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鹏飞
也许不易
孙鹏飞
你爸爸说你是个不孝子,跑到你单位去闹。
你爸爸要抽你,几个同事倒班,衣服换了一半,有光着膀子的,提溜着裤子冲上去给你拦下了。动静很大,你们主任从二楼下来问怎么了,你爸爸跟他说你是个不孝子。
你没辩解,算是默认了吗?
你们主任好说歹说把你爸爸劝回家了。你爸爸留了话,明天还来。
主任把你叫进办公室,你旷工的事通报过一次,你当时还顶撞他。现在他新账旧账一起算,说不想找一个人品有问题的人当会计。
你也没说你人品没问题,你只是瞪他。主任是个七零后,正当壮年,你却说下班堵他。
他似乎有所顾忌,没有当即开除你。他很会做思想工作,并且大方得体的慰问了你妈妈的病情。你什么都没说,出去时给他关好了门。
到了饭点,他拿着自己的盆子排队打饭。同事跟着问起你妈妈的病情,你说了句不知道,也是无心回应他。他努努嘴说你还真是个不孝子。你感觉到了身后一双双毒辣辣的眼睛要穿透你。道德把你架起来,你服了这些道德家。
打饭的大叔问你休息不好吧,又问你为什么不去看你妈妈。你没说话,大叔说你黑眼圈很重,多给你打了一勺菜。
你刚坐下,把自己大号的铝制盆往桌子上一摔。你爸爸忽然冲出来,端起你的饭盆就走。
你爸爸像是王者荣耀里,埋伏在草丛里的肉盾等人头。
你摇摇头,一个形销骨立的人怎么是肉呢?最多算刺客吧,荆轲那样的。
你爸爸把你的饭喂了狗。
回来警告你,你们单位就食堂人多,我就在这闹。
你说,我忙,过了这阵子就去医院。
你爸爸说,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你。
你把爸爸还回来的饭盆扔到地上,哐当一声响。你站起来说,我三天两头往医院寄钱。你说的很大声,要让你的同事都听见。你说,我不挣钱,拿什么给我妈看病。
你爸爸拉着你往外走,你像是很多年前和他逛商场,看中了喜欢的玩具,扭着劲一动不动。
你爸爸又闹起来,呼唤大家来评评理。
大家一致认为你去看一眼你妈妈吧。你妈妈病得厉害,说不准就熬不住了。你的说辞是,离医院远,来回就要一天。你很累,没精力。大家七嘴八舌,说你一个大小伙子,熬个通宵又怎么了。你冷笑问他们,每天都跟小数点打交道,这个季度账目又这么多,出了错你们补上。
众人不说话,打扫食堂的老阿姨说,小伙子,妈妈不是别的。
你忽而没了耐心,你要说的话有很多,每一句都有说服力,你张大了嘴,像要咬人。大家默契的往后退了一步,是怕你咬吗?你笑了,笑得很大声。
你爸爸跟着你进了办公室,他抱着铺盖卷来的。在地上铺好,躺下。你端着水杯进进出出,需要一步跨过他。
他问你,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去见你妈妈。
你把最后一组数字写在梯形表格里,要求下层相邻的数字相乘等于上层数字,第三层的数字难度最大。你填了一次,用橡皮擦掉了。太阳险伶伶挂在山头,摇摇欲坠。
为什么不能见妈妈,你自己知道吗?你咬着铅笔头好好想了想,原本是知道的,现在让你说,你又说不上来。看来不孝子的骂名是背上了。
你问你爸爸,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你爸爸没说待到你回心转意,他说,待到你妈死。
你记得那个下午又包了个红包给医生。在走廊上,当着好多人,医生不要,你硬往人家白大褂里塞。医生握住你的手,叫你放心。你问他,把乳房切了就行了?他点点头算是回答。他走了,你自己在走廊走来走去。你撞到个护士,护士拉着你的手说,我不要红包,别抖,你妈妈不会有事。
你也跟她说,我妈妈不会有事的。
护士说这个月初转科,怕护士长骂,站了会儿就走了。你回了病房。你小姨盘着腿看电视,问你怎么样了。你说还没出来。小姨让你坐下,你坐下说,我妈妈不会有事的。你又跑到手术室门前,和等待的病人亲属站在一起,又沿着走廊走来走去。
你到楼下餐厅买了饭边往回走边吃。天是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像是墨水一点一点洇透了画板。
带着营养粥回去,小姨正用冰块敷妈妈身上的刀口。小姨叫你去拿新冰块。你去了,护士要收你五块钱。你回病房后摸了摸还没有凉透的冰块说,小姨省着用吧一块冰五块钱呢。小姨瞪你说这是你妈妈,你在乎钱?
熬到半夜,小姨让你去睡觉。
你不困,躺下没一会儿,又坐起来看你妈妈。
房间里还有个老奶奶,闷声呻吟。她女儿说妈你快睡吧。老奶奶张张嘴,没出声。女儿便哭着说,你不睡,你折腾我,你叫我怎么办?
你抹抹眼泪出去抽烟,走廊上站着个小护士。
她递给你一支点着的烟说你妈妈手术很成功。你的手已经不抖了,接过烟吸了两口。她抬手给你擦掉嘴角的口红,是烟蒂上带着的。她叫你不要见人就给红包,会带坏风气的。你抽完烟问她扔哪里,她又抬起手说,在我掌心擦灭吧。
完全是下意识,滚烫的烟头差点碰上她的掌心。
她收回手,说你别紧张,深呼吸。
你跟着她到楼下,并肩坐在草地上。她又叫你深呼吸。天上没有星星,黑的单调,半空充斥着大片萤火虫与蚊虫的振翅声,草地上腐烂的味道刺鼻,都是楼上扔下来的食物。对面是二十层熄了几个灯的写字楼,黯淡的玻璃像是一块巨型黑板,写满了三角函数公示。
你问她,妈妈还能活多久。
她也不知道,但是她说自己每天都送人走,早就习惯了。
她咬住一支新烟问你还要吗,你不说话。
她说,要走也是你们房间的老奶奶先走,她病的重。
你问,没办法救?
她说,那个女儿想让老奶奶出院,住下去也一样,烧钱。
你俩聊了会儿,各自回去。你知道她叫赵倩,明天就转科,不在你们房间了。
隔天一早你小姨挂着黑眼圈走了。
你喂你妈妈喝了点粥,她胃口不是很好。
旁边病床的女儿果然在给老奶奶办理出院。
你爸爸上午来的,带着四个苹果。你许久没有见他了。上次好好看他还是在高考那年,下午他送你进考场。他是开出租车的,给你显摆技术。遇见红灯就拐弯,七拐八拐,一路没等一个红灯,没堵一次车。你好奇,堵车不好吗,表可是一直在跳。他好像看穿了你的心思,他说有一次他去机场拉客人,堵了一路,可是当天的收入并不比平时高。他总结说挣钱在于多拉几个客人,钱都在起步价上。
你只是偶尔看看他,没跟他话说。
下车的时候忽然发现他头发白了。很短的头发,紧贴着头皮,一层白茬,像初冬的霜。
你说了句,爸你快回去吧。你希望他多拉几个客人。
都在一个城市,有时候会遇见。大学第一个暑假遇见了。你一手举着烤鸡翅一手拖着行李箱,边走边吃。他的车停在路边,他从车上下来,似乎准备朝你招手。你看见了,掉头就走。
你想象着他的眼神,大概会落寞吧。
你小时候他接你放学,把车窗摇下来说,你看清洁工,为口吃的每天都日晒雨淋。他是要教导你好好学习,长大了找好工作,不遭罪。
可是,你爸爸这些年也是风里来雨里去吧。你头一次考虑这个问题。
你爸爸来医院看妈妈,只带了四个苹果。
你接过苹果让他坐。
他屁股浅浅的挨到医院的硬凳子,像是随时准备跑掉。
他问你妈妈怎么样了,你妈妈没和他说话,你说手术做完了。他问顺利吗,你觉得回不回答都是废话,拿起他带来的苹果,削了一个给你妈妈吃。
你默数着,一个苹果只削了四刀。
你妈妈不想吃任何东西,要你去休息。
你爸爸说别浪费,拿过苹果吃了。
旁边的老奶奶走了,床空着。你躺上去,睡了一会儿。醒来是黄昏,你爸爸买好了饭,你也让爸爸回去休息。
叫赵倩的小护士下了班过来看你妈妈。你前襟湿漉漉的,你爸爸劝你去洗个澡。赵倩说她能带你去洗澡。你以为在附近,便跟着她出了门。也给你妈妈爸爸独处的机会。谁知道她领着你去了她家。
她爸爸妈妈忙着给你做饭。你连说几遍不用麻烦了。赵倩家长拉着你让你吃点再走,对你妈妈的遭遇深表同情。
你洗了澡光着上身坐在赵倩床上。她刚换了衣服,胸前的纽扣没扣严实。你跟她说在医院里做噩梦了,梦里你又趴在你姥爷床头,给他剥了个橘子,把丝都剥干净了。你大概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吧。你姥爷紧闭着嘴巴,不吃。你见证了他面部表情所有的变化,身体是从脚开始慢慢凉下来的。
赵倩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想抱抱你,叫你别哭了。
她爸爸妈妈来敲门,说饭做好了。
隔音效果很差,他们应该听到你哭了。
赵倩爸爸问你做什么的,你说醋厂的会计。再问你话,你就什么都不说了。吃完饭,她爸爸要把丰盛的晚餐给你打包,怕你在医院吃饭花钱,让你明天吃。你说看不起谁呢,不用你可怜。他爸爸说我们也吃不完。说得很诚恳,可是你不领情。一扭脸就要走。
赵倩送你出门,下楼。
两个人踩着朦胧的灯影往医院走,沥青路和天色一样黑,谁也不说话,像是北野武电影里剪下来的一段。你数着第一个路口俩人一共走了多少步,拐角时自己的心跳声乘以步数,得出了一个数字。
你不知道这个数代表什么,也许是死神给的倒计时。自己的还是赵倩的,还是妈妈的,无从知晓。
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赵倩陪着你坐了会儿,看你好多了,她走了。你进了病房,爸爸妈妈在小声说话,隔壁的老奶奶又回来了。你妈妈睡着后,你跟着爸爸去连廊抽烟。
爸爸问你工作的事,你抬头看头顶上的呈现出幂函数的星象。他见你不理他,拿了两千块钱给你,是现金,你不要。他拍拍你的肩说你真是长大了。
你小时候他最怕你打架吃亏,在大太阳底下训练你怎么打架。他说,打人打脸,打头,冲最弱的环节攻击。他训练了一天,到了下午,带着你沿街找小朋友。乡下的路面坑坑洼洼,一个大你两岁的已经上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跪着给妹妹绑鞋带,你爸爸问你,能不能打过他。
你打不过他,还是点点头说能。
你爸爸说那你们打一架吧,他拍拍你的肩,让你冲上去。
你哭着回来时,他皱着眉问你,怎么不控制他的右手。打架前,先控制住别人右手,我怎么教你的?你说碰上了个左撇子。
你爸爸又埋头研究下一步的教学,最后借假修真,也算是摸到了门道。每一拳都要打相同的位置,击打次数多了,任谁也架不住。
你妈妈的脸色在脑袋里一闪而过,像是手指泡在水里久了,起的皱。你回了病房,妈妈果然在喊你。
病房里在吵,女儿说这病治不好,白花钱。老奶奶直挺挺躺着,默默流着泪。
妈妈坐起来说你别要你爸爸的钱,他会让你还的。
你说,我知道,我没要。
她握你的手,盛夏夜晚,握着的两手同样凉。
老奶奶一整晚都喊疼,空调开大了,觉得冷,叫她女儿关小点,她女儿不动。你只好去关。刚躺下,老奶奶说被窝里热。你又开了空调。
你起床时,你爸爸也跟着起来了。他是下半夜才睡的。你劝他再睡会儿,他说还要忙。你还诧异为什么走的这么急,下楼去交行军床,才知道他没有付钱,只交了五块钱押金。
连昨晚的饭都是赊的账。
早饭前你们主任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去,说你不能无故旷工。你说你妈妈病了,他问,你们家没有人了?
你望了眼玻璃窗里自己庞大的身形,握起了拳头。
他说我见过的人多了,为了旷工,说什么的都有。
你那时候就想着,一定找个时间把他的嘴撕开。
主任问,怎么不说话?
你说,等我回去。
护士进进出出,清早的走廊又泛起消毒水的味道。你摔了电话,自己掩着鼻子在长椅上坐了会儿。上午赵倩给你带来了平板电脑,下载了情景喜剧和小品,让你妈妈无聊的时候看。
你和你妈妈坐在床上看喜剧,尽管演员已经尽了力搞笑,可是谁也没有笑。你削了个苹果给妈妈,很遗憾没有一刀削到底。
你妈妈说,昨晚梦到你姥爷了,在地上爬,叫我别踩到他。
你问你妈妈姥爷得什么病死的。
你妈妈想了想说,馋死的。
她小口吃着苹果,回忆着,那个冬天姥爷想吃驴肉了,坐都坐不住,一个劲流口水。那时候没有摩托车,姥爷就骑着自行车到处找驴肉。那天可是下着大雪呀。
你瞪大眼睛说,就半路上馋死了。
你妈妈点点头说对,嘴里的苹果渣喷了出来。你也跟着笑。
你妈妈说,你爸爸没有外遇,是我错怪他了。
关于那一年的事她重新说了一遍。你妈妈新买的一副耳环掉在了你爸爸的出租车上,你妈妈晚上打着手电筒找,车里车外都翻遍了,找不到。你妈妈想,明天有女乘客就拿走了吧。也不知为什么,也没有前因后果,就丢了一副耳环,你妈妈忽然觉得你爸爸在外面还有个女人。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你妈妈就跑去问你爸爸,谁想到他立刻承认了。然后没吵没闹两人离了婚。你妈妈现在说,那时候是她迷了心窍。
中午吃饭时,赵倩忙里偷闲又过来了。你削饭后苹果给她吃。你盘算着可以一刀削完,那肯定会有好运气。老奶奶的老伴来了,跟女儿在外面吵。老奶奶和你妈妈都睡着了。你问赵倩为什么老奶奶又回来了,赵倩说老奶奶住院时授权委托书签的是自己老伴的名字,女儿没有权利让她出院。你不懂就接着问,赵倩说,一般临床时就会让患者签这个,决定了再试一下,还是放弃抢救。你想问问你妈妈签了没,赵倩说你妈妈也签了,留的你爸爸的名字。
苹果皮断了,你叹着气又削了一刀。
赵倩问你怎么了,你看看你妈妈,摇摇头说没事。
下午你小姨筹了一笔款,用报纸包着来给你送。临近黄昏你爸爸来了,还带来了快餐。赵倩下了班问你还要洗澡吗,你不想再去她家。只是想着留点时间给你爸爸妈妈,你跟着赵倩出了院门。
沿着马路散步,赵倩说等你老了,来住我们医院,授权书一定要签我名字。
你问,不是家属才可以签?
赵倩说你真讨厌,我不信你不懂我啥意思。
赵倩家前面有个小菜市场,赵倩说要买菜,便推了你一把跑了进去。你也跟着进去了。
在过去,你家前面也有这么一片地。集市散了,你的一本算术大王落在爸爸出租车了。天很冷,偶尔有行人裹着大衣只露着一颗脑袋路过狼藉的菜市场,步履匆匆。你摘了手套,要开车门。
车玻璃上蒙着雾气。
你爸爸和一个女人抱在那雾气中有说有笑,女人耳朵上挂着你妈妈的耳环。
赵倩问你喜欢吃什么,你说不去她家了,坚决不去。这时你看见你爸爸的出租车停在路边,也许是随便找个空地停的,也许你爸爸就住在这里。说不定和赵倩住在一个单元里。
你从地上捡了块石头。那一年也是,你摘了手套,红彤彤的小手掌抓起一个大的石子。
你往出租车玻璃砸去。
玻璃破了,你又要捡一块石头,你爸爸下了车问你干什么。
赵倩拉住你问你干什么。
围着贴满鳞片的围裙的中年汉子一把捉住你,要你给个说法。也有好事的卖菜小伙子问你凭什么砸人家车。
你记得你爸爸教过你,拳的发力点要靠后。一拳过去,中年汉子倒退了几步。
小伙子也不揪你了。
有年轻点的用手机拍你。
赵倩拽着你,说什么都不让你打架。
中年汉子趁机上来推了你一个跟头。
你要冲上去,赵倩就用指甲掐进你胳膊,给你上刑。
从菜市场出来,你俩坐在石阶上抽烟。赵倩连吸烟都抱着你胳膊,怕你再回去。你跟赵倩说别怕,打架打的只是一堆数字。
赵倩不听,也不松开你。
往简单了说打的是体重,这也是为什么拳击手要分量级。你打了很多次架才摸索出这个规律。
你爸爸走的时候连咸菜坛子都搬到了车上,你妈妈呵斥你,一声都不许你哭。你埋着头,只剩下哽咽。
爸爸最后问了你一次,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你说要跟爸爸。
你爸爸把出租车发动起来,看了看你,走了。
其实你爸爸离开你和你妈妈之后,你就不再犯愁打架了。
去赵倩家洗澡时你又想起你姥爷,他死时你就站在床头,你身子要比床高一点,脸几乎贴着老爷的脸。你洗了澡光着上身坐在赵倩床上。她刚换了衣服,胸前的纽扣没扣严实。她给你涂了紫药水。你把她按到床上,给她脱衣服。她又使劲掐你胳膊,要举手扇你两个耳光。你的眼泪一直往她脸上掉。方才水汽包裹,你像是溺水,一阵阵窒息。
她后来只是温柔的给你擦眼泪。
做完之后她问你好点没有,你又缠着她要。
她爸爸妈妈来敲门,说饭做好了。
隔音效果很差,他们应该都听到了,包括你刚才嚎啕大哭。
吃饭时赵倩家长问你家庭和收入,你只顾埋头吃饭。间或冲赵倩笑笑,赵倩红了脸。
回医院的路上手机又响起来。手机都稀巴烂了,还能响。你跟赵倩说你的手机很坚强,赵倩抱着你低头想事情。接起来是主任打来的,说你再不回去就开除你。你说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卸你两个门牙。
夜晚降下了立体的静谧的味道,整个走廊安静极了。你爸爸和你妈妈已经和解了,你爸爸倒了水,妈妈喝了药。你说要隔四个小时才能喝,你妈妈眨眨眼说知道,但是要给病菌来个出其不意。你爸爸扶着她到走廊小声聊天去了。桌子上还剩下一个红过了头的苹果,你拿起来吃了。
你在外面长椅上坐了会儿,抽了支烟。你妈妈睡下了,你爸爸过来拍拍你的肩,你递给他一支用烟头点好的烟。你爸爸说,我什么都没给过你妈妈,除了把你留在你妈妈身边。你把烟头扔掉,夜空中划出一条火红的二次函数抛物线。烟头在漆黑的地面戳了一下,光芒完全消失。
你搭了末班车回了郊区的单位。
隔天你爸爸打电话问你,你说要上班。你小姨跟你说起医疗费,你借了同事一笔钱,如数打了过去。后来你妈妈出院了,恢复的不算差。隔了一段时间,你妈妈又住进了医院。你妈妈打来电话说,头发掉没了。你说忙完这阵子就过去。你妈妈又一次来电话说,浑身疼,她可能要完了。你说你会过去。
赵倩过来几次,吃完饭,你带着她散步,一直走到公交站牌。送她上了车。走前她说了一些你妈妈的状况,她还有话要问你,你装作不知道,扭脸走了。
你爸爸问你,为什么不去见你妈妈。
你趴在办公桌上,把最后一组数字写在梯形表格里,要求下层相邻的数字相乘等于上层数字,第三层的数字难度最大。
你感觉桌子震颤,手机响,是你小姨打来的。你继续埋头看你的数字,这一次你填对了,毋须验算。你小姨打给你爸爸说,你妈妈突然精神了。
你爸爸害怕是回光返照,从被子里抽出一条绳子想要绑你。他没有你力气大,你轻易挣脱了。
你爸爸哭了,他说知道你恨他,可你妈妈就要死了。他问你要怎样才能去看她一眼。
他的衬衣上有三个扣子,本来只有一个没扣。现在全开了。
他说,就看一眼。
你爸爸抹抹眼泪,开车带你往回走。
你爸爸又问你一次,为什么不肯见你妈妈。这一次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有耐心,似乎根本不准备听你回答。只是说话给自己听。
夜晚郊外的泥土路上晃动着黑黢黢的白杨树的影子,你怀疑有人躲在这道影子后面。你竖着耳朵听,什么也没有。你最后一次去医院,走廊里很安静。你爸爸和你妈妈已经和解了,你妈妈吃了药,你爸爸扶着她到走廊小声聊天。你绕过他们进了病房,桌子上放着最后一个苹果。老奶奶的病床前围着一堆人,人死之前总是要再看一眼这一世的亲戚。窗子开着,窗帘像是伏在窗口呼吸,你听见死神的动静了。你能听见死神是黑颜色,你听见他就躲在窗帘后面,你听见他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奶奶一口气憋在嘴巴里,腮帮鼓鼓的,忽然全部吐出。
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你想不会再睁开了,当年你姥爷也是这样。
你爸爸说冲最弱的环节攻击。每一拳都要打相同的位置,击打次数多了,任谁也架不住。
上了大路,你有些头晕,开了窗户吹风,还是晕。
你紧闭着眼睛。
你爸爸让你放松,他扭开电台,沉闷的前奏从岩石缝里挤了出来。
这是一条走过很多次的单行路,你爸爸开得很快,你感觉车子飞起来了,云层就在你脚下。细细碎碎的歌声在骨膜聒噪、喧嚣,哇的一口吐了出来,你让他停下,他不敢停,反而更快了。
尽头的路灯要把所有光线都吸收,临近的广告牌一灭一闪,一个报摊突兀的翻了。你问爸爸能不能再快一些,再快一些。他点点头,提了挡。你说还要再快。
你确定死神来了,他跟在你身后。无论多快,你摆脱不了他。
玉器在丝绸上滑行,你伸手摸,只摸到了引擎声。
一束远光灯照了过来,大货车的呼啸声,你爸爸说见鬼,这车怎么上了单行道。
大货车的喇叭声灌满了你的耳朵。
你爸爸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车子像是驶进了一束时光隧道里。
车上在放一首关于父子的歌,一个浪子父亲和儿子在路上迷了路。你的触感很细腻,每一句歌词都落进了你的眼瞳。
撕破的前事,也许修补,恐怕不易。浪子父亲和倔强的儿子说的每一句话,你的脉搏都跳动着。
忽然像是从舞台上走了下来,追光慢慢留在了车尾。你回头看去,那辆大货车已经不见了。再往前是你妈妈住的医院,你小姨、赵倩还有几个远房亲戚都在院门口站着。
实习编辑 闫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