的走动才有了响声
它走着……当它
走过午夜继而走近拂晓
时间和月光
也跟随到那里
有时睡不着
站在五楼这扇窗户的后面
我曾亲眼目睹,它是如何
把吹拂的风走成飘逸的饰带
把繁茂的枝叶走成宽袍大袖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不是
它非要走动的理由
还剩下最后一片夜色
还剩下最后一片夜色里的
最后几粒残星……
曙光乍泄时它突然停下来
好像疲惫了;好像
在走动中一下子想起了什么
通往山顶的小路
越来越陡峭
陡峭始终是多余的
但攀爬不是
整整一个下午
山顶默默地俯瞰着
俯瞰使我的攀爬
反复成为蠕动
期间,好几块
被我蹬落的石头好几次提醒我
——爬得越高
就有跌得越惨的危险
我早已分不清
林涛声与喘息声哪个更粗重
却知道每一位抵达者
都像迟到的人
但这时的山顶
格外是山顶
我是说,它使眼界不一样的人
有了一样的远方和眺望
使眺望中的我突然意识到
——所谓远方,无非是
一些东西变小了
一些东西不见了
突然想到一只豹子
或者说,是它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
偶然闯入我的想象中
想象中的豹子
远比我想象的真实
我始终瞧不出
有哪一个细节肯漏掉它
比如发光的眼睛
比如满身的斑点
比如偶尔踩空的前爪,以及
那根长得无法再长的尾巴
我有些吃惊
甚至不解,此刻
每一阵风每一缕月光
都轻轻地战栗于它毛皮的柔软
只见它纵身一跳,轻快地
跃过那条淙淙的溪流
使几只早已飞倦的宿鸟
不得不再飞一遍
深邃的夜晚更加深邃
有那么一阵儿
它像我望着它那样
不安地望着远方
可远方能有什么呢?我想
对于这只孤独的豹子
远方不过是另一只
更加孤独的豹子
它的消失和它的出现一样快
当我再次抬起头来
它已待在它不愿意
被我知道的地方
撂下电话
寂寞重新开始
好比一只沾满果酱的勺子
在客人离去之后,继续甜着
此时已近午夜
窗外,风吹在风上
月光和斑驳的树影
洒满了院子
院子不大
但静得幽深
足以使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树
随意摇晃
我好像也在摇晃
或者像那棵老树
难以离开摇晃那样,难以离开
电话里与我倾心交谈的人
但我假装平静
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假装不知道
假装有多么假
假装自己
真的就是一只
沾满果酱的勺子
依旧很甜很甜地甜着
我可不是一面镜子
我只是清楚
——月亮和月亮的倒影
为何久久地相互凝视
直到把对方
看成自己
我也不是一只挪不走的浴盆
我只是知道
——夏天何时会来到这里
并且把好看的裙子
甚至更好看的亵衣
一件一件地脱在
一簇一簇的野花那儿
这也算比喻吗
两个喻体之间,我只有这么大
所以,也只能这么深
早已习惯被固定
被一种无言的秩序固定
我越来越愿意在固定中
和透明的时间彼此充盈
因此,我无法不清澈不肤浅
而比起肤浅
清澈更愿是不存在
千万别找到我看见我
即使看见了,也别理睬我
让我在这牢牢的固定中
平静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荡漾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当然,大雨恣意时
我也会浑浊得
和自己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