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二题

杨玲龙/ 著

我们的寨子不大，寨子里的后生却闹得欢。寨子的街不大，却是后生们聚会活动的地方。因为是大队所在地，寨上的后生以街上人自居，不经意中常常流露出作为街上人的得意与骄傲。街边大队合作社对脸有一堆木头， 木头大根大根的，好坐人。村里的年轻人已将这些木头坐得油光发亮。

傍晚时分， 后生们坐在木头堆上，谈论着白天的所见所闻，讲到开心之处，竟仰天大笑，直笑得露出喉咙根来。

这时，街那边走来一个小姑娘，拿着碗来买豆腐乳，喧嚣的木堆上后生们顿时安静下来，眼盯看着小姑娘走进合作社，然后又看着她端着装有豆腐乳的碗走出来。这下人群中有人喊道：

“喂，小妹仔，你的碗底有什么？你看看，你看看——”

小姑娘果真端起碗底看，于是一块豆腐乳立即滑落到了地上。小姑娘无可奈何地愤怒，眼里噙满了泪水，险些哭出声来，飞一般朝屋那边跑去了。

这时从河边又走来了一位姑娘。后生们又是一阵屏声静气。他们打量着，然后有人喊道：

“一二一， 一二一，动作整齐点！”

寨上的后生

本来就胆小走过街边极不自然的姑娘经后生们这样一喊，竟然同手同脚地迈开步子来，此时的姑娘脸涨得绯红，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姑娘走后，木堆上的后生们发出“哈哈哈……”极为得意的笑声。 这时，后生们你拧我，我掐你，推推搡搡，相互取笑。说刚才的姑娘是谁谁的相好。木堆上的笑声此起彼伏，连连不断。直到夜色深沉，后生们才陆陆续续从木堆离去。

我们寨与湖南省通道县相邻。这里湘桂两省往来密切。通道有个木脚大队。这里民风古朴，木脚人把所有外来客人奉为上宾。比如，你是来这一家走亲戚的，在这一家住上一个晚上，第二天立即有人来接你到他家去吃饭，去住夜。只要有人来到寨上，这里的后生姑娘就会跑去看新人凑热闹对山歌。寨上来了姑娘的，后生们去，来了后生的，姑娘们也会落落大方地去看热闹，唱山歌。有一次我们寨的秀科、吉军他们几个后生去木脚走亲戚，他们不懂唱山歌，就打算选在天黑之后才进村，想用走夜路的艰辛换来当晚的安然自在好生歇息。结果还是走漏了风声，寨里的姑娘还是像田里的饿蚂蟥听见水响一样，一齐凑了过来。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异乡的夜晚依然是静悄悄的，洗漱一番，后生们在为他们的如意算盘精心安排暗自高兴，对主家说一声晚安便各自歇息去了。这时，女主人紧抿着嘴唇，嘴角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然后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后生们刚刚睡下，就听见狗叫，然后是一阵晃动的手电筒光。再后来又是一阵低声细语。好家伙，像是有姑娘来闹寨了！

来闹寨的姑娘好言好语叩开主家的门后，来到火炉塘坐下。接着就唱起歌来，唱歌先唱请主家耐烦，请求主人原谅的歌。直到主人面带笑容满口答应了，姑娘们才开始去敲后生们的房门。虽说走了一天的后生们有点累了，此时正想歇息，但妹子们“咚，咚，咚”的敲门声却敲得人心慌，敲得人激动。秀科翻身下床穿上衣服，吉军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妹子们在门外敲门，急促地敲门，后生们不开门。

这时女主人也来敲后生们的房门，她说：“后生们，快开门吧，你们要是不开门，妹子们是不会离去的！”

后生们在房间里推推搡搡，然后你推我我拉你歪着斜着从房间里踏出来，来到火炉塘。四个后生紧挨着坐下。妹子们正准备开始发音唱歌，这时有人喊道：“慢着，还有一个没起来，明明是五个的。”

好厉害。原以为天黑才进寨，会是神不知鬼不觉，不料所有情报都被妹子们侦察得一清二楚！

没有起来的那位是位初中生，他真的不想唱歌也不懂唱歌。听见有人又来敲门，他决定躲起来。他心想，只要躲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就是最安全的。

门没锁上，被敲了几下后，打开了，两个妹子径直走到床边掀开被窝。只见小后生蜷曲在床铺中央，瑟瑟发抖。小后生说不会唱歌，妹子说不会唱也要起来，起来听山歌也行。小后生跟着两个妹子来到火炉塘。坐下后，妹子说，不会唱歌是要喝冷水的。这时小后生心想，唱就唱吧，不就是唱歌嘛，于是拉开嗓子，像在课堂上唱歌一样唱了起来：

东方红， 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小后生唱完《东方红》后，还一连唱了几首红歌，然后进房里睡去了。

这时火炉边妹子们开始向后生们发起猛烈的攻势。大胆地唱歌，大胆地盘问。我们两寨相邻，时常往来，但因为出省了，不但是代表本寨的水平、本大队的水平，更是代表本省的水平，后生们感到责任重大。重任在肩，他们决定不辱使命，超水平发挥。他们达成共识，宁可沉默不语，让妹子们摸不着深浅，也不能随便张扬。必须做到攻而必中，弹无虚发。

歌堂开起来了，山歌唱了好几首，可后生们就是一言不发。性急的湖南妹子有些耐不住了，情急之下，有人大胆唱道：

对门有头牛，

大喊三声不抬头。

牛不抬头吃青草，

哥不抬头不理人。

牛不进田莫怪牛，

只怪田里有石头。

哥不唱歌莫怪哥，

只怪家里有老婆。

妹子们一连唱了好几首这样攻击性的山

歌，后生们终于忍不住了，于是怂恿着秀科唱

了起来：

自从不到妹家乡,

妹的家乡好地方。

好山好水好人才，

我哥初来有点慌。

秀科唱罢伸了伸舌头，然后扭过头瞅准了背后的凳子坐下。

如此这般的你唱我答，一直唱到鸡叫三道，东方吐白。

我们寨与木脚大队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木脚大队的妹子来我们寨的时候，后生们去坐夜唱山歌，而木脚的后生来，我们寨的姑娘却不敢去坐夜唱山歌。不是没有勇气，是不兴这一套。因此，几次木脚大队的后生来，都是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没有姑娘去看热闹，也没有姑娘去唱山歌。为此，木脚大队的后生沮丧不已，回去后不断地自我反省：“是我们错在哪里？还是我们魅力不够？”后来实在憋不住气，木脚大队的后生就托本地有些名望的老人来讲情，说是要求享有木脚大队姑娘的同等待遇，也就是当他们来到我们寨的时候，我们寨的姑娘也要去看他们，与他们对歌。于是，受人之托，木脚大队的一位老人果真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奔走于两省之间，向我们寨的老人委婉地表达了木脚后生们的意思。我们寨的老人答应了，又连忙奔走于我们寨的后生与姑娘之间。姑娘们答应了，可是后生们不从。不过这不从只在本寨公开，对木脚的后生却秘而不宣。

木脚大队的后生来了，这次的木脚后生非同以往，个个打扮得光光鲜鲜、漂漂亮亮。这天夜里，木脚的后生早早地吃过夜饭，准备一番，等待着我们寨的姑娘到来。

好戏在后头！秀科、吉军他们早已商量好，决定这一回来他个反串表演，给对方来个措手不及。

初夏的夜晚，夜色融融。断黑时分，主人家的狗叫起来了，只见电筒光晃动，光亮之中人影闪烁。“姑娘们”个个包着头巾，遮遮掩掩的。

堂屋里昏暗的灯光下，两村青年分宾主落座，各占一边。一阵寒暄之后，是相互赞美和颂扬。歌堂随即打开。

男扮女装的秀科、吉军他们开始唱起山歌来，尖声尖气的。然后又到对方的后生唱，往来酬唱，其乐融融。昏暗的灯光下双方对垒，还算和谐。唱着唱着，歌兴正酣，突然间，秀科感觉肚子疼，准备上茅房。刚起身，他发现自己的衣脚卷起，露出了皮带头和别在皮带上的手电筒，赶忙将衣脚扯下，不料他头上的毛巾这时不争气地散落下来，露出陆军头。他惊慌了，急忙捡起毛巾重新扎起，可已经来不及了。没等我们寨其他后生反应过来，对方后生已惊讶不已，呜呼一声，愤而站起，拂袖而去。由此，我们寨与木脚大队几年不相往来。

虽然得罪了木脚大队的后生，秀科、吉军他们也算是一次英雄救美，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值得。

侗寨就是这样，有一种酸味，原始的酸味，来自骨子里夹杂着泥土味道的酸味，因着这酸味侗寨更有韵味。

寨上的美女

我们的寨子山清水秀，我们寨上的姑娘丰盈饱满。她们高高的个子，肥壮结实，圆圆的脸红扑扑的，秋冬季节皮肤皲裂，红里透黑。笑起来露出两颗硕大的门牙。更绝的是，她们个个都有个响亮的名字，叫美女、美花、美艳，不过她们都姓吴。

本来是吴美女、吴美花、吴美艳，寨上人不兴叫姓，也就只叫美女、美花、美艳了。寨上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美女、美花、美艳地叫开了。甚至个别后生还昵称单字，叫“女”“花”“艳”的。也有个别好事之徒，大概觉得有些名不副实，就故意把美女、美花、美艳的“美”字加重音，使劲叫“美——女”“美——花”“美——艳”，带有点讽刺意味，“美女”们才不顾那么多，依旧“哎——，哎——”地答应得甜脆脆的。

美女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初春之时，她们必定要举行一次隆重的洗礼。这一天必定是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早早起来她们就把长年煨在火塘边的米醋煲移开，倒出来，兑上水。然后浇在浓密的秀发上，再用毛巾将头发严严实实地包好，然后念上一段咒语，乞求秀发亮丽，青春永驻。动作麻利，心态虔诚。

吃过早饭，美女们相伴来到寨边的小河。她们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洗濯。她们洗脚、洗脸、洗衣服。顿时整条河水溢满侗歌和捣衣声。唱到开心之处，说到隐秘之事，美女们竟忍不住相互追逐起来，你拧我，我掐你，扭成一团。这时还打起水仗来，一时间水花四溅，好不热闹。吵闹过后，美女们个个闹得气喘吁吁，笑得眼泪出来。这时候日头快到头顶，时候不早了，美女们便走进没膝的水中一字排开，弯下头开始漂洗她们飘逸的头发。洗完后，上岸甩干，就那样一直披着，那是另一派风景。

初夏，杨梅虫叫累了之后，杨梅熟了。插完田，美女们翻山越岭去摘杨梅。姑娘们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就连后生们也很难追上她们。她们爬树的本领更是叫人艳羡不已。只要是好吃的杨梅，不论树干多小她们都能爬上去，只要是鲜红可人想要摘到的杨梅，不管挂在多高的树尖尖她们也能摘到手。她们常常是爬上一棵树，摘下两颗杨梅一尝不好吃，便立即返身跳到地面，扭头便走。她们爬的杨梅树是杨梅季节里没有人上过的，她们摘到的杨梅是所有寨上人摘到的最红最甜的。只要听说她们去摘杨梅了，晚上就会有寨头的三伯妈、寨尾的五叔叔跑来吃杨梅，还常常引来寨上的后生一起尝鲜。不过，这些后生来吃杨梅，大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趁机来玩耍，看热闹的。

盛夏的傍晚，微风习习，热而不闷。这是美女们最快意的时刻，她们相约着来到村头河边的一块大石头边。这是美女们固定洗澡的地方。美女们原来洗澡的地方不在这里，也没有固定的洗澡地方。只因去年，众美女商量了好几个晚上，说是洗起澡来，经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太麻烦、太被动，为了改变这种局面，变被动为主动，她们决定找一个固定的洗澡地方。这个地方必须具备好洗澡、好放衣服、好换衣服这样三个条件。这里正好具备这三个条件。于是美女们就选定了这个地方。可是这个地方已被后生们占领，怎么办呢？美女们准备迎难而上攻下它。第一个晚上，后生们在那里洗澡，美女们跑到岸边又是喊又是叫的，她们打呜呼，喊后生们的小名；第二天晚上，她们往河里扔石头，带来自家的狗在岸边狂吠乱叫，搞得后生们不得安宁；第三天晚上，来这里洗澡的后生就只有三两个了，美女们人多势众，以势压人，三两个后生逃之夭夭。至此，美女们终于攻而占之，如愿以偿。

这天晚上，在溶溶月色中，在清清河水里，美女们释放劳累，舒展个性，她们唱着悠扬的侗歌，漂洗着绵长的秀发，慢慢地游着，一会儿仰游，一会儿蛙游，自由自在，开心尽兴。

冬日里，像寨子四周的大山一样，美女们显得庄重内敛。她们常常独自在自家窗前编织花带。她们织进少女的欢乐，同时也织进青春的忧郁。图案丰富、多彩亮丽的花带不知道送给哪一位没心没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