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当代文学中的小城意象

2017-11-13 17:57郑海娟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年7期
关键词:小城澳门意象

郑海娟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 北京 100736)



【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大湾区文学专题】

澳门当代文学中的小城意象

郑海娟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 北京 100736)

“小城”意象频见于澳门当代文学对本地空间的刻画中,这一意象既是澳门狭小地理空间的现实反映,又是创作者施之于文学世界的一种有意建构,折射出了创作者群体普遍的社会心理。本文首先梳理澳门当代华文文学中的“小城”意象,进而探索这一意象的生成机制,质询 “小城”内部异质文化空间以及“小城”与外部世界关系在文学中如何得以呈现。

小城意象; 文化地理空间; 澳门文学

1938年,正值中日战争期间,20世纪英美诗坛的重要诗人奥登(W. H. Auden,1907—1973)抵达澳门,写下了一首名为“澳门”(Macau)的十四行诗。在奥登笔下,澳门是欧洲天主教在东方生根发芽之地,这里遍布妓馆与赌场,仿若罪恶的渊薮,是一座“沉论之城”(city of indulgence),而林立的教堂为堕落者提供了清洗罪恶的途径,赌徒和嫖客们借助忏悔等宗教仪式,一身轻松地进入下一轮“堕落—赎罪”的循环。在诗歌的末尾,奥登以冷峻而不无讽刺的口吻断言:“这里没有什么大事发生(nothing serious can happen here)。”

次年,奥登移居美国并改宗基督新教,创作这首诗时,奥登对天主教以及天主教笼罩下的澳门大概好感寥寥。《澳门》这首十四行诗收入奥登与伊修武德(Christopher Isherwood,1904-1986)记录此次中国之行的《战地行纪》(

Journey

to

A

War

)该书于1939年出版。后来二人重新做了修订,该书于1957年修订版付梓。

修改后的版本中,奥登用“葡萄牙与中国的怪胎”(a Portugal-cum-China oddity)指称澳门,道出了后者因异质文化交融呈现出的杂糅性。在奥登笔下,葡萄牙占据下的澳门是一座索多玛之城,天主教信仰在那里如同赎罪券(indulgence)一般,包庇并滋生出大量罪孽。在奥登所做的几处修改中,一个细节值得我们注意:初稿中的“沉沦之城”(city of indulgence)在修订版中变成了“沉沦之镇”(town of such indulgence)。经此致使澳门丧失作为城市(city)的资格,降格成一座小城镇(town),而这一改写有意无意地呼应了诗歌最末一句“这里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似有“小城无故事”之意。

一、纷涌而出的小城意象

奥登的改写看似无心之笔,却在不经意间触及了澳门作为蕞尔小城的重要特征。澳门最初是广东省香山县属下一个僻远的渔村,19世纪时占地仅为10.3平方公里,此后陆续的填海工程令其土地面积扩充为过去的三倍,即便如此,若与近邻香港比较,其大小也仅为后者的三十分之一。不过,地域之小也反过来促成了澳门独特的地理文化景观,特别是在本地文学世界中催生了纷涌而出的“小城”意象。

“小城”澳门在不同文类中都得到了体现,这里主要以诗歌为例——据称澳门平均每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就有两位诗人,称得上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诗歌之城。诗人百态千姿的笔法,勾画出小城生活的方方面面。澳门诗人汪浩瀚(1950—)曾径直以“小城”为题,刻画澳门秋日的风景:

阳光粉饰秋天的小城

小巷也分享一片白影

绿藤攀上斑驳的窗台

锈了的门环锁住寂静

把思念系在凤凰树下

悄悄等待五月的鲜红

汪浩瀚是澳门本地诗人,20世纪六七十年代起开始活跃于诗坛,80年代中期协同他人发起五月诗社,1990年参与创办五月诗社附属的新诗杂志《澳门现代诗刊》,这首《小城》便刊登于《澳门现代诗刊》的创刊号上。《小城》一诗形式工整、含蓄蕴藉,流露出古典韵味,诗人脉脉含情的目光逐一定格于曲折的小巷、斑驳的窗台、绿色的藤蔓和生锈的门环上,勾勒出一幅小城秋日幽美而静谧的风景画,但抒情主体对小城的期待却并不仅止于此,诗歌临近结尾处描写如火绽放的凤凰树,寄寓五月诗派为小城注入新的活力。

在汪浩瀚那里,小城既是诗歌发生的场所,也是诗歌表现的内容,它既在诗中,也在诗外。小城与诗歌之间构成一种内外交错的关系,方寸之地的小城不但为日常生活搭建了布景,也为诗歌创作铺设了平台。同样的情形也屡见于其他诗人笔下,诗人陶里(1937—)写道,“我沿着小城的憔悴石板路/酒醉/蹒跚陋巷喃喃低语”(《红头发的故事》),小城里留存着诗人的生命记忆,记录着诗人的心情故事;玉文(1944—)的诗里,抒情主体“披一袭南洋的鱼虫花草/在小城渡夏”(《鱼》),其中一个“渡”字用得尤其巧妙,“渡”字本义是空间上由此地到达彼地,与常规意义上“度夏”之“度”表达时间运行的意思不同。经由“度夏”到“渡夏”的转换,时间上的穿梭因之变为一场空间上的穿越,小城仿佛化身为一条河流,诗人在其中往来游走。

“小城”之所以小,固然与其辖区范围有关,但又并不仅仅由辖区范围限定。“小城”之“小”在一定意义上是修辞上的指小词,语气亲昵,象征着人与城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移民诗人淘空了(1943—)常将澳门唤作“小都市”,他在《小都市的雨丝》写道,雨丝“喜欢小都市新鲜的伞花”,“撒播小都市明亮的青气”;同样,在《含笑的气质》里,他写道,“小都市在新时光跑/小都市的乳房诞生了爱的钟声”。在《小都市的束光》中,他把松山昵称为“小松山”,又将松山上灯火比作“小城的目光”,说它“催愿望发疯/催回顾泪下”。在淘空了笔下,人与城的关系是亲密无间的,“小都市”澳门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诗人的心。罗达明也曾用深情的笔触刻画小城的侧额:“如脸庞/侧侧地望过去/小城的一个侧面/竟如此秀美”(《西湾》);苇鸣(1958—)则用一行长诗调侃澳门独特的地理形态:“一座迹近疯狂的小城踏着酡醉的脚步装出一副若不经意的样子一头倒进了那个自以为很有特色的咸淡海水”。澳门的城市空间就这样经由不同诗人的言说一次次进入文学空间,“小城”意象也经由反复书写而得到强化,呈现为一幅幅丰富而多元的城市风景画。

澳门地处边陲,而它在文学地图中的位置也与此类似,虽然同样以中文作为主流书写载体,但相对于中国大陆文学以及台湾文学、香港文学而言,澳门现当代文学无疑处在边缘,而这种边缘性反过来也赋予澳门文学一定的独特性。与台港文学作比,有别于前者展现出的宏大气象,澳门当代文学创作常常体现为题材上的小,这也为我们诠释“小城”提供了另一种维度。澳门诗人江思扬(1949—)曾经慨叹,“小岛诗坛的气候似乎未能跟着世界发展的潮流”,批评澳门当代诗歌不曾反映“风云变幻的国际大事”,以及“令全球华人震惊的事件”。诗坛的气候与文坛密切相关,江之扬的批评若施于澳门当代散文、小说,在很大程度上似乎仍然适用。

澳门是中国近代报业的发源地,澳门当代文学常以本地报纸副刊为发表渠道,经过日积月累,副刊文学逐渐发展为澳门文学独特的风景线。曾有论者指出,地域狭小、人口稠密的特点使澳门形成了一个平和亲近的“话语场”,澳门文学尤其是散文因此格外贴近社会人生和现实生活,作者与读者的关系表现为近距离的倾诉与倾听。特别是澳门当代一些散文不求宏阔,多呈现细碎的体验,发挥以小见大的美学,而有“文化小散文”之谓。《澳门日报》的副刊,如《镜海》、《新园地》、《小说》、《澳门街》等,都曾是刊登散文的重要载体。独具特色的副刊文学虽然不免格局受限,但由于它们靠近城市生活的现实,反而能够细致入微地雕琢小城澳门色彩斑斓的各个侧面。其中,曾执笔《澳门日报》副刊专栏“美丽街”的女作家林中英(1949-)的散文颇有代表性,其题材多集中于家庭生活的片段、女性的所思所感等,正如有论者指出:“她的作品,从身边的人物和日常事物着眼,落笔细腻,寓意深远,但文字清淡,寄情而不着痕迹。她的散文,从小处开始,止于小处,绝不小题大做,更不哗众取宠,也就是从平淡处含蓄地表现至情至理。”同样执笔“美丽街”的专栏女作家凌之(1972-)的散文在选材上也与此类似,通过日常生活中波澜不惊的琐事,集中呈现澳门小城的点点滴滴。在散文《闲》中,她描写小城生活的惬意,与广州对照,把“悠闲”视为“澳门一道独特风景”。

迭出的“小城”意象,以及略嫌狭小的创作题材,都在不经意间契合了奥登所下的断语:“这里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并且或多或少均可在澳门狭小的地理空间中找到某种解释的依据。不可否认,作为地理空间的“小城”澳门与作为文学空间的“小城”澳门之间有所重合,但二者显然不能画上等号。澳门当代文学中的“小城”意象既是作家空间经验的再现,也是一种想象的建构,折射出创作主体对现实的观照方式。那么,澳门在文学世界中的“小城”意象是根据何种机制形成的,这一意象本身又蕴藏着什么样的社会文化内涵,这将是下文讨论的重点。

二、“小城”意象的内涵

即使是弹丸之地,在地位上也可以举足轻重。澳门是东方与西方最早的遇合点之一,承载着丰厚的历史和文化。季羡林总结中西文化交流的数次高峰时,曾把最为晚近也最为重要的一次高峰的起点归结于明末清初的澳门。1557年,葡萄牙人获得澳门的永久居住权,此后数百年间,澳门作为葡萄牙海上帝国贸易网络上的枢纽,充当了全球经济体系萌芽时期的重要海港,扮演了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的媒介。就宗教文化而言,澳门曾是基督宗教在远东的桥头堡、天主教的重镇,有着“圣名之城”的美誉。19世纪,伴随着英国等新兴殖民国家的崛起,澳门的地位日渐式微。1999年回归祖国后,澳门积极发挥自身优势,建设成为连接中国大陆、东南亚地区乃至全球的重要交通、金融和信息中心,目前它已是地球上最发达、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

厚重的历史,发达的经济,繁荣的文化交流,以及丰富的宗教积淀,这些因素的累加凸显了澳门在世界版图中的独特价值,使得它不再只是一座“小城镇”。尽管城市的规模大小往往只是相对而言,但文学作品中的“小城”一般表现为都市与乡村之间的中间地带,由此反观澳门当代文学,不难发现,文学作品中不断涌现的“小城”意象与澳门作为现代化、国际化都市的现实角色之间存在着一种饶有趣味的反差。

这里我们应当区分“地理空间”与“文化空间”两个概念。地理空间一般指实际的辖区范围、面积大小,文化空间则通常指文化生产过程中所依托的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因此,地理空间是文化空间赖以实现的基础,而文化空间并不总是受制于地理空间,历史、宗教、文化底蕴及其在全球化格局中的经济地位都是构成和影响澳门文化空间的要素。说到底,澳门拥有较大的文化空间和较小的地理空间,这更让我们无法简单地将其视为一座“小城”。文学创作往往具有双重性:一方面它是对现实的再现,是基于“现实”的;另一方面它又是创作主体的虚构,因而是基于“想象”的;澳门文学中迭出的“小城”意象正产生于这“想象”与“现实”交叠之处,它既是澳门现实都市空间在文学世界的映射,也是创作主体对澳门形象的想象性建构。

澳门文学中的“小城”意象经由不同的创作主体书写,在不同的文学文本之间流通,成为凝聚作者内心世界、精神历程的重要媒介。对空间的感受力始终是文学表现的一个重要方面,20世纪80年代,澳门本地文学开始有意识地建构澳门形象,弘扬地方特色。由于开埠极早,澳门远在香港之前便呈现出较为完备的近代城市特征,它同香港一样,没有真正的乡村,也没有一般意义上的乡土文学,澳门文学说到底是产生于澳门的城市文学。然而对澳门本地创作者来说,澳门是他们朝夕与共的栖身之地,“小城”的空间意象事实上与乡土文学中承载着叙事主体情感的乡村、田野等空间景观有着类似的功能,往往寄寓着浓厚的怀旧情结,负载着文化乡愁。有论者曾对比澳门文化与香港文化的不同,指出澳门拥有比香港更为宁静、宽松的环境,更加富有文化气息,弥漫着“欧陆小镇”的休闲情调,而香港以商业文化为主流,都市文化气息浓厚。

“小城”澳门因此有别于香港都市文化塑造的“挤感空间”。剖析澳门当代文学中的“小城”意象,会发现其中首先包含着对归属感的渴望与依恋。澳门特殊的历史令当地华人的身份问题格外突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既不是葡萄牙人,也不是中国人,到了当代,新移民的大量涌入让身份问题益发凸显。“我是谁”的焦虑迫使他们寻找一种更为狭义的自我概念作为身份认同的内核,当创作主体将自身命运与澳门相连接时,澳门便成为了他们的“小城”,而“小城”在这里近乎“家园”的同义词,是创作者抒发内心情感的载体。“小城”如淘空了笔下的“小都市”,作为一种昵称,它彰显出人与城之间非比寻常的精神与情感联系,最适合用来倾诉对澳门这方水土的眷恋与衷肠。

另一方面,“小城”意象还表现为一种执着的固守,以及不趋附潮流、坚持自我的姿态。在全球化大潮下,以“小城”自居无异于某种程度的自我边缘化,这很可能并非一种有意为之的“离散”,而是与澳门独特的地理位置,乃至与葡萄牙人、葡萄牙文化曾占据澳门社会主导地位的历史现实相关。数百年间,华人虽然构成澳门社会的主体,但华人在权力结构中长期处于边缘,生存空间受到挤压。尽管各地的城市化进程在今天塑造出一个又一个大都市,澳门当代文学创作主体却并不急于为他们所扎根的这座城市塑造新的都市身份,而是甘于以“小城”自居,沉浸在自成一体的小世界中,依恋着小城的朝云暮雨,固守着全球化时代的最后一缕乡愁。

江思扬感叹小岛诗坛落后于世界潮流之余,分析原因,指出根结在于创作者能力之不足。不过,执着于小城意象、小城题材,对“大事”漠不关心,有可能恰恰反映出创作者基于特定社会心理对澳门地理文化空间的独特体认。前引罗达明的诗《西湾》中,诗人刚刚咏叹过小城秀美的侧影,随即就表达出担忧:“但近年来/车声也多了/我害怕她/迟早会/起一道皱纹”。在诗人饱含忧虑的目光中,象征现代化的“车声”带给小城的不是繁华与活力,而是一道意味深长的“皱纹”。诗行中包含着对现代性的反思以及对现代社会所奉行的某种价值体系的否定。联系到澳门被葡萄牙占据的历史,且葡萄牙所代表的老欧洲或大而言之的“西方”社会正是现代性问题的肇源地,“小城”意象所体现的反现代性或许还带有一丝后殖民色彩。澳门当代文学创作主题在不断生成“小城”这一符码的同时,也在试图建构一种不同于现代性单线发展方向的新的意义与价值。

前文提到,多重文学文本在“小城”意象上的相互指涉进一步强化了澳门作为蕞尔“小城”的形象。与此同时,“小城”澳门作为世界地理中的一点,不可避免与城外的世界发生联系。那么,澳门当代华文文学如何呈现“小城”同外部世界之间的张力?考虑到澳门本身是一座混血的城市,所谓的外部在一定意义上早已寓于内部之中,这种内外交缠的混杂性究竟又如何进一步丰富了“小城”的意象?

三、小城内外

文学文本由现实世界催生而出,并不断面向后者发起对话、质询,甚或抗议或预言。澳门当代文学中“小城”意象的反复出现便体现了文学对现实世界历久弥新的阐释。小城或许的确“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但凭借“小城”这一意象,澳门当代文学创作者创造出一个又一个与现实相关的意义世界。不过,如前所述,澳门在世界舞台上的角色决定了它并非偏安一隅的小城,作为一座国际化的自由港,它与外部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城与世界的遭逢同样体现在澳门当代文学作品当中,尤其是在小说这个文类里。

澳门女作家周桐(1949—)的长篇小说《晚情》以沈万钧和骆霞这对恋人的坎坷情路为线索展开。沈骆两人年轻时相互爱慕,但因沈家家贫,骆霞被父亲骗至广州,被迫嫁给成都一位军官。四十多年后,这对昔日恋人终于在澳门重逢,此时双方均已丧偶,有意再续前缘,却不幸受到子女阻扰。其中骆霞的长女远在美国,要求母亲前往美国为自己照看孩子,承担家务,次女也希望随母亲一道移民,以求在国外觅得如意郎君。

周桐是澳门少数长篇小说家之一,她曾在《澳门日报》工作多年,并长期从事翻译,精通英文,眼界较为开阔,她在铺设故事情节时并不总是拘泥于澳门本土,而是常常涉及小城之外。在她的代表作《错爱》中,主人公曾客居异国,与一位异国女郎一夕“错爱”,诞下混血儿私生子,主人公随后返回澳门。多年后,混血儿的出现打破了主人公和谐幸福的家庭生活,使婚姻面临崩溃的边缘。《晚情》中,沈万钧和骆霞爱情的成与败同样和他们所处的城市不无关系,对他们而言,外部世界似乎常常构成一种干扰性的力量,破坏了二人构想中幸福的小城生活。内地僻远的省份和大洋彼岸的美国分别代表着两股力量,先是早年父权的胁迫,后是晚年子女的干涉,两股不同的力量作用于同一个方向,先后破坏了男女主人公的生活和爱情,同时也彰显出亲情的千疮百孔,动摇了小城原本稳定的价值体系。

澳门青年作家吕志鹏的短篇小说《小店》讲述了“小城”澳门一家秉承传统手作工艺的饼店的兴衰。在“小城经济起飞,自由行和旅行团满天飞的同时”,店主黄小坚持古法,凭一人之力,惨淡经营,苦苦支撑起一家百年饼店。但黄小锐意进取,利用电视节目积极推广,并借上了发展旅游休闲城市的东风,小店生意日渐红火,每天旅游车往来不断,源源不断地输送大陆观光客。但好景不常,某连锁饼业集团看中小店地址,意图吞并,并买通了远在南美、加拿大、美国的数位业主,哄抬房租。黄小在内外交困中猝然去世,小店随之关张。

小说中的“小店”显然有所寓意,可以解读为传统手作生产方式的象征,而连锁饼店则代表现代化的生产经营模式,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讲述了传统如何沦为现代化进程之牺牲品的故事。小店在内外夹缝中求生,一路走来,有机遇,也有挑战,这一处境与澳门在新时代的境况或有可比之处。因此,小店虽小,寓意却大。正如小说末尾论及黄小之死,谈到:“文化学者说这绝对是一个象征;象征我们老店的过去;如果不幸的话,甚至象征我们老店的未来。”躁动不安的外部世界已经打破了小城的宁静,小城难免于被商业化潮流席卷乃至被全球资本摆布的命运。

不过,具体到小城内部,也并非一个圆融自洽的整体。香港作家董启章在《地图集——一个想象的城市的考古学》中曾提到“东方半人马”的概念,他引用博尔赫斯在《想象的动物》一文中的观点,指出半人马是两个异质部分的拼合,人身与马形既完美地融合,又泾渭分明,互不混淆。董启章由此将拼合与混合区分开来,提出前者是大块的拼凑、半形的接合,后者则是细部的杂糅乃至杂交。对于香港、澳门这样特殊的文化空间而言,宏观结构的拼合与微观细部的混合恐怕都在所难免。但较之董启章笔下的香港,澳门的“拼合性”似乎长期以来远胜过“混合性”,因为从历史上,澳门一直奉行华人与葡人分而治之的策略。据记载,19世纪的澳门曾明显划分为两个风格迥异的城区,即“洋人区”和“华人区”,“洋人区”遍布半岛中部、东南部古城一带,位于昔日教堂与修道院周围;“华人区”则分布在妈阁庙到莲峰庙的内港沿岸。在有些城区,特别是望德堂和花王堂一带,“葡萄牙和中国两个社会,隔墙相望。”“葡萄牙出生的葡萄牙人与中国人之间,在商业之外并没有太多的往来。唯一的例外是那些通过婚姻、出身或不改信天主教而是根据血统的事实进入葡萄牙人世界的中国人(如今被称作土生葡人)。”

明末以降,葡萄牙人定居澳门后,中国士人来往澳门,对西洋奇物、异国风情往往最为好奇,留下了数量可观的诗文,其中以尤侗的《西堂全集·外国竹枝词》,屈大均的《澳门六首》、《荼蘼花》等,吴历的《三巴集》最为知名,印光任、张汝霖编辑的地方志《澳门纪略》中亦收录了一系列相关的文学作品。迨至现当代,华洋间杂的局面趋于普遍,华人社会与葡人社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与前殖民时代构成鲜明反差的是,澳门当代华文文学中对在澳葡人的描写较少,且出现较晚。然而懿灵作于八十年代末的诗歌《住宅区街景录影》以冷峻的笔调描写一个青年深夜在街心遛狗,结尾处提到遛狗人“以办公室的笑容上前迎一土生入怀”,通过刻画华人与土生葡人之间一个冷冰冰的拥抱,勾勒出当代澳门住宅区内华洋共处的日常生活的一个侧面。此后直到1995年鲁茂的长篇小说《白狼》出版,澳门华人文学才第一次真正触及土生葡人这一题材,集中刻画了中葡混血的主人公吴白朗。

小城“澳门”特殊的历史地理环境也催生出一些带有后殖民色彩的小说,余行心的短篇小说《丝士咖啡馆》聚焦于澳门“小岛”上葡国士兵热衷光顾的一家咖啡馆,咖啡馆老板的女儿丝士小姐是位正当妙龄的中英混血女郎,她经常面对葡兵的调笑追逐,不堪其扰。一天,“我”无意中走进这间咖啡馆,因勇敢应对醉酒葡兵的挑衅而获得了丝士的青睐,与丝士相恋,但不久丝士惨遭车祸身亡,小说以悲剧结尾。

小说开篇描写岛上的丝士咖啡馆“情调太诱惑,是浪漫的,像外国的酒吧一样,”言下之意,咖啡馆所在地并不是“外国的”。然而,当“我”与葡国兵士发生纠纷,被对方打伤后,丝士愤愤不平地说:“中国人生活在外国的土地上”,“你以为他们当我们是什么人?”小岛又变成了“外国的土地”。在小岛国族归属的问题上,叙述口吻游移不定,凸显出国族身份的暧昧性。小说对咖啡馆室内空间的描写也颇有意味:“里面全是穿制服的兵,我觉得很不舒服,那气氛是混杂的,谈话和笑声嚷成一片喧嚣,那是粗犷的,夹着烟味和酒味的浓浊,这简直不像一间咖啡室。”末尾一句充满隐喻色彩,似乎暗示着这不是一间小小的咖啡室,而是一个更大空间的缩影,“我”在“混杂的”气氛中“很不舒服”的感受隐喻了葡萄牙占据时期华人群体在小城澳门的生活体验。

澳门当代华文文学作品数量繁多,难以一一列举,本文仅有针对性地挑选部分作品试做分析,显然有挂一漏万之嫌。文学植根于现实世界,并试图借助语言的符码在纸页上重新建构一个富有意义的文本世界。澳门地域之小,构成了居于其中的文学创作者独特的历史记忆和生命体验,澳门当代华文文学作品又反过来借助纷涌迭出的“小城”、“小岛”意象,建构出一个安宁闲适的归属地与寄寓乡愁的家园,不断书写澳门的“小城”情怀。然而,小城并非遗世独立的存在,作为现代化都市的澳门总是处在世界之中,并与周遭世界保持着复杂而多元的关系,关于“小城意象”的讨论,因之需要放在澳门与外部世界关系的背景下解读。纷纷扰扰的外部世界作为正向或反向的多股力量,逐渐改变或破坏着“小城”的风景与生活,而这也相应地在文学世界中留下了痕迹,它既是澳门文化多元共生的体现,又进一步营造出澳门华文文学色彩斑斓的文化生境,并形塑着澳门文学未来的路径和方向。

芝加哥城市研究学派认为,城市不只是人的集合,也不只是各种社会设施的聚合体,它“更是一种心理状态,是各种礼俗和传统构成的整体。换言之,城市绝非简单的物质现象,绝非简单的人工构筑物。城市已同其居民们的各种重要活动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它是自然的产物,而尤其是人类属性的产物”。据此,作为“小城”的澳门同样既是自然的产物,也是文化的产物,文学世界中的“小城”澳门也遵循着同样一种双重性。梳理澳门文学中独特的“小城”意象,分析这一意象背后的生成机制,或可为我们研究澳门当代文学对本地文化地理空间的再现提供一种新的角度。与此同时,澳门这座“小城”内部的异质杂糅性令有关小城内外关系的讨论变得更加复杂,所谓的外部实际上早已寓于内部之中。澳门当代文学作品中对自身异质文化空间的书写,为“小城”意象提供了更加丰富的向度。

[责任编辑 池雷鸣 责任校对 闫月珍]

2017-01-15

郑海娟(1980—),女,河北定州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助理研究员,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后,从事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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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072(2017)07-003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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