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没法忘记

2017-11-13 18:56崔晓琳
都市 2017年9期
关键词:大伯母亲

崔晓琳

爱是没法忘记

崔晓琳

1

如梨低着头,眼睛落在如飞的脚上,崭新的白边黑面布鞋,鞋面很薄,能看到脚板的轮廓,五个脚趾头第一次紧密相依,轻易地、体面地就将原本与之亲密的泥土踩在了塑胶底下。如飞往后退了退,想要甩掉如梨黏在脚上的目光,那双鞋是头一晚狠心买下的,他有自己的打算,哪怕不吃不喝,他总得要有双鞋穿着去踏进梦寐的大学。

问题就出在这双鞋上。如梨想如飞他干嘛不到了学校才穿它,或者上了车再穿也行,总之不要出现在她眼前就好。那些钱可都是她讨来的,在三亲六戚面前她的骨头都磨掉了几寸。她从此得仰着头来讨好,让人暂时忘却或迁就她为他欠下的烂债。她依旧不看如飞,有些赌气的样子。

我走喽哦,你自己要好好的。如飞很小心地往外走,灰白的棉絮爬在背上,看上去像个甲壳虫。

安心读你的书,钱我会去找那个人要的。如梨心里有点发酸,她还是听出了如飞心里那一小丁点的得意和优越。她甚至觉得如飞要穿着那双鞋迈过家门槛都是故意的,他是要跟她完成至娘胎后的又一次剥离,企图用一双鞋来表明他和她从此本质的区别。

如梨的目光往回收,她不想看如飞,她盯着自己的脚,粗大、笨拙,像两块刚扒出地的红苕。院坝里晾着她从伯娘家捡来的洗得发白的解放鞋,鞋面已经很薄了,如飞经过它时,她都能感觉到它的惊慌和羞怯。

好一阵子,她就这样低着头。心里盘算着时间。揣着大学通知书、穿上鞋的如飞下了向阳坡,穿过东一街,过大桥,到车站。这一路可不知要遭遇多少艳羡的目光。只说东一街,也能想象出那些女人们热情洋溢、眉飞色舞、心领神会的样子,这是她不愿送如飞去车站的原因。她可以接受自己落榜,但犯不着去自取其辱般让那些女人们清晰而理所当然地看到她和如飞的差距。

这种差距是从他们出生那一刻就注定的,或许更早,藏在一桩被东一街女人们嫉妒和愤慨的婚姻里,被预言,被不断打量、判断和印证。她想起母亲第一次带着她和如飞去学校报名时的情形。母亲一定为此踌躇了很久,从藏在床下的泥罐里掏出钱币,一脸的骄傲和自豪。天气是初秋里惯常的和暖,母亲穿着件蓝色的对襟衬衣,灰白的裤子,两条枯瘦的小辫搭在肩头,像孩子般兴高采烈地牵着她和如飞走下向阳坡,转进东一街。二完小就在街头的拐弯处,土改前是一户地主家的大宅子,内里有一大一小的两个院,三、四栋两层的木楼做成了教室。院里到处都是人,混乱、嘈杂,母亲有些不安、慌张。见其他牵着小孩的女人守在教室门口排队,她学着也站进了队伍。队伍的尽头有一位穿着整齐、讲究的女老师坐在课桌后。桌上的钢笔、印章、单据、算盘,像一道城墙,高深莫测,令拖着孩子前来报名的妇女们变得局促,小声地苛责着正四处张望、不安分守己的孩子。有些难为情地从口袋里掏出零钞,带着汗液、油污、粉尘的钞票疲软、残破。女老师轻易地就掌握了每个家庭的生活信息,翘着兰花指,一脸的冷漠。母亲也排队走到了跟前。名字?女老师头也没抬。覃香玉。母亲牵着她的手抖了一下。多大了?30岁。母亲小心翼翼地回答。笑话,是你要读书吗?你现还能读书吗?是问你的孩子,孩子,拿户口来。女老师笔一丢,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们两眼,目光在母亲的辫子上稍作停留后落到了三双赤脚上,眼里更是轻蔑。没户口,这是对双胞胎,哥哥陈如飞,妹妹陈如梨,今年七岁了。母亲尽量保持镇定,看起来状态不算糟糕。有七岁吗?来,用你们的右手从头顶过去摸摸自己的左耳朵,摸不到明年再来。女老师边说边作了示范。如飞四肢修长,轻易就摸到了耳朵,她不行,怎么也摸不到。母亲着急了,摸耳朵算哪门子事嘛,他们的老子是陈清远,大学生呢,他们读书肯定得行的。女老师定了定神,忍不住笑出声来:哦,还真跟她们说的一样哦,难怪你儿子长得精神,这姑娘可真像你。女老师几乎是突然变得很愉悦,也没再检验摸耳朵的事情,爽快地办好了报名手续。

她大约就是从那时明白了自己和如飞虽一母同胞,却也只是领取了各自所属的部分,那个人对母亲从来泾渭分明,尤其骨血,更是如此。如飞身材修长、五官俊秀,和他如出一辙,而她跟母亲一样皮肤黝黑,身材矮小,骨骼粗壮,五官没一样长得认真。这是外形,再往深究,更令人不堪,从小学到高三,他俩一直同班,如飞从未滑出过前三,她却从未超越过后三。不容争辩的事实,她仿佛是母亲从那个人身上偷来的骨血,看不到那个人一丁点共同制造的意愿,对那个人而言,她这个赃物,也许就是这桩荒唐的婚姻里所给予的清晰可见的耻辱。

2

如飞一走,家就更不像家了。

如梨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学会独立,从看到如飞的那双鞋开始,她就知道相依为命的日子已经过去。先是那个人,然后是母亲,再是如飞,与她生生相关的人都在不容商量地离去。

她收拾了一下,带了瓶水和仅有的几张零钞。锁上门,朝坡下走。

下了向阳坡就是东一街。其实也就是一条二十来户人家的小街巷。狭窄、陈旧。中午十一二点的时辰,各家各户都敞着门,但如梨想像一条鱼一样不声不响地游过东一街,走过大伯家时,暗自祈祷,千万不要有任何人发现她的存在。“如梨。”怎奈头顶上像突然扣下一张渔网,鱼被迫进入交错的空间,她有些慌乱。“你这是要去哪里呀?从家门口过也不打算打个招呼?”大伯娘靠在门口,一脸的笑,气定神闲的样,仿佛早就拿着渔网等候多时。伯娘,我要去趟龙门乡找那个人,如飞这四年大学读出来要花好多钱的。她尽量把背挺直,把话说得不卑不亢,她还没到走投无路、山穷水尽的时候呢。人穷志短,找他干嘛,他要是有点良心,你兄妹俩也不会今天这个样了。我那天跟你说的还不清楚吗?把你那房子折给我,自己家里的人不会亏了价钱,这如飞上大学的钱就有了,再说,女大不中留,过两年你谈个好家事的人家,还怕没地住。大伯娘拉着渔网急着往里收,一副济世的菩萨样。房子要卖,肯定卖给伯娘你,我现先赶车去了哦。如梨挣扎着从渔网里往外钻,边说边往前走。死脑筋,傻不拉叽的样,跟你妈有啥区别。眼见鱼儿溜了,大伯娘索性连菩萨也懒得装了。如梨当然听见了,没有吭声,她提醒自己头两天才跟大伯写了借条,低着头继续向前走,走在初秋的风里,像片落叶。

去龙门的车是农马车,货厢改成了两条长凳,敞开着。爬进厢里,长凳上已坐满了人,整个车厢拥挤不堪,人还是货物都在见缝插针,如梨夹紧挎包,双手使劲拉着车厢边上加铸的把手,她怀疑如是她提起一只脚来,瞬间就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车子老弱病残的样,勉为其难地起动后,在山路间一路颠簸、摇晃,泥尘像在熟睡中被人惊醒,怒发冲冠,气势汹汹,掩住口鼻,还是一个劲地直往人肺里钻。待下车时,站了三个多小时的如梨双腿僵硬,全身都是黄泥沙,连头发、眉毛也是。她也懒得去整理,最好不过就是这副样子去见那个人,她是他在这个世上的耻辱,就得要有让人觉得耻辱的样子。一路上,跟人打听,“陈清远的家在哪里?”,她问的语气活脱就是个讨债的,让人怀疑她身后还带着后援,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然。有热心人给她领路,一路上问东问西,仿佛要给她扒下一层皮来。她保持默然,心里打着鼓,不知道面对面时该如何开口。

房子是龙门中学的教师宿舍,热心人说,你直接上去吧,陈清远就住这二楼的第二间。如梨扶着楼梯,一步步往上走,脚下是虚的,她从没想过她还可以以这种方式来和他见面。最初,她以为她和她母亲都应该以拥有和成为他的血脉而感到骄傲,在小城里他太出众了,中学老师,高大挺拔,长相清俊,衣着永远一尘不染。她喜欢看他穿白衬衣的样子,喜欢他衬衣口袋里插着钢笔,喜欢听东一街的女人们说起他时脸上不由自主洋溢的快乐。然而这些跟血脉没有丝毫关系,从记事起,他住在学校的宿舍,很少出现在家里,冷漠,淡然,她甚至都没见他笑过。对他的知晓是来自东一街的女人,她们说重点大学的高材生还真是不一样,瞧那陈清远,字写得好看、画画也好,就连唱歌都跟那电视里人似的。可这些她一次也没见过。她开始嫉妒、沮丧,发现那个人除了给了她骨血啥也没有,她只能躲在某个墙角暗自听取东一街的女人们站在街头分享着陈清远的轶闻轶事,且还得在恰当的时候转身离开,年纪越大越难以承受女人们惯有的结束语“可惜便宜了那傻女人覃香玉,也算报应,生个女儿一样傻不拉叽的”。她母亲听到这话肯定会发疯似的找那些女人拼命,她做不到,她甚至为此默认,觉得不配成为他的血脉而感到羞耻。那些年,她就是这样过的,像壁虎,在潮湿、阴暗的墙角东躲西藏,害怕被人逮住而一次次咬断自己的尾巴忍痛而逃。

十二步台阶,她在心里计数,新伤旧痛仿佛全都唤醒了,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像只红了眼的斗鸡。她提醒自己,他欠下的该还了。

走道很窄,房门是敞着的,门口有堆择下来的烂菜叶子和中药渣,旁边躺着的脱了漆的煤油炉,身下一片油迹,像是秋梦未醒淌下的口水。她站在门口探视了一下,屋子里拉着窗帘,光线较暗,像那还未开启幕布的舞台。她做深呼吸,用力拍了两下门。里屋里传来声响,有个人影开门出来,窗帘“唰”地一下拉开,那个人影像从暗房里刚洗出的照片,带着药味、湿漉漉的。幕布亦然开启,唯有她知道剧本的主题,她开门见山:如飞考上大学了。那个人看清了她的脸,出奇地平静,给她搬了把椅子坐下,他自己也坐到了对面。那股子药味越更猛烈,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浮肿。报名费,我妈以前攒了些,还差的能借的亲戚都借了。她咬了咬嘴唇,忽然觉得很艰难。那个人没说话,像在沉思,身子靠在藤椅上,头仰着,不看如梨,仿佛所有的话都卡在喉结处,欲说还休的样子。她努力在他身上,在整个屋子里搜寻着他生活现状的线索,一张桌,四把椅,靠里面有个斜了支角的碗柜正一丝不苟地扶着墙站着。墙角里堆了一窝洋芋和一溜酒瓶。他仍旧穿着白衬衫,旧得发黄,口袋里没了钢笔,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刚好落在他的手上,传说中会写字会画画的手粗糙、油腻,指甲缝里有看得见的污垢。她在心里难过,抛妻弃子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她其实宁愿他过得很好,好到能让她说服自己他的选择并没有错,好到让那个叫覃香玉的傻女人独自领着儿女赤着脚,在白眼下苟活也算值得。

还要逼他到什么时候,真是阴魂不散,你也还真是那傻女人亲生的,他重点大学毕业,从省城到县城到龙门乡,现在他再没有退路了。你马上走,别说报名费,一分钱也没有。声音从里屋气急败坏地奔出来,那张脸如梨见过,几年前在婆的葬礼上。那个时候陈清远和覃香玉刚刚在小城给离婚开了先例,人们的思想还未转变,男人永远拿着婚姻的主动权,离婚无异于从前的休妻。那时全城轰动,人们议论纷纷,年过四十,土都埋过了半截身子,俩孩子都快长大成人,还有什么不能过的?覃香玉不识字,被连哄带骗地办了离婚手续后终于被众人告知,她那名存实亡的婚姻已经到头了,那个叫陈清远的男人甚至为了避免与她有任何联系,主动申请调到了龙门乡中学。可覃香玉不信,在婆的葬礼上,仍以媳妇自居,披麻戴孝、痛哭流涕。陈清远带着这女人赶到后,一个为了名分,一个为了解夺夫之恨,两个女人立马扭打成了一团。那一战是对母亲覃香玉致命的打击,众目睽睽之下,陈清远护着那女人,狠狠地扇了她两耳光,连带着还踢了几脚。她躺在地上时,那女人正俯在陈清远怀里撒娇般抽泣,旁人都当作看笑话来解闷,觉得那个年轻、娇媚的女人似乎更适合被原谅。而如梨就躲在角落,她没有勇气伸手去将母亲扶起,她一直都是心虚的,她身体里淌着母亲的血,谁都有理由怀疑和嘲笑她,甚至那一刻她是憎恨覃香玉的,愚笨下贱的女人你有什么资格去得到疼爱?她扭过头去,眼里一直含着眼泪。两个月后,母亲覃香玉下葬,东一街的女人们说,这傻女人,最后总算是活明白了。

如梨坐直了身子,两眼直看着那一脸怒气的女人。她打算撕破脸皮,傻女人生的孩子就没有谁给过她好脸。我可不是来找你要钱的,你给我还不愿要。这钱是他欠的,他该拿。她用余光扫了他一眼。他怔了怔,显然没想到这刚走出校园的小丫头有几分厉害。然而只是一瞬间他就回到了几年前的样子,起身揽住那女人的肩头,在耳边低语,安抚着把她带进里屋。那女人挣扎着,最后带着恨意狠狠的地丢了她一句:就是你们把他这一生都毁了。如利器般剌进如梨的胸口,心跳仿佛停止,血液都已凝固,她的身体从未如此沉重,藏着与母亲和如飞相依为命的艰辛和委屈,她有无数个理由向他问责,却没有丝毫准备来沦为被告。

我谁也不欠,你走吧,以后也不要来了。他站在门口冷冷地说,像个陌生人。

如梨忍住眼泪,起身离开,在门口与他擦肩而过时,她悲哀地觉得这将是这一生与他最近的距离。

3

如梨在屋里躺了两天,枕头下的小本上记着欠债,每一笔都是软磨硬泡得来的。她跟人说如飞上的是重点大学,学航空,造飞机呢,造一架飞机可得挣很多钱。她说以后如飞还会请大伙去坐飞机呢,多好,伸手就可以摸到白云,眨眼就能飞到北京。如梨说这些的时候从不会让如飞在场,她一个人去,挨家挨户地借,如飞可是大学生,她不许他做这种轻贱的事。

但现在,她必须去挣钱,就算她给大伙画了一个大饼,可如飞来年的学费呢?每月的生活费呢?已经是一穷二白了,她必须得找一个不用本钱的营生。

冥思苦想,只有去码头扛包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空凭白手立地生财。

东一街往下走,转石梯而下就是码头。小城主要靠的是航运,货船每天都有,从各地拉来粮食、水泥、农药等等。一般是下午五六点钟,还隔着两三里的距离,就能听到汽笛声。船还未靠岸,“扛包”的就已伸长了脖子,目测货物的大小、重量,估算着卸货的距离和跟货主开出的单价。他们多是些男人,如是夏季,赤裸着上半身,能看到一身的腱子肉,肩头处搭一块耐磨的粗麻布,两手叉腰,屈腿弓背,像个等待上场的运行员。当然也有女的,极少,长得粗壮有力,能忽略自己的性别,在男人堆里开得起玩笑。姑娘家是没人去“扛包”的,力气小,也不雅观。但这是能拿到现钱的,流汗总比流泪好,身体上吃苦是能转移和缓解心里的苦,疼痛有时也会给人带来快感。

看到如梨肩上搭着块粗麻布朝码头走,东一街的人们就知道她是要去扛包了。没人阻拦和劝解,这是个好路子,借出去的钱至少能看到往回走的路了。大伯也看见了,叹了口气啥也没说,大伯娘倚在门边,出了半天神,眼里竟有些潮湿。

“扛包”的不是游兵散将,也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他们按货船分成了好几组,井然有序。但对如梨,大伙默许了,她是自由的,任何一艘货船她都可以挑拣,选择轻省的货物来扛。

一开始,摇摇晃晃地从窄窄的跳板上往下走,水面上漾着浅浅的波纹,有些眼晕,她立住脚,闭了会眼睛,才胆战心惊地走下来。有个“扛包”的小伙把她拉到一旁:你的眼神要集中,只看跳板。喏,记得把给这个也戴上。末了,小伙塞给她一双棉线手套。她心里一热,对第一次来自异性的关照有些受宠若惊,再看小伙,觉得也挺好看的,个不高,黑沉、壮实,不同于那个人,也不同于若飞,他身上没有一丁点附着的东西,清澈、自然。大伙对她的特殊照顾让她觉得她就应该属于这个集体,都是走投无路出卖劳力之人,谁也没资格嘲笑她的赤脚,取笑她流着傻女人的血液,那些货物扛在肩上,不过是把原本就一无所有的自己暴露得更加彻底。而这种暴露在同阶级的人面前,不会让人有丝毫负担。

第二天,小伙又递了块新的粗麻布给如梨,如梨发现麻布下面很细致地缝了一层棉垫,软软的,不磨肩。仿佛,又亲近了几分。

扛完货物,结完账,黄昏时分从岸边往回走时,是如梨一天最幸福、丰足的时光。那小伙紧跟着,他小名叫黑牛,是远乡的,没念过书。他像个保护神一样跟在如梨身后,等她从大伯家取信出来,然后护送她回家,看她急不可耐地坐在灯下热情洋溢地念着如飞在信纸上的诉说,那些好看的方块字瞬间擦亮了她的眼睛,安抚了她劳累一天的身子,声音变得柔和甜美。信里,如飞用对未来不着边际的承诺美化着伸手要钱的动机,投其所好般,加大了如梨自我牺牲的成就感。每一次,把信收好后,如梨就会长长地吐了口气,跟黑牛说:我就辛苦几年,等如飞毕业,一切都好了。她是带着点骄傲的,有意识地要跟“扛包”划清一点距离,像捂着张数额模糊的定期存单,提前给自己预支收获的喜悦。黑牛被如梨的乐观给感染了,这种感染在陪同如梨一次次去邮局寄钱中得到巩固、加强。他觉得信纸上那些遥远的、美好的事物令这个不怎么好看的姑娘变得神圣、温情起来,人就算处在人生最低劣的位置,但能靠血汗供养别人,并且能因此清晰地看到对方未来散发着光芒,这似乎就超越了生存,创造出了人生的价值,这样想让他全身充满了力量。黑牛握住如梨的手说:让我和你一起送如飞上学吧。在贫苦的日子面前这就是最好的表白,但如梨没有过这种经验,双手在黑牛的手掌里颤抖,男人可不都是势利眼吗?他们的眼睛对女人的姿色具有天生的识别、过滤本领,唯有漂亮的女人才可享受到他们的殷勤和爱护。就像那个人就算被迫娶了母亲,不也一样对她视若无睹,年过不惑也势必要跟她一刀两断。黑牛的手像火焰,温暖却又恐被灼伤。如梨羞涩地想要把手抽回来,黑牛趁势一把搂住她:我要和你一起挣钱送如飞上学。声音在耳边轻绕,如梨的心里又一阵紧缩。她其实有心仪的对象,是她的同学,跟如飞一样考上了大学,她从未和他说过一句话,不敢,她怕重蹈母亲的覆辙。现在,她更加坚信她是对的,与她相配的就应是眼前这样的男子,出身卑微、善良纯朴、无知无识。在黑牛的怀里她变得软弱,她觉得自己像一块浮萍终于找到了归宿,尽管这个归宿不尽如人意,但财富和学识就是男人的一对翅膀,有了翅膀的男人只会飞得离你越来越远。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最后一次去记忆里触摸那个已经飞远的人儿,像在阳光下戳破一个五彩的肥皂泡。

婚礼很简陋也很热闹,东一街的女人们默契的从自家里拿来各种蔬菜、豆类和猪肉七拼八凑地做了几桌酒席。大伯家也来了,大伯娘围上围腰,站在灶台前当主厨。人们习惯了门当户对,这样的婚姻是被祝福的。女人们说,如梨,你比你妈活得明白,好日子会来的。如梨心里一阵难过,忽然觉得母亲也像一个肥皂泡,在东一街很顽强地飘了很多年,现在终于魂飞魄散,无数个细小的分子像场隐形的细雨洒落于地,归于泥土、化为尘埃。

那个人没有来。大伯不可能没跟他说,但还是没来。如梨想,也许那个女人说的是对的,是这个家毁了他一生。

酒席吃完,大伙坐在院坝里,如梨从枕头下拿出账本,当着东一街所有人的面,用和黑牛几年来共同的积蓄结清了所有债务。月光像银水一样漫进了整个院子,野花的香味悄然袭来,大伙拿着终于归来的钞票在夜色中各自满意散去,而如梨只想要在一个平贱的怀抱里,安然地做个平贱的女人。

日子就这样流淌着,如梨接二连三地生下了两女一男,黑牛的担子更加沉重。如飞一次也没回来过,算起来他应该毕业有几年了,但这几年里,如梨每次去大伯家拿信都空手而归。黑牛的脸色越来越沉,每个傍晚“扛包”回来,开始喝酒,喝一路,醉一路,有时他也会坐在院里对着天边叹气,他发现他的血汗没有创造出丝毫的价值,他仍然处在人生最低劣的位置,伸手看不见光。如梨像个诈骗者,小心翼翼地把日子揉皱了再过,生怕留有一丁点的锋利彻底割破营造多年的谎言。她现在怀疑如飞了,事实上多年前她就怀疑,从如飞穿上新鞋出门的那天开始就怀疑,她早就料到他可能飞黄腾达,不打算要这个家了,人一旦有了华丽的面子,就生怕去掀开看到那卑微、平贱的里子。

偶尔她也还会去岸边“扛包”,把三个小孩临时交给大伯娘,搭上那块粗麻布,拖着密集生育后提早衰退的身子,在岸边见到黑牛时,她一脸讨好的笑,努力去用瘦弱的肩膀顶住两个时辰,换取微薄的报酬,来平衡暗潮涌动的生活。

大伯娘说,如梨,听如飞的同学回来说如飞他早就上班了,跟你从前说的一样,在造飞机呢。如梨把最小的孩子放进背篼里,俯身亲吻着那小脸蛋,假装没听见。男人们的心都不安分,靠不住,心一飞远,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如梨没应,孩子们也都不哭闹,静静地看着这个精明的、会算计的女人道出世情的无奈。好一阵子后,如梨问,当初我妈是怎样嫁给那个人的?这个疑虑有多年了,从前也直接问过覃香玉,她糊涂的时候说不好,清醒的时候不愿说。她还问过婆,那个文气、好看的老太太叹了口气,只道,这就是孽缘。大伯娘拂了拂额上的头发,叹了口气说,你妈呀,是大富人家的独苗千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人晓得她头脑不清醒。也不晓得她是什么时候看到了陈清远,欢喜得很,非得让家里人来提亲,陈家三代贫农,口袋比脸还干净,高高兴兴地就答应了这门亲事。陈清远读大学花了覃家不少钱,毕业后留在了省城,被你婆死活去求领导调回来跟覃香玉成了亲。当年你妈出嫁的时候,可风光了,嫁妆从街头摆到了街尾,也亏的是那些嫁妆,陈清远一个人躲在学校,你们娘三也没被饿死。造孽的是,在土改的时候,你外公家被打成了地主,老两口活活给批斗死了……屋外天色渐暗,那些如梨不曾知晓的散落在东一街的女人们七嘴八舌里的往事,终于在这个安静的黄昏被大伯娘聚集缝合成了整体,透明、纤弱,像颗泪珠。如梨背上背篼,一手牵一个孩子,慢慢地往街背后的向阳坡上走。坡上她所住的那两间土坯房曾是一个傻女人的世外桃源,她从小娇生惯养,不曾吃过苦,心里纯净、胆怯,在失去家人的庇护后,羞于爱人的嫌弃,逃避着流言和嘲笑,就在这土坯房里守着两个孩子走过了凄凉的一生。

对于过去,其实每一次回忆都无疑是又打上了一层浆包,像琥珀,在时间的抚摸下变得湿润、柔和。偶尔再想起那个人时,如梨是平静的,逼着他一退再退的不是命运,可能就是覃香玉那生来就找不到归宿的爱情。一个女人没有了爱情,就像是一朵没了香味的花朵,可以是美的,却美得没有一点精神气。如梨原以为只要活下来就好,没香气也行,不开花也行,甚至像草一样也行,而就算是作为草,黑牛却连给她那一丁点的养分也开始吝啬了。家里越来越沉默,夜里躺在床上,黑牛背对着,如梨紧贴着他的后背,小心地把脚跨上他腰,忽的一下被掀了下来。试着再用手去抚摸,黑牛干脆光着身子去了隔壁。她拉过被子捂住嘴,以为就可以捂住孤独、无声的黑夜。

4

如飞要回来的消息是两年后才蹒跚而到,承诺并没有落空,让人疑心是因为路途遥远而迷了路。

整个东一街沸腾了,女人们猜测,如飞应该比当年的陈清远还强,高大、俊朗,写得手好字,也画得好画,唱歌比电视里的人还要好听。人们说这孩子没有忘恩负义,如梨总算是盼到头了。

对于大伙的猜测如梨一笑而过。她把衣柜里的被子抱到院里晾晒,一股子樟脑味绕过来,她屏住气,忍不住,丢出一串笑声。最小的孩子果儿闻声过来抱住她的脚,她俯下身去用力亲了一下小脸蛋。果儿莫名其妙地看着母亲,也跟着咯咯地笑个不停。

某个黄昏,消息再次传来,如飞已经上了车,第二天就能到达。如梨一夜无眠,睡在隔壁的黑牛平素鼾声如雷,突然也辗转反侧,像断了电的收音机,反复扭动开关,却毫无声响。

第二天一早,如梨就开始去菜场大采购,她见人就招呼:晚上来家里吃饭,我家若飞今天回来呢。大伯娘就在一旁笑她傻,谁晓得人家是带着啥心回来的,你就高兴,这么些年了,人家要回来也没见提前给你写个信。如梨也不恼,把菜都交给大伯娘,自己跑到了商店。她在男士皮鞋的专柜里看了又看,狠下心买了双最贵的,造飞机的如飞可不能像当年那样有双布鞋就让她嫉妒,他得穿双好皮鞋。

中午,东一街的女人们都来了,像如梨结婚那天一样,大伙从家里带来了各种食材,分工明确地操办酒席。她们要为如飞接风,要亲眼看看这个流着陈清远血液的男人,是如何来报答如梨的。女人们爽朗、泼辣,像往常一样一边麻利地做事一边虚张声势、夸大其辞地说着一些鸡零狗碎,院里灌满了欢声笑语。世俗的热闹,让如梨忽然觉得日子若是不这样过该多么无趣呀,那些曾经憎恶的蜚语其实就是这样带着一种无心破坏的初心蛮横而温暖地流过。

院子里桌子已经摆好,给如飞准备的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如梨又把床上给换了个新,带着阳光味儿的被子里无数个冬日的记忆在慢慢复原。那些个冬天啊,真是冷,同学们都穿上了暖和的棉鞋,她和如飞仍然赤脚上学,有调皮的男同学在课间起哄,叫她赤脚大仙,但有如飞在,她从来不怕被人笑话。

大伯娘急火火地进屋叫如梨,快出来看,如飞来呢。如梨起身顺势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圆镜,额前那几根刚拔没多久的白发又固执地冒了出来,遮都遮不住。她叹了口气,急急地往外走,到了门口又有些犹豫了。

院子里大伙忽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一起,四周变成了一片模糊。如梨的眼睛只看见如飞,真好看,比当年那个人还好看,高大、壮实,五官更加棱角分明。他穿着笔挺的西装,随身的皮包看上去很高级,他手里拿着一叠红包,正挨个挨个地发。大伙拿着红包没缓过神,有些尴尬,这一出谁也没料到,他们是站在道德、良知的高度上,是有评判和舆论权的。这算什么?衣锦还乡的炫耀,还是对于曾经相助的报答。就算是报答,也太没有小城人讲究的人情味了,怎能面对面地就用金钱作直接的了断。大伯娘走过去扯了扯如飞的衣角,递了个眼色,你姐来了。瞬间,大伙又重新进入状态,对,这才是他们想关注的。如飞对着如梨,上上下下地打量,三个小孩不知什么时候也全都围在了如梨身旁,好奇、胆怯地看着如飞。这都是你的孩子?如飞很惊讶地张大了嘴。有旁人教孩子叫舅舅,如飞摇了摇了头,难以置信的样子。这时,黑牛也提早收工回来了,衣服拿在手上,赤裸的上身搭着那粗麻布,一身的酒气。有人提醒黑牛,这就是如飞呢。黑牛闷声闷气地走过去,跟如飞点了点头。这,你得叫姐夫。大伯以家长的姿态站了出来。如飞皱着眉头,死盯着黑牛一直没开口,黑牛的脸涨得通红。大伯娘赶紧打圆场:家里的事有的是时间说,来,大伙都累一天了,先吃饭再说。她招呼着,大伙却都不怎么响应,他们看出来了,如飞此行其实不只是来跟他们做了断的,还有如梨,还有东一街、还有整个落后贫穷的小城,大伙懒洋洋的、冷冰冰的,把红包原封不动地留在桌上,陆续地悄然离开。到最后,大伯一家也跟着走了。如梨没有挽留,她觉得心里很乱,那个穿着鞋离开的如飞现在很陌生。一起赤脚走过的路,也许只有她还在怀念。黑牛呢,终于见到了他所创造的价值了,的确没有辜负,衣着举止比想象中还要风光,只是现实的距离比曾经憧憬的距离更远、更曲折,曲折到他只能接受怀疑,轻视、甚至充满恨意的目光。

这一晚,向阳坡上两间小屋里的三个大人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三个小孩已经睡了,如飞、如梨、黑牛坐在院子里,初秋的夜开始转凉,空气中有草木沉睡前散发出的最后的遗香,清冽、冷寂。四周静得可怕,如飞划破沉默:如梨,我单独跟你说几句话吧。他边说边往里屋走。如梨也跟着起身,顺道看了看黑牛,那张脸黑漆漆的,像凝固了般。

如飞把门关上。脸上又找回了白天里惊讶、痛心的表情,如梨,你怎么能够嫁给这种“扛包”的男人,怎么能够还要生养三个小孩,你还年轻,这一生就打算这样过吗?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压低声音。如梨也被惊着了,被如飞说的那样不堪的真是自己吗?这些年,仿佛从来没有时间来审视自己,从来没有,父亲走的时候,她想只要还有母亲、有如飞就好,母亲走后,她想不是还有如飞吗?她只有如飞了,她愿意把一切都给他,哪怕给他最终炼成翅膀,远走高飞。如飞说:给你两个选择,要不,我给他一笔钱,你把孩子留在这里跟我出去重新开始生活。要不,我给你们一笔钱自己在这学着做点生意,但从此我们不能再有任何往来。如梨摇了摇头啥也没说,她把床上的被子铺开,拍了拍如飞:坐了两天车,早点休息吧。

第二天一早,如飞试图问问如梨的答复,还未开口,如梨微笑着,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吃过早饭,如飞要走了,拿了张存折给如梨,她没要。站在向阳坡上,看着如飞渐行渐远的身影,如梨满眼泪花,她突然无比眷恋,觉得对如飞她其实还有好多事没来得及做,没来得及把那双新鞋给他,没来得及跟他一个拥抱,没来得及告诉他那三个孩子的名字,没来得及让孩子们叫他一声舅舅……

5

如飞走后,东一街里没有人再提起他,仿佛他从未回来过,他仍活在传说里的某个大城市,仍在造那庞大的此生也许都不会跟他们有关联的大飞机。黑牛是在那天晚上就失踪了,也许他偷听到了如飞给如梨的两个选择,也许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他和如梨在他们创造出的价值面前没有丝毫价值。

三个孩子成了如梨的全部,幸好还有这三个孩子,人活着总得要为点什么吧。如梨又像从前一样,恨不得把自己活成根甘蔗,绞尽身体里最后一滴蜜水,她两手空空,义无反顾地又回到了岸边“扛包”。

此时,如梨已人到中年。她的身体大不如从前,长期扛包,她的腰是弯的,肩是斜的,而这种营生在公路运输的快速发展下也逐渐被流动的“背篼”所代替,东一街的女人们暗自叹气,开始张罗着帮她相亲。有几个实诚的男人不在乎如梨外表的老相,但在打听到她还有三个孩子后都打了退堂鼓。那时她就会想起黑牛,人到一无所有时,真是敢拿善良冒险,可跟她过了那么多年的苦日子,眼见着要柳暗花明了,怎么能就突然了无踪迹?

大伯娘偶尔跟如梨坐着闲聊,会有意无意地透露那个人的状况。他老毛病加重了,卧床不起了,他身边没一个贴心的人,他那女人比他年轻十多岁,早耐不住服侍了。她只是说,从没劝过如梨去看他,她太清楚如梨所遭的委屈了。如梨也听着,不应,也不打断。

有一天,大伯娘跟如梨说,那女人拍电报过来了,说陈清远不行了。如梨正淘米煮饭,一失手,满地都是晶莹。

她给三个孩子交代了一下,收拾行装,急火火地往车站赶。去龙门乡的车已换成了中巴车,是正午,车上没几个人,司机正候着打瞌睡。她急了,扯着个大嗓门:师傅,快起来,开车走啊。司机抬起头来,翻了个白眼:开什么车,你没见着还没坐满吗?我现在开车走,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啊。如梨急啊,跑到路边,上跳下窜的,好不容易拦下辆的士,顾不得讨价还价,直奔龙门乡。一路上,她恨自己的着急,她想她不是一直都恨他吗?恨他像贫苦的家里唯一的奢侈品,引人羡慕,却又不曾给过一点实际的温暖,她想这恨现在都跑哪儿去了,她又干嘛要去听关于他的消息,干嘛要害怕,要害怕来不及去见他最后一面……

那个人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睛,嘴皮干裂,嘴角还有饭粒,整个身躯只剩皮骨。女人给如梨搬了条凳来,也没拿正眼看,冷冷地说:他立过遗嘱,你和如飞一分也没有。如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把所有的一切都屏蔽了,她从包里掏出纸巾温柔地给他擦去嘴角的饭粒,用桌上的棉签蘸水轻轻地润湿他的双唇,她专注地做着这些。那个人闭上眼睛,眼角渗出泪来。枯瘦如柴的手慢慢搜寻过来,把她握住……

陈清远走得很安详。

回到向阳坡的时候是晚上,孩子们都睡了,如梨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放眼就能看见东一街的灯火,那些灯像极了心里头明明灭灭的希望。心原本也是有根的,被血缘繁衍,牵藤延蔓,相互供养,所憎恶的会是所依赖的,所遗忘的会是所铭记的,最后所拥抱的是永不能忘记的。夜色里,如梨安静平和,仿佛听到头上有远远的轰鸣,像似飞机经过,对面的街灯下有人影闪烁,如梨疑心,也许此刻有个熟悉的人影正沿着东一街走向向阳坡……

责任编辑 梁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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