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宾
悲壮的挽歌
林红宾
阿龙不是人的名字,而是一头犍子的雅号,是小主人石松给它取的爱称。阿龙几易其主,最后卖到石松家,尽管有了些岁数,但仍不失一头好牛的形象。你看,它通体呈火红色,不见一根杂毛,宛若一朵火烧云。它腰部浑圆,四条腿犹如廊柱般硬撞,脖颈榾蹙,生就一副好膀势;尤其头颅硕大,额阔面宽,两只大眼俨然一对铜铃铛,炯炯有神。一对粗壮的犄角向前弯曲甚是对称,就如龙门对峙,是牛群中难得一见的龙门角。它这副模样,让人搭上眼一看,就知道它是个干活斗殴从不憷硬的角色。
据牛经纪介绍,阿龙当年正值青春花季,血气方刚,好不潇洒,在四邻八村委实是个百里挑一名声显赫的犍子。不管是谁擦肩而过,总愿回头多瞅几眼,暗自夸赞。阿龙每逢进入发情期,不免心猿意马极不安分,仗着身材魁梧,偏偏干一些欺男霸女的勾当,成天跟在牸牛腚后转悠,贪婪地嗅着牸牛身上散发出的特有气息,厚厚的嘴皮向上挽挽着,两眼眯缝着,一幅嬉皮笑脸的样子。它只准自己这样,决不允许其他犍子如此效仿,否则,它会勃然大怒,两眼发红,大吼一声,将头一低,与其抵触较量。但见犄角相接,咔嚓作响,辗转腾挪,白眼翻眦,喘息沉重,几个回合下来,对手体力不支,竞技不佳,终于败下阵来,落荒而逃。阿龙火气正盛,撅起尾巴穷追不舍,把个牛群搅得骚动不安。惹得老倌心头火起,抡起看牛棍蒙头就打,阿龙皮壮肉厚根本不当回事儿,权当替它挠了痒痒,依旧我行我素,你还有咒念么!在地里拉犁时,倘若主人爱惜它,按时歇憩,让它有空儿反刍,它干起活儿心甘情愿,拉着一张犁轻轻快快四平八稳。然而,倘若让它光干活不歇憩,它心头一烦就耍蛮,二目左顾右盼直翻眦,鼻孔歙乎吭哧有声,步履故意放慢或是干脆不走,主人不打则已,一打准坏事,倘若旁边有苞谷高粱秫子等高秸作物,它会拿出发殡不怕殡大的架势,呼隆一声冲将进去,拖着一张犁,如入无人之境,庄稼的断裂声不绝于耳,主人火烧头顶七窍生烟,然而却拿它没办法。
阿龙脾气刚烈,听哄不听戗,尽管能干活,却不讨主人喜欢,结果被一卖再卖。它几易其主,脾气丝毫未改。最后这位主人吸取教训,索性请来骟匠给它摘蛋去势,从此不让它滋生传宗接代的念头,只求它改变性格驯驯服服埋头劳作。那天中午,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在阿龙鼻腔之中强行穿刺安上了一个铁环儿,这玩儿俗称拗鼻,牵牛人一抖拗鼻,阿龙就感到鼻腔酸楚酥骨头麻筋就埋汰了。这好比孙悟空戴上了金箍儿,要老老实实听唐僧支配了。阿龙连连摇头,发出几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是的,它一个哑巴畜类天生一个受人奴役的苦命,任你再强悍再暴躁也无济于事。紧接着,阿龙被人牵着信步由缰往前走,这当儿,那个骟匠手持半圆形的锋利无比的骟刀,如同一个可怕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尾随牛后。这骟匠身手不凡,只见他将腰一哈,骟刀寒光一闪就大功告成了,如果他手中不攥着鲜血淋漓的牛蛋子,谁也不会相信他的骟牛技艺竟然这等娴熟!
当时,阿龙正走着,心里盘算着牵牛人要把它牵向何处。倏然间,它感到胯裆里刮过一阵灼热的风,继而创口疼痛难忍,浑身觳觫不止。它欲掉头看看,怎奈牵牛人死死拽住拗鼻不放,只差一丁点儿,鼻腔就被豁开了。它就这么被强行牵着走了整整一宿,剧痛才渐渐平缓下去。事后,它心里非常清楚,这是新主人在暗算它摧残它,这亏不能白吃,迟早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数日后的一天过午,新主人用它耕地,到了地头,任凭怎么挣撇绳,它无动于衷就是不动弹。新主人竖眉瞪眼举鞭乱抽,它忍无可忍,想起被骟那一幕,怒火中烧,以角相抵,当即将新主人放倒在地,肆意蹂躏,新主人痛得猪上杀床般嚎叫,多亏人们闻声前来搭救,若不后果不堪设想。新主人爬将起来,捞过一把铁锨,劈面就铲,将阿龙眉宇间铲出一道伤口,顿时鲜血汩汩流淌。阿龙怒目相视,又要角斗,怎奈被众人上前拉开,它这才两眼噙泪悻悻离开。
第二天,阿龙就被卖到石松家。阿龙乍生来到石松家,不免心有余悸,眼神儿尖溜溜的,它不知这个新主人将如何对待它。石松的爸爸抡起缰绳头儿抽了它一下,刺棱着脑袋厉声叱道,你他妈翻眦着眼珠子,难道还想触人么?你若再犯老毛病,看我不把你送到汤锅上!阿龙虽说是个哑巴畜类,却极通人性,擅辨语气,擅看脸色,看出这位主人对它不太友好,便二目微合,一幅听天由命的样子。它埋怨自己命运不济,处处受人欺凌,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绝不发作。
石松从屋里跑出来,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阿龙。它身上的毛真光滑真柔软,野草随风般贴着他的手倾倒。石松见它额部的创伤还未愈合,尚有斑斑血痕,心中就隐隐作痛,赶紧回屋取出碘酒给它消毒,还拿出萝卜地瓜干给它吃。阿龙思前想后百感交集,两串浑浊的热泪从眼角簌簌溢出,并伸出舌头舔石松的手。石松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不免悲从中来,搂着牛头,将脸蛋儿紧贴牛腮,眼里闪烁着泪花花。
石松的妈妈去年患癌症医治无效,撇下石松爷儿俩含恨谢世了。其时,石松在山那边的小学上三年级,每天早出晚归,有时中午要带干粮。爸爸脾气不好,又不耐烦,加之农活撵人,不能起早为儿子做饭送他上学,不能细心地给儿子洗浆衣服和操持家务,尤其不愿付学杂费,就让儿子辍学,跟他和土地成年累月长相厮守。石松满心不乐意,可是到了这个地步,他小胳膊能别动大腿么?如果妈妈健在的话,他保准能风风光光地念到高中再考大学哩。每日里,石松帮爸爸干完活儿,就无事可做,觉得生活乏味百无聊赖。正巧爸爸托牛经纪买来这头挺便宜的犍子。这犍子长着一对龙门角,石松几经琢磨,就给它取名阿龙。这下可好啦,他有伴了,不再感到寂寞了。
爸爸套上阿龙耕完自家和亲戚朋友的地,就把阿龙交给石松放牧,同时也把老街旧邻的牛一块揽过来看着,这样可按牛收费,牛主们可节省许多草料,了却好多麻烦。这一来,石松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牛倌。每天背着个小蓑衣,拿着个看牛棍,一大早起来,到敞棚槽头解开拴牛绳,盘在阿龙的犄角上,赶着它来到村西河滩,嘟——嘟——地吹起牛角,人们就把牛送来,等集合齐了,就开拔上山。无论什么帮伙总要有个头儿,石松就把阿龙培养成“头牛”。山雨频溜,青草疯长,远山近岭,沟沟坎坎,到处都是肥嫩的青草,如果群牛无首,势必放任自流乱吃一通,好端端的草场就被作践了。但是有“头牛”压住阵脚,牛群缓缓行进,谁也不敢造次,只能在“头牛”后面规规矩矩仔仔细细啃吃青草,偶尔有个别分子犯上作乱,即便是生蛋犍子(未骟),阿龙绝不惯它毛病,轻蔑地瞥它一眼,晃一晃龙门角,对手就知趣地靠后。上陡峭的山坡时,牛们踟蹰不前,石松朝阿龙一招手,阿龙会意,义无反顾地随他攀缘。牛们见阿龙率先而上,自然接踵而来。山坡上或是地堰上有时会孤零零长出一簇茂盛的青草,据说这是狼撒过尿的地方,草丛中充斥着令牛发瘆的气味。如果让牸牛碰上了,倒不觉得怎样,一旦让生蛋犍子遇上了,必定煞有介事地歙乎鼻孔嗅上一番不可,尔后如临大敌般哞哞大叫尥蹄扬泥昂首撅尾率先逃窜,整个牛群会像火牛阵一样不可遏制地狂奔。阿龙则不然,遇上这种情况,颇有大将风度,居高临下,极其威严地长叫一声,这叫声很有穿透力,使牛们猛打一个愣怔,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阿龙利用这个当口,朝起事者冷冷地瞅上几眼,意思是说,慌什么,这不是望风捕影自己吓唬自己么?即便有狼来,又有什么值得可怕的?那些牸牛倒是安然无恙,你一个充满阳刚之气的生蛋犍子居然让一泡狼尿吓坏了,净让牸牛们看了笑场!那个生蛋犍子怯怯地望阿龙一眼,不免羞愧满面,赶紧低下头吃草。牛群随之安静了,避免了一次不应有的误会与骚乱。
石松对阿龙甚是疼爱,只要看见牛虻落在阿龙身上吮吸鲜血,就悄悄摸上前,出其不意将牛虻打死。牛虻会在牛身上产卵,由卵蜕变成一种俗称趴蛰子的寄生虫,大的酷似蓖麻子,小的就像胡黍粒,它们死死地箍在牛的胯裆里,牛被叮痛了,尽管尥蹄甩尾,也奈何不得。石松闲暇无事,就给阿龙它们抓趴蛰子,牛们巴不得这样,就恣得四胯朝天,老老实实让石松抓。石松揪下趴蛰子,就用石头将其砸死,一砸一泡血,怪瘆人的,可见牛们忍受了多大的痛苦!阿龙它们会含情脉脉地望着石松,以示衷心感谢。石松会顿生怜悯之情,唉,这些人类憨诚而勤恳的朋友,这些令人尊敬而可怜的哑巴畜类!
三伏天正是农田闲散时节,牛群有时夜宿山中,这样可节省许多路程。石松总是将牛群集中在一个平坦的岭脊上,周围无遮无挡,牛们自会头朝外围成一圈,里边是老牛和牛犊,外面全是身体健壮的犍子,负责警戒和防卫。它们开始反刍回嚼,不叫嘴闲着,如同在背诵一个古老的传奇。有牛群在,什么野物也休想得逞,也就安然无恙。石松倚在阿龙身边,尽情领略荒山夜景。但见茫茫夜色中波浪般朦胧起伏着山峦的轮廓,犹如画家在宣纸上随意涂抹的几笔淡淡的墨痕;一轮山月又大又亮,真像一面明镜;缥缈的天河悄无声息地斜过天际,带去石松几多遐想。隔山有野物在叫,远处闪烁着两粒绿莹莹的幽光,不用说,那是狼在气急败坏地觊觎着牛群。
那一天上午,山里下起了大雨。那雨下得好邪乎,不大一会儿,地上淌流了。牛们不怕淋,吃饱喝足了,就在树林中静静地反刍。石松则在旁边的山洞里避雨。直到傍晚时分,大雨才渐渐停了。石松赶着牛群走下山来,当来到村西的河边,就见浑浊的山洪如同发狂的野牛群咆哮奔腾,样子好吓人。牛们在河边逡巡徘徊,任石松怎么吆喝催逼,它们根本不愿铤而走险。石松朝四下看看,夜色不知何时闭合了,他听见爸爸在河对岸急切地呼唤他。他束手无策,急得什么似的。他抚摸着身边的阿龙,示意它带头过河。阿龙会意,抬脚下水,石松紧紧拽住阿龙的尾巴,来到河中央,我的妈,洪水一下子齐到腰!湍急的洪水好像无数水妖要把他拖向水底,把他冲得趔趔趄趄。阿龙竭力抗住激流,让石松尽量减少一些压力。石松壮大胆咬紧牙,紧跟阿龙,终于来到对岸。有头牛带路,牛们不再顾忌,皆接踵涉水无一掉队。
打那,石松越发疼爱阿龙关照阿龙。
日月如梭催人老,阿龙也不例外。它没有火气了,举止迟钝了,犹如一块石头被磨去了棱角。老牛老马到头来全是惨死在屠刀下,可谓推完磨杀驴吃,人类竟是这等残忍!
石松时常为阿龙的命运而担忧。
且说这一天傍晚,石松干完活儿回家,见爸爸和邻村一个屠夫在门口说话,末了,爸爸说“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就干赚一千多块钱,我撅腚哈腰摆弄庄稼出算几个钱却费老鼻子事了。”屠夫两眼半睁半闭好不得意,一掷烟蒂;“我这个人说话办事朗朗利利,你说多一百块钱就多一百块钱,咱可一言为定,明天上午我来牵牛。”说罢扬长而去。
石松急问爸爸:“怎么你要卖掉阿龙么?”爸爸点了点头。石松心里咯噔一下,糟啦,怕出事偏出事!石松上前求饶:“爸爸,阿龙还不老,还能干活儿,它跟我混熟了,很听话很懂事儿,你千万别卖它。”爸爸说:“傻孩子你不懂,牛老了肉硬不值钱,等阿龙老得不能动弹不能吃草就没人出大钱买它了,趁它欲老不老的当口将它卖掉,用这笔钱还能买一头好牛,咱何乐而不为呢?”
看来事情已成定局,无法挽回,可怜阿龙此番难逃厄运。
石松心里凄楚,来到敞棚抱住阿龙的头颅啜泣不止。阿龙好像知道了这件事情,连发几声沉重的叹息,两眼潮上了一汪泪水,伸出舌头直舔石松的脸,似乎在与小主人作最后的诀别。
不行,决不能让阿龙惨死在屠刀之下,我要连夜把它送到山里,让屠夫和爸爸找不到它,等爸爸回心转意了,我再和阿龙回来。石松主意打定,当夜趁爸爸饮下几盅酒睡熟之后,牵着阿龙悄悄地出了门,朝山里走去。时值暮秋时节,一弯山月老早挂在天上,逶迤的山路依稀可辨。山谷里黑咕隆咚的,令人发瘆,仗着道熟,凭着感觉,石松和阿龙走进一条深谷,转过两个山嘴子,越过三道沟坎,来到一处叫扇子崖的地方。突然阿龙不走了,怒视前方,鼻子呼哧,尥蹄刨土,分明是遇上了劲敌。与此同时,石松觉得头皮一奓,心儿狂跳,定神望去,哟,一条牛犊样的恶狼坐在路中央,两眼射着绿光,看样子这家伙准是饿急了,不然的话,见有人来早就回避了,看来它妄图孤注一掷,要算计如何捕食石松和阿龙,这就需要严加防范认真对付。
恶狼十分刁滑,决计先取弱者,遂撅腚刨蹄扬起泥土,意欲封住对手的眼睛,趁对手捂眼揉眼之际,极其敏捷地冲到近前,穷凶极恶地扑向石松。石松从未跟狼徒手交过锋,早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阿龙见势不妙,奋不顾身挡住恶狼,并低头竖角严阵以待。阿龙瞅准身后有一陡崖,想借此掩护小主人和自己,就谨慎地向后撤退。恶狼当即识破阿龙的计谋,变换角度一跃而起,被阿龙当空接住,甩角抛出。恶狼落地旋即蹿来,阿龙猝不及防,前膀被恶狼重创一口,顿时鲜血直淌。恶狼得逞暗暗高兴,又在阿龙前面跳跃伏起,左右蹿悠,趁阿龙略一疏忽,嗖地蹿到陡崖下面,张口欲咬石松。石松失声尖叫,无力还击,阿龙及时赶到,将恶狼撞向一边。恶狼打一个滚儿爬起来,又一个蹿跳扑向阿龙,阿龙用龙门角抵住恶狼不放,恶狼就势咬住阿龙额顶死不松口。阿龙和恶狼相持多时不见胜负。阿龙感到体力不支,又见恶狼锐气不减,深知前面几步开外就是刀削斧劈样的扇子崖,与其担惊受怕躲避屠刀,不如借此机会与恶狼同归于尽,除掉山中一大祸害,想到这里,阿龙浑身较劲,抵着恶狼向前冲了几步,呼隆一声跳下了扇子崖。
等石松怔过神来,眼前已没有了惊心动魄的厮杀场面,山里又处于一派死寂,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石松摸索着来到扇子崖下,抚摸着阿龙的残体号啕大哭。
再说石松的爸爸一觉醒来,见儿子不在身边,到院子里一看,阿龙不在敞棚里,情知不妙,断定石松和阿龙连夜躲进深山,遂叫醒左邻右舍亲份近支,一干人等分为几拨进山寻找。他们拿着火把进得山来,打老远儿就听见石松的哭声。人们循声而去,来到扇子崖下,见阿龙和恶狼摔得血肉模糊,又听得石松声泪俱下诉说一番后,无不感到悲怆,不由得泪水潸然。
石松的爸爸后悔不迭,直骂自己不如阿龙,阿龙尚通人性,关键时刻能舍身救主,他呢,利欲熏心,不近人情。是他一手策划了这场不该发生的悲剧!他念阿龙一腔忠诚,在扇子崖下开圹埋葬了阿龙,并筑起了高高的牛冢,以示纪念。
石松时常在牛冢前久久伫立,仿佛又看见阿龙当初带着创伤来到他家时的情景,一颗心又沉浸在和阿龙朝夕相处的美好往事之中......
一打春,冷逢阳就觉得身体明显不如以往了,如同石崖背阴处的残冰,行将溶化直至荡然无存。是的,他已是八十开外的人了,也该瓜熟蒂落了,倘若不是阿黑舍命相救,早就命丧黄泉了。待到“清明”,他愈发觉得不行了,不免暗自思忖,看样子,与阿黑相会的日子屈指可数了,趁眼下还能喘气动弹,挣扎着去给阿黑上最后一次坟吧。于是,一大早起来,带上事先买好的几刀烧钱纸和几样祭品,颤巍巍地沿着游蛇样的山道,朝青石崖南坡走去。
几位村民远远地见了,都说冷逢阳这个鳏寡孤独、身有残疾的老人年年清明去上坟,这等重义气讲情意的人,在当今社会委实是不多见的。
冷逢阳是个穷汉,早年在杂牌部队当过兵,为的是混口饭吃。杂牌部队为争夺地盘时常开火,可谓狗咬狗一嘴毛。有一次,冷逢阳和战友们败下阵来,幸好夜幕降临,他急中生智,佯装中弹侧卧在水沟里,时值三九严寒,半个身子浸泡在水中,那可不是人受的滋味。然而敌人乘胜追击,一个个从他头顶跃过,他咬紧牙关纹丝不动,就这样,左胳膊让冷水扎坏了,肌肉萎缩了,手也变形了,好端端的汉子沦为残疾人。他喟然长叹,在枪林弹雨中能保住一条命就算是烧高香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左胳膊不好使就不好使吧,这也比没有好得多。因为这个缘故,他一直单人独绺地淡泊度日。有个村老说,天上不时地过云彩,真说不准哪块下雨,同样如此,人都有儿女和亲朋,也难说究竟能得谁的济。这话半点不假,冷逢阳这辈子居然得济于阿黑,堪称一段传奇哩。
阿黑是一条狗,一条土生土长的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冷逢阳见人就夸,他和阿黑保准在那前世有缘,要不今生今世不会凑在一起。
正由于有这层关系,自打阿黑死后,冷逢阳厚葬了它,并且年年清明为它上坟。
冷逢阳气喘吁吁地来到阿黑坟前,见坟上的迎春花开了,一簇金黄,好不灿烂。他触景生情,不由得泪眼婆娑,恍若看见阿黑蹲在面前,两眼定定地望着他。他梦呓般地说:“阿黑,我的好阿黑,今天是清明,我又来看你了,我估摸着,顶多再过十天八日的,我就来与你做伴儿,你再也不用孤单单地待在这儿了。”
适有山风款款吹来,纸灰像无数只黑蝶翩然起舞。冷逢阳倚坟躺下,双目微合,心潮起伏,思绪悠悠……
那是20多年前的事情。
那年早春二月的一天,冷逢阳到山那边办事,当事情办妥往后返时,在村西的大湾边上,见一伙顽童在围攻一只小狗。小狗比狸猫稍大一些,通体呈黑色,瘦骨嶙峋,眼上长着眵目糊,邋里邋遢的。有两个顽童手持棍子,要把小黑狗推进湾中,置它于死地。小黑狗深知顽童们的恶作剧,望着蓝澄澄的积水,说啥也不进去,可怜兮兮的匍匐在水边瑟瑟发抖。它一边怯怯地望着对手,一边向外挪动,试图瞅空逃脱。顽童们正玩在兴头上,哪肯放它走,有的掷石头打它,有的用棍子捅它。俗话说得好,兔子撵急了还掉回头咬人呢。小黑狗虽说体质孱弱,但却愤然抗争,朝最前面的孩子厉声狂吠:“汪汪汪,汪汪汪!”又有两块石头击中了它,它疼痛难忍,连连呻吟。冷逢阳见此情景顿生恻隐之心,遂上前质问:“你们为什么打它?”
为首的顽童理直气壮地回答:“刚才它咬死一只小鸭,是条馋狗,我们要把它弄进湾中灌死它!”
冷逢阳又问:“你们亲眼看见它咬小鸭啦?”
另一个顽童抢先说:“当然看见啦,它没来得吃,就被我们发现了,就赶着打它,喏,那只小鸭就在那棵大柳树下。”
冷逢阳一看,可不是嘛,旁边的大柳树下确实有一只已经死去的小鸭。
这当儿,一位老妇颠着辣椒样的小脚气呼呼地走了过来,朝这伙顽童斥责道:“你们这伙小猴精,老是欺负这条小狗,那只小鸭是我的,是它自己死的,不是小狗咬死的。它没人管顾,饿急了什么东西也吃,何况是一只死小鸭。你们不知底细,光看见它叼着小鸭,就赖它打它,还想灌死它,真是作孽呀。你们再这么打它,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顽童们见老妇真的发火了,吓得顿作鸟兽散。
说来真是怪事,小黑狗当即辨出冷逢阳是个大好人,不好意思地来到冷逢阳面前,定定地望着这位陌生人,目光里既有哀怨又有恳求。冷逢阳疼爱地抚摸着小黑狗,侧脸问老妇:“老人家,刚才你说它没人管顾,难道说它没有主儿么?”
老妇说:“是啊,我敢说它不是俺村的,十有八九是南庄的,现时狗繁生得多了,没人要,主人又养活不过来,就把它扔到这儿了。它在这儿已有十多天了,谁也不愿收养它,这么下去迟早会饿死的。我看你心数好喜欢它,就领回家养着吧。”
冷逢阳说:“不瞒你说,我没有家小,不愿侍弄它。”说罢又抚摸了几下小黑狗,并朝老妇指了指,示意它跟着她,然后起身赶路。然而事与愿违,小黑狗丝毫没有跟随老妇的意思,反而紧跟着他。他揣摩出它的意图,转回身佯装不高兴,跺脚挥手作驱逐状,小黑狗只好停下来,眼含羞涩,低头偷看他,见他继续赶路,仍旧紧紧尾随。冷逢阳赶了它几番,还朝它掷石头,可它不改初衷,看样子要死心塌地跟着他。他想起老妇的话,心一下子软了,是的,人与动物同属一理,好赖是个命,来阳世间走一趟不容易,干脆收养了它吧。主意打定,就抱起它,用脸庞蹭磨着它的脑袋,还指了指通向山西面的弯弯山道,示意接受它。小黑狗极通人性,顿时有了精神,头摇腚晃地跑在老主人前面,等老主人走近了,再颠着小碎步往前跑。
打那以后,冷逢阳不再感到孤独。他为小黑狗取名阿黑。
冷逢阳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阿黑,阿黑很快出落得四肢粗壮,通体墨黑,叫起来不再是童声稚气的,而是嗓音低沉,呜呜发怒,眼露冷光,嘴角抽搐,宛若一条黑豹。当它还是一条半大狗时,就处处护着老主人,自觉的担负起看家护院的任务。邻居来串门,没有老主人许可,它是不让迈进门槛的,谁也甭想从院中拿走任何东西,除非老主人发话才行。凡是到过冷逢阳家的人,皆深有感触,都说从小看大,以后它的身手定然十分了得。看来,冷逢阳是人熊狗不熊,有阿黑保驾,外人是不敢随便欺负他的。
此言委实不虚。
第二年,生产队在南河北沿种了二亩西瓜,为了照顾冷逢阳,就让他管理瓜园。冷逢阳虽说身有残疾,却是个极要脸面的人,心里憋足了劲儿,要使出所有的招数,让瓜园多产瓜,为老少爷们多赚些钱。他没有别的挂牵,一门心思靠在瓜园上。阿黑恋主,自然如影随形。
有一次,他回家吃午饭,见阿黑一反常态没在身边,不免有些纳闷儿,吃罢饭匆匆赶回瓜园,见阿黑孤单单地待在那里,他恍然大悟,原来他将几件工具放在地头忘记收拾,阿黑担心让别人拿去,便死死地守护着。他心中如注暖流,抱起阿黑亲热了一番。
西瓜一天大起一天了,行将开瓤了,需要看护了。队上派人在瓜园北边搭了一个二起楼的瓜棚,冷逢阳住在铺上,阿黑躺在铺下。它的听觉甚是灵敏,瓜园附近有人走动,两耳会骤然竖竖,旋即进入临战状态,未等来者走近,早就循向疾扑过去狂吠不止,警告不速之客不得入内,否则绝不客气。阿黑自觉担负起护园的任务,索性以园为家,一日三餐全由老主人送给它吃。好多人不知底细,以为冷逢阳疏于防范。邻村有个手脚不干净的人,躲在河滩林中觊觎着瓜园,望着满地多如星斗的大西瓜,两手直痒痒。那天夜里,趁冷逢阳回家吃晚饭没回来,便蹑手蹑脚摸进瓜园,摘下两个大西瓜,抱起来欲溜之大吉,没想到阿黑早已扑到面前,朝他龇牙咧嘴,示意他赶快放下。那人心中大骇转身欲逃,阿黑挡住去路,呜呜发威,令他不得走脱。那人见阿黑像恶狼一样,随时可能向他下口,只吓得浑身觳觫不止,不敢造次,只好乖乖就范,心惊肉跳地与阿黑对峙着,直到冷逢阳回来,才给他解了围。那人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朝冷逢阳直赔不是。他是个惯偷,偷东西偷了多少年,从未让人当场抓住手脖子,万万没想到今晚居然让一条狗给治服了。事后经他一张扬,阿黑名声大噪,从此再没有敢来偷瓜的。
转过年来,阿黑就长成一条虎虎势势的大狗了。
那一年,村民安永年在村北建了一个养鸡场,养了几千只鸡,鸡们长势良好,看样子会发大财的。鸡一向胆小,若受惊吓,长势自会锐减,甚至患病死亡,所以养鸡场最忌讳无端骚扰或大声喧哗,安永年一直提防着。然而越怕出事越出事,一连好几宿,不知从什么地方蹿来一只野物,搅得鸡群失声尖叫,安永年披衣出来察看,那家伙早就叼起一只鸡逃之夭夭了。吃只鸡倒是小事,可它不该野性大发,见鸡就咬,每次来总有十几只鸡被咬断喉咙。安永年气得火冒三丈,但是无济于事,那家伙嗜血有瘾,抬腿就来,好像这群鸡是专门为它长期准备的美餐。安永年望山兴叹,拿这只野物没咒念。突然他想到了阿黑,于是就求助于冷逢阳。老街久邻有难岂能坐视不管,冷逢阳当即带着阿黑暂住鸡场,到了夜里,就将阿黑放出来,示意它严加防范。
当天晚上,约莫到了子夜时分,鸡们又发出一阵尖叫,继而传来扑扑棱棱的声响。不用说又是那只该死的野物前来打家劫舍。阿黑闻声而至,与那个野物撕打起来。安永年拉开电灯,与冷逢阳出来观看,但见鸡场一片雪亮,鸡们惶惶不安地聚集在一起,正好腾出一块空场。这回可看清了野物的模样,极像狸猫,却比狸猫大得多。它毫不怯阵,与阿黑旋转腾挪,跳跃伏起,双方势均力敌,不分高下。慢慢地,阿黑占了上风,瞅准战机,一口咬住对手的脖子死死不放,直到将其活活咬死。
翌日上午,全村的人都来看热闹,没有一个能叫上这个野物的名字。邻村一个老猎人闻讯赶来,见这个野物酷似狸猫,尾巴较短,末端呈黑色,两耳的尖端上有两撮长毛,两颊上的毛也挺长,通体淡黄色,有灰褐色的斑点,就断定它叫猞猁,是一种善于爬树、行动敏捷、性情凶猛的野兽。猞猁早就在这一带山中绝迹了,想不到这些年封山养林,这家伙又露面了。一般的狗是制服不了它的,倘若没有阿黑,这群鸡还会遭殃的。
安永年重赏了阿黑。
阿黑因此倍受村民青睐。
单说那年六月的一天中午,天气好闷热,冷逢阳为了纳凉,在过道里铺着一块木板睡午觉,阿黑照旧躺在旁边。冷逢阳正朦胧入睡之际,忽听阿黑汪汪汪叫起来,他以为谁来串门,欠身朝门口一看,连个人影也没有,就咕哝了两句:“阿黑你别小心没过逾,快睡吧。”稍停就睡着了。突然,阿黑又是一阵狂吠,他不耐烦地踢了阿黑一脚:“你别硬瞎叫唤啦,让我睡一会儿吧。”谁知阿黑不听劝,仍昂起头朝过道上面狂吠不止。他顿觉蹊跷,睁眼一看,不由得魂飞魄散。我的天爷,原来是一条大蛇从上面的箔上垂下半截身子,这家伙黑不溜秋的,足有茶杯粗,脑袋有巴掌大,两眼直射寒光,红红的信子就如蚯蚓一般,不时地伸缩。他慌忙滚下木板,这当儿,阿黑纵身跃起,紧紧咬住大蛇的脖颈,大蛇怦然落地,就势将阿黑缠了起来。他捞起铁锨朝大蛇身上直铲,大蛇是个老山货,皮太厚了,一锨下去只划出一道白痕。他深知自己单臂力少,治不了大蛇,便跑到街上,高声疾呼:“快来打大蛇呀!”邻居们相继赶来,一齐动手将大蛇打死,可怜阿黑已被大蛇绞死。
冷逢阳抱起阿黑老泪纵横:“阿黑,是你救了我,你是替我而死的,我要是早听你的话,还不至于这样。阿黑,我好后悔呀!”
在场的人都为阿黑舍身救主而感动,无不热泪盈眶。
冷逢阳买了一床毛毯将阿黑包裹好,将它埋葬在青石崖南坡上。
冷逢阳给阿黑上完坟回家后,就觉得大限将至,吃罢晚饭就老早躺下,谁知竟然一暝不视睡长觉了。
乡亲们将冷逢阳和阿黑葬在一起,让他俩天荒地老永不离分。
人们上山劳作,只要看到这两座坟茔,就会想起冷逢阳和阿黑,就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那些脍炙人口的阿黑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