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河旧事

2017-11-13 16:01相裕亭
连云港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闺女

相裕亭

盐河旧事

相裕亭

走 婚

安虎是个赌徒,盐区有名的赌徒。北至胶州湾,南到灌河口的燕尾港码头,到处都有他的赌客。安虎玩的是豪注!他曾在一夜之间,输掉了两麻袋白花花的钢洋;也曾在一夜之间,赢回了大盐商杨鸿泰家曲径通幽的西花园。有人曾大致地估算过,经他安虎手中赢回的钢洋和输掉的银锭,少说也能装满两艘双桅帆的大渔船。

一年腊月,北乡来了一位麻脸、瘦高个的赌客。当时,安虎正在自家门前的廊檐下,撩拨一群野孩子在雪地里打架,看到那个找上门来的赌客两手空空,半天没有搭理他。末了,安虎把手中一团羊绒似的雪团儿扔向孩子们,不屑一顾地问他:“赌什么?”

赌客说:“我带的‘干货’,都在船上。”并自报家门,说他姓陈,大名麻六,盐河北乡人。

安虎一听,顿时两眼放光!他知道此人来头不小。当下,酒宴款待。并相约日落以后,划船到盐河里赌。

那夜,双方各自只带一个随从上船。他们既是收钱、放码子的帮手,也是赌局中输赢的证人。

刚开始,安虎与麻六所下的赌注都比较小,你三块、他五块,如同午后街口的老太太们看小牌似的,说在嘴上,耍在指间。那种小儿科的玩法,类似于拳击场上,两个将要生死对决的拳击手,登台亮相以后,双方拉开架势,颠起碎步、拳脚一伸一缩地去试探对方的套路。等到牌桌上的钢洋“哗啦啦”划动时,两人没了话语。那时,才动真格的。

天快放亮时,北乡来的陈麻六,输掉了最后一摞钢洋。但他仍不肯罢休,他在安虎吩咐随从打点行头,下船走人时,忽而又设一局。

安虎笑他:“你所带的钢洋都到我这里了,你还赌什么?”

陈麻六半天咬出了两个字:“闺女。”

“什么?”

安虎似乎没听清对方说什么。

这时,只见陈麻六用赌局上赶钢洋的戒尺,轻点着桌面上摆好的谜面,说:“这一局,我若是再输了,家中两个尚未出阁的闺女,送一个给你。”

这回,安虎听明白了,对方要拿自家的闺女做赌注。已有家室,但尚无子嗣的安虎,脸上顿时露出了阴冷的微笑,他转过身来,单手捂住陈麻六设下的赌局,猎鹰一样的眼神,在陈麻六那干瘪如烤牌(盐河两岸一种火炉中烤脆的面饼,表层撒着金灿灿的芝麻)似的脸上寻来望去。末了,安虎压低了嗓音,提醒陈麻六,说:“赌场无戏言!”

陈麻六说:“无戏言。”

安虎说:“好!”随之欲开谜面。

陈麻六却说:“且慢!”

陈麻六问安虎:“这一局,我若是赢了呢?”

安虎略顿一下,但他也不孬种!在安虎看来,对方是拿自家闺女作赌注,他也应该押上相应的赌注才算爷们。于是,安虎牙根一咬,说:“我家那尚未开怀的婆娘押给你。”

陈麻六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说:“不,船上的银子都留下。”

安虎说:“好,一言为定。”

陈麻六说:“一言为定。”

随之,开局。陈麻六输了。

安虎二话没说,当场双膝跪倒,直呼岳父大人在上。

陈麻六知道,安虎这是在向他叫板。

但,陈麻六已无计可施。他只有许配一个闺女给安虎。可此时的陈麻六灵机一动,临时附加了一个条件,让安虎明媒正娶他家的闺女。安虎答应了。

接下来,双方签字画押:一朝结为夫妻,终身不得离弃。并定于半月后的腊月二十六,为大婚之日。

安虎喜出望外。

可此时的安虎,并不晓得陈麻六家的两个闺女中,有一个是久病在床的瘫子。陈麻六立字嫁女,就是要把那个瘫子嫁给安虎。

事过三日,双方经媒人说合,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办婚事。此时,一个北乡来的盐贩子向安虎透露,说陈麻六欲嫁一个瘫痪的闺女给他。并说,陈麻子家那瘫痪闺女,只能坐着爬动,不能站竖行走。平日里,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

当下,安虎愣住了。难怪赌局上那个诡异的陈麻六,要拿自家的亲闺女作赌注,原来他是心术不正,想把一块烫手的“山芋”塞给他呀。

这个老东西!

安虎想休掉这门婚事,可想到对方有字据在手,他安虎若是单方毁约,肯定是要吃官司的。再者,大婚的喜贴已经发至亲朋好友,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再说退婚之事。一切,只好按部就班。

可真到了迎娶新娘的当天,安虎这边也动了心机,派去八抬大轿,额外还带来了几十口子护轿的青壮年,他们进村不进院落,离陈麻六家还有八丈的时候,“哗啦”一下,铺开了一道映天红的红地毯,从街口的场院儿,一直铺展到陈麻六家的正厅。新郎官安虎,远远地站在花轿前,让新娘子,踏着红地毯走上花轿。

这一招,可是陈麻六没有料到的。

围观的乡邻和进进出出的陈家人,看到那些迎亲的壮汉,个个虎背熊腰,人人手持一把红布缠绕的棍棒,列队站在红地毯两旁,时而还“呼呼、哈哈!”狂呼乱喊!俨然是有备而来逼婚的。

陈麻六慌了阵脚!已经披金戴银,开脸待嫁的陈家瘫痪女子,听说对方要逼她走上花轿,一时间也乱了方寸。

双方僵持不下时,陈麻六家年方二八的小闺女挺身而出,她当即跪在爹娘跟前,含泪向爹娘表白:愿意为爹娘分忧,替姐姐出嫁。

这个结果,正是安虎所要的。

婚后,陈麻六家那聪明伶俐的小闺女,深受安虎宠爱。数年后,她将瘫痪的姐姐也一同接来随了安虎。那是后话,不提了。

船 客

盐河码头,下连波滔汹涌的黄海,上接与盐河相连的各条内河支流。每天,内河里的小船,载着本地编织的竹席、草帽、麻布,以及当地的海盐、药材、高粱、大豆、兔毛、羊皮、牛角、桐油、时令的蔬菜瓜果和装在笼子里活蹦乱跳的鸡鸭、生猪等等,一路撑篙摇橹地运载到盐河码头,转装到等候多时的大船上,再往青岛、烟台,以及长江沿线的吴淞口、扬州、镇江,甚至更远的安徽芜湖一带运送。回头来,他们把大地方的洋布、白糖、蜡烛、煤油,甚至是官府禁购的鸦片、火枪啥的,运载到盐河码头,在此分装到各式大小不一的小船上,让它们沿盐河上游的各条支流,运送到内陆城镇的小码头,走进各家商铺,卖给千家万户。

盐河里,跑内河的船,无桅、无帆,多为一家老小齐上阵的“老小船”。他们的船大都很破旧,不能到大海里航行。到大海中航行的船,要有高大的桅杆,威武的风帆,它们船头高翘,船尾方正压浪,方能劈波远航。

那些远洋船上的船客,操着不同的口音,穿不同的服饰。他们驾船停靠到盐河码头上,会表现出一种作客者特有的谦逊,他们整齐划一地把船停靠在一起,夜晚会把船上的灯光打得很亮,让周边很远的船只,都能借到他们光。他们的船,要在码头上添加淡水,补充食物和用物。船上的水手,要下船饮酒、购物,还要到周边花船上寻找女人的爱抚。

码头上,离不开那些异乡来的船客。异乡来的船客,也离不开码头上的补给和花船上那些温情似水的女人。

公元1892年盛夏,即光绪十八年农历七月初九,盐河入海口,漂来了一艘怪模怪样的客船。此船,无桅、无帆,远看像是一团黑色的焦炭。它漂向盐河口的当天,恰逢海上台风大作,岸上的渔民看到那艘小船时而被巨浪高高地托起,时而又重重地跌入浪滔中的漩涡。而船上的人,不熟悉此地海域状况,偏偏在风浪中划向了当地人称之为鱼腹之地的鱼鹰嘴。

那是一片危机四伏的海域!

鱼鹰嘴下,怪石嶙峋。平日里,海上风平浪静时,当地渔民在此石缝间掏海蟹、敲打岩石上的海蛎子。而此时,海上风起浪涌,鱼鹰嘴下那些狰狞的石柱,如同一只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它们潜伏在巨浪之下,专等靠近的船只撞个船毁人亡。而那艘异乡客船,恰恰是奔着鱼鹰嘴来了。

渔民们为其揪心!给他们打旗语,告诉他们此地不能停靠船只,让他们绕到鱼鹰嘴左侧平坦的海岸登陆。可那艘在风浪中漂浮的客船,先是看不懂渔民们所打出的旗语,再就是他们的船体过于轻浮,面对海上巨大的风浪,似乎失去了自身的主动力。眼看他们就要撞向鱼鹰嘴的暗礁,当地水性好的渔民,奋不顾身地向他们抛下了竹杆和揽绳,为其引航。最终,总算把他们领到安全的海域。

可此时,人们忽然发现船上的人模样怪异,说话叽里呱啦,一句也听不懂。再看他们的船,看着像黑色的焦炭,实则是一艘光滑的橡皮船,且有“呜呜”怪叫的小马达助推航行。这在当时,是盐区人从来没有见过的。船上的人,穿着宽袍大袖,类似于寺庙里的和尚服,他们头上挽着发结,胯下扎着裆带。

他们不是中国人。

有人给他们打哑语,问他们来自哪里。

他们中,为首的一位留小胡子的长者,指指茫茫的大海。示意:他们的家,在大海深处。

盐区人不晓得大海深处在哪里。

消息传至盐务府,时任盐区地方官的人,名叫吴亮采,此人科举出身,可谓满腹经纶。当他得知对方是来自异国他乡时,第一反应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当即派轿子,把他们接到衙门府内,以官府最高的接待规格,好酒好肉地款待他们。其间,找来纸和笔,让他们划出他们的家乡在哪里,以便把他们送回去。

这时,那个留小胡子的长者,接过纸和笔,随手划出了一道弯弯曲曲的海岸线。然后,他举笔在空中停顿片刻,选在离那条海岸线很远的地方,极为娴熟地划出了一片弯弯的“柳叶儿”,示意:他们的家,就在大海内那片漂浮的“柳叶”上。

盐区的地方官,看着那片“柳叶儿”,仍然没有弄明白他们到底来自哪里。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不是咱们中国人。他们的国家,在大海深处的某个小岛上。盐区人把他们当作自家的亲人一样,宾客相待。

两天后,海上风平浪静,他们要登船回家。盐区的地方官再三挽留,可对方执意要走。

无奈之下,盐区百姓送些米面鸡鸭给他们,并按照当地的风俗,杀猪宰羊,燃放鞭炮,祝福他们航行顺利。

此时,当地人仍然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更不晓得,他们漂洋过海来到盐河口干什么。

两年后,即公元1894年11月,日本人在大连旅顺口抢滩上岸。为首的指挥官,不是别人,就是当年在盐河口登陆的那个小胡子——乃木希典。

至此,盐区人恍然大悟,原来那艘模样怪异的橡皮船,是侵略者的一艘侦察艇。

高 徒

两个盐区人,或几个盐区人,在离家很远的车站、码头凑在一块,或是在某个荒郊野岭的大车店里投宿、就餐时相遇,其中一方听出对方是盐区人的口音,就会很亲热地搭上话儿。他们说各自离开盐区的时间、经历、见闻,说此地的天气、物价、饮食、穿戴以及海鲜的味道与盐区有什么不同。期间,他们可能还会谈论到别的什么,比如问到当下盐区的盐官是谁,某个盐商家里娶了几房姨太太之类,对方想半天可能会摇头说不知道。但是,若提到盐区的杨爷,他们肯定都是熟悉的。

“杨爷还在咱们盐区吧?”

“在,时常见到他。“

“他还是那个德行?”

“他那德行,只怕是这辈子改不了!”

“……”

盐区人所谈论的杨爷,是个讨饭的。

赶上集日,他手托一顶破毡帽,在盐区的西大街上,从街北头要到街南头,别管是卖鱼、卖肉的,还是卖萝卜、青菜的,你给他一个铜板不嫌少,赏他两块大洋不说多。但是,你不能不给他。你不给他,等于瞧不起他这个“爷”。他会赖在你摊前不走,搅和你做不成生意;僵持久了,他腰间的刀子就摸出来,他摸出刀子,并不是要与你拼命,而是割自己的皮肉给你看——自残。做生意的人,谁愿意惹上血腥之灾,赶紧扔两个子儿,打发他走人吧。

杨爷,本名杨大。他的真名叫啥,无人晓得。盐区人称他爷,多为奚落、好玩,他本人还真把自个儿当成爷。

平日里,杨爷一个人住在盐河口的破庙里,他想吃青菜,周边菜园子里去拔,不管是谁家的,拔两把够他吃个新鲜就行;无粮下锅时,轮番去大户人家要,粗粮细粮各一半。杨爷登门讨粮食时,递条扎上裤脚的旧裤子给你,让你两边对称着粗粮、细粮搭配好,他接过来搭在肩上,口中不吐半个谢字,转身就走。

盐区,因为有了杨爷,外来的小蟊贼以及沿街的乞讨者,如同小鸟见老鹰似的,都被他赶跑了。这正是杨爷能在盐区耍横的资本。为此,盐区人并不怎么讨厌他。

后期,杨爷年岁大了,腿脚不利落了,便收了个干儿子。那小家伙,左边眼睛里长了朵萝卜花,如同一泡喜鹊屎似的,白乎乎垛在眼球上,怪瘆人的!

杨爷叫他独眼。

最初,独眼上街,手托杨爷那顶破毡帽。沿街店铺的掌柜直犯疑惑,心想:这是哪来的野孩子,怎么逃过杨爷的眼,跑到这里耍横来了。正要挥手驱赶,杨爷在后面却打起嗓子。

这时,人们才懂得杨爷有了继承人。

接下来,杨爷不出面,只要独眼托着杨爷的帽子出来,总有人给他往里扔些铜板儿。

年底,杨爷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面破锣,赶在农历小年的那天傍晚,让独眼到大街小巷里叫喊:“农历二十三,灶王爷休假上西天!”咣!咣!

独眼的锣声,招来一大群孩子跟着围观。

农历二十三为辞灶。传说灶王爷在这一天,要回天上去,直至年三十的晚上才能回来。这种神话传说,民间妇幼皆知,他杨爷纵容独眼,滑稽可笑地敲着一面破锣瞎叫喊,又为哪般?

咣!咣!

后面的锣声里,便有了内容:“灶王爷离家去西天,灶间烟火无人管。”咣!咣!听口音,灶王爷这几天不在家,灶间的烟火,要肆意蔓延了!

事实上,那段时间,家家户户开始忙年,洗香炉、擦灶台、刷桌椅、掸房尘、蒸年糕、打卷子、煮鸡、炖鹅……忙中有错,以至引起火灾的事,时有发生。所以,杨爷那边给你提个醒儿。尤其是晚间鸣锣喊叫的那一遍,是独眼自个儿编出来,恰似儿歌一样:“小狗汪汪,出来张张;小狗咬咬,出来瞧瞧!”连三、五岁的小孩子都铭记在心,且听到邻居家的小狗狂吠,孩子们还会提醒大人,快起来看看院子里是否进贼了。

杨爷的这套把戏,看似是善意之举。可三、五天过后,其真实面目显露出来了,他派独眼挨家挨户上门收钱。他为你们提醒防火防盗的信息了,灶王爷不管的事,他们管了。这大过年的,总该赏点银子吧。于是,那独眼托着杨爷的帽子,一家一户地上门讨要。

其中,也有不给的。

杨爷问是谁?

独眼报出三、五家名单。

杨爷说:“你再去要。”

独眼板着脸去了,再回来时,还有那么几家,死活不买他的账。

杨爷脸别在肩上,沉思了半天,猛不丁地扔过一盒火柴,让独眼趁夜色,去把他们家的草垛给烧了。

可独眼握着火柴去后,把人家的房子给点着了。

杨爷惊叹之中,夸赞独眼:“有种!”

当夜,着火的人家,鬼哭狼嚎。以至于整个盐区人都知道了。

次日,天不亮,杨爷亲自抵到那户人家的门上。但是,此时的杨爷,并非来逼钱,他雪中送炭——给你带来一笔数目不小的慰问金。

杨爷凭着这套法子,一个年关下来,他所收入的“保护费”,能赶上一艘渔船漂在海上一年的收成。而住在船上的人家,船体下边就是取之不竭的海水,自然用不着他杨爷来叫喊“防患火灾”。

但是,年初一早晨,杨爷领着独眼,把一张张大红的财神贴给你送到船上。那喜贴上写着:新年到,财神到,出海打鱼,网网抱!

此处的“网网抱”,是指出海打鱼时,那鱼虾多得择不过来,只有连鱼带网,一起抱到船上。

见到此等喜贴的船家,恰逢大年初一的早晨,谁能不讨个吉祥,赏给他几个喜钱呢。

这就是杨爷。

盐区人烦他,但并不恨他。离开盐区的人,一提到杨爷,人人都能讲出他一大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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