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著
明月登上天顶,那么高,
不可能有谁拥有过它。
如此明亮,看上去和从前一模一样,
不可能有谁失去过什么。
黎明前有个人死去了,
树叶沙沙响,空气中的氧
又被重新分配了一次。
黎明前有人在倾听寂静,
水池和窗格在吸收那寂静。
猫穿过人间。雾卷动着,在摸索
更大范围里发生的事。
纸张空旷。黎明前像个低音区。
道路试图从林中走出。死者,
半个身子有光,半个身子,
滞留在昨夜的黑暗里。
山脊如虎背。
——你的心曾是一阵细雨。
开满牡丹的祠堂,
现在是一个文化场所。
——腐朽的木柱上,龙
正攀缘而上,尾巴在人间,头
已不知去处。
古乐发甜,木头有股克制的苦味。
——当演奏暂停,
有人谈起伟大的乐师:他们,
或死于口唇,或死于某个谦逊的低音……
“乐声,其实是种古老的生物。”
演奏重新开始了,
一声鼓响,如偈语在关门。
你在翻修后的操场上慢跑,
跑在崭新的塑胶跑道上。
草坪青郁,少年在嬉戏,
有时进行曲会突然响起,像恶作剧,
那些热情恒定的声音,
从不管倾听者是否需要。
看台已空。 你已是多年不鼓掌的人。
但你在人群中慢跑,并想起
煤渣路、海军衫、一个小姑娘短裙上
颠簸的花边……
落后的人,再也没能跟上来;
而有人加速冲出群体,从此去向不明。
不再有催促,或有人远远向你招手,
但呵斥似乎从未离去。
从弯道拐上直道的时候,你仍能感到
零点一秒那锋利的针刺——
有时人群散去,你放松步履,逆时针
越跑越慢,变成了散步。
操场也恢复了记忆,缓缓转动像一只
不再顺从时间的钟表,摸索在
它曾创造的过往里。
乌桕的枝杈冰冷。
陶片上,古老的纹理曾用来释梦……
杨树被抹根砍掉时,
苍白的树茬像孩童的脸。
——没有这不谙世事的表情,厄运
也许会变得更加无法忍受。
树林尽头是一片湖水,水底
一段木头斜着身子:夏日的溺水者,
我们一直记得她求救的姿势。
——夜已深,围着小灯抽烟的人
家谱一样安静。
火车的嗡嗡声从山那边传来,又消失。某种
事后的沉寂,意义难辨,
一直在掂量小村的心。
室内有两只钟,
一只壁钟,一只座钟。
壁钟总是慢吞吞的,跟不上点;
座钟却是个急性子,跑得快。
在它们之间,时间
正在慢慢裂开——
先是一道缝隙,像隐秘的痛楚;
接着,越裂越大,窗帘,求救般飘拂;
然后,整个房间被放进
某个失踪已久的世界……
“几点了?”有人在发问,声音
仿佛传自高高山顶。
所以,每次拨正指针,
你都有些茫然,像个从远方
重新溜回生活中的人。
——最准确的一刻总像是
陌生的:掩去了
许多刚刚被看见的东西。
天还没亮,车窗是一面镜子。
把脸贴在自己头像的阴影里向外看。
玻璃冰冷,残雪碎白,黯淡的事物模糊闪过。
我知道黎明正来临,火车穿过的
是一段晦明交替的光阴。
主啊,我知道在你照看的范围内,
枯草有寒冷的梦,水塘有蓄积了一夜的光,
穷人和富人都尚在安睡。
我希望待会儿有个睡眼惺忪打开院门的人,
看见一列绿皮火车从晨曦中奔来,
像从远方给他带来了希望。
熊睡了一冬,老鼠忙了一夜。
乱世之秋,豹子的视力是人的九倍。
想变成动物的人在纸上画鲸;
不知该变成何种动物的人在梦中骑虎,
有时醒得突然,未及退走的山林
让他心有余悸。
狗用鼻子嗅来嗅去,必有难言之隐;
猫在白天睡大觉,实属情非得已。
猫头鹰又碰见了黄鼬,晚餐时,
座位挨得太近,它们心中都有些忐忑。
而有人一摸象就变成了盲人,有人
因窥见斑马,变成了新思想倡导者。
我也曾画过蛟龙两条,许多年了,
它们一直假装快乐地嬉戏,其实,
是在耐心等待点睛人。
——总有一天,它们会开始新生活,
并说出对纸张不堪回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