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苏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张小苏
李国涛老师去世的消息,不到三小时就传到我这儿了。从那天上午8点至今,我恸不能抑,不知如何。很快,就在微信上看到《李国涛老师二三事》等同事急就的文字。当晚,看张石山、王子硕、东黎的文章,还看了陈为人、王祥夫过去写的李老师。有理有情,动我心魄,历历旧事悉数涌来,完全彻底占据了我。引发了系列压制许久的悲伤,偏偏小马又在外地,无处诉说,伤心难过的情绪无处可去,只能早早熄灯,在黑暗中任悲痛翻江倒海绞然于内。
我觉得我不能像前几位朋友那样写文章纪念李老师,因为不配。我对李老师是一种单向的仰视,并无太多交往。我就是敬佩他,仰慕他,任何时候都没有表现出来。看到东黎文章中说,最后看到李老师坐在办公院休息,她从闭目养神的李老师身边走过去,没说什么。真觉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我清清楚楚记得最后一次见李老师,是二十多年前一个清晨。我从家往外走,李老师从外往回走,胡同是东西向的,李老师迎着初升的阳光,我则背光而走,他见我这么早出来,甚异之,问:这么早?我则因惭愧而无言解释,心想,遇上谁也别遇上李老师才好。不知说了什么,走过去了。
从此,我再没见到李老师。二十来年了,我一直为此耿耿于怀。即使他肯定不会以为然,我一直觉得有向他好好解释一番的必要,到昨天,是再没这机会了!
我那次早早出奔,原没有包藏祸心,是为了赶早班飞机到北京,赴华艺出版社之邀,去谈书稿,但我知道大半还有其他事可谈,事实上,当时我有些抑郁,很大程度是想着李老师的气度,才对一堆烦心事淡然处之。那次一去,我果真大逆不道,有如叛出,与所有老朋友不辞而别,离开文坛,做了点儿古怪的事,之后生了大病,至今陷于北京,有家难回。
前数年,几位在京的作协同事曾通知我,计划在北京给李老师祝个寿,我便巴望着这一天,预先想了许多要跟李老师说的话。但一年一年,也是到昨天,再无此机会了!
我1985年到《山西文学》工作,李老师已不直接管编辑部的庶务,所以没有太多直接受他领导的机会。但一向爱读他的文章,他时不时到编辑部来,但来就有匡正大家思路的作用。我们那茬编辑,刚好遇上了大量新思潮涌入,人人恐落后于时代,如星星所说,全都在恶补,不免多少有些迷糊,被不明所以的名词炸晕,彼此这样,对作者也这样,严重到和威虎山黑话一般,言必称弗洛伊德、维特根斯坦,装腔作势,弄得自己都缺少真诚了。李老师每进门,就直接问我们,又在讨论什么?我们的汇报也是一通名词轰炸。他回回都接过这些炸弹,一一拆解,化掉,用最平实的方法给我们讲授一番。他的拆解并不费力,心有灵犀者,立刻就能会意。我们办公桌上堆放着许多时髦书,既吓自己也吓别人,他看到每人桌上都放着《钱钟书研究》,随便说句:“已经是半人半神了嘛!”如我者,便立即了悟,这些书可以慢慢看,但不要用来吓唬人。他在办公室和大家聊半小时或一刻钟,大家都有明心见性之感,仿佛找回了主心骨。
与此同时,李老师也赞赏编辑部的学习风气,并常劝我们要利用业余时间写作,以便更加理解创作,理解作者。自己也写,才能更好地干编辑。他组织比我们上一茬的编辑同写同题散文,发表在刊物上,对成天埋头看稿的编辑很有益处。李老师的这一主张。与另外一些领导不同,那些主张是,编辑就应该看稿子,而不要自己也写作,二者是矛盾的,对立的,甚至发现编辑收到稿费单,还上报党组告状。
李老师则让我们别闲着,要多写,说,“每年写十篇,废掉一半是寻常事,有两三篇好的就不错,其中也许有一篇就可以发表。”我当时很惊讶!中签率竟这样低?漫说写十篇,我一年连一篇都不写,可见努力太不够。于是开写,偶然的,我在一些刊物发些文章,他看到了,发文章并加以称赞,在一篇谈散文的文章中,说我那些文章,就是很好的散文。如是,我才对那种文章体裁大感兴趣。以致后来写了一篇或者也可以叫小说的故事,发表时我坚持说是散文。此后,李老师与我多次谈到散文创作,主要讲,散文如何“散”,散不起来的文章不好看,但散起来又不仅是技巧问题。希望我看晚明和日本近代散文,比如夏目漱石、川端康成等人散文。所谓谈,其实是他在指教。那时的李老师比当年教训上一茬编辑,脾气要和缓多了,教授我于无形,不仅教我为文之道,还教我为师之道。使终生受益甚深,
1989年早春,我在北大作家班上学,寒假没完,李老师拉我去为深圳海天出版社写一本书,我多少有些惶恐,李老师说,又不是什么深奥的学术,你就当几篇散文写吧!他还拉了毛守仁,守仁不知有什么事牵绊,人来不了,我和李老师便一同去临汾考察。
在单位不敢多攀谈,出门旅行就放松了,而且就我们两人。那时,从太原到临汾坐火车需要五六小时,我们一路聊天。我早知道李老师是可以用英文读莎剧的,我不问,他也不说,我问了,他便给我讲古英语的难读,当然,难读却有古奥的意味。他说,研究,哪怕是爱好,都有个破壳的过程,不然,隔一层硬壳,终是难了其然。我们的话题随意变化,轻轻松松,记得最清楚的是,李老师非常认真地强调独立思考能力的建立,许多人一生人云亦云,没有本真,非常可怕。一辈子要学要看的东西很多,看来看去,目的是建立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一路之上这是他最认真的话题,其他皆似闲谈,李老师简直无事不通,竟然谈起了税制。他给我讲商品税、所得税,税种、征税方法,还举例讲了中外税制之不同。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关税制方面的知识。
临汾文联主席谢俊杰来接我们,见面之下,谢主席说,宾馆房间紧张,只能委屈李老师住差点儿。李老师说,安静为上吧。于是到了一家几乎没住人的小旅店。一个很旧的小院子,正中有个大房间,横七竖八放着五六张床,但只有我和李老师两人住。屋里没有卫生间,李老师说,没关系,但必须要有个小便壶。老谢便将房里的痰盂放在李老师床下,自此,李老师天天早起,从容淡定先到院里处理便壶。在这个长满荒草的院子里,李老师气定神闲,随遇而安,一发有高人大士之态。
接下来几天,我们就在临汾转悠,怎么写书,我们根本就没议,提都不提,全在聊天,说山说水,谈天说地,从南到北,内容多多,今日已不能胜记。
晚上吃饭,多半有酒,李老师说,他的啤酒酒量赶不上我白酒酒量的一半,我和老谢都不敢劝,他便用喝白酒的小盅倒少半杯啤酒,也不喝,微笑地陪着我们。我们举杯,他也举杯。几天下来,我感觉与神交已久的李老师建立了一种关系,我能够放胆问了,有时也放肆地开开玩笑,李老师也很开心。但有时白天跑得累,再喝一顿酒,晚上睡觉就影响了李老师,李老师早上会笑着抗议:你昨天可是鼾声如雷呀!那几天,我们就彼此磊落着,好像什么都能谈。
某日,来到山中一僧院,我俩几乎一同叹道,不如一来就住在这儿嘛!移居之心甚切,还专门谋划了一阵,后来一想,这还得麻烦老谢,而且也住不了几天,遂放弃。
回到太原,到家时,他认真叮嘱,可要按时把稿子交我啊!我哪敢放松,按时交稿后,就到学校去了,一应杂事都是李老师办,我只是后来收到印出来的书。
只要不在行旅中,就又不敢造次了。尽管那一段我保持了好久李老师的影响,不喝酒了,也感觉从容了许多。但毕竟不敢去叨扰他老人家。
几个月后,北大严家炎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课程结业,严先生说,如有哪位同学上台讲一节课,当场打分,如及格,可以免考。我很动心,不乐意拖到秋后,复习、准备再上考场,想到我与李老师的前几个月的交往、交谈,包括李老师对山药蛋派的阐述,有那么多一手的材料,我越想越有信心,于是大胆报名以讲课方式结业。我的讲课被安排在一间很大的阶梯教室,这门课是研究生院的必修课,听讲者甚多,我讲的是山药蛋派,说了什么忘记了,但竟是侃侃而谈,放胆而言,结果赢得了满堂彩,台下居然响起掌声,严家炎先生坐在前排,也在点头鼓掌。如果没有半年前与李国涛老师那番相处,这次成功的讲课是完全不可能的。
李老师是最为编辑做主撑腰的作协领导。编辑部同事都有这样的认识。李老师会天天来看我们,他每天按时到传达室取邮件,遇上也会简单聊几句。即使几句,和李老师聊聊,都有脱俗正气之益。
我没见到过更老的李老师,我见到的李老师一向都利利落落,亲切儒雅,令人尊敬。因为一度时期聊过很多,我视李老师为高人,高雅、高贵、高洁,高到平实。“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其气度难以言传,到他那地步,至少需要百年修炼。张石山说得恰当,这样的文人能历经磨砺留存下来,算得上奇迹。能在作协执掌刊物,是刊物的幸运。
多少年来,一直想念李老师,往后离开编辑部的周景芳和张改荣但来我处,话题总是李老师,另有魏疆、潞潞等常在北京相聚的几位,每每哀叹,自入京再没有能谈得上交情的朋友。我们数落着作协,想着作协,忽而悲叹出局,忽而又自我赦免,但凡听说老同事到了,总想能有一聚。期间听说李老师也曾住在北京,大概都因为惭愧,而未及时前往拜见。
而今,我的年龄大概已超过了我最后见到的李老师,他那天清晨,穿一件灰色的短袖,翩然走来,今天的我,已经坐了十多年轮椅,也早下不了楼,出不得门了,平素总怀着某种愧悔,此生只要放不下文字,这种愧悔总在,当然也就忘不了愧悔的起点,李老师面对阳光朝我走来,我背着阳光往胡同外走去。在交叉点,他诧然问:这么早?我则像个试图混过去的小学生!
直到昨天,我切实入骨地知道,什么事都混不过去。心存着李老师那样的人,必会坦然把万事参悟明白,他的离世,让我凛然心惊,我必会把应该向李老师说的话想想清楚,让我对他深切的怀念,照亮我的老年生活。
感谢《山西文学》编辑的来电,嘱我写篇文字,以表达对李老师的哀悼。不然这场大痛,郁结在心,何处何时才有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