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佳
莫里森《家》中的“鬼魂”形象
王 佳
莫里森的作品拥有众多的丰富的超自然因素,鬼魂就是其中之一。在《家》中出现了一个矮个男人的鬼魂,而这个鬼魂也在一定程度上象征了非裔美国人的非洲灵魂。在小说中,鬼魂指引了弗兰克的归家之路,也探寻了美国黑人的灵魂和精神归家的可能性。
莫里森 《家》 鬼魂
托妮·莫里森(以下简称“莫里森”)出生在一个黑人家庭,从小受到黑人文化的影响,她曾在查尔斯·鲁阿斯的访谈中谈到过,“我从小就是鬼故事喂大的……此外,我是 跟信鬼神的人长大的”。莫里森在1966年进入蓝登出版社担任高级编辑,之后便接触到大量的美国黑人的资料,尤其是在编辑“黑人之书”的时候,这对莫里森的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在面对白人文化霸权与黑人文化失语状态的冲突时,莫里森不断通过写作试图来寻找解决这种冲突的办法。
鬼魂是莫里森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一个超自然因素,最熟为人知的就是《宠儿》。《家》是莫里森在2012年出版的作品,鬼魂也在其中占有较大的比重。作品以20世纪50年代为背景,讲述一个曾经参加朝鲜战争的美国黑人士兵弗兰克战争创伤后返回祖国,并踏上拯救自我和其妹妹茜的故事。在小说的叙述中,鬼魂贯穿始终,向读者展示了一条充满神秘色彩的归家之路。
弗雷泽的《金枝》在“灵魂是人和动物体内的小我”一节中提到,一些非洲人认为在人身体中还有一个“小我”,而这种小我,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灵魂。灵魂居于身体,即使身死,灵魂也仍然可以存在。在非洲,“有些鬼是没有得到适当安葬的幽灵。它们到处游荡,寻找休息场所,直到为它们举行完‘第二次埋葬’仪式才会安宁”。在美国,就有大量的黑人灵魂没有得到安息,在四处游荡。因为在奴隶制的美国下,大量黑奴被肆意虐杀,这些灵魂得不到安宁,化为鬼魂,流离失所。实际上,不止是死去的黑人灵魂被迫流浪,活着的美国黑人的灵魂依旧无家可归。在美国的种族主义的阴影的笼罩下,即使美国黑人获得身体上的自由,精神上依然在备受束缚和压迫。
在《家》中,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游荡的鬼魂,它在作品中明确出现过三次。
鬼魂第一次出现是在弗兰克去往芝加哥的火车上:
他把头靠在窗框上,借着酒劲打了个盹儿。听见有人在他身边落座,他醒了过来。奇怪,车上明明有好几个空座。他转过头打量坐在他旁边的人,比起吃惊,更多的是觉得好笑。这是个矮个儿男人,戴着一顶宽边帽,淡蓝色西装搭配长夹克和灯笼裤,白鞋的前端尖得很不自然。这个男人盯着前方。被无 视的弗兰克靠回窗边继续睡觉。就在此时,这个穿阻特装的男人站了起来,消失在走廊里,皮质座位上一个凹印都没有留下。
一开始鬼魂出现地毫无征兆,弗兰克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穿阻特装的矮个男人是一个鬼魂。他只是惊异于这个矮个男人的着装,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的着装太过于夸张和艳丽。当弗兰克无视鬼魂继续睡觉时,矮个男人离开了座位,但“皮质座位上一个凹印都没有留下”。如果是活生生的人,不可能不在皮质座位上留下痕迹。鬼魂的第一次出现,令读者与弗兰克一样充满着疑惑,他是谁?他来自哪里?他为什么要来?从鬼魂的第一次出现,我们唯一可以知道的就是矮个男人的样貌:矮个男人,穿阻特装。
鬼魂的第二次出现是弗兰克到达芝加哥并在黑人比利·沃森家留宿的时候:
但在几个小时无梦的睡眠之后,他被咔哒一声惊醒了,那就像是扣动了一把空枪的扳机。弗兰克坐了起来。四周一片安静。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矮小的男人的轮廓,就是在火车上见过的那个男人,在透过百叶窗流进来的月光中,他的宽边帽清晰无比。弗兰克向床头灯伸出手去。灯光笼罩了那个穿淡蓝色阻特装的矮个男人。
“嘿!你他妈的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弗兰克站起来向那个身影走去,他刚迈出三步,那个穿阻特装的男人就消失了。(莫里森 32)
鬼魂第二次的出现与第一次相比,有所不同。鬼魂第一次出现时毫无征兆,但是第二次鬼魂出现时,弗兰克先被“咔哒”一声惊醒,继而看到了鬼魂。弗兰克对待鬼魂的态度也不再是漠不关心,而是带着一些恐慌和不安,他担心鬼魂会对他不利。第二次鬼魂消失也与第一次不同,第二次是在弗兰克注意到鬼魂并试图靠近鬼魂的时候,鬼魂消失了,而第一次是在弗兰克无视他的时候消失的。鬼魂的第一次和第二次出现并没有提供有效信息,但是他开始时常地出现在弗兰克的面前。
鬼魂第三次出现,是在弗兰克和茜共同埋葬那个陌生男人的时候。弗兰克经历千辛万苦后到达茜工作的地点,救出被博医生当作试验品而奄奄一息的茜,并最终回到洛特斯镇。在洛特斯,茜得到了社区黑人妇女的救治,获得身体和心灵的救赎。而这时的弗兰克已经开始不是原来那个为了逃避家乡而去参军的弗兰克。在弗兰克看到茜获得新生后,也尝试在脑海搜索麻烦,并试图解决它。他回想自己和茜小时候去过的马场,当他从祖父塞勒姆处得知,那个地方不是马场,而是残忍的“角斗场”。人们为了娱乐,让两个黑人自相残杀,一个必须杀死另一个。就老一辈的洛特斯人来说,他们知道有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孩从那里逃出来,代价则是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而那个时候正是小时候的弗兰克和茜偷偷跑到马场的时候。在那里弗兰克看见了两个人将一具尸体掩埋掉,“尸体的一只脚还支在外面,颤抖着,好像还能爬出来,好像和只需要一点努力,就能钻出他们堆在他身上的泥土……我们看不到掘墓人的脸……但我们看到一把铲子把那只脚拨了下,让它和尸体的其他部分一起沉入土里,看见那只粉色脚底布满泥土的黑脚被他们敲进墓穴”(莫里森 2—3)。到此处,关于鬼魂的身份真相大白,原来那个穿阻特装的矮个男人是那个因暴行而死并被草草埋掉的男人。这个矮个男人的鬼魂因得不到安息而跟着弗兰克。
非洲传统文化认为,“灵魂离开躯体的时间,是最后一次呼吸或是掩埋墓穴中尸体之时,灵魂能在坟墓上空停留一会儿。”(帕德林 139)矮个男人的灵魂在被埋葬时,恰巧遇到弗兰克和茜。矮个男人不甘心被这样草草埋掉,所以在弗兰克准备返乡时,开始跟随弗兰克,希望能得到弗兰克的重新安葬。弗兰克用茜缝制的色彩鲜艳的被罩重新包裹矮个男人的尸骨,将他埋葬在具有非凡生命力的月桂树下——月桂树被从中间劈开,削去树冠,却仍然顽强活着。茜的被罩是茜第一次缝制的作品,是弗兰克和茜当时所能拿出的最好的棺木。所以,当弗兰克和茜将矮个男人的尸骨重新埋葬时,矮个男人的鬼魂再次出现:
“那是谁?”茜指向对岸。
“哪儿?”弗兰克扭头望过去,“我没看到任何人。”
“他好像走了。”但她并不确定。“那似乎是个穿着可笑的衣服、摇晃着一条表链的矮个男人。他还咧着嘴笑。”(莫里森 73)
不同于前两次,弗兰克看见鬼魂,这次是茜看见的。那个穿着可笑衣服的矮个男人,正是前两次弗兰克看到的那个鬼魂,至此,鬼魂得到了真正的埋葬和安宁,而这也是弗兰克和茜的安宁。
矮个男人的鬼魂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美国黑人的精神缩影。他在“角斗场”被迫与自己的儿子进行搏斗,以供他人取乐,最终也为了自己的儿子能活下去而甘愿被自己的儿子杀死。矮个男人代表了那些被种族歧视压迫的美国黑人,他们在美国得不到像白人一样的平等机会。譬如小说中,比利·沃森的儿子,因在街上摆弄玩具枪而遭到白人警察的枪击;弗兰克曾经的女友莉莉,也因为自己的肤色而被拒绝住进白人小区,文件规定“此处列举之房产不可由下列人等使用或占有:犹太人、黑人、马来人或亚洲人,私人帮佣除外”(莫里森 29);而茜更是直接成为白人博医生的试验品。他们被种族主义的大山压得喘不过气。他们身体上的自由并没有带来精神上的自由。
鬼魂并不会被所有人看见,只有弗兰克和茜可以看见鬼魂,鬼魂可以选择被看见的人。矮个男人的鬼魂在弗兰克归家之路上一直跟随他,提醒他。而弗兰克看见鬼魂的态度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美国黑人对于自己精神状态的认识现状。面对鬼魂的三次出现,弗兰克的态度变化也代表了美国黑人在面对自己精神状态的态度转变。鬼魂第一次出现时,弗兰克采取的是一种漠视的态度。而当时在火车上有一位丈夫因去买一杯咖啡而被驱赶,他的妻子也因维护丈夫,脸部被打伤。面对这种种族歧视,弗兰克只是询问列车服务员有没有告诉车长,并没有表达自己的态度,只是默然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鬼魂的第二次出现,引起了弗兰克的关注,与此同时,在知道比利·沃森的儿子的遭遇时,他表达了自己的愤慨,不能对一个孩子开枪。第三次鬼魂出现的时候,正是弗兰克和茜在埋葬鬼魂的时候,鬼魂终于可以得到安息。弗兰克和茜也经历了种种磨难,可以在美国这块土地上找到自己的家。
在非洲传统文化中,向来有“祖先崇拜”的传统。19世纪的作家赫伯特·斯宾塞曾说过,“‘祖先崇拜’一词,从广义上讲包括对死者的崇拜,不管崇拜者与死者有无血缘关系”(帕德林29)。鬼魂在另一方面也代表着美国黑人的非洲传统之根。在小说的开篇,弗兰克就说“我确确实实忘记了埋人那事,我记得的只有马”(莫里森3)。弗兰克忘记了埋人的事,这跟那些抛弃非洲传统文化的美国黑人何其相似。但是弗兰克在经历了战争、寻妹、归家以及自我救赎等种种磨难下,终于在自己的家乡——一个充满黑人传统色彩的小镇,获得了安宁。美国黑人的灵魂也可以得到安息。
有评论家指出,“尽管莫里森的其他作品中时有关于种族歧视、黑人社区文化、爱之重要性的描摹,但没有哪部作品这样以‘家’为线索细致地展开关于黑人生存空间的想象,没有哪部作品这样特意强调反对种族歧视的民众基础,这样热情洋溢地刻画黑人社区的治愈能力,这样充满温情地给主人公一个找到‘家’的圆满结局,总体上表现出一种乐观向上的基调”。在这里,莫里森对美国黑人寻找非洲之根充满了乐观的态度。弗兰克和茜最终在黑人文化的治疗下痊愈,美国黑人也终将在美国这片土地上寻回自己的文化之根。
莫里森的作品不仅展现美国黑人的生活状态,而且也更加注重表达美国黑人的精神现状。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上,莫里森说“将非洲血统在美利坚国土上的存在视为实现美国之梦的必要的内在条件”。莫里森一直致力于保存和弘扬黑人文化,她希望能在美国这片以白人文化为主流文化的土地上,寻找美国黑人的文化之根,构建属于美国黑人自己的文化。莫里森在《家》中借助鬼魂,表达美国黑人对追寻精神归宿的必要性以及可能性,这也使得莫里森的作品独具一格。
注解【Notes】
①[英]帕德林:《非洲传统宗教》,张治强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140页。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②[美]托妮·莫里森:《家》,刘昱含译,南海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24—25页。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美]查尔斯·鲁阿斯:《托尼·莫里森访谈录》,斯默译,载《外国文学动态研究》,1994年第01期。
[2]王守仁、吴新云:《国家·社区·房子——莫里森小说〈家〉对美国黑人生存空间的想象》,载《当代外国文学》,2013年第01期。
[3]毛信德:《20世纪诺贝尔文学奖颁奖演说词全编》,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927页。
Title: Analysis on the "Ghost" Image in Morrison's Home
Author: Wang Jia is from the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hanghai University, specializing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Morrison's works have a large number of rich supernatural elements, and the ghost is one of them. In thehome
, a short man's ghost appeared to some extent, the ghost also symbolizes the African American's African soul. In the novel, the ghost guided Frank the way back home, and explored the possibility of African American's soul and spiritual home.MorrisonHome
Ghost王佳,上海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