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
七角井
刘亮
谨以此文献给七角井荒原——我的故乡。
这些年,我对七角井一直没有什么好感。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领悟,小时候外公给我讲的那个故事的真谛。
“外公,为什么咱们这的水是咸的?”当时,我问他。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善良的女神,名叫女娲。她用泥土做成娃娃,再赋予它们生命,就这样创造了人类,世世代代繁衍生息,过着幸福的生活。
“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年,火神祝融和水神共工产生了矛盾,开始打仗,结果祝融赢了,可失败的共工不服输,气鼓鼓地一头把撑天的柱子不周山给撞倒了,天塌了半边,现出一个大窟窿,天河的水不停地往下灌,形成一场大洪水,使人类面临着空前的劫难。
“看到人类遭受这样的祸端,女娲感到十分伤心,一滴眼泪掉下来,摔到地上就变成了一口七个角的井,因为是女娲的眼泪变的,所以这七角井的水也像泪水一样是咸的……”
外公脸上少有地敛去了笑,粗糙的手掌落到我脸颊上,砂纸般轻抚过去。
作为诞生在我出生地的一个传说,这个故事后来我给很多人讲过。
直到有一天,当我故作神秘地再一次给人讲起这个故事,我才突然意识到:生活在七角井,我们用的水都是女娲的眼泪。我们的身体里,不光血肉是泪水所化,就连筋骨,也是在泪水的滋养下长成。换句话说,泪水是七角井人的生命之源,并且伴随着他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直到他们重归尘土、与水相融。
难怪,七角井人与眼泪情深缘重。
“我要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她拔起桌上那个暗红色铁壳暖壶的软木塞,脸上漾着笑,准备给刚进门一头热汗的他倒水。
“我爸的事……”他的声音突兀地大了起来。
她一下愣住,侧过脸,在她不无心虚探寻的目光中,面前那张白净的长条脸似乎涂了一层胭脂,泛着红光,两道浓眉高高挑起,眼睛直瞪着,连脖子上的筋都暴了起来:“我要知道真相。现在,你也该告诉我真相了。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谁是害死我爸的主谋?你得告诉我。”
她就手将软木塞丢在桌子上,轻轻地吐了口气。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而且是一进门就问她这个问题,难道他听到了什么?是的,他肯定是听到了什么。她的大脑就如高速行驶的汽车车轮,飞快地转动着。
“今天有人告诉我,我爸那事有蹊跷,依他的性格、为人,他绝对不可能对你耍什么流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你说……”他往前逼了一步,那张因过分激动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距她的眼睛不过一拳之隔。
她不动声色、缓缓地往面前的玻璃杯里倒满水,也将心底的紧张、慌乱彻底倒空,这才放下暖壶,迎向他的目光,叹口气不无哀怨地轻轻摇了摇头:“过去那么久的事,你何必再想?当年的事,纯粹就是一个意外,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你要怨就怨我吧,是我害得你爸送了命,害得你那么小就孤苦伶仃,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都是我不好……”
“别说这些废话,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仔仔细细地说……”他恶声恶气地打断她,眼睛瞪着,似乎在她脸上布下了一张细密的网,虾米样的谎言也无处可遁。
“你爸确实没对我耍流氓。现在想想,其实当时真的没什么,就是你爸进门时碰了我一下,正赶上我那时候心情也不好,就跟他吵了起来,骂他耍流氓。你可能也知道,你爸本来就是犯了错误发配到七角井来接受劳动改造的,这下更是罪上加罪,大家都批斗他,结果就……这事都怨我。”她轻声说着,脸上神色更加黯然,目光也转向他身后依然洞开着的房门。
“就这么简单。真的?”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睛里从门外透进来的光,七角井的阳光总是那么干净透亮,让她的目光、神情显得格外真诚、不容置疑。好一会,他终于长出一口气,往后闪了一下身,从桌子底下拉出一张方凳,缓缓坐下。
“事情就是这样的,都是我不好,把你给害苦了……”看着他恢复冷静,她心底涌出些小小的得意,但在她脸上、她的眼神中,漫溢的却依然是真诚、怜爱与仁慈。她把玻璃杯挪到他面前,然后缓步上前,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脑袋,同时身子也贴了过去,让他的脸抵到自己饱胀的胸脯上,就像一位母亲安抚她受了委屈的孩子。根据以往经验,这是她知道的对付他最有效的一剂良药。
果然,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连门口泻进来的阳光也停止了流动……
她在心里长出一口气。
她刚才轻描淡写讲述的当然不是事情的真相,而她之所以隐瞒,心思其实很简单,只是觉得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尘封土埋的,没必要再去挖掘,呛一鼻子灰;况且,事情还牵扯到了那个人。
胸前越发灼热,在他逐渐粗重的喘息声中,她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人的脸: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作为八千湘女中的一员,她坐闷罐火车、敞篷汽车、毛驴车、马车,千里迢迢一路烟尘从湖南到新疆,先是在乌鲁木齐集中学习两个月,然后又东返,被分到驻地在哈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六军十六师四十八团,在二道湖的戈壁碱滩上屯垦戍边、开荒造田,修建红星渠;再后来又调到七角井盐化总场,在二队食堂帮厨做饭。
那是四月底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眼看就到饭点,她正忙活着从厨房把馍馍、菜往外端,摆到打饭的条桌上。
那天的菜是见不到一点油腥气的大锅煮白菜,里面有很多黄糟叶子,本来她是随手捡出来丢掉了的,放到湖南老家,这样的菜叶子确实只能喂猪,猪都不爱吃,没想到在这里却成了宝贝,被炒菜的朱师傅全拾回来了,还批评她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说这些菜都是用大汽车专门从哈密运来的,成本高着呢;而且新疆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有这样的菜就不错了。
那天的馍馍是苞谷面蒸的,为了不散架,还掺了点白面,200克一个,黄澄澄的色相,身上都裂着口子,往外喷涌着甜香,看上去诱人,闻起来也有味。这东西,从小吃惯了大米的她在湖南没见过,到新疆后却是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头几次吃还行,后来却是越来越难将就,不光塞牙,还吃得她胃里老是泛酸水,她不喜欢吃,却又不能不吃,硬着头皮也得往下咽,因为当时,就连哈密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几次米饭,更别说这七角井盐化总场了。一大堆馍馍里面,有不少是她的手艺,虽然帮厨时间不长,但她上手快,几天就学会了发面揉面蒸馍馍,就为这还受到过二队队长王玉成的表扬。
她正忙着,连抹把汗的工夫都没挤出来,这时食堂门开了,从外面进来一个胡子拉碴个头不算高40岁左右的陌生人,穿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戴顶旧军帽,灰头土脸的,看上去窝窝囊囊。
“同志,给我买个馍。”那人走到她面前,右手伸到裤口袋里摸索着,看样子是想掏钱。他说话声气也不高,跟人一样窝囊。
“我们的馍馍是给自己职工吃的,不卖。”她抹了把汗,撇撇嘴,很不屑地道。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一下子高大了起来。
“那我多给你钱好不?”那人右手还陷在口袋里,抬头看着她,似乎有些意外。
“嘁,多给钱也不卖给你。”她扭过头,不理他了。
“你这个同志啊,你现在不给我卖馍馍,待会,还得给我做面条。”那人直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忽然笑了。
你还想吃面条?她心里想着,“嗤”了一声。食堂确实存着些挂面,可王队长说了,那是给上面的领导准备的,轻易不能动。
这时,门口又挤进来几个人,领头一个,正是队长王玉成。
“队长。”她脸上浮出笑,得意地喊。还没到吃饭时候,可她已经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不用说,又该受表扬了。
平时待她很热情的王玉成此时似乎没有听到她的招呼,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溜了一下便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陌生人,同时发出一声喊,“老营长!”显得惊喜万分,他一边喊一边疾步上前,黑漆漆的脸上,连皱纹里都是笑。
等王玉成跟那个陌生人握完手,他身后那几个大老爷们也纷纷上前,抢着跟那人握手,一个个就跟喝了酒似的,情绪高涨。
“老营长,您哪时候回来的?”等大家跟那人寒暄完,王玉成问。
“刚到。”那人简单地答。
“您这一回来就到我们二队检查工作,这是对我们二队的信任。您放心,我们一定提前完成任务。”王玉成拍起了胸脯。
“一队李凤山那边也不慢,你别让人家甩到后面就行。”
“他李凤山算个屁。您放心,怎么着我也不能给您丢脸啊!”
那人点点头,淡淡地笑了笑。
“老营长还没吃饭吧?”王玉成又问。
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浮出一个含义复杂的笑。
刚才王玉成和他的对话,她一字不落全听在耳里,尤其是对“老营长”几个字印象更是深刻,早已猜出那人的身份。
虽然之前没见过面,可关于他的传闻她已经听到不少:据说他转业前是解放军六军十六师四十八团的一个营长,在延安时曾经当过共产党第一支仪仗队的仪仗兵,迎接过美国的什么“马蝎子”特使,曾多次见过毛主席,还参加过保卫延安,解放西安、兰州等许多战役,打仗非常勇敢,立下过赫赫战功,是大英雄;
据说他爱人长得特别漂亮,而且知书达理,不过,因为嫌他没文化,两个人关系并不是很融洽……
她的心一直悬在半空,还有些纳闷和不解,她心目中的大英雄,怎么会这么不起眼?这时见他看自己,心底更是“嗵嗵”地敲起了响鼓,怕他告自己的状。
“还没有呢。”那人声音淡淡的,没多说什么……
“快,小龙,赶紧给老营长下面,老营长爱吃面,”王玉成吩咐她,说完又笑着给那人介绍道,“小龙是新来的,湖南妹子,人勤快,爱吃辣椒,人也泼辣。”
“下什么面条?弄个馍馍,加点咸菜,多省事。再说,你们这不是还有现成的白菜吗?”那人抬了抬手,像是要阻止她。
“那哪能行。小龙,你快去啊。”王玉成瞪起眼冲她嚷。
她忙转身,奔后堂而去。
“我说老王,你嚷什么?老营长来了你就这样啊。看把人家小姑娘吓的。”她听到,身后有个陌生的声音这样说道,那声音瓮声瓮气的不太流利,似乎平时很少讲话,听起来很别扭,也很独特,一下子就刻在了她心里。
临进后堂时,她心怀感激地回了一下头,看到王玉成身后一张方方正正的陌生的脸,看到她在看,方正脸上多了一丝憨笑。就是那个声音、这张笑脸的主人——王木生,后来成了她的丈夫,也是他,让她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活受罪、什么叫生不如死。
过后她曾不止一次想,王木生一定是她前世的冤家,一定。
那是她和那个人以及王木生的第一次见面……
“哦——”正回味着,胸前突然传来的剧痛让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惨叫。她身子一拱,双手下意识地将他的脑袋抱得更紧了,同时低下头。他的头伏在她胸前,她看不到他的嘴,却可以感觉得到,此刻,他的一嘴利牙正隔着衣服狠狠地咬在她的右乳上。剧痛让她咬起牙关,双手用力,让他的脑袋跟自己的胸脯贴得更紧,而这个动作也进一步加剧了她的痛楚。她能感觉得到,他在发狠,他的牙齿已经陷进了那只曾经让他深深迷恋的乳房,以前,他曾无数次将她的乳房含进嘴里,却从没像今天这样疯狂,像是要把那块肉彻底咬下来。“噢——”她揪着他的头发,叫得越发凄惨,连脚尖都踮了起来,双肩耸起,身子缩成一团,似乎这样能够减轻自己受到的伤害。
“你害死了我爸,你必须付出代价。”他终于松口,抬起头看着她,两眼血红……
夜,很静。
我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多年以后,我依然会一次次想起那个寂静的夜。这不光因为,那是我在赤亭村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必须走。”妈已经把话说得很死,没法再拖了;更重要的是,就是那个夜晚,让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作恐惧。
“都收拾好了。嗨,在这生活了那么多年,要走,还真有点舍不得。”妈把手上的蓝布包袱扎紧,摆到乌黑木桌一角,一边往桌旁的椅子上坐,一边长长地舒了口气,脆生生地说着。
“不过,想不走也不行,你得上学,我不能让你像我一样当个睁眼瞎。”坐定后,妈抬起头,眼睛越过桌上煤油灯那点小小的火豆,看向我。妈的个头是全村女人中最高的,身子挺直的时候,一抬手,似乎就能够着屋顶的黑木梁,哪怕她坐下而我站着踮起脚,也要高出我一截,更何况现在我也是坐着的,我只能半仰着脸才能看到她的眼睛。
她的脸、上半身,她的色香味声此刻全都袒露在油灯昏黄的光亮中:白皙的脸、自然卷曲红不红黄不黄的长发、厚厚的肉嘟嘟的嘴唇、高高的鼻梁、被衣服紧紧裹着丰满圆润弧度突兀的胸部……还有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奶香,也许是从小喝牛奶、羊奶、马奶、骆驼奶多的缘故,妈身上确实有一股淡淡的却是持久的奶香,这股我早已熟悉的香息随着妈一举手一投足向外扩展、随着妈的一呼一吸在空气中流动,她一开口,这股奶香更是随着她的声音四处散溢,往我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里钻、顺着喉咙往我心里淌、通过汗毛孔往我肉里渗,让我有一种想吃点什么的冲动。很奇怪的是,我也从小喝奶,品尝过各式各样的鲜奶奶茶奶酒奶制品,身上却没有浸染这种气色。
看着妈,我说不出话来。对于眼下我生活——同时也是我出生地的这个名叫赤亭的小村子,我说不上有多留恋,但起码,朝夕相处了6年,村里的老老少少,一草一木,牛羊鸡狗,驴马骆驼,乃至每一间屋子每一块石头都跟我熟;更何况,从小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除了妈之外我的另一位至亲,最疼我的外公去年也长眠在了这里。而对于明天我要去的那个名叫七角井盐化总场的陌生地方,哪怕妈把那夸得像朵花,说那比赤亭村繁华100倍,有笔直宽敞的柏油马路、有各种吃食摆放得满满当当的大商店、有晚上不用煤油一拉绳子就满屋子亮亮堂堂的电灯,有安着四个轮子自己往前滚跑路的汽车、还有很多孩子聚在一起读书玩游戏的学校……我也没有多少向往,甚至还有一些恐惧,念头一转到七角井盐化总场,似乎就能看到:外公故事里的那些妖魔鬼怪,露出獠牙、吐着长舌头,伸直了指甲尖尖的黑手朝我扑来……
可怕又有什么用?妈说要去,我就只能跟着。
我傻乎乎地盯着妈的眼睛,很奇怪,这时候,妈的两只眼睛里一边藏着一星火豆,把她的眼珠子连带眼睛都映成了暗红色,而不再是白天日光里看到的那种淡蓝色了。瞧了一会,我眼前模糊了,我又想起了外公——那个中国名字叫李西来,身材高大、长着一头黄色卷发、一脸络腮胡还有一个很滑稽的鹰钩鼻,脸上总是挂着副笑模样的俄罗斯老人不仅经常出现在我梦里,现在又出现在我眼前:
“你白山伯伯家的白马下驹子了,想去看吗?”他的头一低,额头顶到我的额头上,语气中充满诱惑,就像他衣服口袋里装的那瓶酒一样能够醉人。
“去!”我咧开嘴,乐了。
“好嘞。”他两手往我腋下一掐,便把我的身子端了起来,然后胳膊一转,我身在半空中的身体便由正对着他变成背朝着他了。不容我完全反应过来,他已经换了把手,双手托着我的腋窝,往上一举,便让我端端正正地骑到了他脖子上……
可惜的是,现在的他,再也没法把我架在脖子上,带我去戈壁滩放羊、去地里菜园子里干活、去他那些朋友家玩了;再也没法把刚煮熟的牛羊肉撕成细丝往我嘴里塞,用筷子头蘸酒让我吮了;再也没法喝多了以后在我面前胡跳乱扭、怪腔怪调地吼我听不懂的俄罗斯民歌了;再也没法给我讲妖魔鬼怪故事和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经历了……
“拉骆驼的人儿难,
长年不得闲。
一年四季都在戈壁滩,
家人不团圆。
春天的骆驼抢青跑得欢,
整天得把骆驼管……”
外公唱的那些歌,我至今还记得一些。
“我去过一片沙漠,那里特别热,怎么给你讲呢?拿个生鸡蛋埋到沙子里,几分钟就熟了;我还去过一个地方,那里蚊子特别大特别多,鸟从那个地方飞过去,也会被蚊子咬死掉下来……”
外公的那些经历,我也始终无法忘记。
“你不要怕。明天,咱们就要开始新生活了。”妈看着我,目光柔和,神情坚定,而且还显得很有信心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甩了甩她那头色泽怪异波纹般带着自来卷的长发,像是要给自己鼓劲、加油。话说完,她还挺了挺鼓鼓囊囊的胸脯,仿佛一个即将走向战场的战士,雄赳赳气昂昂地亮出自己的武器。
正在这时,门响了,“嘡、嘡、嘡。”声音不大,但在静夜里却是格外清晰。
“谁?”我看着妈,妈看着门,问。
“是我。莉娜,听说你明天要走?”门外沉默了好一会,声音才忽闪进来,依然压得很低,似乎有意不想让里面人听清似的。
是苏爷爷。我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那个平时总是戴一顶灰毡帽、背着手、板着黑黑的脸一副高高在上模样的村支书。虽然他声音不大,但我仍能分辨得出,这就是他。让我奇怪的是,他怎么会这样称呼妈?妈名字是叫李莉娜,我曾听妈说过,这是她的中国名字,她还有一个俄罗斯名字,是外公起的,叫伊莉娜·莎伊克。在我的印象中,苏爷爷跟妈似乎并没有亲近到可以叫“莉娜”的程度,事实上,别说亲近,妈平时基本就不怎么搭理他,也不让我理他,正因为如此,在村子里,我撞见他时,远远地就会躲开,好像他是会吃人的老虎;另外,苏爷爷平时声音威严低沉不带一丝感情色彩,今天,他的声音怎么会变得这么柔、细?难道,是因为我们要走了。
“嗯。”似乎鲜奶冻成了冰疙瘩,妈的声音简单生硬,同时还撇了撇嘴。
“怎么想的要走?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等了一阵,门外的声音又响起。这次声音高了些,夹着些愤怒,似乎对妈要走的事很上心,似乎对那些敢欺负妈的人很生气。
“没有,是我想送晓军去念书。”妈想了想,应。仿佛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妈的口气软乎了些。
“要读书,可以像村里那些孩子去住校啊,没必要把家都搬过去吧?”
妈看了我一眼:“我不放心。”
“我想再看看你,还有晓军。”门外又沉默了一会,声音再度低下去,却多了点柔情,显得很实诚。
“算了吧,我要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妈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开口,语气很坚决。
沉默了一会,门外传来一声叹息,紧跟着是一串“沙沙”的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淡,很快便烟一般消散在暗夜中。
声响彻底消失,我仍侧着脑袋,仔细谛听。妈的目光又转向煤油灯上的火豆,直直的,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屋里的寂静没能持续多久,门“嗵嗵”地又响了起来,声音比刚才要大得多。
我咽了口唾沫。以前外公在世时,晚上经常会领着我去他的那些哈萨克族朋友家玩,也有不少人晚上来我家串门;那时,妈晚上也经常不在家。但自从外公死后,知道我怕,每天晚上妈都要守着我,再不出门,也很少有人晚上来我家。今天这是怎么了?
肯定还是因为我们要走的缘故。
“睡这么早吗?”一口生硬的汉语在门外高声大气地响起,光是这声音,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笑。
“是白山伯伯。”我心里念着,就像一个软塌塌的气球重新充饱了气,一下挺起腰来,同时眼前也现出白山伯伯的脸——粗眉毛大鼻子黑脸膛,还有他喝醉酒后坐在马背上左摇右晃,眼看着就要掉下去却偏又稳住耍杂技一样闪到马背另一侧的身影。白山伯伯名字其实是叫白山汗,但这还不是他的全名,他的全名要比这长得多。整个赤亭村,除了我们家,剩下70多户人家里,汉族有40多户,都住在村子东头,主要是以种地为生;近30户哈萨克族则住在村子西头的山脚下,他们的家,一年四季基本上有一半时间是空着的,因为他们都是牧民,经常在山里游牧。
以前外公在世的时候,虽然我家也住村子东头,他却跟村子西头的哈萨克族交往更多一些,常在一起喝酒,弹起冬不拉、萨孜,唱歌跳舞,把寻常的日子过得像个盛大的节日。他的朋友,也大都是哈萨克,在我的印象中,除了交给妈的必要的生活开支,外公把手头的每一分钱,全都变成了酒,变成了他和哈萨克朋友共同的快乐。在这一点上,妈却跟外公不同,不论是汉族还是哈萨克族,她都能说到一起打成一片。而我,也是喜欢那些哈萨克族多一些,因为他们总能让我开心,给礼物的时候,他们也远比汉族人大方。而所有哈萨克族里,白山伯伯又是我最喜欢的一个。
“嗯,还没有,正准备睡觉。”妈犹豫了一下,“你不是在山里吗?怎么回来了?”
“刚赶回来。你让托里兄弟捎了信,我要是不回来,你以后还不得骂我?”门外的白山伯伯笑了,笑声朗朗的,连屋子里的空气似乎都被他感染了,欢快地流动起来。
“我只是让他给你说一声,可没想你回来。”妈说着话,目光却是落在我身上,两条细眉毛几乎皱到了一起,像是有什么为难事难以决断。
“明天还要早起,你早点睡吧。我带了点奶皮子、奶疙瘩,就挂门上,你明天早上再取吧。”白山伯伯干脆地说着。他话音没落,我感觉自己嘴里已经泛起了酸水,心和手都是痒痒的,恨不得隔着墙把那些好吃的抓过来、塞进嘴里。
“你等一下。”妈这时显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她飞快地起身,“我去送送你白山伯伯,一会就回来,你不要害怕噢。”
“嗯。”我胡乱应了一声,这时,我人还在屋里,心却早已飞到了屋外的奶皮子、奶疙瘩上。
妈肯定知道我的心思,出了门,很快便又返身进屋,把一个白布兜往桌上一丢,这才又追出门去。
我双眼放光,飞快地去解那个布兜,嘴里的唾沫也淌得更凶了。桌子上的煤油灯心情似乎和我一样急切,火苗摇曳着,好半天才安稳下来。
布兜打开,便有一股浓郁的熏肉香气扑鼻而来,只是一瞬间,整间房子便被这股好闻的味道占据了。原来,除了乳白色的奶皮子、奶疙瘩,布兜里还有四疙瘩拳头大小黑黝黝的熏肉、一节我胳膊粗的暗红色熏马肠。我瞪大眼睛,贪婪地大口呼吸着,那一刻,如果谁告诉我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闻的味道,我一定不会相信。可惜的是,不管是熏肉还是熏马肠,都是又干又硬,我甩开腮帮子、上下牙一起铆足了劲也没能咬动。很快,我便把目标转移到了那些不动声色却更容易对付的奶皮子、奶疙瘩身上。
尝一点就知道,这些奶皮子、奶疙瘩都是新做出来的,而且晒的时间不久,所以咬起来又酥又软。要知道,奶疙瘩如果晒的时间一长,经的阳光一多,就会硬得像铁蛋,吃起来费牙费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妈回来了。当时的我皱着眉,一边拍着肚子,一边还在不停地往嘴里填奶疙瘩。虽然桌上布兜里的东西已经少了很多,但我仍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因为之前,我还以为自己能把布兜里的奶皮子、奶疙瘩全都吃光,正像妈说的,我是典型的“眼大肚皮小”。妈看着我那副想吃撑不下的馋样,“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注意到,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红扑扑的。
“睡吧。别撑坏了,反正都是你的,明天再吃好了。”妈亲昵地摸着我的脑袋,无奈地笑。
我在床上躺好后,妈吹熄煤油灯,也爬上了床,整个世界顿时变得静悄悄的,一切声息都湮灭在那无边的静寂中,就好像煤油灯上那点昏黄的火豆是一个开关,所有的声音随着它的熄灭都被关掉了。
也许真的是撑着了,肚子胀,好久好久我仍然无法入睡。妈在我身边静静地躺着,连一丝鼻息都听不到,大概是已经睡着了。
这时,屋外忽然又有声响闯进了我的耳朵,似乎是一阵轻轻的脚步,起初声音很小,后来也没大多少。我凝神倾听着,似乎有人站在门外,我甚至能够听到他轻轻的呼吸声。
门那个方位传来的声响渐渐大了些,“窸窸窣窣”的,是想把门闩拨开吗?我仿佛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刚开始只是一丝,但很快便开始膨胀,将我裹入其中。来的一定是贼,我缩了缩身子,想要更彻底地隐入黑暗之中,虽然我知道,门上除了门闩,门后面还顶着一根小孩胳膊粗的棍子,只要棍子不取掉,即便把门闩拨开,从外面也推不开门,可我还是有些害怕,心“扑通扑通”狂跳着,身子也开始抖,完全由不得自己。就在这危急时刻,一只手伸过来,握住我因为恐惧而变得冰冷的手,“别怕!”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妈的声音就像一颗定心丸,迅速驱除了我心头的恐惧,我静下神来,这下,门外的声音消失了。
妈起身,划亮火柴点着煤油灯,向门走去。
我也坐起了身子,看着妈走到门前,俯身捡起一样东西——像是一个折得很小的纸条。
回到灯前,妈把那个纸条一点点展开。我愣住了。那个长方形的纸条全部展开后,跟我的巴掌差不多大,正对着我的那一面醒目地印着一个戴着帽子、眼镜,手里拿根铁棍正在干活的工人。虽然我还小,连学都没上,可我也认识,那是钱,而且是一张能买很多东西的大钱。
这钱是谁送来的呢?我心头充满着疑惑。
“这家伙!”妈走到床边,掀起褥子,把钱压进去,轻轻地叹了口气。听她的口气,像是知道送钱的人是谁。
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妈伸手,几个软软的指肚抚在我的额头,让我浑身舒坦,那感觉就跟刚才把第一块奶皮子放进嘴里时一样,“晓军,妈出去一会,很快就回来,你先睡,不要害怕哦。”
我看着她。她是知道的,见不到太阳、有妖魔鬼怪出没的暗夜里,就算窗外有很好的月亮,一个人在家我也会害怕。可她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告诉我,这次她是非去不可。那我怎么办?
“你都6岁了。你不是告诉我,你胆子很大,以后要当解放军吗?”妈看着一副可怜兮兮样子的我,充满诱惑地说着。
“我不怕!”妈话说完,我胸膛一挺。妈不会知道,我这只是为自己壮胆而已。
“我们晓军最勇敢了。”妈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吻,笑了。我痴痴地望着她。她的吻、她的笑就像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比奶皮子、奶疙瘩要香甜、可口得多。它们紧紧地吊着我的胃口,让我至少是暂时性地忘掉了一切恐惧。
等待,漫长的等待。
妈走后,我就像一只蚕蛹被层层叠叠的恐惧茧一样密不透风地包裹住,支撑着我的唯一信念就是,妈马上就会回来,也许就在这一秒钟后面的那一秒。
可很多秒钟过去,妈依然没有回来。
无边的恐惧中,我全身蜷成一团。妈走时没有吹熄桌子上的煤油灯,就是这个能发出昏黄光亮的东西给我带来了恐惧,它让我能够看见屋子里的角角落落,而这些平日里常常视而不见的犄角旮旯,似乎这会都藏着妖魔鬼怪,绿眼睛的、红头发的、露着尖利獠牙的、吐着血红长舌头的……可是,如果让我现在去把油灯吹灭,让黑暗降临,那对我来说更是世界末日。
等了不知多久,我抓起枕巾蒙住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很多年后,我对那个夜晚进行了反思,这个世界上当然没有鬼,我之所以会哭完全是被自己吓的。这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时候,只要你内心没有恐惧,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人能让你害怕。
直到哭累进入梦乡,那天夜里,我一直没有等到妈回来。再看到她,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
“8月25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决定》。《决定》指出,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是政治领域中一场严重的敌我斗争。为迅速扭转社会治安不正常的状况,必须对刑事犯罪分子予以坚决打击……”
在我的记忆中,七角井盐化总场强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无比嘈杂的广播声。那天,当一辆马车载着妈和我以及我们所有的家当——其实除了两个木箱、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副床板以及锅碗瓢盆外根本没有多少东西,家里的农具以及多余的其他杂物,妈全都送了人,很显然,她是再也不想回赤亭村了——赶到盐化总场时,盛夏白生生的太阳已经追到了我们头顶。老远,就能看到两根距离很近高高的烟囱,冒出来的青灰色烟柱直冲云霄,就像一扇高而窄的门竖在天地间,门里传来的广播声指引着我们向前,向那扇门走去。此后每天早、中、晚,广播都会准时响起,高声大气响彻盐化总场的角角落落,大都是转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每次转播结束,接下来是一个脆生生百灵鸟一样好听的声音,播出一些诸如寻物启事、表扬稿、重要通知之类的内容。当时的我绝对想不到,若干年后,这个声音的主人,会成为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
当时,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广播;若干年后,回想起初到盐化总场时的情景,我却总是无来由地先想起那扇虚无缥缈的“门”。
刚到盐化总场时,我跟妈不管走到哪,身上总会跟着一束束探询的诧异的内涵丰富的目光,胶一样粘着。
想想这并不奇怪,在一堆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人当中,突然出现两个奇怪的异乡人,就好比羊群里忽然多了两头牛,自然会引起关注。那个孩子还好点,虽然头发天生就有点卷,虽然他眼珠子是浅灰色的,虽然他的皮肤比别的孩子要白些,但总的来讲,跟他们的孩子也是大差不差;怪异的其实是那个女人,她的个子怎么会那么高?至少一米七五,比好多男人都要高。她的皮肤,水豆腐似的,怎么会那么白那么细嫩?大西北那么毒的太阳、七角井四季不断的风,这确实有点让人想不通,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脸上可都少不了风沙烈日太过热情留下的印痕。她的眼睛,怎么会是淡蓝色的?这可只在电影或是书里看到过。她的嘴唇怎么会那么红?肉嘟嘟的好线条好轮廓,如果光用来吃饭、说话磨嘴皮,绝对是大材小用。还有她的身材,怎么会那么苗条却又那么丰满?像是专门为了吸引男人的眼光生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那头红不红、黄不黄的长发,怎么会那么惹眼?简直就像是一面旗,到哪都会突显自己的存在,要知道,那会不像现在,还没有焗油一说,大家惯常见到的头发可都是黑颜色的。总而言之,从她出现在盐化总场,以前场里那些最漂亮的女人,也不愿和她站在一起。
那时人都很热情,会主动跟我们搭话。在那些陌生人面前,我老是红着脸,把头低下不敢看他们,但我心里对他们是有好感的,我遇见的每一个热情的笑脸,每一声问候,都能让我想到,那是盐化总场对我张开的怀抱。
正是通过那些人我才知道,现在,人们习惯把盐化总场称为区上,因为七角井中心区区委区政府现在就驻在这里,但从1950年七角井中心区成立直到1964年,区委区政府其实是设在赤亭村的。根据他们的说法,很久很久以前,赤亭村就有人类居住了,那儿曾是古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驿站,而盐化总场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开始大规模开发。换句话说,赤亭村的历史要比盐化总场久远得多。他们不会知道,了解了这一点对我的影响有多大,那之前,提到赤亭村,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心里满是自卑,而在这之后,我声音一下子大了很多,连腰都能挺直了。
到盐化总场没几天,妈就领着我到盐化总场子女学校报了名,开始上学了。
我和妈住的,是距学校不远的一个地窝子。
盐化总场的地窝子,跟当时新疆其他地方的地窝子没什么不一样,都是在地上挖个深坑,大的一二十平方,小的也就七八平方,然后在一面壁上开出条缓坡通道,坡底留个门,再把坑顶用结实的木头树枝搭好,上面铺层草席再用掺了麦草的泥巴封严。这是一种不用花很多钱的简易住处,给人感觉就像老鼠生活在地洞里,也幸亏盐化总场一年到头难得下雨,就算下也顶多湿层地皮,要是遇上内地那样的瓢泼大雨,最多两个小时,就算坑不塌里面也得被淹。
地窝子都不留窗,门一关,大白天里面也是黑乎乎的。夏天还好,至少白天可以敞着门;可到了冬天,别说从早到晚门得关严,外面还得吊上厚厚的棉帘子,蔽风挡寒,白天进屋都得开灯。另外,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地窝子里的阴冷和潮湿,哪怕是三伏天,感觉地上、墙上也是湿漉漉的,往外渗着冷气,更难熬的是冬天,早晨起床,会发现木门背后全是厚厚的白霜,晚上洗脸用过的毛巾稍一折就可以立在桌子上,桶里的水面上会结厚厚一层冰,炉子烧一晚上都不顶事。
听说,最早来这儿搞开发的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军垦战士,1975年兵团建制撤销才交到地方。他们刚到这时住的就是地窝子,后来条件好了,慢慢建起了土块房、砖房,全都搬走了。地窝子却没有闲下来,因为盐化总场的人口一直在增加,主要是一些从河南、四川、甘肃等省份自发来这儿出苦力挣钱的盲流,这些地窝子便是他们临时的家。
刚住进地窝子时,我心情十分沮丧,因为这个位于地下的新家比我们在赤亭村的房子还糟。幸好,几乎每天我放学回家,总能发现家里会有一些新东西,头天可能是一捆柴火,第二天是一个铁皮炉子,第三天则是一袋煤,第四天便有了一盆仙人掌、几件旧衣服……听妈说,柴火是她到戈壁滩上捡的,炉子、煤是买的,衣服和花却是朋友送的。
是的,妈在盐化总场很快便交了很多朋友,海珍姨是第一个。
根据妈的说法,她跟海珍姨认识的过程其实很简单:
把家安顿下来后,妈开始找工作。那天,她没走出多远便看见路边有几个人正在盖房子。妈没多想,走过去就问,“你们这还要人干活吗?当小工、打杂、做饭都可以。”就是这一问,引出了那个工程队的包工头海珍姨。
用海珍姨的话说,她跟妈是一见如故。当时,她正想找个手脚麻利的人给工人做饭,妈这一问,好比人瞌睡了正好有人递上个枕头,自然是要留下来试一试的。
这一试,妈就留在了海珍姨的工程队。
到了冬天,天太冷工程队停工后,海珍姨又托她丈夫杨叔叔(他是盐化总场盐厂的统计兼库管)找关系,让妈进了盐厂食堂当临时工。
海珍姨不光对妈照顾,对我也很好,工地开工的那段时间,她让我每天中午、下午一放学,就去工地和妈他们一起吃饭;她还经常往我口袋里塞糖、瓜子、花生之类的吃食;我的文具学习用品,本子、铅笔、橡皮什么的,除了最早妈给我买的那些,后来都由她包了;还有一大兜以前她儿子大刚穿过的衣服,她也送给了我,那些衣服虽然旧,可样式却比我从赤亭村带来的好,上身不觉得土气,穿在身上让人心里美滋滋的,走起路来都有精神。
那时,在我心里,海珍姨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就像一些老人嘴里的活菩萨,但妈和其他人却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有一天在工地上吃完饭,我没急着去学校,在伙房外面玩时,就听屋里有人跟妈聊天:
“老板真是太精了。以前十天干完的活,现在七天就完了。有你在这,她做梦都能笑醒。”这个声音很陌生,一边说一边笑。
“要不她能当老板吗?她那么精明、会算计,以后肯定能当巴依。”这话却是妈说的,声音闷闷的,似乎不太开心。
我看着头顶阴沉沉好像拧得出水一样的天有些意外,因为平时妈在我面前说话,就算声音里没有喜悦,也能听出平和,清脆悦耳,让人听了就像喝了刚煮好的鲜奶一样舒服;而这时她的声音却让我想起放馊了的牛奶。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当年,到底是哪些人打了我爸,这你总知道吧?”他目光阴沉地望着她年过半百却依然红润找不出一丝皱纹的圆脸,不甘心地问。
“你别再纠缠这些事好不好?你今年都23了,也该好好谈个对象准备成家过日子了。那时候的事,你多少也该有点印象,两派武斗,不光动刀,连枪都用上了,死的伤的又不是一个两个,现在学校李贺老师他妈,李凤山的老婆,不也是那时候死的?说是上吊自杀,天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小心翼翼地说着,心思却漫了开去:这几年,大家似乎对“文革”特别敏感,一谈到那十年就会想到动乱、想到死人、想到黑白颠倒,总之是不正常。可在她看来,那十年是乱,但那十年的乱也只是前面日子的延续,没有太多的不同。要说乱,有旧社会乱吗?要说死的人多,有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时杀的人多吗?
“你别给我讲什么大道理。人家的事我不管,我只想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打死了我爸。”他身子仍稳稳地坐着,只是稍稍低下了头,目光如剑,直刺她的双眼。
“嗯,当时真是太乱了,人太多了。我记得的……也奇怪,当时参与这事的人怎么都不在了呢?不是死了,就是走了,这盐化总场,人员流动性就是大……”她迎着他的眼神,稍稍动了动已经跪得酸痛的两条腿,特别是脚脖子上有老伤的右腿——最近几次,他每次来都会强迫自己跪到他面前,说是要给他爸赎罪,她不习惯,却也只能屈服——接着便吐出几个名字,她说得很顺畅,却全都经过仔细斟酌,这些人,都是他无法找到的。
“就这些?”那些陌生的名字让他叹了口气,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她,仍是一副不甘心的表情,但口气却软了很多。
“我骗你干什么。给你说多少次了,你再不要想那些事了。”她悄悄地松了口气,屁股落到两个脚后跟上,让自己跪得更舒服些,那个人的脸——不是现在皱纹密布的那张老脸——又浮现在她眼前:
那是多年前,大战红八月劳动竞赛中的一天。
当时天已经擦黑,她和劳作了一天的职工们伙在一起,正蹲在食堂门前吃饭时,他领着王玉成匆匆地来了。
“同志们,师里8辆拉盐的大卡车刚到,他们明天还有别的任务,所以今天晚上必须赶回去。咱们现在就得尽快把车装满,这个任务比较艰巨,希望大家能够抓紧时间,苦干、快干加巧干。”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了一圈,看到很多人碗里的苞谷糊糊已经见底,便高声命令道:“吃完饭的,现在就跟我走!”
等她按照王玉成的命令烧好一锅开水担到工地时,亮如白昼的皎洁月光下,一队、二队两队职工展开的劳动竞赛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
“每队4车,咱们绝对不能让一队给比下去。”她听到盐堆旁,正往麻袋里装盐的王玉成高声大气地喊着,鼓舞士气。
她看到,随着大锹抡动,很快麻袋便装满了,撑着袋口的两个人麻利地把麻袋移到一边去绑扎袋口,并给别人腾出地方。
她看到,袋口捆扎好后,两个人一组,抬起麻袋便飞快地朝停在二十几米外的墨绿色大道奇汽车走去。
她还看到了王木生,这家伙,仗着身子壮实,竟然蹲到了足有100公斤重的麻袋面前,让跟他搭伙的那人扶着帮他把麻袋放到背上,在那人帮助下,他弓着腰站起身来,扛着麻袋就走,速度比两个人抬要快得多……
等她端着一碗半凉的水走到王玉成面前时,这才发现,王玉成身后,抡着一把大锹埋着头正往麻袋里装盐的人竟然是他。
她不由自主地吐了吐舌头,她没想到,他也会亲自参加劳动。
不到两个钟头,八辆大汽车便装满了。
“……没有工具自己造呀,
没有土地咱们开荒,
没有房屋搭帐篷,
劳动的双手能够翻天地,
戈壁滩上盖花园……”
她跟着人流,一边往回走一边和着大家的节奏高声唱着这首当时很流行的名叫《戈壁滩上建花园》的歌。虽然干了一天的活,又加了这么久的班,可这会大家似乎都不累,愉快的歌声响彻银色月光覆盖下的苍茫戈壁。
“小龙,老营长还没吃饭,你回去后赶紧下碗面,送到我办公室,别忘了加两个鸡蛋哦。”快到队部时,王玉成嘱咐她。
她赶紧回到食堂重新开火,等面煮好,端到队部王玉成办公室时,王玉成不在,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两手搁在桌上,右胳膊枕着脑袋,静静地趴着,像是睡着了。
她放缓步子悄声走过去,把盛着面的黄色搪瓷盆轻轻放到他面前,正犹豫着该不该把他叫醒,却一眼瞥见,他半张着的嘴里,还含着一块煮熟的洋芋……
那一刻,她心底,一股崇敬之情水一样开始汩汩流淌,很快便将她淹没……
“我爸的死肯定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给我说实话,不过,我也不相信,你的嘴能这么一直硬下去……”他冷丁冒出的声音风一样将她刮回现实。她看到,他眉头锁着,显得很不开心,一边说话一边抓起桌上一串小孩拳头大小的马奶子葡萄,足有十几颗,颗颗晶莹剔透如绿色的珍珠一般。话说完,他将那串葡萄一股脑塞进嘴里,连着茎一起大口嚼了起来。她看到,他腮帮子上的肌肉就像被人摁住了脑袋的老鼠一样疯狂地挣动着,显出他用上了十分的力量。不知为什么,她的心一阵痉挛,连上次被他伤过的右乳也隐隐地疼了起来。
“呃啊。”她莫名其妙地发出一声喊,接着身子一软,朝前扑去,直到双手攀住他粗壮有力的腿,这才稍稍定下心来。
她意识到了不好,可她仍然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她命里的魔星、前世的冤家,这次又将带给她怎样的痛苦?
无论如何,她都得承受。
因为,她欠了他父亲的债,他是她这辈子逃不脱的债主,
可他为什么就不明白,她之所以隐瞒也是为他着想呢?
他父亲的死,不光牵扯到那个人,也跟王玉成有关,王玉成现在可是场长,位高权重,一根指头就能碾死他,所以还是让那事永远成为过去的好。
归根到底,她也是为他担心,怕他知道了真相做傻事吃亏。
一眨眼,新的一年开始了。
这时,我对盐化总场已经有了更深的了解,知道这里西距以盛产哈密瓜而闻名天下的哈密市200公里;知道这里四面环山,交通不便,特产除了盐和硝,便只有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二百多天和风相依相伴;知道这里居民日常使用的生活用品,大到家用电器,小到针头线脑,粮油菜蔬、日用百货,都得从外面运,就连每天做饭和饮用的水,也得派水车到十几公里外一个叫柳树沟的地方去拉,因为七角井的水太咸,洗个衣服什么的,用起来不碍事,却不能饮用;我还知道七角井中心区归哈密市管,而盐化总场则直属于哈密地区,也就是说,盐化总场虽然在七角井中心区的地界上,七角井中心区却根本就管不了它。
那一年,盐化总场人谈论得最多的是美国总统里根、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先后访华,是中国政府将于13年后的1997年7月1日对一个距离七角井非常遥远的名叫香港的地方恢复行使主权,是国庆节举行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5周年阅兵式。
那一年,七角井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七角井中心区正式更名为七角井镇,设在盐化总场的七角井中心区区委区政府门前的木牌子,一眨眼便由旧换新,牌子上的黑字,虽然我基本上都不认识,但跟以前显然是不完全一样了。
而对我来说,那一年让我记忆最深刻的事却不是这些——
“莉娜、晓军,你们快吃,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千万不要客气。”坐在我和妈对面的海珍姨用筷子指点着一桌子的菜,招呼。
“你别管我们,海珍姐,我们在你家能客气吗?”妈一边应一边搛了块油汪汪的鸡腿,放到我碗里。在海珍姨家,妈一向很勤快,而且眼里有活,手脚闲不住,嘴却总是闭着,不像在外面爱笑爱说话。
我的视线从对面坐着的杨叔叔、海珍姨,坐在桌子左侧妈旁边已经16岁的大刚哥、12岁的二丽姐身上滑过,落到桌子右侧我身边那个独据一方戴着一顶黄军帽、胖墩墩、圆头圆脑、有一个肉乎乎的大鼻子、脸几乎一直埋在碗里的家伙身上。他吃饭时那响亮夸张的“吧唧”嘴的声音,在我耳边连绵不断一直响,就像有一只苍蝇围着我不停地“嗡嗡”着,让我心里说不出的烦。可没办法,这是在海珍姨家,而他是杨叔叔和海珍姨的小儿子,大刚哥和二丽姐的亲弟弟小强,是杨叔叔今天刚从四川农村老家接回来的。
嚼着喷香的鸡肉,我的目光又落到了方桌上。
今天的晚饭很丰盛,除了黄瓜、油白菜、西红柿炒鸡蛋、油炸花生米外,还有辣子鸡、红烧兔肉、红烧肉、油炸带鱼四个荤菜,全都盛在暗黄色的搪瓷盆里,分量很足。可是,除了离我最近的黄瓜和带鱼,我的筷子根本就不敢往远处伸。我不自在,毕竟这不是我家;但在这间屋子里,还有人比我更不自在,那就是小强。
从一进门我就发现,海珍姨今天似乎很不开心,脸拉得像个长茄子,而且她的针对性很明显,就连小强喊她“妈”,她也只是冷冷地“嗯”一声,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她眼睛里甚至还有一些掩饰不住的嫌恶,好像小强是一只讨厌的绿头大苍蝇。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当时还没开饭,所以海珍姨肯定不是因为小强吃饭爱“吧唧”嘴而讨厌他。虽然我也知道,小强一岁多点就回了老家,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一直不在海珍姨身边,跟她确实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她也不该这么冷落自己的儿子啊,搞得他连屋角那摊垃圾都不如似的。小强似乎也发现了这点,显得非常局促,埋着头只顾扒拉碗里的饭粒,连菜都不敢搛了。
“小强,你也吃菜啊!刚回来可能不习惯,过两天就好了。大刚、二丽,这几天你们要好好带弟弟,知道吧?”杨叔叔连着往小强碗里搛了一块鸡肉一块带鱼一块兔子肉,然后抬起头看着我,“晓军,你跟小强差不多大,以后你们要多亲近亲近。”
“老杨,你总算是回来了!”我冲杨叔叔笑着点头的空,门外撞进来一个大嗓门。
“孙伯伯!”那声音刚传进来,坐在我斜对面的大刚眉毛就挑了起来。坐在他旁边的二丽张了张嘴,似乎也想喊,但因为被大刚抢了先,所以就没有开口,只是抬起头,脸色也活泛了许多。
“你这一走就是十天半月,我喝酒想找个伴都没有;幸好,大刚二丽还去看了我几次,要不然我说话都只能冲着墙了。”那人进了门,看着杨叔叔,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嚷嚷着,很快便到了桌前,“嗵”的一声把手里抓着的一个玻璃酒瓶砸在桌上。
我这才看仔细眼前这个人:一身草黄色的旧军装,中等个子,身材和他的嗓门一样粗壮结实;一头花白的短发,硬撅撅地朝天刺着;生着一个肉乎乎大鼻子的泛黄的长条脸上堆着笑;似乎还没适应屋里的灯光,他眼睛眯着,整个人显得很和善。
“我这都够快的了。来去十三天,七天八夜花在了路上。就现在,眼睛一闭,脑子里还‘哐啷哐啷’响,好像还在火车上受罪呢。”杨叔叔笑着抱怨。
那人进来时,海珍姨已经不声不响地下了桌,坐到沙发上看起了电视。今年春节前,海珍姨家添了一台18英寸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使她家成为盐化总场最早有电视的人家之一。那台电视机据说值500多块钱,对我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山一样高大的天文数字。贵是贵,可那500多块钱想想确实花得值,方头方脑一个不起眼的黑匣子,竟装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好多还是外国的,离盐化总场那么遥远,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平时晚上没事,我和妈经常来海珍姨家看电视,《霍元甲》《射雕英雄传》都是在她家看完的。
“行了行了,多的话啥都别说,咱们喝酒,看今天谁先趴下!”那人在海珍姨让出的位子上坐下,同时伸手,笑着在大刚的头上拍了拍。顿时,大刚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飞快地起身,轻车熟路地直奔碗柜处,取出一双筷子和两个带花的小玻璃茶杯。
那人冲二丽笑了笑,这才把目光移到妈身上,“你也在啊?”听得出来,他跟妈应该也认识。妈没吱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又嘱咐了我一句:“你再吃点,不着急。”说完便也下了桌,坐到海珍姨旁边看电视去了。
那人目送着妈坐下,这才又看了一眼我,脸上仍挂着和善的笑,目光缓缓地从我脸上滑过去:“这就是小强……8岁了?”他重新把那个酒瓶子抓到手里。他的语气很随意,好像那个透明的白色玻璃瓶比我以及小强重要得多。另外,虽然酒瓶上最大的四个红字我只认识一个“大”,但我却知道那酒是“哈密大曲”,盐化总场最常见的一种酒。
“就是,一直在老家待着,现在连普通话都不会说。小强、晓军,快叫孙伯伯。”杨叔叔看着小强,说话的间隙还叹了口气。
“孙伯伯……”小强声音低低地喊了一声,怪腔怪调的惹人发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四川土话。我却没有开口,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喊他孙伯伯,看他那样子,怎么也得有50好几,喊他孙爷爷还差不多。
小强喊那人的同时,他也开了口:“那有啥?毛主席还不会说普通话呢。”他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小强喊他,眼睛盯着酒瓶,不当回事地说着,开始倒酒。两个杯子倒满,酒瓶已经空出了一小半。辛辣的酒气瞬间便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一直就想不明白,老孙,你不是国民党吗,怎么还整天把毛主席挂在嘴上?不是他,你也不用到这七角井来受罪了,说不准,这会还在你山东老家当地主老爷呢?”杨叔叔看着他,笑了起来。杨叔叔的话让我一头雾水,后来才知道:那个孙伯伯是地主出身,年轻时确实参加过国民党,解放时是国民党青年军一个排长,打仗时被解放军给俘虏了,因为官不大,也没受什么罪,强迫学习了两个月就给放回了山东老家。回到家乡,他家里的地、财产早就被同村的老百姓给分光了。没奈何,孙伯伯只好当起了农民。直到1959年,他在家乡因与当地村干部争斗打伤了人,被判了20年刑,先是在内地坐了几年牢然后又来到了七角井盐化总场,在这里的新生队接受改造,改造结束后成了盐厂的一名职工,现在在麻袋房上班。
“毛主席确实了不起。他就是把我折腾得再狠,我也佩服他,五体投地。说真的,我要不是先参加的国民党,现在,肯定是共产党!”孙伯伯不知想起了什么,抿一口酒,显得有些失神。
“好了,好了。不提过去那些伤心事了。咱们喝酒!”杨叔叔举起了杯子。
那酒就像钩子,一杯落肚,杨叔叔的话已经源源不断地被钩了出来,啰啰嗦嗦的,尽是回老家这一路的见闻。那个孙伯伯鸡叨米似的只是点头,很少说话,应和之间,又往两个杯子里加上了酒,但这回都只倒了半杯。
“老杨,你少喝点!”看杨叔叔脸越来越红,海珍姨喊开了。
“老杨你放心。今天你刚回来,我也不欺负你,咱们就这一瓶,再不多喝。”孙伯伯大声说着。我注意到,从进门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看海珍姨,一眼都没有看;倒是海珍姨,脸朝着电视,目光却撒网似的时不时地往这边抛。
“你算了吧,谁怕谁啊……”杨叔叔舌头已经大了,却并没有服软的意思。
杨叔叔说话的空,孙伯伯把嘴凑到他耳边,压低声,嬉笑着说道:“这女人啊,就是啰嗦,你不服不行。”
“老话说了嘛,‘两个女人一台戏’,这女人,天生嘴就碎,哪有不啰嗦的?”杨叔叔也附和。经常来海珍姨家,我早就发现,平时老是杨叔叔赔着笑脸围着海珍姨在转,很明显这个家当家做主说话算数的是海珍姨。这会,杨叔叔显然是喝了酒,壮了胆气才敢这样说。
一瓶酒没多久就见了底。
“今天咱们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半斤对八两,你没输,我也没赢,就算平手怎么样?”杨叔叔这会连嗓子都哑了。
“好吧,既然说好了就这一瓶,那就当打个平手好了。要是再喝下去,你肯定得往桌子底下钻。”孙伯伯一边说话一边往起站,脸上表情还有些不甘,但身体却像微风中的白杨树叶,轻轻地晃着。
“得了吧!站都站不稳了,你吹什么牛?海珍,你送送人家老孙。”杨叔叔转过脸来,含混不清地吩咐道。
“不用、不用,我没喝多。”孙伯伯摆着手,往前走,越走身子摇摆得越发厉害。
看到海珍姨坐在那没动,杨叔叔嚷开了,“快去啊,老胡。你怎么还不动?”
海珍姨狠狠地白了杨叔叔一眼,又看了一眼大刚和二丽,起身下令,“大刚,你把你爸扶到床上去;二丽,你把碗筷、房子收拾一下。”说完跟着一步三晃的孙伯伯出了门。
我看了一眼站起来帮着二丽姐收拾碗筷的妈,又看了看想去扶杨叔叔却被杨叔叔推开的大刚哥,不明白自己该干点什么,想一想,干脆也出了门。
出了院子门,孙伯伯身子一顿一歪,竟然直接靠到了海珍姨身上,同时右胳膊一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搂住了海珍姨的肩膀。
海珍姨没有出声,微弯着腰架着孙伯伯不声不响地往前走。
银色月光下,我影子似的坠在他们身后。
也许,因为最早到盐化总场搞开发的是新疆兵团军垦战士的缘故,这儿的住宅家户全部是营房式的,一排排有着船形拱顶的红砖平房,外面都还带一个小院,平平整整,规规矩矩,沿着马路两侧的林带次第排开,每一排都住四家人。
海珍姨家在这排房子左头第一家。跟在俩人身后,走过这排房子转角再向前,没多远,只见海珍姨直起腰,抬手一推,将孙伯伯搡了出去。
这时我刚刚走到墙角处。我眼睁睁地看着,孙伯伯一跤跌坐到林带旁的空地上,不由目瞪口呆。
“干嘛你?”孙伯伯竟不恼,语气中似乎还藏着些得意。
“装什么装?好玩呀?”海珍姨转头四处看了看,不耐烦地说着。
“你怎么知道我装?我可是真喝多了。你还不赶紧把我扶起来、送回去,这可是你家老杨让送的。”孙伯伯还在笑。这让我纳闷,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生气。
“这一招,十几年前你就使过。难道,你就翻不出一点新花样?”海珍姨的语气更是不屑。
“十几年前?你别忘了,那时候我才四十多;现在,我都五十六了。我老了,酒量真是不成了。”孙伯伯叹口气,语气里杂了些沧桑,透出一种无奈。
“你耍够了吧?我知道你的心思,咱们约定的时间到了,可老杨今天刚回来……你放心,明天上午,我再抽空去找你。”海珍姨的声音更冷了。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真喝多了。我过来,就是找老杨喝两杯,没别的!”孙伯伯一手撑地,放高了声。
这次,海珍姨只是“哼”了一下,话都不说了。
“最毒妇人心,老话真是没错。胡海珍,上次我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过了一会,孙伯伯重新开口,语气却冷厉起来。
海珍姨不知道咕哝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清。
“你们女人,都是些骗子,满嘴没一句真话。你自己想想,这些年我挣的钱,全都花到了你们家,给你们拉扯大三个孩子,还帮你们送走了几个老人,你说他们跟我有狗屁的关系,凭什么他们生老病死,要花我的钱?现在,我这么大年纪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还一分钱都没落下,再看看你们一家子,整天开开心心的,你说我能想通吗?”孙伯伯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
“要怨也只能怨你自己,从你那年抓住我的把柄、掐着刚出生的大刚脖子威胁我起,你就该想到会有今天,都是你自找的。”
“你也别把自己说的跟好人似的。对,刚开始是我不要脸,是我欺负了你,你骂我,我认;可你呢?看看你家二丽那长相,那脸模子,还用我多说吗?你跟李凤山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李凤山得势,你成了他的相好,跟他搅在一起那可是蜜里调油,再后来,李凤山好不容易把房远山、王玉成他们整下台,你却又救了他们,我都搞不清你到底在变什么戏法。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你脑子确实够用,最后虽然李凤山判了死罪,可房远山、王玉成他们又得了势,你还是功臣。”
“你不用说那么多没用的,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意思吗?”
“好,咱不说这些,你想一想,后来你问我要钱给你妈看病的时候、给你爸给你公公下葬的时候,是我找的你还是你找的我?你摸着良心想想,这么多年,我对你到底怎么样?你说这盐化总场,除了我谁还能这样对你?”
“行了,你闭嘴吧。总之一句话,我绝对不会和老杨离婚的,更不可能和你……”海珍姨话没说完,语气却咬得很重。
“你真的想清楚了!”孙伯伯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
“小强回来了,你见到了吧?”静了一气,海珍姨才又接口。像是为了缓和气氛,她的语气松活了许多。但她的话却让躲在墙拐角后的我犯起了嘀咕,不知道她怎么又说到了小强。
“说他干嘛?”孙伯伯似乎也有些奇怪。
“没太注意是吧?下次见他你先仔细看,看他的脸,看他的鼻子,看清楚了再好好想,等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你到底什么意思?”孙伯伯像是恼了,声音又大了起来。
“你急什么?剩下的话咱们明天再说。”海珍姨笑了,笑声中透着胜利后的得意,笑完,她回过头拔高声喊,“大刚——”
我身子下意识地忙往后缩,并且连退两步,躲到墙根下,砖一样和墙贴在一起。
大刚哥瓮声瓮气地应声就像一块石头,很快便从屋里砸了出来。我醒过神,连忙又往后退,在门口站定。已经超过海珍姨几乎一个头的大刚哥脚步声也是死沉死重的,很快便从我身边响了过去,从我身边经过时,他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大刚,你孙伯伯喝高了,你把他扶回去。”站在海珍姨家门前,听海珍姨说到这,我返身进门。一边走一边想她和孙伯伯刚才说的那些话,虽然没有完全弄明白,但我知道他们的话里隐藏着很多的秘密。
亮晃晃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就像一个镇上人,屁股搁在腿肚子上,驼着背,缩着脖子蹲在那儿。朵朵薄云,像一个个玩疯了不愿回家的孩子,在太阳身边浪荡着,显得悠闲而又懒散。
苍灰色的戈壁,从我们脚下的土马路两侧一直向远方延伸。盐化总场四周,远处是连绵起伏光秃秃的群山。近处,一览无余的是荒凉复又荒凉的戈壁,除了星星点点的骆驼刺、红柳枝,似乎很难寻到什么生命的迹象。
整个旷野,除了大刚、我和小强,最醒目的便是一地黑灰的石头,挤挤挨挨的,铺向天的尽头。假如这是一地的红薯或是洋芋,我相信,一定够全天下人吃好久。
“马上就到了!”走在前面的大刚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步子迈得更大,雄赳赳气昂昂的。他领着我和小强要去的是盐厂的麻袋房,他说孙伯伯就在那上班,那准有好吃的好玩的。
我和小强加快了脚步。
这时候暑假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月,经过近三个月的相处,我和小强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在班里很多人眼中,他就像是我的影子,当然,也可以说我是他的影子。
一边走,我一边仍想着刚才大刚和二丽吵架的事情。据说杨叔叔上班前曾交代,让他们出去玩的时候一定要带上小强;同时又说,他们两个大的不能都出去玩,家里必须留人。可是,大刚和二丽都不想看家,就为这,两人拌了半天嘴。最后,大刚竟然挥起了拳头,二丽只能噘着嘴让步。我们出门时,二丽眼睛瞪得溜圆,水汪汪的,全是委屈。我本来是想安慰她几句的,但最终也没有开口。
这时,四间大房子已经清晰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每一间至少都有六米宽,十几米长,清一色红砖到顶,屋顶却是平的,不像场里的房子有着船形的拱顶。
大刚说的麻袋房到了。我注意到,四间库房的大铁门都是敞开的。
夏天捞盐、冬天挖硝,这是盐化总场绝大多数职工的工作,剩下的那些,不管是商店的、学校的、菜站的、医院的……归根到底也都是围绕着盐和硝来活命的,可以说,盐和硝就是盐化总场全部居民的衣食。
麻袋房储存的是装盐的麻袋,也是为盐服务的。
“孙伯伯!”大刚领着我和小强,朝第一间大库房走去,老远就喊开了。
没人应声。
进了门,我不由自主地“噢”了一声。没有窗户的库房里光线很暗,却仍能看清,土灰色的麻袋几乎已经堆到了门口,码得有两个我高,除了墙边一条窄窄的过道,整间房子都被占满了。这么多的麻袋,能装多少盐啊?要是一个人吃,哪怕是当饭,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辈子。我咂着舌想。
大刚接着又亮了一嗓子,还是没见动静,他便领着我们往第二间库房走去,然后是第三间、第四间。后面三间库房除了第二间里面堆了半屋子麻袋外,其他都空着。
“孙伯伯到哪去了?”从最后一间库房出来,大刚皱起了眉。
“库房门都开着,他应该在啊!”大刚嘀咕着,忽然声音就大了,“孙伯伯。”他喊。
果然,孙伯伯此刻正站在第一间库房门前。
“孙伯伯,我还以为你不在呢?”大刚叫喊着,向前跑去。
“你们来这干什么?”没料到,我们刚跑过去,孙伯伯横眉立眼,开口竟是这样一句。看他的脸色,就像一只被惹恼了躁动不安的凶兽,似乎有什么事让他窝了一肚子的火,还没来得及发泄就让我们给撞上了,但在我们面前又不能不强压着。
我想,他生气应该不会是因为我,因为他根本就没正眼看我。
“孙伯伯……”大刚傻眼了,像是根本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你们不在家写作业,成天在外面玩,这咋行?”孙伯伯脸色更冷峻,极不耐烦地说着。
大刚看着我和小强,脸更苦了。而我却在想,孙伯伯他是从哪冒出来的呢?如果他刚才就在我们进过的第一个仓库,那为什么大刚喊他,他不搭腔呢?他在忙什么,忙得连应一声的时间都没有?那间仓库里到底有什么蹊跷?一会工夫,我的脑子里已经挤进了一大堆问号。同时,我还注意到,孙伯伯灰衬衣从上往下数,第二颗扣子却错扣到了第三个扣眼里,把两个衣角拉得一个高一个低,很别扭,而他自己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这还忙着呢。你赶紧,带上他们给我回去!”看孙伯伯的意思,是想马上把我们打发走。
“走吧。”大刚苦瓜脸转开,有点要哭的意思。
“等一下!”我和小强跟着大刚,没走出两步,孙伯伯在后面又喊开了。
我们转身站定。孙伯伯紧走两步,追到小强面前,从衬衣口袋摸出两块钱,塞到他手上,然后抬起右手在他脸上亲昵地拍了拍,接着又屈起右手食指,在他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随着孙伯伯这个仿佛是下意识的动作,我这才发现,他的鼻子和小强一样,都是肉乎乎的,像一瓣个头很大的蒜。
回去的路上,那一大堆疑问始终纠缠在我心头,让我的心火烧火燎,不得安生。而大刚和小强则一直在商量,要怎么用那两块钱,买哪些好吃的。
“天这么热,要不,咱们吃冰棍吧。”小强和大刚讨论了一会,有了主意。
小强话音落地,我只觉嘴里一凉,好像已经有冰棍塞进了嘴里,只一瞬间,浑身上下的燥热便去了一半,同时眼前闪出一张皱纹密布黑红色的脸。
每年夏天一到,盐化总场总会出现不少卖冰棍的人,他们似乎是商量好了,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活动范围,经常在我家那块出没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老是穿一件发黄的白衬衣、骑辆旧自行车、黑红色脸膛上沟壑纵横却总是挂着笑的老人。他对买他冰棍的小孩特别客气,第一次见我,就摸了一下我的头,夸了一句“这孩子长得真稀罕”,以后每次见我,还是会慈祥地笑着摸我的头。
平时,只要他那熟悉的“卖冰棍”的声音一响起,我的情绪便会突兀地高涨起来,如果妈在家我会理直气壮地直接问她要钱、如果妈不在我会毫不犹豫地动用自己的私房钱,那是妈给我的零花钱——在我的印象中,家里从来就没有缺过钱,虽然我不清楚这些钱都是从哪来的——飞一样冲出屋去,买一根或者两根冰棍。每次从老人手里接过冰棍,我都会迫不及待地撕开裹在上面的淡绿色花纸,把那个冒着白气的冰疙瘩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咬,咬到连牙齿到头发梢都是凉的,感觉很过瘾,对我来说,那就是幸福。
可以说,和小强交好以前,除了妈,整个盐化总场,那时候最得我心的就是这个卖冰棍的老人。后来才知道,他姓柴,我也跟着其他小孩喊他“柴爷爷”。
有句老话叫“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到盐化总场第二年的冬天,柴爷爷就得病死了,这让我伤心了很久。当时,真的觉得柴爷爷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有时候天热,太阳晒得人头皮疼,想吃冰棍了,却见不到那些卖冰棍的人也不要紧,离七角井镇镇政府不远,就在盐化总场知青商店旁边,有个劳动服务公司,里面就专门生产炎炎夏日带给人们无限清凉念想的冰棍。那儿的冰棍零买价钱跟外头一样,最便宜的是5分钱一根的白冰棍,还有8分钱一根的绿豆冰棍和一毛钱一支的奶油冰棍。
“冰棍才5分钱一根,你别那么小气好不好?”在我出神的空,大刚眉拧着,有些不情愿地道。
“买8分钱一根的绿豆冰棍好了,三根也得两毛四。不错了。”小强梗着脖子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应。
“最起码也得买一毛钱一根的奶油冰棍。”大刚仍在和小强讨价还价。
“我得早点回家写作业,我先走了。”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知青商店门口,连整天坐在台阶阴凉处那个一头白发一身旧军装的老头的脸都能看清了。在我的印象中,一年四季,那个老头似乎天天都会守着张小板凳,在那坐着,有时会有人跟他聊聊天,但大多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呆坐着像块石头。看到知青商店、看到那个老头,就说明劳动服务公司快到了,冰棍已经触手可及,而我这时也下定了决心,我得解开那些疑问。
看得出来,我的这个决定让大刚很开心,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爽快地说“你有事先走好了”;而小强则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看他脸上的表情,确实有点要把冰棍给我分一根有福同享的味道。就冲这点,我觉得小强不错,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海珍姨全家搬到哈密市,小强离开盐化总场,我们始终是焦不离孟的好哥们。
跟大刚、小强分手前,我又看了一眼那个老头,因为我觉得他似乎也在看我们,他大概是想让我们去听他讲故事。
“我们那时候来啊,这里还是光秃秃一片,放眼望出去,全是白花花的盐碱滩,除了骆驼刺、红柳,一点绿色都看不到,我们就在地上掏个洞住着……”我曾经听他讲过几次故事,每次都是这么一段话,再没新东西。听大刚说,这老头姓房,是个老革命,也是盐化总场第一任场长,以前每年都要到学校去做报告,给学生们讲革命故事。那时候他能讲很多故事,还都是好听的打仗故事,但现在,他的脑子坏了,翻来覆去只有这一段可讲。我的耳朵已经听出了茧子,再不想听了。
看得出,我不愿听他的故事,老头似乎很失望。
这次,我并没有走刚走过的那条土马路,而是沿着马路200米外的戈壁滩,朝着麻袋房方向一路向前。
“中国,中国,
壮丽的山河;
长江奔腾,昆仑巍峨。
共产党领导的崭新的国家,
处处盛开社会主义花朵……”
身后,镇上大喇叭里传来的歌声渐渐地低下去。而这时我也有了新的发现:脚下的戈壁滩虽然荒凉,却同样有着生命的存在,并不是我先前想象的那样了无生气。
戈壁上最常见的动物是蜥蜴,苍灰色,拖着一条长尾巴,四条腿十分灵活,还有一双格外敏锐的眼睛,每每走到一丛骆驼刺前,虽然我并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可我的脚步显然已经惊扰到了它,只听“窸窸窣窣”几声响,它飞快地钻出来,慌慌张张窜入另一丛骆驼刺。当我诧异着走过去,可是,在我经过的几丛骆驼刺中,竟又出乎意料地钻出几只,让人不得不佩服它们隐身术的神奇以及生命的顽强伟大。
没多久,麻袋房又出现在我视线中,但这次我并没有走近,坐在戈壁滩上一丛高大的红柳背后,我远远地望着第一间库房的大铁门。
在我身前不远处,有一丛不知道名字贴地而生的植物,茎条是鹰爪状的粗木刺,上面不长叶子,却生着许多针一样灰绿色的棘刺,就在那根根尖利的棘刺上,托举着一朵朵粉红色的小花,花瓣薄得就像是蜻蜓的翅膀,模样则是年轻女孩子穿的那种半截裙。虽然那花说不上美,但一眼看过去,我的眼睛就被黏住了。这样干旱的戈壁,这样大热的天,那么不起眼的一丛植物,竟然也能开出花来。
后来,问了人才知道,这种花学名叫刺旋花。我觉得,盐化总场的女人,就像这花一样,不需要什么太好的条件,碱土也好、风沙也好、干旱也好,没人关注也好,什么都挡不住它们自由自在轰轰烈烈地绽放,虽然不很漂亮,却也尽己所能地装点了这片贫瘠的荒原。
最终,那个人影却是从第二间库房里走出来的,出门时她双手抬起放在脑后,仍在拢着头发,胸脯耸得格外的高;她身后,跟着衬衣纽扣敞开,露出一片白花花胸腹的孙伯伯。
红柳枝在眼前摇曳,一下下地轻抚着我的脸,我却僵得像块石头。哪怕看不清当先出门那人的长相看不清她头发的颜色,可光凭她那高高的个子细细的腰直挺着走路以及拢头发的姿势我就能断定,那是妈,这会本该在工地上干活的妈。
头顶是七角井那湛蓝的天、洁白的云,还有那颗金光闪闪仿佛正在燃烧喷着火的日头。天气是那样的炎热,可在那一刻,我却似乎被冰激住了,浑身发冷,冷得直想打摆子。我深深地埋下了头。脑海中,只剩一个画面,成千上万数不清的小小的刺旋花花骨朵,花瓣在那一刻全部打开、绽放,一片无边无际的粉红花海占据了我的全部意识……
一个无比炎热的夏天过后,紧接着是一个依然闷热的秋天。
那天上午我们班为“庆十一”排节目,中午回家要比平时早得多。
还没进家,在地窝子后面就听到从里面传出的声音:
“如果不是你亲口承认,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跟老孔搞到一起,他一个四川来的盲流,除了会耍个瓦刀,砌个墙,能到戈壁滩上给你捡点柴火,还有什么好?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这声音很熟,一听就是海珍姨。
“他对我好,说话也风趣,会逗我开心。”
“那齐镇长呢?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再见一见?他可是告诉我,对你印象很好呢。”
“他要是真的对我印象好、喜欢我,在我面前,起码也该笑一笑,说几句好听的吧?海珍姐,说实话,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他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该他说了算,什么事都得由着他,凭什么呀?”
“你是说你宁愿跟老孔也不愿跟齐镇长?你没毛病吧?”
“老孔跟齐镇长比起来,是不如他威风、不如他气派、不如他体面、不如他干净、吃穿没他好、口袋钱没他多、屁股后面也没人跟着拍马屁,可他把我当回事啊。我在他面前心里舒坦。”
“莉娜,这事你就不能再想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说你想不开吧,你还放得蛮开;可要说你真想得开吧,你又傻得可笑……”海珍姨道。
过了一会儿,海珍姨的声音又响起,“我知道你现在日子好过了,不像刚来那阵。可你要明白,听了我的话,傍上齐镇长,你和晓军就再不用受苦了,他一个男人,顶你再找100个。”
“海珍姐,你就别再劝我了,这事,我真的干不了。以前,为了你的事业你的家庭,那些事我都答应你了。我之所以愿意帮你,是因为我虽然不喜欢他们,可他们也没让我觉得讨厌。我这人就是这样,如果是我喜欢的男人,什么都不要,我也可以跟他好;就算我不喜欢,但只要我不觉得讨厌,我也认;可要是那些让我讨厌的男人,他就是给我搬座金山,我也懒得搭理。”
“算了,莉娜,你的心思我明白。咱们也交往这么久了,我一直拿你当我的亲妹妹,你呢,也不要把我当外人。你看这样好不好?从今往后,咱们俩姐妹就算是合伙一起干。你放心,我也不需要你操心别的,只要你能跟齐镇长搞好关系,把镇政府还有以后镇上所有的工程都拿下来就行,利润我跟你三七开,给你分三成,怎么样?”
“我不是为钱,我真的做不到。海珍姐,我看王玉成王场长对你挺关照的,他给你的工程,再加上其他零活,已经够你干的了,你何必再揽那么多事呢?”
“你别提那个王玉成,就知道讲原则,给我的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工程,当年真是白救了他一条命。莉娜,人活在世上不容易,尤其是咱们女人,你是没男人,我呢,有个男人一样指望不上,你不知道,我刚开始搞工程的时候,借了一屁股账,最穷的时候连把铁锹都买不起,我家那个,什么忙都帮不上。所以说,想过好日子,咱们只能靠自己,要想办法多赚点钱。我相信,只要咱们姐妹联手,肯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对不起,海珍姐。其实,我觉得你没必要这么担心,没必要在我身上下这么大工夫,齐镇长他现在也就是想刁难你一下,到最后,工程他还是得给你。你说,不给你他能给谁,整个盐化总场,现在搞工程搞得最好的就是你。”
“别傻了,莉娜,光说盐化总场,我当然没什么担心的,可你想过没有,齐镇长他就不会到哈密去找工程队?”
“到哈密去找工程队?一样质量,他得多花多少钱?”
“那又怎么样,就算钱花得再多,反正又不用他自己出一分,他会心疼吗?莉娜,你再仔细想想,就算是帮我一个忙好了。你不明白,以前我接的都是些小活,这次如果能把镇政府的工程拿到手,那意义绝对不一样。”
“海珍姐,你别说了,这次我可以帮你……以后,再没有以后了……”过了好一会,妈才接腔,声音幽幽的,像是从九霄云外远远传过来的。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我来接你。”
“晚上我得陪晓军,让他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妈的声音似乎总是要慢半拍……
我不知道,妈后来有没有去找过齐镇长;但那天以后,妈再没去海珍姨的工地干活。而海珍姨的期望也没有落空,镇政府办公室的工程后来确实是由她承包的;再往后,镇上邮局、税务所、农业银行、商店等工程也先后落入了她的手中。
在盐化总场人不无嫉妒的目光中,海珍姨的工程队规模越来越大。到1989年,海珍姨的舞台已经不再只局限于七角井、盐化总场,她开始向哈密市发展,先是承揽工程,后来又成立了海珍集团公司,开酒店、商场……进入新世纪,她已经成为哈密地区大名鼎鼎的一位亿万富翁。
但这却早在妈的预料之中。“她以后肯定能当巴依。”对此,妈很多年前就有断言。
后来,我常常忍不住想,如果时光倒流,倒回那个无比闷热的中午,我是不是该劝妈,让她同意跟海珍姨合伙,那样,妈现在至少也是个千万富翁,而我也将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当然,事情也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海珍姨那么精明那么会算计,妈跟她合作,用句老话说,说不准被她卖了还要帮她数钱呢。
同时我也清楚,妈当时在海珍姨工程队里的作用,就相当于后来才出现的“公关小姐”“三陪”,就算海珍姨可以给她分三成利润,让她成为合伙人,可她的工作,依然是利用自己的色相,从那些管事的人手里拿工程。这样的事,我当然不希望妈去做。
让我奇怪的是,根据我对妈的了解,她本质上就不是一个贪财的人,她不愿意跟海珍姨合作,这我完全能够理解,可她为什么又帮了海珍姨那么多呢?
细想想,这只能说明妈单纯,当时她刚从赤亭村出来,经验和见识绝对不能说多。事实上,即使现在,她也一直是依着本心、依着自己的意愿、喜好活着,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心机。估计最初,她想的只是报海珍姨的恩;可后来,海珍姨让她做的事实在让她为难、不甘心不情愿,她这才跟海珍姨断了交往。
关于孙伯伯还有海珍姨家的事,还有一些也值得说道说道。
那是海珍姨的事业开始向哈密市扩展的前一年,6月初的一天,即将退休的老孙仿佛人间蒸发似的从盐化总场消失了。根据场保卫科的调查,最后一个见他的是木工房的杨木匠,据杨木匠说,头天傍晚,他回家时曾远远地见到过老孙,当时老孙手里拎着一瓶酒,沿着公路往镇子外面走着,一边走还一边回头似乎在看什么。不过,因为杨木匠和老孙曾闹过矛盾,一直不太对路,所以他连第二眼都懒得去看。五天后,根据场保卫科详细调查后得出的结论:老孙是离职出走,纯属个人行为。
老孙的事在场里沸沸扬扬了好一阵,都不明白,为什么马上就要退休可以在家享福的老孙要离职出走?家不要了,退休工资也不要了。甚至有人猜测,说会不会是杨木匠害的老孙,然后在戈壁滩上随便挖个坑一埋,毁尸灭迹,神不知鬼不觉。弄得杨木匠再三赌咒发誓,气不过,还跟人翻了好几次脸,骂了好几次娘。
老孙就这样从七角井,从盐化总场,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
很快,我就把老孙彻底遗忘,就像一场风,再大再猛,刮过去,便再无踪迹可寻。
海珍姨家的事则出在二丽姐身上,老孙一走,二丽姐莫名其妙地生了场大病。
这病要说确实很严重,因为那年16岁的二丽姐正上初三,眼看就要中考,可杨叔叔还是前后分三次一共给她请了三个月的假,连考试都耽搁了,最后不得不让她又复读了一年初三;奇怪的是,这三个月里,我去找小强的时候,好几次见到二丽姐,每次见她都是能走能动的,根本就看不出来有什么大病,只是不愿理人,不跟我讲话;更让人觉得蹊跷的是,就连小强说起她的病也是支支吾吾的,一看就知道其中大有隐情。
三个月后,不光是我,几乎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重新出现在人前的二丽姐变了,而且变化很大。以前,她爱说爱笑爱凑热闹,就像一串铃铛走到哪都会发出声响;可现在的她,变得内向不爱说话,不愿跟人打交道,走路不抬头,还全是溜边,好似路边的一棵草,难得让人留意。
又过了一年,海珍姨全家都搬到了哈密,大刚哥说是去给海珍姨看工地;二丽姐、小强全都转了学;就连杨叔叔也调到了哈密一家百货公司,当出纳。
30岁那年,听说二丽姐因为又一次失恋精神上出了问题,我不敢肯定,那会不会也跟她这次“生病”有关。
“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他脸阴着,声音很冷,让人想到冬天,房梁下的冰渣子。
“我没骗你。”她仰脸看着他,神色平静,心却是惴惴不安的,难道,他又发现了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这次,她的腿没有动,现在她已经能够长时间地跪在他面前,任他发落了——用他的话说,那是赎罪。
“当年,我爸是被人叫到队部的,听老孙说,我爸去队部的时候,正好让他撞上,他还问我爸干嘛去,我爸当时回了他四个字 ‘让去队部’。老孙还说,当时,我爸前面还走着一个人,他只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穿身黄衣服,个子不太高,蚂蚱一样蹦着往前走,估计是个小孩,顶多十一二岁。你告诉我,那个来喊我爸的小孩是谁?这事你肯定知道。”
“我不知道,”这话她是发自内心的,他的问题,她真的没有答案,顿了一下,她又无比真诚地补充道:“你不要听老孙瞎说,他那人,喝点酒就爱胡说八道。”
“他要没喝酒,也不会对我说这些了。那个人,你不可能不知道?你跟他肯定是一伙的,你们合伙害死了我爸。”他脸上笼着寒霜,目光仿佛两把凶光闪闪的匕首,一边说话一边轻轻地摇头,“你们这些女人,都是骗子,没一个好东西。”
“你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我发誓,如果我知道那个人是谁,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死后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她想也不想便开始赌咒发誓。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他脸上,竟绽出一丝笑、冷笑。
她的心一凛,猛地凉下去,冷得就像三九天戈壁滩上的石头。根据她对他的了解,他很少笑,如果在他脸上露出笑模样,那只能说明他已经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接下来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还没等她想出平息他怒火的对策,他的手已经高高地扬了起来,“我要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打死了我爸,我要知道那个送信的人是谁,我要知道害死我爸的主谋是谁?”
“嗷。”当她的身子跟冰冷坚硬的红砖地撞在一起时,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呼。那一瞬间,她的眼前,竟又浮现出那个人被打倒在地时的情景——
那天,天刚刚擦黑,广播响了:
“革命的同志们,造反派的战友们,批斗大会马上开始,请你们赶快进入会场!现在勒令走资派、黑帮、三反分子以及钢杆和铁杆保皇派,迅速挂上你们的黑牌子、带上你们的狗头帽、穿上你们的保皇衣,责令你们坐上喷气式跑步进入会场!如果十五分钟不到,小心你们的狗头!”
她丢下手里正洗的菜,很快便赶到了批斗大会现场——盐化总场大礼堂,因为广播上说,今天在台上挨斗的,也有那个人,以前批斗会都是斗别人,斗他,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看批斗会,那是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因为出身不好,“文革”开始后,许多以前关系不错知道她底细的人,突然就不理她了,有的甚至对她摆起了臭脸,说风凉话,前几天还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朋友,一转眼好像就成了两个阶级的敌人,这让她一下认清了许多人。因为看不惯那些两面三刀的人,也不想给那些依然关心自己的人惹麻烦,那一阵,她从不主动跟人交往,就像一条挨过石头、棍子知道厉害夹着尾巴的狗,一直是灰溜溜提心吊胆的,门都不愿出——这种情况持续了很多年,并且彻底改变了她的性格,使得“文革”结束后,她依然喜欢独来独往,不愿与人交往。
好在,因为丈夫根正苗红,又是因公殉职,她并没有遇上太多麻烦。
在她的记忆中,那天晚上,十盏100瓦的大灯泡将大礼堂照得亮如白昼。
大礼堂最前方,靠墙放着三张长条桌,算是主席台,台后最中间坐着李凤山,他两侧是其他6个造反派头目、运动积极分子。在他们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足有一米多高的大幅毛主席像。会场两侧红旗招展,与会群众呈半月形,排在主席台前,中间的还有位子可以坐,靠边的就只能站着。会场周围,还站着许多手持棍棒的造反派在维持秩序。
场广播站的人早就在会场里装好了播音设备,因为批斗会还没正式开始,这会正在放一首名叫《社员都是向阳花》的歌:
“……公社是颗红太阳
社员都是向阳花
花儿朝阳开
花朵磨盘大
不管风吹和雨打
我们永远不离开她……”
唱到这儿,歌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李凤山那熟悉的声音:“把走资派、黑帮、三反分子以及钢杆和铁杆保皇派押上台。”
随着李凤山一声令下,那个人和其他人一起被造反派两人一个两人一个鱼贯押上了台。他们全都戴着高高的纸帽子,脖子上还都挂着用黑笔写了名字又被画上了红叉的大木牌,绑着木牌的铁丝明显很细,细到四五米以外根本就看不见,好像那些人有什么特异功能,能把大木牌凌空吸在胸前。
随后,运动积极分子开始宣读批判稿,第一个上台的是李凤山的亲信胡海珍——她曾听人说,李凤山跟胡海珍的关系,早就超过了同志加战友赤裸裸坦诚相见的程度。不过,这天晚上,胡海珍批判的矛头对准的是一个站在最边上叫米新河的知识分子,是那个人手下所谓的“四大金刚”之一。
她当时有些纳闷,依她对台上那些人特别是对那个人的了解,他们都不是坏人,不光人公道正派、政治坚定,还都很能干,在那些人特别是那个人的领导下,去年一年全场上交了110多万元的利润,而当时,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不过40元左右,算算,他为国家做了多少贡献?她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站在台上挨批?
这个问题,直到现在依然是一个问题,她依然没有搞明白。只不过,这个问题现在已经困扰不着她了,因为她根本就不会去想这样无聊的问题,有时间也不想,现实生活中,那些柴米油盐之类的问题显然更实际。
她发现,虽然那个人和其他人一样也弯着腰在挨批挨斗,但那些挤上台敢动手的人基本上针对的是别人,没有人打他,甚至很少有人敢正眼看他。
就这么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虽然现场气氛十分热闹,但效果显然不能让主持会议的李凤山满意。她注意到,李凤山的眉头一直是皱着的。后来,他把胡海珍喊到面前,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胡海珍心领神会地下台后,又纠集了一帮人,神情严肃地给他们交代起来。
过了一会,大概是看到准备完毕,李凤山拿起话筒喊道,“革命的同志们,今天批斗会的会场秩序很混乱,之所以混乱,完全是因为房远山这个黑帮、走资派造成的,现在让他站到前边来,单独接受大家的批判。”
这下,斗争的矛头一下子集中到了房远山一个人身上,一群膀大腰圆经过授意的壮汉冲上台,对着他又踢又打,随着一记重拳,她看见,房远山重重地倒在了台上……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快告诉我……”他的脸扭曲着,双手齐出,狠狠掐住她的脖子,让她重新站起。
“你何必知道呢?我不会说的,你斗不过他们。”她牙一咬,终于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我想,我可能会死。
那段时间,我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感觉自己就像树上的一片黄叶子,风一吹就会落下去。
事情还得从去年的冬天说起,天一转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开始咳嗽,起初只是很轻微的咳,后来就越咳越厉害,整天不停地咳,好像肚子里的心肝肠胃都不是我自己的,非得咳出来还给别人才罢休。妈一次次带我去盐化总场医院,吃药、打针,都不济事,要说一点效果都没有也不对,可只要病稍好点,我一回家,没几天准又会复发,还是咳。到后来,痰里染了红色,先是细丝,又结成小粒,最后成为大块,红色越来越艳,吐到哪就在哪绽出一朵白里映红的梅花。我怕极了,满打满算我才8岁啊,我可不想死。
我害怕,妈似乎比我还怕。那段时间,平时爱说爱笑的她很少说话也很少再笑,脸上的肉像是被人生生剐去了一层,嘴上起了一圈燎泡,精神也不济。每天深夜,我咳得睡不着;妈也不睡,整宵整宿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似乎一松手,我就会化成空气消失不见。我能听见妈“嗵嗵”的紧张剧烈的心跳,每跳一下,似乎都是在呼唤我的名字。
盐化总场医院不顶事,妈便找到车队给菜站拉菜的司机王前进王师傅,决定送我去哈密的大医院看病。
那天,天不亮我们就出发了。
车是那种老东风车。刚出镇子是一截土路,车颠簸着,晃晃悠悠的,我好像是坐在摇篮里一路前行;走出十三公里,上了国道柏油路总算好走了些,车也稳了下来。透过玻璃,靠在座位上的我两眼无力地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戈壁滩,目光所及之处,遍地灰砂石砾,到处是高高低低铺满小石子馒头样的土包,看不到一滴水,见不到一棵树,也找不到一只鸟兽之类的小动物,零星有几丛枯黄的骆驼刺,全都是矮矮地趴在地上。
已经是四月下旬了,要在内地,用课本上的话讲,早就是百花盛开、绿草茵茵了。可在这,天虽然已经热了起来,可以脱掉毛衣了,春姑娘却还没有露面。
这时,我对七角井的了解仍然贫乏,真正深入了解七角井,已经是我工作多年之后的事了,通过偶然间得到的一份报纸,我才得知:七角井自古就是一个北锁北疆、南拒大漠、西临南疆的军事要地,是入疆后继星星峡之后的又一个要隘,也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驿站,早在两千多年前,汉朝的张骞、班超出使平定西域,就曾屯兵于此,唐朝政府还曾在这附近设戍,名叫赤亭守捉(相当于现在的边防哨卡,而这肯定也是赤亭村名字的由来),唐僧西天取经,纪晓岚、林则徐发配新疆,全都是从这儿经过的;到了抗日战争时期,这儿又成为援华物资的一个 “中转站”,负责接运各国援华物资和接待来往车队。
“莉娜,那天你说你是俄罗斯族,那你们当初是怎么到中国来的呢?”平头圆脸的王师傅两只手握着方向盘,眼睛注视着前方,却还不忘隔着我跟妈搭话。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听我爸说,我爷爷以前是当兵的,后来打了败仗就逃到了中国,其实,我是在中国出生的,本来就是中国人。”妈赔着笑脸,看着他应。
妈说的这些事情我也知道,但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我曾听外公跟人谝,他们当初之所以逃亡中国,跟“十月革命”有关;外公还说,刚到中国那年,他才一岁,什么都不知道,很多事他也是听长辈说的。根据外公的讲述,他年轻时当过兵、也做过生意,拉着骆驼跟着商队四处漂泊,长年跋涉在戈壁荒滩上,吃了很多苦。1956年,他跟商队从乌鲁木齐往哈密送完货,返回的路上,经过赤亭村时染上了风寒,不得不停下来休养。也许是上帝的安排,就是这一停,他认识了外婆。
同样是在那个时间段,公私合营风已经刮到了遥远的边疆,整个商队那一阵都是人心惶惶的,每个人都在考虑自己的前途命运,厌倦了漂泊的外公同样想找个地方安个家、固定下来。总而言之,从此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赤亭村。
“你们俄罗斯族女人是不是天生都这么漂亮。”王师傅说着,侧脸笑了一下,一脸和气。我发现,这一路上,王师傅的眼睛,除了车前笔直的公路,剩下时间总是落在妈身上,落在妈身上的时间甚至比落在路上的时间还要多。而对我,他的目光基本上都是跳过去的,似乎我只是一团空气,或者就是车里附属的螺丝之类根本不用去在意的某样东西。
对他的恭维,妈只是摇摇头,笑了笑。
“谁要是能把你娶回家,肯定晚上做梦都会笑醒……”
我没心再听他们闲聊,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从3月1号开学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可我到校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过20天,这次去找班主任——也是我们班语文老师的李贺请假,是妈领着我去的,而这也是这学期我第三次请假了,前两次去找他,都是我一个人,虽然他都答应了,但脸一直垮着,阴沉沉的,像是上面结着厚厚的一层冰,让人害怕。
说实话,我真有点怕他,不光我怕,班里没一个人不怕。他有一手飞粉笔头的绝活,指哪打哪、百发百准,上课时候——尤其是那些学习成绩一般还爱捣乱的男生——谁敢发呆走神、说悄悄话、偷看小人书、揪旁边女生的辫子、往前面同学背上粘纸条,都会领教他的绝技,我就因为走神挨过两次。
那些五颜六色的神奇的小粉笔头,统治着我们的生活——至少可以说是我们的课堂生活,那些平时木呆呆傻乎乎的学生不说,那些机灵懂事看得清形势的学生也不要紧,最怕的就是那些成绩差偏还活泼好动、用李贺老师的话讲是屁股上点着一把火一时半刻都坐不住的家伙。
有了两次挨粉笔头的教训,课堂上,我渐渐地不再走神,不再去想故事里去西天取经曾经路过七角井的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不再去想故事里的黑脸张飞、白脸赵云还有一辈子红着脸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的关云长,不再去想故事里的玉麒麟、黑旋风还有景阳冈上喝多了酒仍能打死老虎的武松……就好像他是伟大的毛主席或是比妈更要紧的亲人,我认认真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贺的一举一动,尽可能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地记下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就连话语间夹带的唾沫星子都逃不过我的眼睛。遗憾的是,最终,我也没能学成他。
很多年后——那时候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我常想,正是李贺老师和他那些不长眼睛的粉笔头,塑造了我的内向性格,并让我时刻盯着老师,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就像刚从洞里溜出来的老鼠,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留神猫的突然出现。用妈的话讲我越发像个小大人,似乎是长大了成熟了,但我却不能说这种变化是好的,因为它让我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孩子式的虚伪狡诈,也促成我学会了撒谎。
我相信,屈服于那些粉笔头的学生绝不止我一个;而对那些挨了粉笔头还屡教不改的,李贺不多说什么,直接拖到教室后面罚站,谁还敢犟,他就踢屁股,真踢。而挨了踢的学生,没有一个不老老实实认罚,更没有一个敢去找校领导告老师的状,哪怕是回了家连父母都不敢讲,害怕再挨一顿骂,遇上脾气暴躁的家长,加顿“皮带炒肉”都不奇怪。老师不严对学生不打不骂就不是好老师,当时大多数家长都是这么认为的。
平时,一看到李贺那张显得很严厉的脸还有那双似乎很锋利的眼睛,我心跳就会加速。记得有一次下课后,尿憋了我想上厕所,结果进了厕所,一眼看到他蹲在里面,我莫名其妙一下子就紧张起来,站了半天都没尿出一滴,只好面红耳赤打了败仗一般逃出了厕所。
一年级的第一学期,也许因为我还算老实,学习成绩说不上多好,但也不算太坏,所以李贺并没有怎么关注我,连正眼都很少看我。但第一学期结束,家长会开过后,他对我的态度一下子变了,第二天就来我家进行了家访,家访后对我的关心也多了起来。也是通过那次家访,我才知道他竟然还会笑,而且笑得很灿烂很好看,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第二学期开始后,李贺把我的座位从后往前调了很多,我的同桌,也从以前班里最调皮的侯山变成了班长卓雅。他告诉我,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他;他还要求,卓雅要多帮助我,提高我的成绩。但是,这些都不足以完全消除我对他的恐惧。
本来我还以为,这次请假他会不答应,就算答应,也会很不痛快、很不高兴。我没料到,见到妈,他马上起身让座端茶,显得非常客气,脸上,也始终挂着笑,好像学校刚刚给他涨了工资一样。
正想着,车忽然靠在路边停了下来。
“一碗泉到了。莉娜,咱们下去接点水吧!”王师傅一只手打开车门,看着妈,脸上表情有些不太自然。
妈迟疑着,想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
看到妈点头,王师傅脸上又有了笑,看着我道:“我们去接点水,时间可能会长点,你坐在车上,不要急啊!”
我没有接腔,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停车,接水又是干什么?好些年后我才知道,一碗泉的水甜,而七角井的水质不好,盐化总场的司机,有机会去哈密,回来都会捎一些水,不过他们接水都是在回来的路上。
我眼睁睁地看着,王师傅和妈下了车,下了公路,沿着戈壁滩上一条踩白了的小路朝前走去。他们手里,一人拎着一个大白塑料壶。王师傅脚步不停,头却偏着,似乎在跟妈说着什么。他们的身体,刚开始隔得挺远,但越走越近,最后几乎挨到了一起,两道长长的身影拖在他们身后,缓缓地朝前移去。在他们的前方,大概四五百米的样子,可以看到一片杨树林。
走出了大概一半路,在我的视线里,妈忽然转身,似乎生了很大的气,把手里的白塑料壶往地上一扔,开始往回走,脚步一下子快了很多。
王师傅捡起壶,开始追妈,似乎一边追一边还在喊着什么。他喊什么,我听不到,但相信妈一定能听到,可她并没有理会,走得更快了,最后竟跑了起来。
当妈跑到车跟前时,一脸焦急、懊恼的王师傅早就追到了她身后,他好几次伸手,似乎想拉住妈,还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但他的手最终又一次次地缩了回去。
妈到了车门前,一把拉开车门,二话不说,拖着我便下了车。我注意到,她的眉头纠在一起,脸上燃烧着的熊熊怒火,似乎比天上的太阳更加炽热。
妈拖着我的手往前走。身后,王师傅的声音悻悻地追上来:“这又何必呢?到哈密还有六七十公里,你走得到吗?”
妈没理他,也不看我,气冲冲地拖着我继续前行。
也许是走得急,才走出十几米,我便咳了起来,而且越咳越厉害,就好像自己身体里藏着一挺机关枪,把连绵不断的咳嗽声射出体外。
妈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的怒气一瞬间便少了很多,换上了一种又怜又爱的表情。她蹲下身子,把我往背上一背,又迈开了步。
妈背着我,沿着公路边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走出老远,我回过头,王师傅已经钻回了车里,但车仍停在那,没有启动。再往前,当妈的喘息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时,已经小得像块橡皮的大汽车开始向前走,追到我们身后,距我们大概四五百米的样子,车又停了下来,变成了个火柴盒。
又走了一阵,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步子稍稍放慢了一些。金子般的阳光洒在她半红半黄的头发上,洒在她汗津津白生生的脸庞上,洒在我们脚下根本看不到尽头的公路上、戈壁滩上,让我的心满是绝望,不停地往下沉。我想,要是再能碰到一辆车就好了,可当时国道上车极少,根本就看不到别的车的影子。
也许是因为着急,也可能是被风吹的,我又咳了起来。
当我咳出第一声时,妈的步子一下子小了一半。
当我咳出第二声时,妈站住了。
当我咳出第三声时,妈蹲下,慢慢地把我放了下来。
妈站直身子,长长地喘了口气。“为了你,什么委屈我都能受。”她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过来的。这时候,她一只手仍然牵着我的手,我能感受到,从她手心里传递给我的温暖。我的眼睛湿了,我的心似乎也湿了。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却没有看我,她的头抬着,似乎在欣赏远处天山之巅那终年不化的积雪。
看到我们停下来,大汽车很快便到了我们身边。
“你说到哪吧?哪都行。”重新在车上坐好,妈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她的声音冷冷地,寒气十足。
“不急,到哈密再说吧!”这会,反倒是王师傅显得很紧张。
妈身子往后一靠,头倚着车门,连眼都闭上了。
“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吧。”过了一会,王师傅打破沉寂,自顾说了起来,“从前有个人,特别小气,平时有个头痛脑热从不去看医生,舍不得看病吃药。有一次,他病得实在是不行了,这才让家里人请来了郎中。郎中告诉他,‘你身子很虚,应该用人参滋补!’他眼睛闭着,有气无力地说,‘人参?那得多少钱哪?’郎中知道他小气,想了想,又说,‘不用人参,用塾地代替也行。’他想了一会,眼睛还是闭着,‘塾地?那还是太贵,不知道还有没有更简单的方子。’郎中又好气又好笑,捉弄他道:‘我还有一剂偏方,你这病,只需干狗屎加少许红糖就可以奏效了。’这下,他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望着郎中,焦急地问,‘那,不用红糖行不行?’”
王师傅的笑话讲完了,除了他自己,我和妈都没笑。
王师傅不无尴尬地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妈,又看了一眼我,“晓军,我给你出个谜语你猜吧,只要你能猜得出来,我给你两块钱。”话说完,他真的从口袋摸出两块钱,搁到自己腿上。
“你听好,谜语是这样的:八十八。打一个字。你看你能不能猜出来。”
八十八?我脑子飞快地动了起来,这个谜语似乎不难,答案应该是“米”,正准备说出答案时,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准猜!”我顿时闭嘴。
王师傅讪讪地笑了一声,也把嘴闭了起来。
车到哈密,直接开进了属于兵团的红星医院。王师傅尾巴似的跟着妈,跑前跑后地张罗,直到把我安顿好,又去买了两份抓饭送来才走。
当时的红星医院和盐化总场医院一样也全是平房,特别是我住的那间病房,房顶和墙都熏得黑乎乎的,墙皮掉得斑斑驳驳,屋顶一个墙角还有下雨后漏水形成的不规则的泛黄水迹,看久了那图案很像一个小孩子蜷起一条腿在跳舞。总体感觉比盐化总场医院的房子还要旧。病房里的炉子虽然没有再生火,但也都没撤。这里的医生跟盐化总场医院的医生也差不多,先是给我检查,然后就挂吊针。唯一能显示出这里医生比盐化总场医生水平高的地方,是我听一个头发斑白戴副眼镜的老医生问妈:“你们住的地方是不是特别潮湿?”
当听妈说我们住的是地窝子时,老医生摇着头道:“那可不行,他这病最忌讳的就是阴和冷,千万不能让他吹冷风,着凉。”
看妈一脸担忧,老医生口气缓和了许多:“这毛病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天一暖和了就好。到了冬天,要注意保暖,平时,要让他多注意休息,多给他补充营养。”
老医生的话妈记住了,回去就搬出了地窝子,换了个平房;老医生的话我也记住了,尤其是冬天,特别注意保暖,一直到现在,也再没那么咳过。
在医院住了整整五天,我终于不咳了,这让我对红星医院的医护人员心怀感激。后来当我成为哈密市民之后,有个头疼脑热的,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红星医院。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红星医院竟然跟我上学时学到的白求恩有关,它1945年创建于革命圣地延安,其前身是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第二十九分院。
出院时,来接我们的,还是王师傅。
回去的路上,妈对王师傅仍然冷淡,王师傅跟她搭话,她嘴都不愿张。
车向前行。终于,又看到了那片绿色,一碗泉到了。
下车前,王师傅从脚底下摸出一个大纸盒,塞到我手里:“我和你妈去接点水,你在这看小人书,不要着急啊!”
纸盒上《三国演义》几个字一映入我眼帘,我的心就像一阵春风吹过后的花枝,即刻便绽出花来。我爱看小人书,当时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不管男女,可以说没有不爱看小人书的。这套《三国演义》,我在别人手里也零零星星借着看过几本,说句心里话,我连做梦都想有一套。可我知道,妈是不会给我买的,她只关心我的学习。
我的心一直沉浸在小人书里,连王师傅和妈哪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第一册《桃园结义》看完,第二册《董卓进京》也看完了,开始看第三册《虎牢关》时,他们才回来。
我注意到,王师傅的脸通红,显得很兴奋,似乎捡着了什么宝贝;妈的脸也是红的,眉却皱着,像是无端地折了财。
“你说的那事真能行?”沉默了一会,妈脸阴着,问。
“那肯定啊,我能骗你吗?”王师傅一副老子天下第一、什么事都难不倒的架势,眉飞色舞的,给人感觉就算没路,他也能把车开到天上去。
“哼,你们男人的话要是能信,老母猪都能上树。”
“你放心,这事绝对可行。你手头要是不方便,连本钱都不用你出,等你挣了钱还给我就行。”王师傅语气更加坚定更加恳切,一边熟练地驾车,一边口沫横飞地说着,似乎很怕妈不相信。
妈不接腔,又陷入了沉思。好一会,“要是真的,那我真得好好谢谢你了。”妈的话没说完,我已经呆住了。妈的声音像奶油一样香浓甜腻,而且妈在笑,冲王师傅笑,笑得好美好艳好耀眼,似乎新疆的春天之所以迟迟不来,是因为妈把春光春色全都藏到了她这笑脸里。那一刻,驾驶室里似乎又多了一束阳光。
我弄不懂。在我看来,来的路上,也是在这个叫一碗泉的地方,妈之所以会生气,要拖我下车走路,正是因为王师傅喊她去接水。而回来的这一路上,妈的情绪始终不高,不跟王师傅搭腔,似乎也是因为这个。可现在,水接回来了,那本来应该是让她很生气不愿去做的事情,现在怎么会让她这么开心呢?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事?但我能感觉出,他们说的事很重要。
一张小方桌,我坐一边,妈坐另一边。
我在本子上写,妈在本子上画,看着妈歪着头、涨红着脸、神情无比庄重严肃一笔一画地在本子上画出的那些图案,我直想笑。事实上,就为她画出来的那些图案,我已经笑过很多次了,笑得墙壁上的土都在“嗖嗖”地往下落。
从哈密看完病回到盐化总场,没多久,家里就有了变化,而且是很大的变化。
我们搬家了,从学校附近的那个地窝子搬进了土块房,新家在盐厂食堂和甜水房之间,孤零零的两间,厚厚的土墙足有80公分,墙外面抹着掺了麦草的黄泥,里面好歹新刷了层白灰,又用报纸吊了个顶,很有些新气象。听妈说这两间房子最早是盐厂堆杂物的库房,后来有了新的库房就空下了。当时的我虽然才8岁,但已经能看出很多名堂,我知道搬家虽然只是一上午的事,可这背后,还有许多曲折,很不简单,因为那房是公家的,不像以前我们住的地窝子,属于私人,是废弃的。
据我所知,妈先是去找了海珍姨的丈夫,通过他又见到了盐厂的厂长。这期间,我不知道她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总之,白山伯伯送来的半只羊还有一大兜奶疙瘩、奶皮子都被她送掉了,我只是偷偷地吃了几块;另外,也不知道妈哪来的钱,她还买了很多烟酒罐头之类的东西,也都送掉了,我连边都没沾上。
按照妈的打算,她本来是想到盐厂宿舍找间房住的,那可是八成新的红砖房,又漂亮保暖性又强,结果宿舍已经住满了,一间空的都没有,她才不得不将就到这土块房。
不管怎么说,我对这个新家还是满意的,如果说以前的地窝子是一个身着破衣烂衫头发斑白一脸皱纹浑身脏兮兮马上就要完蛋的老太太,那这个则是一个衣着整齐合体面相饱满端庄的中年妇人,看上去要顺眼得多。
搬家那天,帮忙的人来了五个,其中一个就是王师傅,他开着他的老东风车到得最晚,虽然没人给他安排职务,可他就像一个领队,抽着妈给的“雪莲”烟,指手画脚,吆喝人往车上搬东西,口水乱飞,大太阳底下似乎到处都能见到彩虹。他的车和他的人一样显得很骄傲,每放一样东西上去都要“哐啷哐啷”好半天,仿佛在向人表功摆好。剩下四个显然是一拨的,来了不进屋,妈喊也不听,就在门口蹲着。领头那个,穿件斑马似的半截袖海军衫,比妈矮半个头,长得一般,但看上去很结实,胳膊上的肌肉一条条一块块的,听人喊他老孔,想到这个名字曾经从海珍姨嘴里蹦出来过,想到他和妈关系可能很不一般,我一下就留了心。感觉老孔那天心情不是很好,基本上不怎么开口,如果说那天的王师傅像只麻雀,一直“叽喳”个不停,那老孔就是戈壁滩上的一块石头。
老孔干活显然要比王师傅实在得多,而且很有劲,哪个重先奔哪个,领着其他三个人,很快就把东西全都装上了车,连根草都没落下。我观察了老孔半天,又看了王师傅好久。说实话我并不喜欢王师傅,但如果非要在他们两个里面挑一个当我爸,那我还是会选干净气派的王师傅,他们俩站在一起,王师傅像棵漂漂亮亮的钻天杨,而老孔则是一棵歪七扭八丑怪的沙枣。哪怕后来我知道,新家的墙是老孔刷的,顶也是他吊的,这也没用。
家搬完时已是中午,广播上正在播新闻,“……邓小平同志在中央军委扩大会议作重要讲话,宣布中国政府决定军队减少员额100万……”新闻里还讲到了什么“超级大国”“苏联”“一条线”之类的词,在当时的印象中,感觉那个“苏联”很强大很可怕,比露出獠牙的老虎更吓人,可短短6年过后,庞然大物般的“苏联”便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在我的记忆中,我家搬了没一个月,老孔便离开了七角井,据说是去了南疆,去那挖金子。“金子”这个词曾让我浮想联翩,总觉得像老孔那样的人跟无比珍贵的金子是产生不了联系的。我不知道他最后是不是挖到了金子,但在七角井,他的走没有引起一丝波澜,就跟他从没出现过似的。
家里另一个大的变化是妈开始做生意了:卖菜。
妈向王师傅借了辆自行车,每天上午,她用自行车推着两筐王师傅从哈密批来的蔬菜,摆到劳动服务公司门前的阴凉处,刚开始也没什么摊位,就在地上铺块塑料布,摆上菜,妈支个小板凳往边上一坐,她的生意就这样起步。
妈没读过书,字认得有限,可她的账却记得很仔细。
第一次翻开妈的账本,看到她本子上歪歪扭扭几个字之外画的各种菜的图形,我差点笑跌过去。但好歹,很多都很形象,我很快就能看懂,比如白菜、黄瓜、豆角、葫芦之类;但也还有一些琢磨半天都弄不明白,非得问妈才行,比如同是一个圆圈,上面不加蒂的是土豆,加蒂的是圆茄子,加上蒂里面还要加个小圈的是西红柿,如果光是大圈里套个小圈,外面却没有蒂,那就是鸡蛋了。
后来,我帮妈把那些图形擦掉,换成了我会写的字。再往后,妈开始一笔一画照着我写的字描,没多久,她也学会了,只是字写的很不好看,用她自己的话讲是“鬼画符”。
以前妈没做生意的时候,虽然也从没短过我的吃穿,但很多时候是凑合,饿不着冻不着有一点零花钱而已;可自从她开始卖菜以后,不光给我买学习用品、买衣服、买零食大方了很多,她自己身上的衣着也时髦起来,人家小姑娘穿那种大袖子跟衣服侧面连在一起的蝙蝠衫,她也穿;人家小姑娘穿那种把身体绷得紧紧的牛仔裤,她也买;还有了口红、指甲油等很多我搞不明白的化妆品。妈不光爱笑爱热闹,还爱美,以前爱,现在有了条件就更喜欢打扮了。不得不说,现在妈比以前更好看了,老是围在她献殷勤的男人也更多了。另外,虽然我不知道妈的生意到底怎么样,但据此判断还是不错的。
几年后,妈的菜摊又随着时代的发展成了菜店,一直开到2004年盐化总场彻底倒闭,居民纷纷搬走才关门。
那一年,还有一件事很古怪,是关于妈的,至今埋在我心里。
当时学校已经放了暑假,有一天,妈忽然告诉我,说她病了,要去哈密看病,可能得一个星期才能回来。她问我,是想待在盐化总场还是回赤亭村。如果回赤亭村,她会把我交给白山伯伯,跟他一起去山里住、放牧;如果待在盐化总场,她可以把我安排给平时跟她走得很近的龙婆婆或者是房叔房婶。
想都没想,我就决定留在盐化总场,去房叔房婶家。山里,小时候我可没少去,光秃秃的,没啥意思。白天,除了跟着白山伯伯放羊,漫山遍野地瞎转,什么事都干不了;晚上睡的是地铺,除了听他们聊天就只能睡觉;一日三餐吃的基本上是热茶泡干馕,偶尔吃顿羊肉揪片子,再不就是奶制品,连蔬菜都没有。那种地方,待一天还可以,两天就嫌烦了。而龙婆婆据说脾气不怎么好,她老伴死得早,虽然说有三个儿子,都在盐化总场上班,而且住的也挺近,但平时却不来往,场里也很少有人跟她来往交好,所以房叔房婶家是我最好的选择。
房婶是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家属,我不知道妈和她是怎么认识的,但我知道她们关系很好,妈和海珍姨疏远以后,和她就越走越近,甚至还认她做了姐。房叔叫房勇,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之一,我觉得,这大概是妈和房婶亲近的主要原因。而房叔的父亲,正是整天坐在知青商店门口台阶阴凉处,那个一头白发总是一身旧军装喜欢给人讲故事的老革命,名叫房远山。
而当时让我纳闷的是,妈看上去面色红润,花一样的美艳,身上那股诱人的奶香也更浓更重了,根本就不像生病的样子。
显然,她又骗了我,她肯定是想到哈密城玩,嫌我拖累、不愿带我,这让我很不高兴,甚至在心底滋生出一丝对她的怨气。
事实上,在发现妈骗我之前我就已经注意到了一些异常情况。那段时间,白天经常有人来找妈,和她压低了声嘀嘀咕咕,搞得跟特务接头一样,也不知道有什么事,非得瞒着我,不让我知道,有时候还要让我去买个什么小东小西的,把我打发出门。来的人中,有赤亭村的白山伯伯,有老孔、有王师傅,很意外的,有一次,来的人竟然是我们班主任李贺。
李贺老师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从窗户里爬进来,金光闪闪地把大半个桌子都给吞掉了,看样子,它似乎还不甘心,想把桌子这边的书本铅笔盒什么的再加上写作业的我一起都吞下去。
李老师坐到我对面,把光线一下子挡了大半,让我莫名其妙地安心了很多。他问了我几句话,又和妈闲聊起来,基本上是在说我的学习,似乎这又是一次例行家访,看着他喝着妈倒的茶,和妈一边说一边笑,我不由自主地想,经常在教室里飞的粉笔头,以后应该不会再落到我头上了吧;还有,下次上厕所,再碰上他,我也不至于还是撒不出尿。
妈把李老师送出门时,我仍在写作业,李老师不让我站起来,不让我送他,这也正合我意。
“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要。”正写着,屋外传来妈的声音。
“声音小点,你拿着。”李老师声音压得很低。
“说了不要就不要,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就行。”妈也压低了嗓门。
我屏息静气,只听李老师很肯定地说道,“你放心,只要我在一天,就绝不会让晓军受一点委屈。”
接下来还是李老师的声音,“你拿着吧,我心里怎么想,你应该知道!”
“不可能的,以后你再不要说这事了。回家对你媳妇好点。你娶了人家,就得对人家一辈子负责。”
屋外妈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起身,感觉自己就像只小老鼠,偷偷摸摸地向门口走去,可刚走到门口,门“喳”地一声打开,我和妈正好来了个面对面。
妈动身前的那天晚上,我和妈都已经睡下了,门忽然响了。
“谁?”妈高声问。我也很好奇,是谁呢?到盐化总场两年多,还从来没人晚上来我家,妈晚上也从来没有抛下我出去过。
“是我。”门外摇曳着钻进来一个很秀气的男声,一听声音就知道,说话的是个很秀气的男人。
“哦,是你呀。”妈穿衣下床,然后出了门。
“对不起,晚上我不该来的,我知道。问题是,那信写错了,有问题,我说你是我老乡,忘了你是俄罗斯族,我是汉族,咱们咋会是老乡呢?我赶紧又重写了一封,你拿这个给我同学吧!”门外那个声音很啰嗦。
“谢谢你了。”妈简简单单地应。
“那事,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那声音迟疑着,又问。
脑子里似乎一道灵光划过,我想起来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门外那个人应该是医院的杜医生。
记得我第一次到盐化总场医院看病时,妈和我一样,谁都不认识。妈到处赔笑脸、说好话,那些医生护士有的爱理不理,有的倒是很热心,却看不好我的病。后来,有人告诉妈,医院水平最高的是杜医生,不光医术高,心也好,待人热情,场里好多女孩子都在追。妈就去找,还真找到了。在我看来,那个年纪轻轻长得很秀气像个女孩子的杜医生医术可能是比别的医生好点,但好得也有限,他也诊不好我的病;不过,他人倒是不错,不光给我看病尽心尽力,后来还给我买了一兜麦乳精、罐头等营养品。
就为这,我还是蛮喜欢他的。
“给你说了,跟你没关系。”妈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愿意,真的!”杜医生声音在抖,有些哀求的意味。
“可我不愿意。”妈很干脆。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听得出来,走的时候,杜医生似乎很伤心。
第二天一早,妈就坐着王师傅的车去了哈密,本来说3天就回来,这一走,却是足足6天。
妈不在家的日子我一直在房叔房婶家住。
房叔房婶有三个女儿,大女儿房琪比我大8岁,二女儿房玥比我大6岁,小女儿房玲也要比我大两岁。听说,玲姐上面本来还有一个姐姐,但生下来没多久就被房叔一个关系很好的学校同事要走了,他那个同事是1964年到盐化总场支边的上海知青,1980年按政策回沪,顺理成章地把养女也带走了。
“你外公是李西来?你妈也真是,来盐化总场两三年都不吭个气。你肯定不知道,我以前还到过赤亭村,认识你外公,他还教我骑过马呢,”这是我到房叔家的第一天他给我说的,也许是看我一脸疑惑,他接着又解释道:“十几年前,盐化总场和赤亭村搞共建,我跟着我父亲去过你们赤亭村,听我父亲说,我家和你家有着很深的渊源。不过,那时候还没你呢,你妈那时候也才十五六岁……”
那时我还不知道,房叔在盐化总场素有“才子”之名,以前《哈密报》还没停刊的时候,经常能找到他的大名;就连《新疆日报》也发表过他的文章。而他之所以会和大字不识的房婶走到一起,据说是因为当年房叔的父亲房远山被打到,在房叔一生中最落魄最脆弱的时候,房婶天降甘霖般出现在他身边,并且不顾家人朋友反对,无微不至地呵护着他,就这样,两人走到了一起。
通过随后几天的观察,我发现,房叔不爱说话、不爱笑,整天板着脸,喜欢从厚厚的眼镜片背后用一种刀一样锋利的目光看人,不光在学校在外面这样,回到家也是。三个女儿都怕他,好像都不是他亲生的,要不然我想不明白,他跟女儿们说话的时候,怎么会那么凶?其实他是很少跟女儿们说话的,一开口就是训人,“坐要有坐相,不要歪在椅子上”“吃饭时候要小声,不要吧唧嘴”“不要乱说话,女孩子嘴不要太碎”“坐的时候膝盖要合到一起,腿不能叉开”……非常严厉。也许因为我是客人加上他说的我家跟他家有渊源的缘故,他对我还不错,跟我说话时,脸上总是和风细雨的,还喜欢摸我的脸。
房婶和妈在一起时话不少,在家却不怎么说话,我眼中的她总是忙忙碌碌的,一日三餐、洗洗涮涮、扫地擦桌子、挑水劈柴等日常家务外,她每天还有一个主要任务就是要伺候房远山。
当时,房远山虽然脑子已经不太好使了,却还认得家里人,我喊他“爷爷”,他不应,但房家三姐妹喊他他却知道点头,行动也还正常,还能一步一挪地往前走,不用坐轮椅,房婶每天只要把他领到知青商店门口,让他自己在那晒太阳就可以了。晚上,一家人看电视,房婶忙完家务,人在电视机前,手也闲不下来,不是纳鞋底就是打毛衣,给人感觉,不干活她就浑身不舒服没法过日子。相较于房叔,房婶待我就更好了,有个什么好吃的,总是先拿给我再给三个女儿。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妈让我认房叔房婶做干爹干妈,我没有过多忸怩,很爽快就喊了。
也许是年龄差距大的缘故,琪姐、玥姐虽然待我也好,但却很少跟我一起玩,倒是玲姐,白天跟我一起上学、回家也带着我一起写作业做游戏,看完电视后更是睡在一张床上,可以说,除了妈,玲姐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和我睡在一张床上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好在当时两人都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应该、不好意思。
那几天,有意无意地,我看了很多跟房远山有关的照片、报纸资料,这些东西都放在他家那个旧五斗橱的抽屉里,很随意地摞着;另外,还看了他那一堆红绸带系着的军功章,全都是金光闪闪的——这可是他们家的宝贝,是玲姐趁家里没人时偷偷从一口红木箱里翻出来,悄悄拿给我看的;再加上三姐妹和别人的讲述,让我对她们的爷爷,那个叫房远山的老人有了更多的了解:
据说他当兵时打仗很勇敢,是英雄;当官时不贪不占,到基层单位检查工作,赶上吃饭总要先到食堂后堂看一眼,如果给他上的菜普通工人都能吃上他才吃,如果是搞特殊他会把领导一通大骂,然后拍屁股就走。
据说他爱人很漂亮,而且知书达理,只可惜“文革”期间,房远山挨批挨整,她也跟着倒霉,房远山久经风雨,没被整出什么毛病,她却被折腾出了问题。刚开始,只要开批斗会的大喇叭一响,哪怕是大庭广众之下,也会下意识地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两眼紧闭,往地上一蹲,身子发疟疾似的不停地抖,如果是在房子里,她蹲下后还会小心翼翼老鼠似的往墙根屋角缩;再后来她就彻底疯了,连丈夫、儿子都不认识,整天胡言乱语衣衫不整地四处乱闯,也不知怎么一不小心就掉到鱼池淹死了。
据说妻子死后房远山很伤心,好长一段时间都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但妻子去世带给他的打击仍很有限,直到1976年9月9日,毛主席去世的消息传来,一个晚上,他的头发便全白了,精神、身体也一下子全垮了……
过后回想起来,虽然妈不在,闻不到妈身上那股熟悉的奶香,每天的饭菜并非按照我的愿望出现在我眼前,也没人整天唠叨逼我干这干那,让我有些失落,有些不习惯,但那6天过得真的很有意思,尤其是晚上,每天吃罢饭,守到太阳落山,玲姐便会领着我,一起钻进树林带捋沙枣树叶回家喂兔子,白天有管林带的人看着,这件工作是没法做的,到了晚上,虽然管林带的人忠于职守依然在转着巡逻,但想逮到我们却不是那么容易。在我看来,跟管林带的人打游击、玩捉迷藏,比捋沙枣树叶子有趣得多,甚至比吃喷香的红烧兔肉都更令人怀念。
关于房家三姐妹,尤其是玲姐,我跟她之间还有很多故事,但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那次,妈回来后的状态也让我觉得奇怪,去的时候,妈活蹦乱跳像条刚刚出水的鱼,精神气色都不错;反倒是看完病回来,脸色苍白、浑身没劲就像个稻草人,在床上又躺了一个星期才缓过来。
可就在我为她担心的时候,她却告诉我:“她没事,她的病已经好了。”
不用说,她还是在说谎、骗我。
很多年后,当我足够成熟,曾有过如下猜想:如果妈没有那次哈密之行,或许,我会多一个弟弟,当然,也有可能是妹妹。
可是,妈为什么没有把他(她)留下来呢?
是因为我吗?
“这种事,可没法说。”妈强笑着,声音里有一丝幽怨。
“哪有你说的那么复杂?你的心思我清楚,我知道你是怕晓军受委屈。王前进那人啊,毛病有,但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龙婆婆一口把碗里的中药喝尽,撇着嘴斜了我一眼,有点为妈抱不平的意思,好像是因为我拖累了妈,所以对我很不满,而且,她还故意要让我察觉到这一点。
龙婆婆话音落下,妈低下了头,注意力似乎是被胸前那颗骄傲的高高耸起的红塑料扣子吸引了。灯光下,那颗扣子周围环着一圈暗红的荧光,确实很美。
屋子里一时沉静下来,龙婆婆满是怜悯的目光拖着千斤重担似的,迟缓地从妈身上移开,飞快地掠过我,散在屋子里无边的虚寂中。我能看到,这个盐化总场人都不怎么喜欢、跟儿子都反目成仇的老太太,此刻眼睛中波光盈盈,似乎蓄满了柔情,同时她还张嘴,朝着昏黄的灯泡上那黑乎乎的屋顶长出了一口气……
那是夏末秋初的一个夜晚。七角井的冬天奇冷,夏天又太热,寒暑两季分明,冷热天奇长,而时下不冷不热,不干不燥,正是一年中最难得又极短暂的一段好时光。
当时暑假已经结束,虽然我玩心还没完全收起,却已经不得不重新背起书包,把绝大部分精力浪费在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的学校。说浪费,上学期间我倒还没有这种觉悟。这其实是走出校门多年以后的想法,因为我发现,我上了那么多年学,花了那么多的时间、精力,还有钱,辛辛苦苦死记硬背学到的那些东西,什么物理化学什么函数几何之类,跟我的工作生活一点都不沾边,用不上,慢慢就全还给老师了。
妈领着我去龙婆婆家时,天已近黄昏。太阳下山,这才舍得把关了一天的轻柔舒爽的晚风放出来透透气,很快,便将空气中残留的暑气一扫而空。与此同时,似乎得了什么讯号,暮霭从四面八方各个隐秘的角落钻出来,聚集成一支所向披靡的大军,悄无声息地吞噬了一切。
天就要黑了,广播却还在耳边吵吵:“9月1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发《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厂长工作条例》《中国共产党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基层组织工作条例》和《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职工代表大会条例》,并发出通知指出:改革企业的领导体制,是城市经济体制改革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那时除了星期天,盐化总场早中晚一天三次会准时准点地响起广播,对此,我和场里人一样已习以为常,如果哪天广播到了该响的时候却没有响,我甚至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不舒服。
伴着广播里浑厚的男中音,妈手里拎着一个布兜,在前面走着。我影子似的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虽然我知道妈跟龙婆婆关系好,两人经常来往,但毕竟,这可还我是第一次去龙婆婆家。听妈说今天是龙婆婆的生日,布兜里,就是妈给她准备的生日礼物:一瓶蜂蜜、一袋奶粉、还有两把细挂面,都是我看着妈放进去的。本来,妈蜂蜜也买了两瓶,后来却只装了一瓶,剩下一瓶说要留给我。
对龙婆婆,我说不上熟悉,但也绝不陌生。在这个名叫盐化总场的地方,龙婆婆大名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声很响,可也很臭。
据说,龙婆婆丈夫姓王,叫王木生,人送外号“王木头”,是说他人话少老实得就像截木头,干活不惜力,待人真诚,整天“阿弥陀佛”的,特别善良,只可惜,那么好一个人,不到四十就不在了,是给场里打井时塌方横死的。都说他在世时,每天不管回家多晚、工作多累,还得做饭、洗衣,干家务伺候老婆。按场里人的说法,“王木头”死在井里,那是老天爷看他可怜,不愿他多受活罪。
据说,龙婆婆有三个儿子,打生下来她就没正经管过,一个个瘦得跟三年没吃饱过的猴子似的,“王木头”死后,幸亏有组织照顾,不然没一个活得下来;三个孩子前脚刚离开学校,后脚就被她一个个撵出家门,全赖组织安排了工作。这样的亲娘,场里那么多人,没一个不骂,也再找不出第二个。
据说,龙婆婆有一句名言,“我的钱,爹吃了瞎眼,娘用了跛脚,自己用了打飞脚(开心之意)。”逢年过节,别人或多或少都要往老家寄几个钱,向老人略表孝心;可她就不寄。
此外,她还馋,小气,脸皮厚,说话冲人,爱贪小便宜……总之,凡是女人能有的诸多坏毛病,她基本上都背着。
就是这么一个狗都嫌的人,我不知道,妈为什么会跟她亲近,后来还认她当了干妈,让我叫她奶奶。
思忖间,龙婆婆家已经到了。院门虚掩着,没有上扣。我本来还以为她是在等妈和我,后来才知道,龙婆婆向来是夜不闭户的,她嫌麻烦;好在贼也没光顾过她家,或许,连贼都讨厌她。
院子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根下一大堆黑乎乎、蔫叽叽、干巴巴的东西,像垃圾,却又有一股冲鼻子的药味,不用说是中药药渣,看体积,最少有半立方,足以埋下两个人了;熬出来的药汤,想一想,只怕够好几个人洗澡。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药渣堆在一起,真是开了眼界,同时,内心深处油然而生一种这院子的主人已经病入膏肓的感觉。有它做底,院子里那股脉脉的中药药香也就成了最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皱着眉,脚印叠在妈刚踩过的脚印上面,朝正屋那扇漏出了灯光和嘈杂声响的红漆木门走去。
门没有扣,一推就开,悄无声息。
屋里,龙婆婆膝头摊着本影集,身子缩成一团窝在一张老旧的单人沙发上,呆怔着,似乎看得很入神。一盘瓜子,一盘花生,还有几个通红的苹果摆在她身边的茶几上,和她一样悄无声息。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抬眼张望起来,沙发,茶几,条桌,椅子……屋子里的家具相当古旧,窗帘是旧平绒的,灯光照着可以看见,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似乎轻轻一碰便会“簌簌”地掉下土来。地是水泥地,上面的裂缝纵横交错,有宽有窄,里面填满了瓜子皮、花生壳之类的垃圾,时不时地,可以看见小指尖大的蟑螂探头探脑地出没其间,身法灵活,速度极快,像是想见客又怕见客。
桌子上一台小黑白电视机这时正播一部古装武侠片,大街上人来人往,市声鼎沸,那男的都留着辫子,长袍马褂的装束,女的清一色绾着发髻……在屋里站了一会,我渐渐糊涂起来,不知怎么,我觉得眼前所有这一切都不太真实。这屋子,还有雕像似的龙婆婆都给人一种古迹陈旧、神秘莫测的感觉,仿佛已经有千百年的时光沉积在它们身上,让人恍恍惚惚、晕晕乎乎,忘了今夕是何年。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神来。妈仍在发呆,而龙婆婆也仍默坐着,毫无反应。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脸上的神情似乎很茫然,眼睛半开半阖,似看非看,目光却是落在眼前的水泥地上的——她像是有着很重的心事。眼角细密的皱纹里,仿佛贮存着几十年的沧桑、无法言传的寂寞与孤独。当时,屋顶上昏黄的灯光静静地洒下来,洒在地上,洒在她身上,黑白电视机开着,声音老大,噪声灯影里,越看,龙婆婆越像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像木偶。
有那么一刻,我简直不敢肯定她是不是还活着,盐化总场场部后面野坟地间几排馒头状的坟包从我脑海中一闪而逝;接着我开始怀疑,龙婆婆是不是在耍我们,故意不理我们,要我们好看?
“龙婆婆,您老发什么呆呢?”妈终于打破了这让人窒息的死寂,上前两步,把手上的东西搁在桌子上,电视机旁边。
随着一声轻咳,印在墙上的臃肿的身影动了一动,龙婆婆抬起头来。发现妈和我,她先是愕然,愣了一下;接着便释然,脸上的疑惑仿佛风中的一缕青烟,一眨眼便不见了。
我也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灯光下,这才注意到龙婆婆膝上那个影集、那些老旧的黑白照片:大的、小的、宽的、窄的,半身的、全身的、单身的、合影的,有字的、没字的,每张照片上都有一个圆脸姑娘,黑油油的长辫子,稚气而又略显忧郁的大眼睛……刚才,龙婆婆就是静对着这些照片,呆坐着。看着那些老照片,我似乎能够听到,沉积的时光中,一种来自遥远的消逝已久的声音。我无法清晰捕捉,但我知道那年轻的悦耳的充满活力的声音一定曾经存在过。就像七角井那神出鬼没的风,平时,谁也不知道它藏在那儿,你看不到,但它确实存在,说来就来……
“莉娜,你来了。快坐。”龙婆婆抻起腰,脸上绽出热得烫人的笑,指了指身边的沙发。
我和妈坐定。这下,龙婆婆的面容在我眼前更加清晰,连一丝细密的皱纹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说实话,这张满月般圆圆的脸——红润光泽、油光水滑,虽然眉梢眼角有着细密的皱纹,但保养得很好。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一年四季风沙不断的西北小镇上已经退休几年五十好几的老太太,倒让我想起某部战争片里养尊处优的中年地主婆——虽然环境艰苦,但作为化工企业,盐化总场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管男女,都可以比其他单位早五年退休。55岁,按场里相关资料记载,她今年应该是这个年纪,可要按她自己的说法,她今年刚刚53。不过,这一点无足轻重,连她的儿子都不管她,又有谁会为她的岁数较真呢?
“我刚才一直在想,你晚上肯定会来。我都给你说了,今天是我生日,你知道了咋能不来呢?可我又有点说不准,我知道,你晚上得陪着你家晓军,哪怕天塌下来,基本上也是不出门的。”龙婆婆开口,絮絮叨叨地说着。
“哪能不来呢?平时也就罢了,今天可是您55岁大寿啊!”妈身子前倾,望着龙婆婆细声说道。
“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你看,我这乱的。”龙婆婆合起影集,往沙发扶手上一搁,目光粗略地从房间掠过,又飞快地瞥了妈一眼,表情轻松,一脸若无其事地说着。
“那有什么。挺好,挺好的。”在妈随口言不由衷的应声中,我开始打量这间屋子。要说,房间的零乱和龙婆婆本人的整洁光鲜确实是很不相称。我身边,乌黑的条桌上搁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占去一半位置,电视机旁边除了妈刚放的布兜,还有一个朱红色塑料暖壶和几个玻璃茶杯,杯子上面顶着一块抹布;靠门一侧,立在墙角,柜门钉着纱窗的草绿色碗柜上,一把菜刀,一个香皂盒,几疙瘩蒜和几瓶调料挤成一堆;碗柜旁边,窗台下面的锅架上,扣着一个锅盖,而锅却歪在地上,半锅子面汤险些溢下地来;锅旁边的铁皮炉子上,坐着一只式样古朴的黑色陶罐,“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气——天还这么热,我相信,龙婆婆一定是整个盐化总场最早在屋里生火的人,后来我才知道,龙婆婆家的炉子一年四季不撤;不像别人家,天冷了才在屋子里支炉子,春天一到天一暖和就会把屋子里的炉子撤掉,到院子里做饭。可让人奇怪的是,即使架了炉子,待在屋里,感觉也是阴森森的,竟觉不出一丁点的热。炉子边上,还卧着一只膘肥体壮的大黑猫。也是过后才知道,龙婆婆有三个儿子,全世界有那么多的人,可加在一起也抵不上这只猫对她重要。
“来。吃个苹果吧?我这也没啥吃的。”龙婆婆把苹果盘朝妈和我这个方向推了推,招呼道。看我们没有动手,她一手抓起一个苹果,塞到我和妈手里。
手里捏着沉甸甸红彤彤散发着清香的苹果,不知怎么,对龙婆婆的印象似乎一下子好了很多。都说龙婆婆不近人情,但对妈和我却是例外。举起苹果,我狠狠地一口咬下去。我本以为,这些吃食是她专门为妈和我准备的。过后才知道,这只是我自作多情而已,龙婆婆嘴馋,每天都少不了零食。
“吃过饭了吧!你们吃的啥饭?”龙婆婆似乎是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面条!您也是吃面啊?”妈放下苹果,应。我大口嚼着苹果,满嘴清香,心满意足地扫了一眼那锅面汤。据我所知,龙婆婆生在湖南,那里的主食是米饭,她对面条理应没有多大兴趣;可话又说回来,她背井离乡,在新疆已经生活了这么多年,或许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都是我们乡下的规矩,过生日一定要吃面——长寿面。其实,我才不想什么长寿,长寿有什么好?人活着,还不就是受罪……”龙婆婆说得很随意。我的心却是一沉,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咀嚼,侧过脸去看她。人都想长命百岁,可像龙婆婆这么孤苦伶仃,长寿又有什么意思?我复又扫了一眼冷清清的屋子,儿孙满堂的龙婆婆,照理是不该落到这步田地的。
龙婆婆和妈天一句地一句,山南水北地瞎聊着,没多久话题就回到了从前:
“那时候,我可真是苦啊……”龙婆婆目光迷离,幽幽叹息着,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往事。原来,龙婆婆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父亲生性老实、懦弱,经常被下人们瞒哄欺骗,照龙婆婆的说法,要是再晚解放个三年五载,她父亲非把祖上传下来的那点家业败光不可。要是那样,她也就不用遭后来的那些罪了。新中国成立后,龙婆婆的父亲成了专政对象,又是批又是斗的,家产也被分光了,他胆小,没经多少事就把自己一根绳子挂在了梁上。父亲一死,龙婆婆与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紧巴巴,有上顿没下顿的。熬了几个月,母亲狠心把她一甩,单身改嫁去了外地。不过,她改嫁也没遇上个好男人,几年后又回来了,这却是题外话。龙婆婆当时还不满17岁。用她自己的话讲,没饭吃,米糠,榆树皮,南瓜藤,红薯秧,老黄麻叶子,什么都能凑合,彻底把她的胃整坏了,现在吃什么药都治不好了。那些东西吃下去。屎拉不出来,得央人用铁丝弯成钩子,一点点地抠。那时候,龙婆婆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个男人嫁出去,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娶她。为了活下去,龙婆婆可以说是想尽了办法,到最后连死的心都有了,可老话说得好,“皇天饿不死瞎眼雀”,就在这时候,新疆军区到湖南去招女兵,听到消息后,龙婆婆毫不犹豫地就报了名。1951年龙婆婆报名进疆时,不到18岁,可为了走得顺利,她故意给自己多报了两岁……
“我呀,真是穷怕了,饿怕了,也担心怕了。现在,我是什么都不管了。”讲完,龙婆婆长长地叹了口气,“宝儿——”她叫了起来。我一愕,就在我诧异之际,伏在炉子边两只黑眼珠子一直“骨碌碌”转着盯着龙婆婆的大黑猫一下子站了起来,身子两纵一跃,便卧上了龙婆婆膝头。
“来新疆的时候,本来说是来当女兵。谁知道,兵没当成,到这没多久就把我们像小猫小狗似的,发给了那些男兵,让我们给他们当老婆。你不愿意,不行,哪怕你想选个好点的主人都不行!有些人哭哭啼啼的,不愿意,我是无所谓,就想着女人嘛,早晚还不都得嫁人,当时真是不懂事,看王木生觉得他老实,又比我大十好几岁,以为他会对我好就答应了。没想到,他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他从来就没有疼过我,他简直就不是个人,哼!镇上人都说王木生老实得像块木头,有他那样的木头吗?结婚整五天没让我下床,我怎么求他,给他下跪他都不肯放过我,说好不容易娶上了媳妇,要把前些年缺下的事都补回来,说他想儿子,还说是毛主席说的,‘人多力量大’,要跟我一起多培养革命接班人,建设祖国、保卫边疆。幸亏他死得早,不然王建设王祖国王保卫后面,可能真还要再添个王边疆……”
“我们结婚头两年,他没事不搭理我,找我就是要上床,我不答应,他就使蛮。我都不知道,他一天干那么重的活,还哪来那么大的劲啊?把我弄得,每次都跟上刑场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了一样,连路都走不成,出不了门,干不成活,别人还说我懒,说就说吧!后来,他把家务全包了,只要我准他干那事给他生孩子就行了,就这我也不愿意让他折腾,每天咒他快死,他的儿子,我没一个喜欢……”龙婆婆不顾我羞红的脸,径自说着。而那只猫,两只眼睛睁得老大,亮晶晶地也注视着龙婆婆。龙婆婆的话,龙婆婆的苦,它似乎全懂、全明白。
和妈絮絮叨叨说了一会,龙婆婆忽然一拍大腿:“哎哟 ,我的药……”她弹起身,没等被她吓了一跳的我反应过来,也没等从她身上掉下地的大黑猫反应过来,便迈开小步极利落地到了炉子边,端开药罐、盖炉盖,动作娴熟而麻利。看得我直犯嘀咕,她这几手可真不像个不爱干活的懒婆娘。
龙婆婆开始倒药了。一边倒一边自顾说着:“这煎药的学问啊,关键是火候,火候既不能太过,又不能不足……”
看着龙婆婆倒完药,把热气腾腾的药碗端到茶几上放下,在沙龙上坐定,一直候在旁边的大黑猫这才重又凑过去,如一道黑色闪电,“噌”地一下跃上龙婆婆膝头……
龙婆婆伸出手,像是要爱抚它——
“啪”的一声响,还没等我看明白,龙婆婆已重重一掌击在大黑猫的脑门上。
眼前又是一道黑色闪电划过,大黑猫身子一蹿便蹿出老远,肥硕的身子腾在半空中,还不忘在身后甩下一串无限委屈的哀叫,仿佛是它拖着的一条长尾巴。
“讨厌东西,找打。给你说多少次了,身上脏不能往人身上扑!”龙婆婆拍了拍膝上的灰尘,横眉立脸地骂。
这又出乎我的意料。原以为,龙婆婆和这只猫相依为命,会待它很好,给它的全都是爱。龙婆婆的性情实在是太古怪了,古怪得让人难以琢磨。
“您喝药吧!趁热。”过了一会,妈才开口,似乎也是被龙婆婆的喜怒无常给绕晕了。
“啊……对!这中药啊就得趁热喝。”龙婆婆端起药碗,吹了吹,眉头皱着,抿了一小口,然后咂吧了几下嘴,咽下肚,接着眉梢一挑,又是一大口:“这中药啊,刚喝起来是苦的,可喝习惯了,味道真是好得很,上了瘾,不喝啊还想得不行。真是!”
我静静地看着龙婆婆一口口地吞咽着那碗依然热气腾腾的黑乎乎的中药汁。心底却是波澜起伏:或许,这苦汤汤和寂寞、孤独一样,已经让龙婆婆上了瘾,欲罢不能。可是,对龙婆婆来说,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莉娜,王前进对你那么痴心,你咋就不给他一点机会呢?”龙婆婆喝着药,很突兀地又冒出一句。
龙婆婆的话仿佛一块石头砸到我心里,让我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湖波汹涛涌,更加动荡。
王师傅和妈的事我心知肚明。
自从妈摆了菜摊以后,接触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也许因为血管中流淌的有一半是俄罗斯人的血,基因中便有着豪爽因子,又从小跟天性乐观豁达、比汉族人开放的哈萨克族人交往生活,在男人面前,妈不像汉族女人那样小气做作假正经。如果你喜欢她,又正好是她喜欢的类型,身上有着她欣赏的某种品质,比如英俊强健、豪爽幽默、博学聪明、会体贴人……有可能,不要你任何东西,她也能跟你好;即便你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只要你有诚心,舍得付出,她一样能把身子给你。
这些事我并不清楚,但男人们却很快便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就像一块鲜肉边上围着的苍蝇,妈身边的男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也许是怕妈被别人抢走,这一年多,王师傅把妈缠得更紧了。有一次,无意之中我还亲耳听到王师傅求妈嫁给他,但被妈拒绝了。兴许是病急乱投医,后来他甚至想给我塞钱,让我在妈面前给他说好话。
我没有要他的钱,虽然我也想过要个后爸,可我并不希望这个人是他。那段时间杜医生也常来找妈,比较起来,我更喜欢杜医生多一些。
不过,就跟妈拒绝王师傅一样,妈也拒绝了杜医生。
“不!我不会嫁给你的。我不可能和你一起生活。”
“为什么?我的心思你懂,我爱你。你应该相信我,我是认真的,这事我已经考虑了很久,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一定会好好对你和晓军的。”
“你是个好人,我知道……”妈声音很低。
“那你还担心什么?”
“你不要这么固执,我是个不祥的女人,凡是喜欢我我也喜欢的男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妈的声音更低了,“再说你又何必呢?喜欢你的女孩子那么多……”
“你这是封建迷信思想,我不信这些。”
“可我信。这辈子,我不会再嫁人的……而且,有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我觉得,你根本就不应该留在这。”妈的声音大了起来,语气也坚定了。
“什么?”
“这七角井真的就是一口井。你有才、有能力,我觉得,你不应该在这口井里待一辈子。你应该走出去,走出这个小地方,去一个更大的天地,你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你还会找到一个更适合你的女孩。在这,就算我跟你在一起,你也不会幸福,光场里人的口水就能把你淹了,你迟早会毁了的。”
也许是因为妈的话,今年春天刚到,树叶子还没绿完,杜医生便离开盐化总场,调到了哈密地区医院。走之前,他专门到学校,塞给我厚厚一沓钱,“这钱你拿着,以后上学用……”他说让我拿着,我便老老实实地拿上了。天冷,我飞快地把钱塞进了口袋,连个“谢”字都没有说。
那些钱,我本来是想给妈的。可连着几天,她心情似乎都很糟。我只好把钱收了起来,藏在一个妈绝对找不到的墙缝里。我并不知道,这钱,本来杜医生是给妈的,可她死活没要。
很多年后我曾想,七角井那些先后出现在妈生活中的男人,杜医生大概是妈最喜欢的一个,但即使这样,妈也从没想过要把自己的命运与他绑在一起。我想,这一方面是因为,妈觉得自己是个不祥的女人,所以她不想让杜医生遭遇不幸;但更主要的是因为妈不喜欢受人约束被人管,一个丢不掉甩不脱的沉重包袱,也就是我,估计已经让她受够了。
杜医生走后,王师傅出现在妈身边的频率更高了,可这没用,妈还是不吐口,似乎真的是看不上他,不愿和他一起过。让我奇怪的是,很多年后,当王师傅因为车祸,右腿从膝盖处截去时,妈却找到医院,主动照顾他,甚至还说愿意跟他共同生活。但时过境迁,这次板起脸不答应的变成了走路只能靠一条左腿加一副拐杖的王师傅。
我承认,他们的心思,我是真的搞不懂。
“到处都是骗。谁都靠不住,连亲娘都靠不住……”龙婆婆的话将我从沉思中拉回现实。她以一种饱经沧桑、洞明世事的口吻平淡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抓起个大苹果,“咔哧”一口咬下去。
连亲娘都靠不住?我看了一眼妈,看来,我的运气比龙婆婆要好得多,虽然妈也对我撒过谎,有些事也一直瞒着我,可我知道,她绝不会存心害我,正像她说的,为了我,什么苦她都能吃,什么委屈她都能受。有时连我自己都糊涂,我并不能算什么好孩子,学习不好不说,还学会了撒谎,真不知道妈为什么那么疼我?与此同时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只大黑猫又卧到了龙婆婆膝上,眼睛眯着,一副很享受的表情,像是全然忘了刚才挨打的事。
“宝儿——”龙婆婆叹口气,眯缝起眼睛,无限温柔地看着蜷成一团的大黑猫,同时伸出手——正是刚才给了大黑猫重重一击的那只手,在它黑缎子一般光亮的身上抚摸起来。
眼睛对着眼睛,人与猫久久地凝视着。在这凝视中,似乎都染上了这间屋子的陈旧冷清,有种相互依靠、相互安慰的味道。
我望着龙婆婆和她膝上的大黑猫,心又是一动:这个特立独行的老人,她被人疏远、被人鄙视,可她跟这只猫是多么亲密无间啊!
“人活着,就得想办法享自己的福;要不然,那就只有受罪了……”龙婆婆咽下最后一口苹果,又开了口。话说到一半,她抬头,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人哪,就像这苹果,甜的吃完,剩下的核,不如干脆一丢……”
我正琢磨着龙婆婆话里的话,只见她把手里的苹果核朝炉子方向一丢,竟然准准地扔进了炉门子,躺在灰堆里,显然是长期习练的结果。龙婆婆咧嘴笑了笑,抚着膝头的大黑猫,继续道:“趁现在能跑能动,开开心心地活,开开心心地过;哪天动不了了,一根绳子一吊算了。”
话音未落,龙婆婆手底的大黑猫忽然发出一声怪异的“咕噜”,声音不很响,却显得伤心已极,好像将死的孩子,发出有气无力的最后一息,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听说前两天,木工房的杨木匠想占你便宜,被你摔了个狗吃屎。真有这事?”我还没从龙婆婆营造的悲伤气氛中走出,她的话题已经很突兀地又拐上了另一条岔道,她还在笑,眼睛里闪烁着比头顶灯泡更亮的光。而更让我震惊的,是妈打杨木匠的事,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妈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我见过的女人,以前没有一个让我佩服的,可现在,我真的佩服你。不过,别怪我说话难听。如果你什么事都只想着晓军,莉娜,你早晚得让他拖死。”龙婆婆忽然转头,连带着话题也再次转向。她的目光带着几分嫌恶、几分怜悯还有几分凶狠重重地砸在我脸上。
我不得不扭过脖子避开她的目光,并且毫无来由地打了个冷颤。是的,我刚才吃了她一个苹果、几颗瓜子,在她看来,这罪行大概和杀人放火一样严重,不可饶恕。
“话扯远了,”龙婆婆的目光就像一辆失去了控制的车,很快便又从我脸上移开,转到了妈身上,同时,她还双手齐出握住了妈的一只手,莫名其妙地一笑,“上次,你不是说想听我唱歌吗,今天,我就好好地唱给你听……”
“一月死妻是新年,
亲戚朋友来拜年。
坛里有酒没人倒,
罐里有茶没人筛。
……
十二月死妻大雪飞,
雪子飞飞扫坟堆。
我的妻哟!
你为什么青泥瓦屋不肯住?
要住在这黄泥巴山上,
雪子飞飞扫坟堆。”
在我的印象中,那天晚上,龙婆婆唱了好几首歌。
漂亮,性格直爽,更难得的是心地还善良,这真的是个好女人,也许就是因为太好,所以命一定会很苦。
好人命都苦。
她看着微眯着眼正在沉思的李莉娜,想。
接着她开始揣测,李莉娜的心里现在究竟在想着什么,是想儿子?是想那些男人?抑或……
她的心一沉,也有可能,李莉娜想的,是前几天在这间屋子里见到王善良的事。
没人知道,王善良第一次进这间屋子已经是6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再上溯两年,盐化总场的政治舞台上,年满60的房远山正式退场,虽然影响力至今仍有,但说话已经不像在位时那么管用了。
那一年,她最小的儿子王保卫也已经19,通过王玉成——由房远山力荐接任了场长——打招呼,场里安排了工作,被她撵出了门。
是一个深夜,当时她已经熟睡——那年她还没退休,仍在盐厂二队的食堂上班——可她睡得并不踏实,虽然那晚她并没有做那个已经纠缠了她很多年的噩梦,可这个梦同样不轻松,梦里有一座很高的山,又累又渴又饿的她沿着没有路的山坡在往上爬,早就精疲力竭了,却依然看不到尽头……
把她彻底打醒的,至少应该是第二或者第三个耳光,她刚睁开眼,下一个耳光已经接踵而来,力道很足,“啪”的一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地响了好一阵。
还好,看到她抬起了头,耳光没有再继续往下落。
如水的月光从窗户倾进屋中、洒在窗前,屋子里光线很足,亮如白昼。
“谁?”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支起脖子,看着坐在床边的黑影,下意识地问,问完才想起害怕,张口便是一声尖叫。然而,叫声刚起她的嘴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掩住,连她的头一起被按回枕头上。这是谁?他要干什么?院子门是顶牢的,房门也已经锁好,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她脑海中闪电般掠过这样一些念头,与此同时,她惊恐的目光捕捉到,黑影另一只手上,长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王渭生,还记得不?”黑影手从她嘴边拿开,声音压抑着显得很急促,有些颤,似乎很紧张。
如果说夜深人静有人闯入她家将她从睡梦中打醒,让她感到害怕,待看到黑影手中的匕首,她心里的怕就如水涨船高,凭空又多了几分浑身都开始发抖、牙关打战的话,那么“王渭生”三字入耳,她已经不再是怕而是发自内心的恐惧了。那个血红色的下午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身体不再颤抖牙关不再打战,连怕都忘了,仿佛被摄了魂,成了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大脑一片空白,不再有任何意识。
“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阴历七月十五,鬼节,十一年前的今天,王渭生死了,他是被你害死的……”黑影一巴掌抽在她脸上,飞快地说着,越来越激动,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刀,毫不留情地往她心上扎着,将她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啊……”她疼出一声惊呼,双手抱头,紧紧地捂住耳朵。
来了,该来的到底是来了。
记忆的闸门开启,许多陈年往事一泻而出:
那个血红色的下午,是她后半生痛苦的源头。
“老营长的事你都知道了,你得帮帮他。”她记得,王玉成来找她的那天下午,她看着胡子拉碴一脸疲惫好像几天没有合眼的王玉成,好一会都没反应过来。房远山的事,她确实知道不少,比如那年年初,他就被造反派夺了权,下了台,还三天两头地站到台上,戴高帽子、坐“喷气式”、挨批挨打,肋骨都断了三根,直到王玉成和他的那些老部下也成立了一个组织,全力保他,他的日子才好过点……但她不知道的事肯定更多,她不知道自己能帮他什么忙,也不知道王玉成要自己帮他什么忙。
“现在你去新生队队部办公室,王渭生也在那,听到门外有人敲门,你就扑到他怀里,喊‘救命’,说他‘耍流氓’,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王玉成这番话说完,她嘴巴张成了一个洞,脸是黑的,心却敞亮起来。她曾听说,房远山的爱人喜欢上了正在场里新生队接受改造的王渭生,是为这事?
可她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关于房远山和他爱人的故事,在盐化总场传得很广。
那还是1946年夏天,当时,房远山所在的教导旅一团正在延安甘泉县清泉沟开荒。有一次,房远山出门办事,远远就看见小路边树下斜靠着一个人,似乎是睡着了,旁边还有一头灰驴,正不停地用嘴拱那人,像是那人身上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他过去一看,地上躺着的是一个一身书卷气衣裳干净整洁的白胡子老人,两眼紧闭、脸色赤红,显然是得了什么急病。他再一探鼻息,见老人还有气,赶紧就掐人中。老人醒后,他又把老人带回了团部卫生队。老人当时浑身无力,连驴都骑不稳当,是被他背回去的。老人彻底好转后,他又把老人送回了家。通过交流,老人知道他还没成家,为了感谢他,非要把自己刚刚18岁的孙女许配给他不可。那女孩子他也见了,很漂亮,说不动心是假的,但想到随时会打仗,而自己是一个军人,还是个连长,好歹是个干部,觉悟自然不能低,所以不敢答应。老人便找到了他认识的房远山所在团的团长罗少伟,而罗少伟考虑到老人是当地很有名望的一位爱国民主人士,便给上级打报告由上级领导特批同意了这桩婚事。两人婚后,因为战斗任务重,一直聚少离多,包括儿子房勇出生,房远山都没能守在爱人身边。再后来,房远山终于在七角井落脚,安稳下来,可当时盐化总场刚刚开始建设,他一直忙于工作,也顾不上去接爱人和孩子,享受家庭幸福、天伦之乐。直到50年代中期,在组织和同志们的再三催促劝说下,他才把爱人和孩子接到身边。那时,他儿子已经9岁。
她听说,房远山和爱人结婚时,他27岁,而他爱人刚刚18,两人其实没什么感情基础;她还听说,房远山的爱人念过学堂,知书达理、性情温和,房远山却是个一字不识的大老粗,人长得土气不说还邋遢,所以虽然房远山一直把爱人当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天天供在家里当菩萨,他爱人却死活看不上他,哪怕已经给他生了个儿子,对他依然是不冷不热的,一天下来跟他话都说不上三句。
说心里话,她一点都不喜欢房远山的爱人。很多人都把女人比作花,如果说盐化总场其他女人是戈壁滩上的刺旋花的话,那房远山的爱人就是牡丹、玫瑰那些富贵花儿,好看是好看,可摆在这块碱土地上很不相宜。
房远山的爱人和王渭生好上了的传言刚传到她耳朵里时,她不信。因为她知道,王渭生是“老九”(这是当时场里对新疆1949年9月25日起义的国民党部队的称呼),而且是一个犯了错误正在接受劳动改造的“老九”。
据说,王渭生曾在南疆一个连队当过文书,1964年的“社教”运动中,随着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性格耿直书生气十足的他因为常说一些不该说的话成为领导点名的重点批判对象。当时,树批判对象是形势的需要,每个单位都得有靶子,成为靶子也不能说明人真的有多坏。可他不服气,找到领导理论,又因为领导当时心情烦躁随口骂了他的娘而一时冲动,直接给了领导一个大耳光。就为这一耳光,他成了“反革命分子”,全连开起了他的斗争会,然后又将他送进了劳改队;就为这一耳光,他老婆丢下刚满4岁的孩子丢下家投奔了新生活;也是因为这一耳光,一年后,他来到鸟不拉屎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的七角井盐化总厂,在新生队接受劳动改造。
照道理,不管男人女人,只要稍懂形势,不傻,就不会离他太近。房远山的爱人怎么会跟他好上呢?
当然,她也承认,王渭生确实有让女人喜欢的本钱,就跟现在的王善良一样,他人长得很英俊,白白净净,身条瘦瘦高高,说话慢条斯理,一副书生相,还会吹一种叫鹰笛的乐器。
“我只是想帮老营长教训教训他,让他别再缠着嫂子。这事,如果你家老王还在,我不会找你;如果不是这些年你一直把老营长当哥,我也不敢找你……”王玉成低沉的话语将她拉回现实。
看着平时意气风发的王玉成那张憔悴的脸,再想想房远山,已经当了好几年寡妇的她心软了。她当时以为,王玉成真的只是想教训一下王渭生,让他不要再纠缠房远山的爱人。她根本就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性,“来人啊,他耍流氓……”随着她一串夸张的呼喊,一伙手里拎着铁锹把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人闯进门,一拥而上,二话不说,冲着那个倒霉家伙就抡……
“我没耍流氓,我什么都没干……”王渭生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一边发出一种拉长了声的惨叫……
和回忆一起涌上心头的,是这个深夜来访的不速之客的名字。这些年,虽然她从来没有刻意、主动地靠近、打听过这个名叫王善良的孩子,可对他的关注,却不比任何人少,知道他父亲死后,他被跟他父亲关系不错也是“九二五”起义人员无家无室光棍一条的老孙照顾长大,算算今年已经20岁。
她甚至不止一次设想过他上门复仇时的情景。
“你爹是我害的,你杀了我吧!”这句话说出口,她闭上了眼,只觉浑身一阵轻松。
昏黄的白炽灯灯光下,他的脸阴沉沉的,左边肿着,鼻子下面还有没擦干净的干的暗红色血渍,另外,他黄色旧军装最上面的一颗扣子也被扯掉了,黑色的线头仍露着。
一定是跟人打架了,活该,她快意地想着。他几乎三天两头跟人打架,似乎老有人欺负他,让他受伤。
王善良将门关上,一句话不说,拖着她一只手把她拽到床边,然后直接去脱她身上的月白色大背心。
她犹豫了一下开始反抗,两条胳膊一夹,背心便搂不上去了。
他看着她,脸上表情显得很愤怒。
“我欠你爸一条命,你可以杀了我,可你不能这样一次次欺负我……”她身子向前逼去,“你杀了我吧!”
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烈焰腾腾。他开始在自己身上摸索。 “你杀了我吧!”她眼睛一闭,又往前逼了一步。
眼睛闭上,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能听到他粗重的鼻息,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混合着汗水、莫合烟味道的浓重的男性气息,能感觉到他的愤怒与无奈。
时间停滞了没多久。他动了,两条胳膊一揽紧紧地箍住她,身子再往前一扑,她便带着他一起倒在了床上。她挣扎、反抗,她以为接下来他还会有更多的动作。可他没有,他就那样紧紧地箍住她,头用力地抵在她胸前,把脸深深地埋进她双乳之间,静静地躺着。她双手捧着他的脑袋,用力想把他的头扳起来,却不能如愿,他的脸似乎已经嵌进了她的胸脯。
努力了几次,她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胸前有了湿意,热烘烘的,不用说,那是他的眼泪。看着趴在她身上的这个孩子,乱糟糟的一头长发,她心头忽然生出一丝柔情。
她不再去扳他的头,而是轻轻地一下下抚摸着他的脑袋,就像抚慰自己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猛地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望着她,似在询问。
迎着他的眼神,她缓缓地闭合了眼,双手摊到床上,仿佛战争结束后一个听凭发落的战俘,与此同时,从她微张的嘴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似在回应。
很快,她觉得自己似乎融化了,成为一片辽阔无垠的大草原,而他则是一匹欢快活泼的小马驹子,在草地上撒了欢地奔跑驰骋、打滚嬉戏……
那一年,王善良20岁,而她已经47。王善良说,她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人,她信。
可能没人相信,跟全场人都不怎么来往,在大家眼中狠毒无情的她,在往后的日子,每次见到他,心底都会泛起一股母性的柔情,好像一头母牛看到一头失去双亲无家可归的小牛犊,甚至可以说,他才是从她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是的,她相信,那就是母性。虽然她从来没有爱过她的三个孩子,可这并不能说明她的天性中就没有母性,只能说,是一直缺少一个契机去触发,让她天性中的母性觉醒复苏。
现在,这个契机出现了。
渐渐地,年龄造成的心理上的不适渐渐淡去,肉体带来的生理上的愉悦却日渐清晰。一种以前她从没体验过的性爱带来的肉体的愉悦在她体内渐渐萌芽、累积,一次比一次强烈,活了大半辈子,她终于体验到了以前姐妹们说的那种舒服、快活。随着荒芜已久的身体重新焕发出蓬勃生机。
也就是从那时起,盐化总场细心的人发现,她有了很大的变化,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以前,她待人冷淡、对收拾打扮自己也不怎么上心,虽然说不上邋遢,但确实很随意、不太在乎;而现在,她虽然还是不怎么搭理人,可只要出门,总会把自己头梳得光光溜溜,衣服穿得齐齐整整,脸搽得白白净净、两腮洇出浅浅的红,一看就是用了胭脂香粉的——她 “老来俏”的外号就是那时添的。
王善良忽然对父亲的死因产生了怀疑。在查清父亲到底是不是因为耍流氓而死这件事上,王善良犟得像头牛,格外执着,她怎么劝都没用。
通过他的不懈努力,蛛丝马迹正一点点显露,为了隐瞒真相,为了不让事情彻底暴露,她平白无故地多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现在,她越来越力不从心、越来越难应付了。
可她还得应付。她不能说,既是为他,担心他斗不过王玉成,同时也是为房远山。
当年叱咤风云的房远山如今已经老得连路都走不成了,今年不得不坐上了轮椅;更糟糕的是,因为中风,他脑子也不好使了,就连自己家里人都记不住,整天木呆呆的,嘴角经常挂着涎水像个活死人,看着都让人可怜。现在的他,明着暗着都不可能是王善良的对手。而房远山的儿子房勇虽然是学校的副校长,可他那职务,包括以前他那个教导主任的职务,很多人都知道那是场长王玉成一言九鼎任命的,不少人背后议论说他软弱,除了能在报纸上写个豆腐块,什么本事都没有,以他的能力顶多当一个普通教师。她清楚,就连房远山对这个儿子也是一百个看不上,“我给儿子起名叫房勇,是希望他长大后能像个战士一样勇敢。可他呢?被他妈带的,秀秀气气就像个女人。”从前,房远山曾这样给她发过牢骚。她相信,房勇肯定也对付不了王善良。
她要当好房远山身前最后一道屏障,保护好他。她不忍心、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英雄一世的房远山被王善良欺负。
两年前,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王善良从场里要到了一套很紧俏的新房子。房子共两间,40几平方,和场里其他人家一样,他又在房子外面圈了一个院子,并往院子里移了些树、盖了几间小房子,有厨房、煤房、杂物间,很像个家了。
从那时起,她和王善良见面的地点便换到了他的新家。
王善良将里面那间房用一堵墙一道门一分为二,外面面积大的做卧室,里面不过六七平方,靠墙摆着一张桌子,桌上醒目地摆着一个写有“先父王渭生之灵位”的木牌——据王善良说,他曾费尽周折想找王渭生的照片,也摆到供桌上,却一直没能找到,木牌前有一个暗黑色的陶土香炉,桌子下面有一个烧纸用的旧铁盆、还有一块一米五见方已经发黑的红色棉垫子。
“这块垫子是我爸留下来的唯一一件东西。”第一次走进这间小屋时,他这样说道。王善良说这话时她还没有太在意,但他紧接着说出来的话却让她的心又揪了起来。
“这些年,你给我的补偿已经够多了,我其实已经不恨你了。可你为什么不愿把真相告诉我?我爸不光死得冤枉,死了以后还得背个流氓犯的坏名声。你就这么忍心吗?从今天起,你每天都要按时按点来我爸灵前跪着,直到你告诉我,到底谁是害死我爸的主谋为止。”
为了逼出真相,王善良对她的折磨开始变本加厉,在他面前,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能喊能叫一边发抖一边还要冲他笑专供他发泄邪恶欲望的机器。
那些日子,假如王渭生——那个因为对她耍流氓而死实际却什么都没干的冤死的男人——真的在天有灵的话,他一定能够很欣慰地看到,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延续着他血脉的他唯一的亲人替他做着他生前并没有做的事,看到她在他留下来的那张曾经陪伴过他的棉垫子上受尽屈辱百般痛苦。
“你是不是觉得很痛苦?只要你告诉我,到底是哪些人打死了我爸,是谁给他送的信,害死我爸的主谋是谁,我保证再不找你的麻烦。”每一次折磨完她,王善良都会这么说。
直到今天,她仍没有将真相告诉他,可她力不从心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她知道,除非她死,除非她说出真相,她的罪是永远也赎不完永远也受不完的;或者,也可以说,只要她不死,只要她选择继续为房远山保守秘密,她和王善良的故事就还要继续。
“王玉成你熟不熟?”她的语气很随意,一边问一边倒了杯白开水,递给他。
“熟啊,太熟了。”他的情绪一下子高了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是因为那个蓝花玻璃杯里的水?是因为她有问题向他请教?显然都不是。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今晚,她似乎并不急着撵他走。
以前,他曾听过一个词,叫“心花怒放”,他现在就有这种感觉,一朵和她一样漂亮的花此刻正在他心里尽情绽放。
一年多来,每次从哈密回来,天再晚,他都要走进这间屋子,但每次来,都是刚放下他从哈密为她精心挑选的各类时鲜蔬菜,就被她送出了门——为了那些蔬菜的价格、卖相,他跟那些菜贩子磨了多少嘴皮子啊,可她就是不愿意让他坐下休息哪怕是5分钟。她的理由很充分,孩子要做作业,不能打搅。
虽然委屈,可他能理解。
好多个晚上,他曾远远地守在这个门外,却从没发现别的男人进出;偶尔,她也会出门,但她每次出门都会领上那个小尾巴,而她去的,不是龙阿姨家,就是房大哥家——她认了龙阿姨做干妈、认房嫂做了姐姐。这两家,都跟他有着很深的渊源。龙阿姨还曾亲口告诉他,说她骨子里是个好女人,只要结了婚肯定会顾家,守着自己的男人,再不会出去乱搞。他知道龙阿姨在盐化总场名声不太好。可他相信,看在他已死的父亲份上,龙阿姨绝对不会骗他。
为她付出再多都值得,龙阿姨的话也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心,让他心甘情愿付出更多。
“以前盐化总场的场长是房远山。你经常去房哥家,也熟。当年,他手下有‘三王’,一个叫王木生,也就是龙阿姨的丈夫,你肯定也听说了,死得早,据说是60年代初给场里打井的时候塌方压死的;一个是我爸王运达,“文革”时候武斗,被学校李贺老师他爸李凤山那一派给打死了……”
“啊,还有这事?那你现在恨不恨李贺?”正嗑着他从哈密带回来的葵花子的她停了手,打断他的话,稍显急切地问。
“恨什么?李凤山后来不是也给我爸偿命了。其实‘文革’前,李凤山和我爸,还有我跟李贺,关系都不错。特别是李阿姨,她死得更惨,我真是想都不敢想……”
说是不敢想,可由不得他,往事在他眼前又一次重现:
那天有风,不大,却早早把天刮得昏沉沉的。饭菜已经被妈端上了桌,连爸每餐必备的白酒和小酒盅也端端地摆放整齐,爸却还没回来。
“我去看看,看爸还得多久才能回家。”他主动向妈请示,接受了任务。那年他12岁,已经能给大人跑腿,帮很多忙了,连房远山房伯伯都不止一次夸过他。
盐化总场机关办公室是一排很长的平房,大门在正中间,两边房头头各有一个侧门,却是被封死的。当他快走到大门口时,正好看见李凤山叔叔的爱人李阿姨从里面出来,当时她面色惨白、神情呆滞,两只脚像是跟地黏在了一起似的抬不起来,就那么一步一拖木偶般从他身边走过。如果是从前,李阿姨每次见到他,都会冲他笑,而他也会有礼貌地跟她打招呼。“李阿姨。”他喊了一声。可李阿姨就跟没听到似的,眼睛空茫地看着前方,从他身边径直走了过去。
走进大门,第一间房是个传达室,此刻屋里两人正对坐着,高声大气地聊着天:
“瞧你把人家弄的,你也真是。”
“房场长肋骨都被他们打断了三根。我这算什么,就把她带到审讯室看了看,碰都没碰她,她就尿了一裤子,我有啥办法?”
“人家到底是个女人,你不该把她带到那,那样吓唬她,”这声音顿了一下,紧接着发出“嗤嗤”的笑,“再说了,你真没碰她?谁信啊。”
“嘿嘿,反正我对她是爱护有加,既没打也没骂,是她自己胆小,一二十个节目,刚看了一个‘火烧凤凰窝’,她自己就软了,我可没强迫……”
“前进来了。”这时,话还没说完的那人忽然发现了他,站起来笑着跟他打招呼。
“我爸呢?”他问。
“你爸跟你王伯伯到你房伯伯家去了,不在这。”另一人也站起身,抢着答道,同时还伸出一只手,像是想摸他的脑袋。
他“噢”了一声,点点头,没等那只手落到头上,便转身回家去了。
第二天,李阿姨的死讯便在盐化总场传开。他赶到李家时,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包括王玉成王伯伯,他跟王玉成打了招呼,这才进了里屋。里面几个人围着,有的抱、有的托、有的站在高凳上抓绳子,正把李阿姨从挂在房梁的绳结上往下取……只看了一眼,他便闭了眼慌忙转身,丢了魂一样落荒而走。
他注意到,在李家并没有看到李凤山叔叔,这在他意料之中,两天前战斗失利后李凤山便带着一帮亲信逃到哈密去了;但李贺也不在家,这却让他有些失望,到底一起玩了那么久,作为朋友,他本来还想了几句安慰的话。
想起当年的惨状,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神情黯然。他注意到,说到李阿姨还有李贺,不光她显得很关心,连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的那个小家伙也抬起了头,好奇地看着他。
“你说李阿姨死得惨,怎么个惨法?”她胸一耸,认真追问。
望着她高高挺起的胸脯,他张口,很多话在嘴里喉咙里滚了几个来回,终是咽回肚去。
想了想,他唏嘘着说道:“你知道李阿姨是怎么死的吗?上吊。把她从绳子上取下来的时候,她的舌头,吐这么长……”他说着伸手,掌心向上,在胸口上方比了一下,接着皱起眉头又道:“算了,别说这些了,想起来我都害怕。”说起来,正是因为亲眼目睹了李阿姨死时的惨状,他才下定决心:找老婆,弱不禁风中看不中用的花瓶绝对不要,一定要找那种性格坚韧身体强壮什么事都不怕的,当然,最好心地善良勤快人也长得漂亮,就像眼前的她。
“继续说那‘三王’吧。”她的情绪同样低落了很多。
“刚说了两个,还有一个就是王玉成。他命好,“文革”时候没死,房远山一退下来,他又接了班。我1980年当兵回来,工作还是他亲自安排的呢。1983年,他又调到哈密地区当领导去了……”他唏嘘着说道。
“那他小儿子呢,你熟吗?”她又问。
“和顺,当然熟了,我们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后来又一起当兵、一起复员回家,那时候流行当兵,就跟现在流行下海做生意一样。好多人都说我跟他像,就像亲兄弟。怎么跟你说呢,如果光从背后看,把他认成我把我认成他都不奇怪——你问他干什么?”
“没啥,随便问问,”她叹了口气,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以前,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来纠缠你。”那天,头发蓬乱、双眼布满血丝的王善良是一大早来的,来的时间反常,他说话的语气也很反常。
她如坠身于云雾中,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爸的事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当时只是碰巧撞上,其实跟你关系不大,就算你不在,他们一样不会让我爸活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越发迷惑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
按王善良的说法,十年“文革”,盐化总场也不能幸免。受大环境影响,盐化总场先是出现了一个由李凤山组织领导的名叫“狩熊猎罴”战斗队的组织,夺了房远山等人的权。
随后,房远山的老部下王玉成等人出头,组织成立了另外一个名叫“天山红旗”的组织,他们这一派,当然是要保房远山的。
当时,这两派都戴着“革命造反派”的红袖章,都打出了“造反派”的大旗,都骂对方是“保皇狗”,一时之间,盐化总场出现了“真假孙悟空”并存的混乱局面。
相互对立的这两派,都想取得对盐化总场的控制权,压对方一头,互不相让,刚开始两边交锋只是打嘴仗,骂急了就开始推推搡搡,从拳脚相交又发展到棍棒互敬,武斗开始升级。
“狩熊猎罴”战斗队成立的头几个月,盐化总场一直是由他们独统江山的格局;而“天山红旗”一举旗,有房远山的老部下以及同情他的人支持,迅速发展壮大,很快便一跃而成盐化总场最大的造反派组织。几次战斗,“狩熊猎罴”战斗队都吃了亏。
“当时,盐化总场很多人都加入了这两派组织,却还有一帮人,没有卷入其中,他们都是新疆1949年9月25日起义的国民党老兵,俗称‘老九’,有一百多号人,堪称一股强大的力量。我爸那时还在新生队接受劳动改造,因为他为人正派,愿意为别人出头帮忙,加上他也是‘九·二五’起义的,所以他不光在新生队威望很高,在‘九·二五’老兵圈里也能说得上话。可能是看中了我爸这一点。李凤山找到他,想让他帮忙,把那一百多号‘老九’都拉进他那一派。据说我爸当时已经点了头,答应促成此事。但这个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王玉成耳朵里,而王玉成当时正计划着实施一次大的行动,将‘狩熊猎罴’战斗队彻底打败,他当然不希望对手的阵营里平白无故增添那么强的一股力量。于是他跟当时已经下台的房远山等人设计,合谋害死了我爸。”王善良把他打听到的事情的前因后果沉声说完,喘起了粗气。
难言的静寂中,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乱,想不到,王善良向她讲述的王渭生的死因,跟她所知的,竟完全是两回事。
留存在她记忆深处的,都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经历的事实,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而不是白日做梦想象出来的,对此,她无可置疑。可为什么,王善良所说的,竟然也那么有道理,完全符合当时的真实情况?
她记得,王渭生死后,确实有十几个“老九”加入了李凤山那一派,因为人少并没有形成什么气候;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李凤山那一派后来被王玉成一派给打败了,李凤山的老婆,现在学校李贺老师的妈,就是那时候上吊自杀的,她的死因,众说纷纭。再后来,李凤山那一派又带着援兵、乘着十几辆解放牌大汽车、拿着枪,杀回了盐化总场。
这次李凤山一派人多势众,加上手里有硬家伙,回来便将王玉成一派包围在了场机关办公室。
十分钟后,王玉成一派大都举起双手走出了场部,只剩下十几个人,都是房远山的老部下,同声唱着“团结就是力量……”仍不肯投降。
在房远山劝说下,王玉成和剩下的十几个人真的放下了手里的大刀、长矛投降了。但李凤山并没有放过房远山和王玉成,派人将他们关了起来。
那是盐化总场两派武斗第一次动枪,第一次把人打死,而且死的还是一个老革命、战斗英雄,本来,她还以为人命关天,李凤山肯定会有麻烦。
几年后他果然因为这事被判了死刑。
据说,李凤山得胜当天,曾放出风来,说是次日要开一个盐化总场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批斗会,要让房远山和王玉成偿命,为死伤的革命战士报仇。可就在那天晚上,房远山和王玉成就像空气一样,从被锁着的那间似乎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房子里消失了,逃得无影无踪。而房远山的爱人,也是这之后精神失常的。
两个人究竟是如何逃走的,在盐化总场,这一度是一个谜。
这个谜直到房远山重新上台而李凤山因背负人命入狱,才被原本是李凤山得力干将的胡海珍大力宣扬后揭开,人是她放的。
这些,却都是后来的事了。
她想不明白,真相,到底是哪一个?
“王玉成才是害死我爸的罪魁祸首,我不会放过他的。”王善良把牙咬得“咯咯”直响。
“你最好不要去找王玉成,你斗不过他的。王玉成不像房远山,他心硬,没什么顾忌,现在又是地区领导,你敢去找他麻烦,他肯定会让公安抓你,说不定,直接给你判个死罪。”想了一会,她劝。她很担心,既为王玉成担心,又为王善良担心。
“你说得对,王玉成现在在台上,我拿他没办法。账,我会先跟房远山算,他也是害死我爸的元凶。”沉思了一会,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她的心又抽紧了,开始为房远山担心。
“那一年,我这匹枣红马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当时还没有你呢;那一年,绍潘阿塔(哈萨克族神话中绵羊的保护神)保佑,我家一下子接了60多只春羔,那可真是一个好年成啊。就在那年秋天,赤亭村来了两个陌生人……”白山伯伯似乎被逝去的时光里他刚出生的枣红马以及60多只小羊羔迷住了眼睛,神思悠悠地说着。
我睁大眼睛,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比在课堂上认真多了,因为白山伯伯说的,是关于我爸爸的事情。
很长一段时间,我特别想爸爸。
我爸爸是谁?这是那些日子缠绕盘亘在我心头最大的念想。我想解开这个谜。
这个念头之所以会在我心里滋生,跟我们班主任李贺有关,跟我们班长卓雅有关,更主要的,要怪那个调皮的侯山。
那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侯山老是骂我,要光是骂我也就罢了,他还捎带上了妈,骂得更厉害的其实也是妈。“你是个没爹的野种。”“你妈是个臭不要脸的婊子。”他那讨厌的声音整天苍蝇似的包围着我,无法摆脱。妈在我面前,一直是天一样神圣,大树一样为我遮风挡雨,我不明白侯山为什么要这样毫无来由地骂她?更让我难受的,虽然我跟侯山平时很少说话,但我知道,侯山爸也在盐厂食堂上班,爱喝酒,听说以前没侯山的时候,侯山爸经常打他妈,后来有了他就连他一起打。说起来其实他也很可怜,本来我还以为,能跟他交朋友的。可现在,全班好几十号人,偏偏只有他这样骂我,让我怎么能不生气,不咬牙切齿?如果不是他比我高比我壮实;如果不是他身后整天跟着好几条“狗”,而班里能给我帮忙的只有一个小强,每天我都得跟他拼好几次命。
那天正好是李贺的语文课。坐在我侧后方的侯山又跟老和尚念经似地唠叨开了:“你是个没爹的野种。”“你妈是个臭不要脸的婊子。”……我不敢回头,但我能看到,身边那些同学都在挤眉弄眼地冲我笑、做鬼脸。无边的屈辱重重包围着我,让我的眼眶里很快就蓄满了泪。
我深深地埋下了头。过后我常想,我心里对妈的恨,种子估计就是那时萌芽的。
“老师,侯山骂李晓军,”身边,班长卓雅的声音突然高声响起,义正辞严,仿佛天籁,那一刻,我说不清自己有多感激她,哪怕跪下给她磕个头都行,我想,我会感激她一辈子的;可是,她紧跟着说出来的话却让我的心如同从天堂坠到了地狱,“他骂李晓军是个没爹的野种;骂他妈是个臭不要脸的婊子。”就是后面这两句,让我心里的疙瘩结石般一直硬到了现在、恨她到了现在。从此我再没主动跟她说过一句话。这个当年我们班学习最好的学生后来成了哈密市一个普普通通的出租车司机,有一次,我打的,上车坐好一看司机是她,二话没说,拉开门又下去了。
当时,卓雅话音一落,教室里便爆出了哄堂大笑,仿佛万炮齐发,无数炮弹砸到我身上,将我淹没、炸得粉身碎骨。
泪水一下子便滑出了我的眼眶,真希望自己是只小小的蚂蚁,能从脚底窄窄的砖缝里钻进去,再也不用露头。
接着,我听到气冲冲的脚步声从我身边疾响而过,然后是侯山发出的声音,先是“哎哟”的惨叫,然后是一连串“噢噢”的痛呼。过后才知道,李贺扯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到教室后面,屁股上踢了好几脚。同学们都说,从没见过李老师生那么大的气。
李贺随后在班上郑重宣布,有谁再敢不讲团结,乱骂同学,只要让他知道了,直接赶出教室,回家叫家长。
这其实只能算是个引子。那以后,很多人突然间就关心起我的爸爸来。这个问题,以前也有人问,主要是那些整天闲得无聊的老头老太太;现在不一样了,男女老少,只要见到我,就会靠近我,带着各种各样的神态、表情,带着各种各样的声音、语气,向我打听我爸爸。他们眼睛里都有着压抑不住的喜悦,好像见到我之前刚刚捡了一大笔钱,或者,我就是一堆能让他们快乐的钱。
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有关于爸爸的任何记忆。小时候不懂事,当那些老头老太太一脸怜悯地问起我爸爸时,我只是简单地摇头,从不把他们的问题放在心上,他们也就不再多问,最多只是摇摇头,往空气中长吐一口气。
现在,我已经长大,已经可以为谁是我爸爸、他到底还在不在世而纠结了。
这个问题我曾经壮起胆子直接问过妈。当时,她两道浓眉一扬,有些意外,也有些不高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横下心来,不错眼珠子地盯着妈。妈也望着我,脸上的坚冰融化,眼神渐渐柔和起来。多年以后,当我老婆还没成为我老婆时,有一次她告诉我,我身上最吸引她的地方,不是我长得帅,而是我眼睛里有一种善良的忧郁,就是这种目光让她无法拒绝。我不知道,她说的那种善良的忧郁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我相信,那种善良的忧郁就是我和妈妈此刻对视时练出来的。
随后,妈给了我一个答案。她的回答很简单,“你爸已经死了!”问是怎么死的她说是病死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其他情况再不愿多说。但她的话我根本就不信,因为她连一个男人的名字都编不出,她肯定是不敢编,因为七角井到赤亭村不过三十里地,她怕我会去问,把她揭穿。
根据我的猜想,妈生我前根本就没有跟人结过婚——起码,她拿不出结婚证之类的有力证据,也找不出一个人可以作证,我很有可能只是一个私生子,而我的亲生父亲,很大概率就是我们离开赤亭村那个夜晚来我家敲门的男人中的一个。当然,我也从另一个角度安慰过自己,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在农村,一男一女结婚过日子,了不得就是两家大人聚到一起,再请几桌客、喝几杯酒,也就算名正言顺正式结了婚,不领结婚证其实也蛮正常;说到证人,只要我敢去赤亭村找,说不定可以找到很多,而我的父亲,也真的是早早就病死了。
这事其实很好证实。那年暑假,我直接回了赤亭村。
奇怪的是,我找到的那些以前对我很好的长辈,都冲我笑,摇头,却没一个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你妈是怎么说的?”有一个哈萨克族老大爷还这样反问我。
“我妈说我爸死了,病死的!”我老老实实地答。
“你不都知道了,还问什么?”听完我的回答,他似乎很奇怪,奇怪我为什么不信任自己的妈妈。
“那我爸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我不死心,又问。
“你妈怎么说的?”他又反问我。
“我妈不告诉我。”看样子,我从他这也得不到什么答案了。话说完,看着他满脸深深的皱纹、长长的白胡子,我突然毫无来由沮丧地想。
“你妈不愿说,那你何必还要问呢?只要你妈对你好,只要你知道这一点,这比什么都重要。”果然,老大爷嘴比电影里的地下党还紧。
我知道白山伯伯跟妈关系好,本来,这个问题我是没打算问他的。没想到,别人都不愿意告诉我,反倒是我最不抱希望的白山伯伯给了我答案。
“你妈不给你说有她的考虑。不过我觉得,你大了,这些事没必要瞒着你。”关于我爸的事,白山伯伯给我讲得很详细:
“那一次,赤亭村来了两个小伙子,一个骑着匹高大神骏的黑马,皮肤白净得像个姑娘,还戴副眼镜,看上去很文静很秀气;另一个则长得粗壮结实,两条浓眉几乎连在一起,大脑袋大鼻子阔嘴,骑的是一匹线条优美的白马,有着漂亮的鬃毛,又密又长;宽阔的胸膛吸起气来就像扯风箱;四只海碗般大的蹄子,蹬在地上,就像用铁锤往下砸;它还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两只又大又黑的暴眼球注视着人的时候,就像一条忠心耿耿温顺的狗……哪怕是赤亭村最没有经验的牧民也能看出来,那是两匹难得的好马,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遛一眼就知道,那是两匹军马。赤亭村的背后,翻过山,就是一望无际的巴里坤大草原,那里有一座军马场。军马场有很多马,还都是好马,怎么给你说呢?从军马场随便拉出一匹马来,哪怕是赤亭村最好的马见到了,也会羞愧得躲进深山。后来一问,他们果然是军马场的。
“知道我为什么要重点给你说那匹白马吗?这还得从我爷爷说起。你没有见过我的爷爷,他是一个阿肯(有智慧的人),是整个巴里坤草原最受人尊敬的一个老人。你不知道他脑袋里装了多少智慧,不知道他有多么博学,不知道他有多么风趣。不管他走到哪,哪片草原都能生长出一地的笑声。我至今记得他跳《黑走马》的时候,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能动,特别是揉肩这个动作,他的脖子上似乎装了一个弹簧,前后左右都能动,连耳朵都能动,每次只要他一上场,围观的人就会情不自禁地拍红巴掌。虽然他现在已经和我们脚下的这片大地融为了一体,可我仍能经常听见他的教诲。我,还有这个村子里很多哈萨克族人的生活,大事小事,桩桩件件,至今他仍在参与。
“你知道,我比你妈大6岁,小的时候,我就经常领着她玩。你妈妈13岁那年,有人给我们开玩笑,说我跟你妈那么好,长大以后肯定是两口子。
“我爷爷当时就在身边,他说你妈是天山上的雪莲,是掉进角落掩在灰尘里的珍珠,像我这样的傻小子根本就不配做她的丈夫,整个赤亭村也没人配做她的丈夫。他还说,等你妈成年后,会有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骑着白马,从遥远的地方赶来,把你妈娶回家。
“这下,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会对骑白马的那个家伙那么在意了吧?你不知道,爷爷的话深深地影响了我。在那之前,我真的很喜欢你妈,不止一次想过要娶她;可爷爷的话打消了我这个念头,从此以后,我开始一心一意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
“经过交谈才知道,那两个陌生人,骑黑马白脸戴眼镜的那个姓杨,骑白马长得五大三粗的那个姓洪,他们放的一匹马丢了,到赤亭村是来找马的。对牧民来说,丢马并不稀奇,尤其是到了发情期,马驹子只要一闻到骒马马粪的味道,马上就会不管不顾,追踪而去。但根据两人的讲述,他们的马却没有遇上这个问题,这就是放马人的事了。虽然对这两个人的能力有些不以为然,但你要知道,我们哈萨克人是最好客的,‘安拉把人间其他财产都分了,唯一一壶茶没有分,这是留给大家的。’当那两个陌生人向我们哈萨克寻求帮助的时候,我们没理由不把他们请到家里,留下来,吃几块馕,喝上一碗奶茶。
“就是这一挽留,在赤亭村,虽然他们没有找到自己丢失的马,却找到了一个花儿一样美丽的姑娘,也就是你妈。
“自从见到你妈以后,那两个家伙开始经常往赤亭村跑,刚开始是一起来,后来就单人匹马,一个一个分开来了,而且比赛似的,什么野蘑菇、野鱼、罐头、奶糖、布料、小镜子之类,争着给你妈送礼物,向你妈献殷勤。
“虽然我只是把你妈当成自己的妹妹,可还是担心,害怕她受骗上当。所以后来我专门去过一次军马场,找我认识的哈萨克族朋友了解,才知道,他们确实是军马场的职工,没有撒谎,而且他们是从首都北京来的知青,整个军马场,那一批,他们一共来了130多个人,而小杨和小洪,是这130多个人里学骑马学得最快的。知道他们不是骗子,我多少放心了一些。
“看得出来,小杨和小洪都很喜欢你妈。但你妈喜欢的肯定是那个有一匹白马的小洪。这些年,准确地说,是从你爸不在以后,我再没听你妈唱过歌。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过?”
见我摇头,白山伯伯接着说道:“你妈歌唱得非常好,她的嗓子就像百灵鸟一样悦耳动听;她还喜欢跳舞,不管她跳什么舞,《开勒拜孜克孜》(意为《文雅的姑娘》)也好,《婚礼舞》也好,《牧马姑娘》也好,只要她一动起来,你会发现她全身都是活的、软的,身上好像没有一根骨头。而小洪性格不像小杨那样内向,他也喜欢唱歌、跳舞,我曾听他唱《北京的金山上》,声音非常洪亮,我还好几次看他跟你妈一起跳舞。我能感觉得出来,你妈跟他在一起时很快乐。”
“有句老话,落泪的日子总是要比欢乐的日子长久。这世界就是这样,你妈跟小洪在一起,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年半光景,小洪就死了,可能,他也是福分不够吧。
“那是你出生那一年的年初,春节前的事。那回小洪来看你妈,看完又连夜往军马场赶,非要回去,说第二天约了小杨还有别的人要一起去哈密,准备买票回北京过年。他这次来,也算是来跟你妈告别的。没想到,就在那天夜里,突然就起了暴风雪,气温骤降,后来听广播,说是零下39度,是多少年没见过的极限低温。风雪过后,第二天,虽然小洪还是没有回军马场,但跟他约好了的小杨等人并没着急,以为他是被风雪堵在了赤亭村;第三天、第四天,眼看着春节越来越近,而小洪还没回来,他们终于急了,开始寻找,首先找到了赤亭村。这下,你妈也急了,带着赤亭村的人,也开始找。最后,他们在赤亭村后面山里,距山路十几里外的地方找到了小洪冻僵的尸体。大家一致认为,他是迷了路冻死的,当然,那么大的雪,就算不迷路,他一样走不到军马场,一样会冻死在路上。而他的白马,一个星期后竟奇迹般地出现在了军马场。”
小洪死后半年,当年7月,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白山伯伯的故事讲完,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为妈,为我,也为小洪,我那个至今不知道身高长相连全名都不知道的爸爸。这些年,妈一直没有再嫁,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我,害怕找不对人会让我受苦;另一方面,肯定是因为小洪,妈忘不了他,谁也替代不了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本来我还以为,这就是真相,我爸就是那个倒霉的小洪,可没想到,第二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
我从没想过,苏爷爷会主动找我,主动跟我讲关于我爸爸的事,因为我一直讨厌他。追根溯源,是我知道妈妈不喜欢他。
“听说你在打听你爸的事,他们都不愿告诉你。其实没必要,我觉得,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苏爷爷脸一如既往地冰封着,但看着我的眼神,却有着一种让我意外的藏不住的关切。
“你妈恨我,她可能从来就没告诉过你,我是你舅姥爷吧?”苏爷爷的话头拉得很长、很远,长远得让我一时半刻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妈一直不喜欢、我也一直讨厌的老人竟然是我的舅姥爷,那也就是妈的舅舅,也就是说,他是我外婆的亲弟弟——我在心里轮了半天,才搞清这个关系。
“时间过得太久了,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苏爷爷叹了口气,继续说着。也是通过他的讲述,我才知道,当年,因为外公是俄罗斯人,他和外婆在一起,太姥爷、太姥姥和全家人都不赞成,可外婆铁了心,谁都劝不住谁拿她都没办法,最后太姥爷、太姥姥只好给他们办了事。他们成家后,没多久就要过春节,外公本已想好,春节过罢,等到4月底5月初,天气暖和起来后就去一趟乌鲁木齐,和商队的朋友把账算清,拿回他该拿的钱,再处理一些杂务,然后回赤亭村和外婆好好过日子,他甚至一直撺掇着,想让从没出过远门的外婆和他一起去乌鲁木齐,看看风景。没想到天一暖和,外婆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得知消息后,外公激动得十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乌鲁木齐也不去了,虽然外婆生在赤亭村长在赤亭村,全部亲人都在这,还有太姥爷、太姥姥照料,可他还是不放心。
想不到的是,妈一生下来,外婆却不在了。就为这,太姥爷、太姥姥一直恨着外公,认为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女儿。同样也是因为这个,从小由外公带大的妈跟太姥爷、太姥姥一家都不怎么亲,话都很少讲。
关于妈跟小杨与小洪认识的过程,苏爷爷的叙述跟白山伯伯没什么不同。他们的分歧,体现在我最关心也是最重要的——谁是我爸爸的问题上。
苏爷爷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虽然小杨和小洪都很喜欢我妈,都在追她,但妈中意的毫无疑问是小杨。
苏爷爷说,虽然小杨性格内向,却读过很多书,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什么事情似乎都在他脑子里装着,每次他讲话时,妈都会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他;而且,小杨还会吹口琴,一次聚会上,苏爷爷曾听他吹过一支曲子,那声音哀怨而又忧伤,如泣如诉木匠师傅用的钻子似的,好像还长着眼睛,直往人耳朵里钻,一直钻到人心底去,后来听别人议论,才知道那首曲子是苏联的,名字叫《喀秋莎》。当时也在场的妈听得眼圈都红了,眼睛里莹光点点;更有说服力的是,有一次,苏爷爷进山,无意中竟看到小杨和妈正拥抱在一起。
苏爷爷还说,小洪死后,他曾想过让小杨尽快跟妈成亲,就为这,他还专门去过一次军马场,找到了小杨。
“小洪是我最好的兄弟、朋友。他死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我承认我是很爱莉娜,但是,如果我现在娶了她,你觉得我能心安理得地跟她好好过日子吗?这不是一辈子让我生活在悔恨和自责之中吗?不管怎么说,小洪的死是跟莉娜有关的。”当时,小杨给了苏爷爷这样一个答复,让他无话可说。而且,小洪死后没多久,小杨就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回了北京,再没有消息。
“当时我是不知道你妈肚子里已经有了你,要不然我拖也要把他拖到赤亭村来。当然了,他要是知道自己有了孩子,肯定也不会走……”苏爷爷花白胡子颤巍巍地抖动着,情绪很不稳定。
苏爷爷话说完,我呆得像块没有生命的石头。这世上的事确实复杂,谁是我爸爸,照道理这应该是一个很确定的问题,可现在却变得扑朔迷离。昨天,白山伯伯的话似乎很可信;而今天,苏爷爷的话同样不容置疑。
我不知道,跟妈和我关系非同一般的白山伯伯、苏爷爷,究竟是谁对我撒了谎。给我的感觉,他们似乎都没有骗我,至少在他们自己看来,他们掌握的就是事情的真相。
问题是,真相只有一个。
我不知道,我到底该相信谁?这让我苦恼。过后我甚至想,其实我根本就不该知道这么多,如果答案只有一个该有多好。
真理抑或谎言,既然我无法分辨,那对我来说就没有太多意义,或者说,是没什么差别。
岁月的烟尘中,我相信,妈与小洪、小杨之间,一定还隐藏着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事。这些隐秘全都深埋在妈心底,可我不敢去问去发掘。一方面,我觉得妈不会告诉我;同时我也害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我更担心的是,起码现在我能确定,我的爸爸就是小杨或者小洪,两个北京知青中的一个,可是,万一我去问了妈,这两个都不是,那我又该怎么办?
我不敢想。
“这些,其实还不是我最生你外公气的地方。有件事,只怕你妈都不知道,你外公肯定不会告诉她的。你知道吗?本来,你妈是有一桩好姻缘的,假如你外公听了我的话,你妈早就过上好日子了,怎么会受现在这样的苦啊……”苏爷爷越发激动,花白胡子也像喝多了酒似的,乱晃着。
我耳朵一竖,好奇心陡涨。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应该是1968年,那年,你妈才10岁,当时闹文革,到处都乱。那年夏天,盐化总场的一把手房远山被造反派轰下了台,带着一个叫王玉成的,半夜三更逃到了我这,说是要避一避。你知道,我们赤亭村和盐化总场虽说隔了十几公里,但好歹算是邻居,而且他们那富,平时也帮过我们不少忙,就冲这,我也不好撵他们走……”
苏爷爷咽了口唾沫,继续往下说道:“想到造反派可能会追到赤亭村,我们这也不安全,所以第二天,我就把他们领到了你外公那,想让你外公把他们带到山里,躲到他那些哈萨克朋友那。就是那天,房远山和王玉成见到了你妈。‘这丫头真是太漂亮了,可惜我那小子已经有了女朋友,年龄差的也太大,要不然,真想让你闺女给我当儿媳妇。’当时,房远山接过你妈给他递上的奶茶,眼睛一直盯着,看着她出门,才对你外公道。话说完,他转过头,看着双手捧碗,正朝滚烫的奶茶碗里吹着气的王玉成,忽然笑了:‘玉成,你家和顺今年14了吧?我看他跟这闺女蛮合适的,不然,你们两家定个娃娃亲得了。’‘可以啊,只要西来兄弟同意,我没什么可说的。’王玉成啜了口奶茶,放下碗,看着你外公,脸上也是笑眯眯的……”
苏爷爷抬手,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边的白沫:“人家两个那都是老革命,大人物,他们有这想法,那当然是好事了。所以当时,没容你外公开口,我赶紧接上,‘好,那这事就说定了,我这个当舅舅作见证,房场长作证,你们以后就是亲家了。’‘我作见证没问题,关键是你这个当舅舅的做不做得了主啊?这事还是得听西来兄弟的。’我话一说话,房远山还跟我开玩笑。‘天上的雷公,地上的舅公。舅舅的话不算,谁的话算。他是俄罗斯族,这事还得照咱们中国规矩来。’我这话说完,大家都笑,事情就算这么定了。然后大家就喝酒,算是给两个娃娃定了亲……”
说到这苏爷爷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道:“房远山他们在山里住了几个月,天天吃肉、喝奶,放羊锻炼身体,人养得白白胖胖的,又回到盐化总场重新掌了权;再后来,王玉成也提拔成了副场长。头几年,他们还来过几次赤亭村,跟咱村搞共建,给咱村支援了不少钱物,办了不少好事。那时候,你妈还小,不到结婚年龄,你外公没给他们提这事我也理解;等到你妈跟小杨开始谈恋爱那阵,我就找到你外公,让他领着你妈去盐化总场,找房远山王玉成,他们都是大领导,金口玉牙的,那桩亲事总得认吧?可你外公说,孩子的婚姻大事,要让孩子自己做主,选她自己喜欢的人。他不想当恶人,还不准我去干涉,气得我七窍生烟肝子都疼,一赌气也不管了。后来怎么样?房远山退下来后,王玉成当了场长,后来又调到地区,当大领导去了,可你妈呢,现在什么样?不听我的话,这是你外公最让我生气的地方……”
明晃晃大太阳底下,我觉得眼前黑乎乎的,脑子里更是乱成了一锅糊糊:如果妈是盐化总场场长的儿媳,那我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我想不出。
“不怕告诉你,你生下来以后,我曾经让你舅姥姥劝过你妈,让她把你送人,连下家我都找好了。如果听了我们的话,你妈的日子肯定也会比现在好得多。可你妈当时说,她要把你养大,她说就算是我一个人也能把孩子照顾好……”苏爷爷声音哽咽了,眼眶里有了浑浊的泪,“晓军,你长大了一定要对你妈好啊。她的命,真的是比黄连还苦,一出生就没了妈,爹也靠不住,根本就不会为她着想,好不容易找到个对她好的人,却只给她留下个你就跑得无影无踪……”
妈的命比黄连还苦。不知怎么,苏爷爷这话让我觉得怪怪的。在我的印象中,妈总是那么开朗、总是那么快乐,这世上的事,似乎没有什么能难住她,哪怕是我生病的那段日子,也能从她脸上看到比沙枣花还要香甜比月光还要皎洁的笑。
别说当时还小的我,就是整个盐化总场、整个七角井镇,那么多的老老少少,甚至包括那些跟妈走得近的人,谁又能感同身受真正明了妈心里的苦?对这些,还要很多年,我才能有所体悟。
我想,和小杨(或者小洪)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或许是妈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虽然短暂得就像戈壁滩上刺旋花的花期,却足够她回味终生。
那天有风,这本来就是个坏兆头。
但下午放学,我刚从学校走出来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当时我满脑子装的,全是上课时想出来的计划以及该如何按照计划实施,和小强他们一起,帮老木好好教训一下孟阳,让他长点记心。
当时的风并不大,连沙子都没扬起来,只卷起几个塑料袋,红的蓝的绿的白的,风筝似的在空中飘来晃去。可这又算什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七角井至少有二百多天都在刮风,有人说,这块土地上长大的娃,全都是被风刮大的。虽然我学习不好,可我也记得,李贺曾经讲过:这是新疆著名的风口,风从这儿刮起,在二十公里外一个叫十三间房的地方排开阵势,形成闻名全国的“百里风区”,最猛的时候连火车都能刮翻;而狂风卷起的沙尘在南边的库木塔格地区沉积,便成了著名的库木塔格沙漠。更何况,现在是秋天,正是七角井风最多的时节。
说起来,孟阳跟我也没什么仇怨,可他实在不该得罪老木。老木作业没做是不对,可你孟阳就不能拖上一节课,给他借一本等他抄完再一起交?干嘛那么认真,跑到老师那告状,害他挨骂。这事,老木可以不在乎,我和小强可不能装得无所谓,因为最近老木还有大头、二蛋一直跟我和小强走得很近,很有点把小强当大哥把我当二哥的意思,遇上事,我们当然得为他们撑腰做主。
而且,孟阳上面只有一个姐姐,我们可不怕一个长毛丫头来找我们算账。
那一年我10岁,刚开始上五年级。七角井镇学校五年级有两个班,我和小强还有二蛋在二班,也就是所谓的慢班,和我们一个班的同学基本上都是学习成绩不怎么好或是不怎么守纪律的,连老师都不大管。
而老木、大头和孟阳在一班,孟阳还是一班的数学课代表,他从不迟到早退、从不旷课、从不抄别人的作业,上课时也从不跟别人讲话或是做小动作,总是乖乖地听课认认真真地做笔记,连老师打哈欠的声音都能牢牢地记在心上;不光学习好,人乖巧聪明,他的小白脸长得也顺眼,是几乎所有老师面前的红人。
当时,我最大的梦想,不是像妈所期盼的,成绩能从地面一下升到屋顶赶上孟阳,然后直接调到一班。我有自己的梦,那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像场里大名鼎鼎的王善良王哥那样的人。王哥是街西头跟妈的菜店隔了半条街的“王者”游戏厅的老板,整个七角井盐化总场最悠闲的人,每天顶多到游戏厅坐一会,剩下时间就去找他那帮朋友喝酒、打牌;他还有钱,虽然整天什么活也不用干,却有一个给他看游戏厅的小兄弟,照顾着6台游戏机帮他把钱“哗哗”地挣回家。七角井盐化总场,他是最早购买录像机、摩托车等大件商品的。
此外,他还是七角井盐化总场有史以来最有名的混混,所有小混混们的大哥。盐化总场的混子们,不管是东头的西头的,南面的还是北面的,整天你打我我打你,打过来杀过去的,谁都不服谁,却都愿听他的招呼;场里的那些大人物,场长、书记甚至也包括镇上的镇长……走到哪地皮都颤,走到哪都有人递烟给笑脸,却都拿王哥没招,都得卖他面子。
一想到王哥,我脑子里放电影似的飞快地闪出一串串画面:那是盐化总场大商店门前的广场,五个留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四个抡着拳头,还有一个手里拎着半截红砖,全都横眉竖眼一脸凶相,正喝骂着,围打一个看上去也就20多点岁短头发的白净长条脸。那长条脸精赤着上身,身体看起来不壮,但很结实,胳膊上、身上肌肉一条条一块块,被阳光染得金灿灿的。虽然也空着一双手,被五个人围着,那长条脸却是浑然不惧。他脚步轻捷,还不停地转动着身子,面前人多就闪、躲;瞅到眼前只有一个人,就扬起一对拳头往前冲,把那人撵开。中间,那半截红砖曾飞出来,重重地砸在长条脸背上,发出“嗵”的一声响,当时的我,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可再睁开眼时,长条脸仍在和那五个人周旋,只是转过身时,可以看见他脊背上一道醒目的白印。
六个人追追打打,在广场上兜着圈子,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到广场边观看。到最后,远处呼呼啦啦又跑来一大群人,大呼小叫着,手里还都操着锹把、擀面杖之类的家伙。这些人还没拢来,那五个人已经四散而逃。不用说,这些都是长条脸的援兵。
“一个都跑不了!”长条脸从一个人手里接过一根锹把,威风凛凛地领着这伙人追了出去,很快便从广场消失了。
那是我刚到盐化总场那年的事。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王哥跟人动手。那时候的我,还只是一个小屁孩。可那一幕,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就连做梦,我都希望自己跟王哥一样能打。
那时我虽然见过王哥认识王哥,但王哥却肯定不认识我。我们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他更多的是活在盐化总场跟他有关的传说里,我对他的了解也大都来自传闻,比如说,为了救一个挨了刀失血过多的兄弟,他一下子就抽了400CC血;比如说,为了一个兄弟不被厂里开除,他拎着刀就进了厂长办公室……
在我心目中,王哥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光人长得帅,拳头硬、有一副好身手,还有一帮能够为他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的兄弟,走到哪,都有一帮人簇拥着,很是威风。
换句话说,王哥就是我的偶像。不光我,可以说他是盐化总场所有看过港台枪战片、受周润发影响怀着江湖梦的男孩子心目中的偶像。
当然,王哥毕竟与我没有任何交集,跟遥不可及的梦一样的他不同,我眼前还有一个更加清晰更加明确的偶像,那就是小强的亲哥哥那年正上高三的大刚哥。
前几年,大刚哥还经常领着小强和我一起玩;再后来,他也有了一帮子朋友,就再不带我们玩了。他和那帮朋友经常一起出去打牌、抽烟、喝酒,有时候还会跟人打架。据我所知,杨叔叔、海珍姨都不准大刚哥跟他那些朋友玩,为这骂过他好几次,当面大刚哥都应得好好的,暗地里却还是和他那些朋友聚在一起。根据小强的观察,他的那些朋友常来找他,但并不进门,只要在院子外响起一声尖利的口哨,大刚哥马上就会找借口出门。
有一段时间,我也经常屈起大拇指和食指,按照大刚哥教的方法,放进嘴里使劲地吹,想吹出那种又尖又利仿佛能刺破云霄的声音。在我眼中,大刚哥长发一甩、然后吹响一声口哨时的样子非常潇洒,可轮到我,左手换右手不管怎么吹,也吹不出一点响动。这让我非常沮丧。
“差不多了吧?咱就在这等着!”出了校门,走出大概一百米,大头站住,四下张望了一会开口道。
我回过神,有些不满地看了大头一眼,我相信,如果是王哥和他那些兄弟有什么行动,大家肯定都会按王哥的命令行事,不会有这么多的废话。我们五个人里,年纪最大力气也最大的小强理所当然是老大,他发号施令我没意见,就算他不说话,主意也该由我来拿,你大头有什么资格说话,难道你也想当老大?
但很快,我就把心底的不快压了下去,我和小强已经统一认识,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扩充人手壮大我们的力量,不然,我们拿什么跟侯山他们对抗?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话可是毛主席说的。我必须反抗,我可不想一辈子受侯山欺负。这阵我和小强正想尽办法拉拢大头、二蛋和老木,为此我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小画书,小强也从家偷出来很多好吃的,跟他们一起分享。
“好,咱们就在这等,敢不给咱哥们面子,咱们也别跟他客气!”我看了看小强,强压着心头的紧张,自我感觉很好地说着。
见小强点头,我的心踏实了一些,平时遇上什么事,虽然出主意的是我,但第一个往前冲还得靠他。我和小强、老木、大头在马路边的树林带旁站了下来。现在,就等二蛋的消息了,按计划,我刚才安排他去侦察孟阳的行踪。据老木说,今天正好轮到孟阳值日,他得打扫完教室卫生才能回家,肯定会晚一些。
“咱们这样,不好吧?”老木脸涨得通红,嗫嚅地说着,直到现在,他还在犹豫。
这家伙,胆子比老鼠都小。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壮起胆故意大咧咧地道:“你怕啥?待会你不要动手,看我们的!”在我的想象中,孟阳的脸此刻就在我的面前,我先是左手虚晃一下,然后出右拳,重重砸在那张小白脸上。这拳是奔他鼻子去的,只一拳就要让他满脸通红,染满鼻血。虽然孟阳还没出现,可我的拳头已经开始发痒,迫不及待想砸到他脸上。
孟阳怎么还不来呢?我的心越来越亢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汹涌奔腾,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已燃烧起来。我想,只要他一到,我肯定会动手,真的。现在可不比从前,远的不讲,哪怕是搁去年,别说孟阳惹的是老木,就算他直接得罪了我,我也不敢多看他一眼,因为他爸就是年初刚被免职的盐厂副厂长孟炜,也算是盐化总场的一号人物。
据说,孟副厂长总共也不过贪污了1 300块钱,这个数字在我看来很大,但场里人都说少,芝麻绿豆似的不起眼,就为它的少,大家都为他不值。
“来了!”大头忽然开口,打破沉寂。
我抬头,果然,前面,二蛋正快步向我们跑来。“来了!来了!”他人没到,声音颤悠悠地,已经远远地传了过来。
二蛋跑近,我们五个人全都猫着腰,钻进了路边的树林带。这也是我计划中的一环,我想,我们必须躲起来,如果让孟阳老远就发现我们,他肯定会意识到不对,提前开溜,那我们可就前功尽弃了。
这时,和我们一起出校门的老师、学生已经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风不光把我和身旁四个人的脸吹得发白,也把整条马路吹得空荡荡的。
按二蛋的说法,孟阳并不是一个人在干活,还有一个人在帮他,而且,帮他的人并不是他姐姐,而是一个男的。由于距离远,二蛋并没看清那人是谁。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人,而我们有五个,照理没什么可担心的,可我的心仍然“噗噗”地跳得厉害。
我似乎听到,七角井后面,山的背后,隐隐约约,响过来一种朦朦胧胧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它经常在我耳边神奇地响起。我曾不止一次想,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走出盐化总场,翻过山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找一找,寻到那个声音的源头。而且我还知道,只要这种声音一起,很快便会有大风刮来。
马路上,孟阳和那人已经出现在我视线里,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两个人挨得很近,显得很热络。
怎么会是他?
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就像身边那些叶子快落尽的沙枣树,我呆呆地挺立着,呆呆地看着,全身发冷、似乎泡在冰水中,又仿佛从天堂一下跌进地狱,太突然,以至于连呼吸都忘了……
那两人显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径自从我们眼前走过去,可他们的声音却锤子似的砸进我耳朵,死沉死沉:
“我这忙,你可一定要帮。以后你万一遇上什么事,有谁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给你撑腰!”这是孟阳身边那人说的,话语里夹着谄笑,怪怪的,就像米饭里掺了沙子。
“嗯,好吧。”听得出,孟阳应得有些不情愿。
天仍是亮堂堂的。随着突然刮起的一阵疾风,几乎在一瞬间,风的声音已经大了起来,嘈杂了起来,“呼呼”声、“嗖嗖”声、“吱吱”声、“呀呀”声、“哕哕”声、“呜呜”声、“沙沙”声……在我的印象中,风有好些个颜色,黑的、灰的、黄的……可今天这风,却是亮堂堂的,虽然不见踪影,但风从各种物体上掠过发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并在我身体内部形成回响;脚下的大地似乎一下子便变软了,仿佛一头受到惊吓的动物,身体在不停地战栗,整个七角井这时都开始发抖;空气中到处是秋风该有的那种硌牙的土腥味……
“咋办?那是大刚哥……”盈耳的风声中,夹杂着我冲小强发出的声音,和我的心一样绝望,似乎跌进了深渊。
亮堂堂的天。
亮堂堂的风更劲、更猛了,响在耳边,也响到了我心底。
琪姐是个不要脸的“骚货”“狐狸精”。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干爹,当然,那也是琪姐的亲爹——房校长。说起琪姐,人长得是很漂亮,但确实不像话,上学时不好好念书,初三就学着描眉毛、涂嘴唇,高一就开始谈男朋友,三更半夜不回家、跟男孩子钻树林带。就为这,干爹不知道骂过她多少次、打过她多少次,干妈更是夸张,甚至还给她下过跪,让她听房叔的话,却屁事不顶,一转背,琪姐照样整天和她那一堆男女朋友鬼混在一起。
琪姐高中毕业后,在家闲了两个月,房叔房婶出面,找了场领导,直接安排到场广播室跟班学习,也算是通过走后门,正式参加了工作。
对此,场里人都觉得理所当然,毕竟房远山当时还在世。
其实那时候,房远山的脑子已经彻底地糊涂了,谁都不认得,路也走不成,好在有政府免费发放的轮椅,房婶推着,仍能每天到知青商店门口晒太阳。但老话说得好,虎死威不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场里人的看来,只要房远山还有口气,场领导就得卖他面子。
也正因为琪姐在场广播室上班,那段时间,只要广播一响,我就会下意识地静下心、兔子一样竖起耳朵。我记得,琪姐上班的第一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的头条新闻是中国共产党第十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的消息。很长一段时间,广播里一直号召全中国人民要沿着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前进。
也许是不愿再听房叔房婶唠叨,不愿再受他们管束,耳根清净自由自在地生活,一上班,琪姐便从家里搬了出去,住进了场里的职工宿舍。
我很奇怪,小时候那么乖巧在干爹面前说话都不敢大声的琪姐长大后怎么会那么叛逆不听话?我想,琪姐这么做,大概正像广播里说的,她也是排除阻力,在沿着有自己特色的道路上前进。
我所知道的琪姐当时的男朋友姓白,人长得齐整,也白净,差不多一米八的个头,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感觉挺老实。可知根知底的人都知道,镇子东头,这也是有名有号的一个混混,打起架来心狠手辣,外号就叫“老白”。 琪姐喜欢他,说起来也不奇怪。那时的姑娘,都有点英雄情结,都喜欢高仓健那样的男子汉。盐化总场那些长得帅一点的英雄好汉背后,哪个没有一个脸蛋漂亮的马子?
当时我小学五年级即将毕业,就在那个时候,“老白”因为打架伤人,被公安抓走了,后来被判了三年。
那天中午,由场保卫科的人领路,专程从哈密赶来的公安在“王者”游戏厅附近一家录像厅门口找到“老白”,并将他带走。琪姐当时也在场,在众人的围观下,她披散着一头乱发,眼泪巴叉、哭得呜呜哇哇地拽着“老白”不肯放手,像是要跟公安抢人,最后差点让公安一起拖走。
那天看热闹的人群里,我还发现了王哥。他远远地站在人群背后,一家小商店门口,嘴里叼着根烟,春日里暖融融的阳光镀在他脸上,让他的脸活泛了许多,连眼睛都是金光闪闪的。
我注意到,烟噙在他嘴角,足有一分多钟,才被他一口吐掉。
那天晚上琪姐家又闹得一塌糊涂,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觉得丢了大人的房叔让房婶把琪姐召回家,急赤白脸地一顿臭骂,骂完琪姐骂房婶,骂完房婶又骂两个小无辜——玥姐和玲姐,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琪姐烦了,夺门而出才作罢。
当时我也在场。
几年前,我在家时绝不让妈出门,妈要出门就一定得把我带上。也许是长大了的缘故,现在,我已经不喜欢整天闷在家了,尤其不喜欢跟妈在一起,让人说成是被妈拴在裤腰带上。跟其他同学的父母不同,我发现,只要我能按时完成作业,妈并不反对我出门去玩,“男孩子就得有个男孩子样,不要整天守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姑娘家。你要像鹰一样,能飞多高飞多高,能飞多远飞多远。”有一次她这样说我。
妈的话正中我下怀,让我情不自禁地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若干年后,我才突然想到,妈之所以愿意给我空间给我自由,很可能也是在为自己争取空间争取自由。
平时,除了找我那一班小伙伴,我最常去的就是房叔房婶家,理由很简单,只要我张张嘴,喊几声“干爹干妈”,就会有好吃好喝;作业有什么不会做的题,也可以直接问玲姐,不用一个人绞尽脑汁抓耳挠腮;另外,更重要的是,我如果去别的地方玩,妈虽然不反对,但每次都会再三嘱咐,什么要早点回家、别跟人打架、不许抽烟喝酒什么的,只有到房叔房婶家,说一句是去问题或做作业,妈才会直接放行,不打一点磕巴,哪怕晚上睡在房叔房婶家,她也放心。
那天晚上我就是在房叔房婶家睡的。
第二天早晨,再见到房叔的时候,我发现他眼角的皱纹似乎一下子多了、深了,就连头发,也像是蒙上了一层盐花子,突兀地白了很多。
我估计,他肯定一晚没有睡好,为他的大女儿,不让人省心的琪姐,一直在生闷气。
听说,跟琪姐生完气的第二天,房叔就领着房婶找到琪姐宿舍,让她搬回家住,当时琪姐是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答应,说僵了竟然躲了出去。房叔又找到琪姐的领导,领导发话琪姐不得不听,只能从宿舍又搬回了家。
房叔一家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但事实上,琪姐带给房叔房婶的打击才刚刚开始。
如果把琪姐跟“老白”的事对房叔房婶的影响比作一颗小雨点,很快,冰雹就将接踵而至。
小强告诉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想跟大刚哥说话,我也一样,心里老有一种被大刚哥出卖被他欺骗的感觉。
如果大刚哥问我是什么原因,我会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他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一想到他在孟阳面前那副低三下四的丑陋嘴脸,我就觉得恶心想吐。可他并不给我机会,在他家时,他老是一个人,默默地呆坐着在墙角,就像电视里坐禅入定的得道高僧,不知在想什么心事;要不然,就是在屋子里不停地转,就像一条被人关进笼子里焦躁不安的狼;再不,就是趴在桌子上使劲写,搞得跟三好学生一样,我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但我宁愿相信鸡有三条腿狗能飞上天也不相信他是在学习,虽然他很快就要高考。
我抑制不住自己强烈的好奇心,曾经想过偷看,有一次,甚至成功地走到大刚哥背后都没让他察觉,可让我失望的是,虽然当时他一只手支着下巴一手握笔,在桌边已经坐了足足半个钟头,面前的信纸却仍是空的,一片雪白,一个字都没憋出来;我还发现,他胆大包天,都敢在家里抽烟了,虽然还避着杨叔叔和海珍姨,却不再躲二丽和小强,而我在他眼里更是等同于一团空气,似乎他一点也不怕有人告状,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其实以前他也抽烟,却从不在家抽,身上味道也没这么刺鼻;另外,和从前一样,他还是经常出门,但让我奇怪的是,他出门似乎并不是找他的那些朋友,因为每次他出门时,我伸长耳朵,细心谛听,也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口哨。
我和小强一致认为,大刚哥身上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而且我断定,这秘密肯定和孟阳有关。
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按盐化总场的惯例,每周六晚都有电影,这一天也不例外。那时还没有双休日,星期六也要上课,中午放学时,写着电影名字的小黑板便在电影院窗户上挂了出来:《业余警察》,听名字就跟打打杀杀有关,应该还不错。
早早吃完饭,按原计划,我朝小强家走去,如果不出意外,老木、大头、二蛋他们也会在那,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离小强家老远,就见大刚哥急匆匆地出了门,奇怪的是,他出门后是朝左面走的,而电影院却是在右边。
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悄悄跟了过去。
七角井盐化总场的傍晚一如既往的宁静、祥和。
太阳虽已落山,天却还没黑,头顶,青白色的月亮这时已迫不及待地登了台、亮了相。无意中,我还一眼扫到,北边的山顶上,有一颗拳头大小发出刺眼光芒的星星悬着。那是一颗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怪异大星,当时我愣了一下又将注意力集中到大刚哥身上,没有再去看第二眼。就是这个疏忽,让我后悔到现在。
那天晚上10时的中央电视台一套 《晚间新闻》节目中插播了这样一条新闻:今晚21时35分,新疆航空公司2606号机组由北京飞往乌鲁木齐在飞临哈密七角井上空时,飞行员发现右前方有一个篮球大小的光球,放射出探照灯一样的强光束与飞机相对而行,约3分钟后,光球发出绿光向北飞去……
第二天,盐化总场上空发现不明飞行物的消息便在场里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都说自己看到了,说那是飞碟。我也跟着吹牛,说不到晚上就看到了那个东西,可我却没法说出更多,因为晚上9点35分时我已经回到家了,连电影院都没去。
我很遗憾,如果那会多看山顶上那颗大星星几眼多好,毕竟直到今天,我再没有见过经官方证实的不明飞行物,甚至连仰望天空的时间都很少。
所有人中,吹得最邪乎的要数二蛋,寒暑假他爸经常带着他在戈壁滩上放羊,他说他见过好多次飞碟。刚开始我们都说他吹牛,飞碟是那么好见的吗?一个人一辈子见一次就是运气,怎么可能见很多次?二蛋赌咒发誓并向毛主席保证自己没有撒谎,撒谎是小狗。可我们还是不信,骂他“牛皮筒子”,让他十分委屈。
若干年后细想,也许二蛋说的是真的,那东西无意中让飞机撞见,才知道它是不明飞行物,弄得天下皆知;假如飞机没看见,电视上不播,也只是七角井上空多一颗星星而已,谁会在乎呢?
在我前方,大刚哥走得很急,我轻手轻脚,生怕惊扰或是踩疼了地上的石头,心也砰砰狂跳着远远地缀在他身后。
很快,大刚哥便走过几排平房,走出了我们所在的盐厂二队居民区,顺着一个道口上了马路,在马路上走了没几分钟又穿过马路拐向另一个道口,道口旁有一个篮球场,大刚哥笔直穿过球场,又穿过一条树林带,终于站住。
我跟着大刚哥,小心翼翼地钻进林带,但我不敢离他太近,虽然站在同一条林带边,可我们隔了足足十几米。好在,这会数不清的沙枣、白杨都成了我的同伙,借着它们的掩护,我轻手轻脚一点点向大刚哥那边挪过去。
大刚哥身前,大约二十米外正对着他的是一排砖房,只看那排场大气的双扇铁门就知道,这排房子比起盐化总场其他人家的房子明显要高档得多,不像别的房子是土块院墙,这里就连院墙都是簇新的红砖垒砌起来的。这些房子住的都不是普通工人,而是当官的领导。我不知道“中南海”是什么意思,但盐化总场人都把这片地方叫“中南海”。
耳边,一声尖利的口哨划破宁静的夜突兀地响起。
我心一惊,那口哨声很熟,是大刚哥,他在跟谁联络?
谜底很快就要揭晓,我小心翼翼地从林带里探出头。
没多久,那排砖房靠右第二家的大铁门“吱呀”一声张开口,吐出一条黑影。那人快步走向大刚哥,而大刚哥也往前迎了几步。
“把这封信给你姐,就说我在这等她。好吧?”我看见,大刚哥往那人手里塞了个东西。
“好吧。”那人低低应了一声,像是有些不大乐意。
我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这一个“好吧”却让我的心一激灵,是孟阳!短短一瞬间,我不光知道了他是谁,而且很快便想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为什么大刚哥会讨好孟阳?为什么大刚哥会变?为什么大刚哥整天趴在那写东西,还抽那么多烟?这下全都有了答案。虽然刚11岁,可我已经知道谈恋爱是怎么回事了。不用说,大刚哥也坠入了情网,而孟阳的姐姐孟月就是他的目标。
孟阳回去,等了可能有半个钟头,那道门终于再次张开,吐出一个苗条的身影,她身上,是一袭比月光更白的连衣裙。
“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呢?”大刚哥大步迎上去,显得很开心。
“你来干什么?给你说多少次了,我得学习。”苗条身影开口,似乎有些不高兴,声音就像响铃一样脆生生的好听。
“学习学习,你不能老是学习呀?你也得出来走走、活动活动,你看这月光多好,”大刚哥笑着,先抬头看了看天,接着把头又瞄向那个苗条身影,侧转身,抬起一只手,指着林带大声说道,“还有这沙枣花,多香啊……”
大刚哥看天说月色的时候,我也抬起了头,今晚,挂在树梢的月亮并不比平时圆,但经大刚哥一夸,似乎就是比平时要柔要亮,一下便烙在了我脑海中;当大刚哥视线又转向林带、林带里的沙枣花时,我也把目光投向了身边——月光下的沙枣花。七角井的林带,大都是一种格局,中间种杨树,两边是沙枣。而这时,我正好站在一棵沙枣树旁边,眼前就有一枝沙枣花。虽然花就在眼前,但起初我并没有留意到它的香味,大刚哥话说完,仿佛一扇门被打开,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激荡而出,一会就塞满了我的鼻腔、塞满了我的气管、塞满了我的心肺、塞满我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泰。
这香,或许是她带来的,要不然之前怎么会没有呢?我一边想一边定睛细看:银白的月光下,只见一朵朵小小的黄里透白的沙枣花,就像一个个怕见生人脸上含羞的小女孩,藏在枝叶间,隐住身形。有生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沙枣花,并把它收进自己的记忆,看上去,它们并不起眼,可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却覆盖了整个盐化总场,还有盐化总场周边,那些铺满黑石子的戈壁。
也是这花、这香让我突然想到,盐化总场也是有春天的,虽然,盐化总场的春天来得要比内地晚得多、也短暂得多。
这一点,很多年后,当我第一次走出新疆,到内地旅游时才发现,而当时更让我惊奇的是,被漫长的寒冬所苦,裹在厚厚的棉袄里的盐化总场人所期盼的春天,新疆当地少数民族甚至要跳起欢快的“青苗麦西来甫”来热烈庆祝的好日子,在南方人眼里根本就没当回事。也难怪,即使大冬天,南方的山也是青的,水也是绿的,花照样开得蓬蓬勃勃,树上也依然挂满了翠碧的叶子和小鸟的欢唱。他们一年四季过的都是春天,当然不会像七角井人一样对春天大惊小怪?就像他们的生活,天天都有鱼有肉,而在七角井,这是逢年过节有喜事才会上桌的,奇怪的是,那么多好吃的,他们却很少能吃出开心来。
“行了,沙枣花有啥看的?”苗条身影开口,不耐烦地说着,打断我的思绪。
“有句话我一定要告诉你!”大刚哥声音大了起来,似乎有些急了。
“再别说了,明年就要高考,我现在真的没有时间想这些。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苗条身影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爸说了,以后我们的路只能靠自己,而且只有考上大学跳出七角井跳出盐化总场这一条路,如果考不上,那这辈子就都得受人冷眼让人笑话了。”
“这些我知道,可是……”大刚哥嗫嚅着,话都说不囫囵。
“不行,我得回去看书了。”话说到这,苗条身影一转身,说走就走,没有丝毫犹豫。
“月月,我爱你!”眼见着苗条身影已经到了门口,手已经摸到了门上,大刚哥突然开口,大声喊。他的声音混杂在沙枣花的甜香里,在莹白的月光下久久回旋,有深情、有不甘、有无奈、有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求之不得的悲伤,隐隐带着哭腔。
眨眼间,泪水便模糊了我的双眼:
苗条身影蓦然回首,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向大刚哥跑过来,她的脚步是那样轻盈,就像一头奔向泉水渴急了的小鹿,白色的连衣裙在空中飘飞,如月光下盛绽的一朵白莲花;而大刚哥张开双臂,心有灵犀地迎上去,然后两个人紧紧地拥在一起……画面就此定格。
然而,这却只是我的想象。苗条身影稍一停顿,接着便消失在门里。
月光下,沙枣花香如故……
十几年后,当我偶然得知,大学毕业后的孟月竟然一直在已经结婚的大刚哥手下当秘书,30好几都没成家,而孟阳也成为海珍姨集团公司的一名员工时,那天晚上的场景在我脑海中再度泛起,让我感慨万千……
事后想起来,那个男人肯定早就注意到她了,早就跟到了她身后,只是她没发现而已。
那年她十三岁。
当时天已经热起来了,好多同学已经穿起了裙子,可她穿的仍是带两个大口袋的粉红色外套和长裤,没办法,虽然她也想穿裙子,可思想保守的父母不准她穿。好在,没有裙子的她一样有着好心情,那晚,当她心情愉悦地走出家门时,她绝对无法想象,这个凉风习习的夏夜将成为她人生中久久无法摆脱的一个梦魇。
那天是星期六,按照盐化总场的惯例,每周六晚都会放电影,她记得,那天晚上她没看上的那场电影名字是《业余警察》。
以前很长一段时间,每次看电影她都是和大姐二姐一起去,因为除非大姐二姐谁愿意主动留下来照顾爷爷,要不然爸和妈根本就抽不开身;从三四年前开始,大姐多了很多朋友,就不管她和二姐了;最近一年来,她在班里也有了几个关系不错的姐妹,所以她跟二姐也走不到一起了。
盐化总场夏天电影一般是九点半钟开始,而冬天则是九点。她出门时刚九点。
时光如果能够倒流,世上假如有后悔药可买的话,那天,她会晚一点出门,因为她跟几个好姐妹已经约好,9点20在电影院门口碰面,从家到电影院,也就七八分钟的事,她根本就没必要这么早出门。
她之所以提前出门,是想趁看电影前先去林带给大雪、小雪两只可爱的小白兔拔点沙枣叶,给它们当夜宵。
今年开春,她家的大兔子一共下了七只小兔娃子,全都是白色的,非常漂亮非常可爱,只可惜,后来有3只拉肚子病死了,两只被邻居家可恶的大黄猫吃了,只剩下大雪、小雪。这世上,没有语言能够形容她对那两只兔宝宝的爱,它们长长的耳朵让她喜欢,它们棉花一样洁白一尘不染柔若无骨的身子让她喜欢,它们三瓣嘴咧开萌萌的表情让她喜欢,特别是它们那四只温和的水盈盈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能够用眼神和她对话交流,让她每天都看不够爱不够。
进到离家最近的树林带,电影院的广播已经响起了《我的中国心》。
还有几只麻雀,在她头顶的枝杈间“叽叽喳喳”喜气洋洋地叫着、跳着,一派欢腾,让她的心也盈盈地漾着喜气。
拔沙枣叶并不难,找到柔软些的枝条,一手大拇指食指从前面捏住,往后一捋,手掌上便是一大把叶子,只要拔上两口袋就够大雪、小雪吃到明天上午了。想到两只小兔子乖乖萌萌的可爱模样,她的心情便格外的好,蜜一样甜,手上动作也更加麻利。
“房玲,你知不知道,破坏树木是违法行为?”就在这时,一个无比严厉的声音在前方突兀地响起。
她心一颤,转过脸,冥冥暮色中,她看到,六七米外的林带中多了一道黑影,正朝她缓步逼近。
想也不想,她拔腿就逃。这时候,吓坏了的她根本就没去想,这个声音跟那个看林带的老头完全不同。
在她的印象中,以前,就算被看林带的发现了,只要她跑,那老头是绝对不会追的。可今天,当她跑出很长一段回过头时,她发现,身后的黑影仍在,跟她的距离一点也没缩短。
虽然这时候的她已经跑得直喘粗气,可她还是加快了脚步,面前沙枣、杨树扑面而来的速度也更快了。
跑出一截,正想再回头看一下时,身后一个声音又追了过来,“站住,不许跑。”
她浑身一激灵,也不知从哪来的劲,跑得更快了。
她迈动已经疲乏的双腿,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飞快地向前逃窜,可那个声音一直在后面追着。当前方的树木突然隐去,眼前现出一个高高的水塔一间机井房一片旷野时,她才发现,她已经出了镇子,到了林带的尽头。这时候的她,腿都迈不动了,浑身上下再也挤不出一丝力气。
当她再次回头时,她绝望地发现,那个黑影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已经站到了她身后。没容她把眼前的一切看清,一片黑影从头顶罩了下来。
待她用手分辨出蒙住她头的是一件衣服,而那个男人已经箍住她的身子并捉住她的手让她无法把衣服拽脱时,她惊恐的哭泣声瞬间便刺破了戈壁的沉寂。故事中,小白兔落到大灰狼手上时的那种恐惧,她终于体味到了。
“你哭吧,放开嗓子哭,看有没人来救你。”
那个声音显得很兴奋。但给她造成实质伤害的,是攥住她两条胳膊的那双手,那双手毫不费力地就将她的两条胳膊扳起举到了脑后;然后,那人只用一只手便抓得她的两条胳膊无法动弹;没过多久,那一只手也移开了,可她的胳膊却依然举在脑后无法活动。虽然头上顶着一件衣服让她什么都看不见,可她感觉得到,一根布条紧紧地绑着她的两手手腕。
她继续“哇哇”地哭着,除了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只有哭,才能排解她心头的恐惧。
“哭哭哭,马上你就哭不出来了……”那人笑着,把她的身子扳倒。这会,他大概已经坐到了地上,她的身子就担在他的腿上。那人左胳膊拢住她的头,然后把蒙在她头上的衣服撩起一点,露出嘴巴。他的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指头捏住她的双颊,逼她张开嘴,而他的另一只手将一团布——可能是手绢——塞进她嘴里。她“呜呜呜”地叫着,也许是手绢比较小,并没能完全掩住从她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声音。
“幸好,你自己把东西都准备好了。”隔了一会,那人笑了,还是左手三根指头使力,当她吃不住疼张开嘴时,那人的右手一把扯掉了塞在她嘴里的布团,然后一次次将手伸进她上衣口袋,一把把地抓出沙枣叶,使劲地往她嘴里塞着,很快,她便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沙枣叶将她的嘴撑得满满的,想吐也吐不出。
圆白的月亮这时已经高高地悬在了天空,像是也怕了恶人,月宫里的嫦娥,还有桂花树下的吴刚,包括那只萌萌的玉兔,全都躲得没了踪影。
“这下,咱们也可以演场电影了,只可惜,一个观众也没有。”那人把她放到地上,一只手从她衣底探进去,笑得更加得意……
“这事你不要怨我,要怨就怨你爷爷好了……”当他得意地笑着开始进犯她时,恍惚中,她似乎听到他这样说了一句。
紧接着,她感觉,身子底下的大地似乎也受不住那个沉重的身体蛮力地挤压,似乎要裂开,她咬着牙死撑着,想为无辜的大地减轻压力,要不然地一裂她也会坠入无底深渊。
痛苦仍在持续,强烈的痛楚让她把满嘴沙枣叶嚼得稀烂,嚼成了汁,一点点全咽进了肚。她终于和大雪、小雪一样尝到了沙枣叶子的滋味。那个夜晚,留在她记忆里的,除了钻心的撕裂般的痛,便是沙枣叶子的涩,碱土一样的苦涩。
又过了一会儿,虽然眼睛被衣服蒙着,她仍觉眼前一亮,仿佛有人用手电筒往这儿射出一道白光,白光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消失。这白光的出现,显然也影响到了趴在她身上的那个人。她听见他满是疑惑的“嗯”了一声,接着便起身,过一会就拿开了蒙在她脸上的衣服。
好不容易,她才把缠在自己手腕上的布条解开,等她手撑着戈壁砾石好不容易坐起来时,那人早已融入夜幕之中。
第二天她听说,头天晚上9点35分,盐化总场上空发现了不明飞行物,都上中央电视台了。别人讲得十分兴奋,她却只能沉默。
她算了一下时间,不明飞行物应该出现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她相信,那个坏人肯定是被不明飞行物吓走的。不用说,那神奇的东西一定是老天爷派来拯救她的。
当时,她有写日记的习惯,会把每天发生的值得记录的大事小情写进日记,可这件事,她没有记录,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过她知道,关于那个夜晚的一切,她肯定会铭记终生。
那是暑假假期中的一个星期天,房叔去哈密市开一个教育系统的会;而房婶和玥姐推着房爷爷出去晒太阳,也还没回来。
差不多10点多钟的样子,院子门响了。和玲姐趴在一张桌子上正写着作业的我抬起头,发现琪姐正对着一面蛋圆小镜子往嘴唇上抹口红,已经抹得跟喝过鸡血似的,还不歇手。今天,她还穿上了最喜欢的那身湖蓝色的连衣裙。
我正犹豫着去不去开门时,门不再响,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尖利的呼哨,就像弹弓射进来的一颗石头,重重地撞进耳朵。我心一惊,这可是场里混子们联络用的暗号啊。再看琪姐,只见她镜子口红一丢,脚下生风似的,往外走去。
“姐,你干嘛去?”玲姐追着她的背影问。
“要你管?”一条腿已经迈出房门的琪姐腰一拧,车转身来,左手往腰上一叉,右手抬起,将散在白里透红的右颊上的几根长发捋到耳后,溪水般亮晶晶的双眼带着挑战意味肆无忌惮地直视着玲姐,话说完,她还咬了咬两排瓷一样的小白牙,艳红的上下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玲姐被呛住,脸红脖子粗,可怜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看到玲姐吃瘪,琪姐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我去买点东西,你要敢给妈胡说,看我不收拾你。”话说完,琪姐身子一扭,湖蓝色的连衣裙水波般漾动着,出了门。
过了一会,我看着一脸委屈噘着嘴的玲姐,想了想,撇下作业,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去,直到出了院门才发现,琪姐的背影跟在一个男人背影后面,已经走出了老远。
因为只是背影,我无法判断那个男人是谁,只好偷偷地跟在他们身后。走过水房,又走过两排土块房,他们在二队最北头第一排房子的一张大红铁门前站住。我心又是一惊,因为,据我所知那是王哥家。门还没开,一阵疯狂的狗吠已经传出,远远地向我扑来。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王哥院子里养着一条小牛犊子一样高大的黑色狼狗,据说是纯种的“黑贝”,连狼都不怕,名叫“虎子”。我虽然不知道“黑贝”是什么意思,却见过王哥牵着那条大黑狗在街上逛,知道那条狗的凶悍与威猛。
门很快便打开又合上,狗吠声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我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有心再往前走走,到门前看看,却实在是怕了那条狗……
回到房叔家后,我把琪姐的去向告诉了玲姐。
“这事,你不要告诉我爸我妈,我不想再让他们跟姐吵架。”蹙着眉头思索半天后,玲姐嘱咐我。
“好。你放心。”我应得很爽快。
琪姐这一走,再回来,墙上石英钟最短的那根指针也已经走过了一格多,时针和分针即将在十二点处接头。
琪姐一回家直接就进了自己房间。
我发现,琪姐头发有些乱,两个脸蛋比嘴唇还红,眼睛里水汪汪的,似乎藏着很多东西。不知怎么,就去了一次王哥家,就隔了个把小时,她似乎比以前又漂亮、精神了很多。看到我和玲姐,琪姐显得有些不太自然,连走路的姿势都有些不对劲了。
我和玲姐交换了一下眼神,显然,她也发现了琪姐的变化。
直到房婶回家做好午饭,喊了两道,琪姐才走出房间,这时候的她,已经看不出一丝异常。
吃完中午饭,逮着一个只有我和玲姐在的机会,琪姐摸出两张一块钱,不由分说往我们手上各塞一张,“你们今天没告我的状,还算不错,这是给你们的奖励。”
看到玲姐不声不响地收起了钱,我也把钱塞进了口袋。
往后的几天,我发现,每天琪姐都会去找王哥。
不用说,琪姐和王哥一定是在谈恋爱。我想,这也是好事,如果侯山知道王哥和我干姐的关系,就算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欺负我;还有小强、大头、二蛋和老木他们,他们要知道我和王哥有这层关系,肯定也会很羡慕我。
“琪姐,你把王哥的狗牵回来让我玩玩好不?”有一次,琪姐出门前,我把她喊住。当时,我的心沉浸在幻想之中,想象着自己牵着王哥家那条大狼狗在街上转的样子。那一定很威风!
“‘虎子’,算了吧!那狗凶得很。而且,王哥也不让别人碰它。”琪姐随口说着,连头都没抬,像是知道这事不可能。
“你不是跟王哥谈恋爱吗?这算啥啊。”
琪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秘密被揭开了。她愣了一会,好半天才轻声挤出一句:“你咋知道的?这事,出去可不能乱讲噢。‘虎子’,我试试吧!”
没想到,那天下午,琪姐回来时,还真牵着那条大黑狗。
“你不是想跟它玩吗?来呀。”琪姐站在院子里,一脸红霞,“咯咯”笑着,冲站在门边的我喊。我倒是想过去跟它玩,可看着它大张着的嘴、森森的白牙、吊着的血红长舌……双脚就像被钉子钉住,根本就挪不动步。而我身边的玲姐更夸张,只敢躲在里屋门后探头探脑地望。
“你别怕啊,‘虎子’很乖的。”琪姐笑着,伸出白嫩嫩一只手,去摸那狗的脑袋。像是要证明那狗真的很乖,她又喊了一句,“‘虎子’,趴下!”
那么凶的大黑狗竟然真的趴下了。
我这才敢走过去。可惜,还没走到它身边,它的眼睛已经瞄上了我,冷幽幽的。我站住,“琪姐,这狗咋那么听你的话?”
“连王哥都奇怪。他说,除了他,这狗谁都不认的。没想到,我一逗,它就跟我那么亲。”琪姐得意地笑着,蹲下,一只手拽着链子,一只手按住狗脑袋,招呼我,“你来!”
我依言走近,也蹲了下去。
“你喊它‘虎子’!”琪姐教我。
“‘虎子’!”我喊,声音干涩如在锯木头。它瞅我一眼便歪转了脑袋,一点也没理我的意思。
“你说,我爱你!”琪姐抓着我的手,搭到狗脑门上。
“我爱你!”仿佛咒语,这话说完,“虎子”又看了我一眼,我发现,它的眼神似乎友善了很多。就这么一件小事,却给了我很大启示,一条狗,你想赢得它的信任,想让它听你的话,就得先向它表示你的友谊,不论真假。对狗这样,对人其实也得这样。
那天,当我准备牵着‘虎子’上街遛遛时,琪姐把我拦住了。
“你就在院子里跟它玩玩吧!王哥交代,除了我,虎子不能交给任何人,也不能带它上街,怕它伤人。”
我一下就泄了气,如果不能把它牵出去,让场里人还有那帮小兄弟看一看,炫耀炫耀,那还有什么意思?真是气得我肚子疼。
有心不听琪姐的话,却又实在是不敢。毕竟,这是王哥的交代。而且,他的话细想也不无道理,万一我把“虎子”牵出去,制不住它它咬了人可怎么办。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让琪姐把“虎子”牵回家。但琪姐和王哥却走得更近了,场里人经常能看到,两个人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一起去小饭馆吃饭、一起去场俱乐部或别人家跳舞。显然,王哥已经彻底取代了“老白”在琪姐心目中的地位。
两张脸相对,目光交织在一起,王善良明显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进门的会是她。
门重新掩上,院子里重归静寂。卧在门边的那条大黑狗睁着百无聊赖的黑眼睛,看了她一眼便调过头,去看树上的几只麻雀,麻雀们看着大黑狗吐出的猩红长舌,惊奇地“叽叽喳喳”着,在枝杈间上蹿下跳。
“听说,你现在在跟房琪谈恋爱?”她小心翼翼地问。
王善良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大半年没见,他似乎已经不认识她了,而他,在她眼中变得也很陌生。
“你真的喜欢她?”她声音更轻了,像是怕扰着树上的麻雀。
“我喜不喜欢她,这重要吗?我为什么跟她谈恋爱,这你应该清楚。”他埋头朝前走着,冷冷地答。
她的心开始往下沉,似乎坠进了一个冰窟窿。她似乎看到,戈壁旷野上,一朵小小的刺旋花在狂风中颤抖,被沙尘无情地摧残。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为可以预见的房琪的悲剧命运。毫无疑问,王善良的报复行动已经开始。
“当年害你爸的事,是我跟王玉成商量的,跟房远山没关系。”想了一会,她咬牙道。话说完,仿佛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头被人搬走,她心情一阵轻松。
“你是说,当年的事是你跟王玉成策划的,跟房远山毫无关系?那你告诉我,”王善良突然站定转身,猝不及防的她仍在向前走,两个人的身子直接撞到一起,他的脸就贴在她的脸上,显得有些狰狞,“当年,你们是安排谁去叫的我爸,那个送信的人到底是谁?”
她往后退了一步,张口结舌地望着他,这事,她是真的不知道,正想着该怎么回复时,他又开了口。
“房远山认你当妹,你喊他哥,其实我早就知道,在害死我爸这件事上,你肯定有份。可我一直在骗自己,主谋是房远山、王玉成,把你想象成无意中卷进去的,事情跟你无关,所以我给你说过以后不会再去找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掺和进来?既然今天你已经承认,你也是主谋,那以后,你就继续赎你的罪吧。”王善良拖住她一只手,拽着踉踉跄跄的她朝里屋走去。
“是的,我是主谋,但这事跟房远山真的没关系。”在王渭生灵位前跪下时,她喊,要做最后的努力。
“我不知道你跟房远山还有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死心塌地一次次地为他遮掩?告诉你,我已经查出来了,当年,喊我爸去新生队队部的,是王前进。你看好了,我不会放过他的。”他语速很慢声音也很冷。
她身子一软,瘫了下去……
“大名鼎鼎的王哥怕老鼠,真是个笑话。说出去,只怕整个七角井,没人能信。”他才刚开了个头,就被她的笑声打断。但就像一根绷紧的绳子突然被一剪刀剪断,她的笑也很快便戛然而止,因为她发现,他看着她的眼睛显得很认真,里面还夹着一丝阴沉,似乎很不高兴,不满意她笑话他。
“好笑吗?我说的都是真事。那时我爸刚死,社会又乱,当时根本就没人管我,为了填饱肚子,我每天到鱼池下面的芦苇滩去抓鱼、到戈壁滩上套兔子、用弹弓打麻雀、逮蚂蚱烧了吃,什么都弄不上就只能挨饿。幸好,后来我爸的几个朋友看我实在可怜,时不时给我送口吃的,我才没有饿死……”
她脸上也笼上了一层悲伤,似乎与他感同身受。
他避开她同情的目光,长出一口气继续说道,“每天晚上,我就睡在我爸生前新生队分给他的一间四壁空空的地窝子里。有一天晚上——我记得那年我9岁——当时天已经开始冷了,那天晚上我是饿着肚子睡着的,黎明时分,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咬我的耳朵、咬我的脸、咬我的手,我睁开眼睛一看,正好看到我脑袋旁边有一只张着嘴露出尖利的白牙的大灰老鼠正睁着绿豆大的眼睛看着我,在它旁边,至少还有十几只老鼠,吓得我一声惨叫。也许知道我的叫声只是虚张声势,那只老鼠不但不逃,反而‘吱’地回应了一声,身子一纵直接跳到我脸上。吓得我又是一声惨叫,跳起来就逃……
“就在我被老鼠咬醒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又梦到了那只老鼠,露着白牙‘吱吱’叫着不停地追我,刚开始我跑得慢,它跑得也不快;后来我加快速度,它也跑得更快了,追得我筋疲力尽,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地洞,我刚钻进去,它也追了进去,老虎一样朝我扑过去。我想抵抗,却连手抬不起来,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扑过来,把我吓醒,一头的汗……”
他不再开口;她一脸怜悯地望着他,同样默然,良久,终于把脸贴过去,静静地伏在他身上,陷入了回忆——
那天是周六,下午她去大商店买完东西,刚走出那两扇敞开得老大的浅蓝色木门,一个毛头小伙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没容她反应过来,便打机关枪一样急急忙忙地说道:“王哥让我给你带话,晚上九点二十,他在电影院左边门上等你。”
话说完,小伙子疾转身,风一样消失了。她却站那愣了半天。
关于王哥,她并不陌生。
第一次见他,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大概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当时是看起来显得很瘦小的他跟人打架,而他的对手,是一个比他高壮很多的男孩,两个人扭在一起,好像一个小长茄子和一个大圆茄子长在了一起,没多久两个就都倒在了地上,刚开始,是那个男孩占优势,好几次把他压到了身子底下,可他竭力挣扎并不屈服,每次总能呼喊着翻起身来继续战斗。最后,他终于骑到了那个男孩的身上,双手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牢牢地压着他。
“服不服?”他赤红着眼睛嘶声问。
除了那句“服不服”,当时的他并没有给她留下太深印象,有的那一点,对于从小家教甚严的她来说,也全是负面的。后来回忆起来,她不明白,那么瘦小的他打架怎么那么厉害?关于这个问题,王哥给她的答案是:我打架的秘诀是“不要命”,我那时候根本就不怕死。这话让她心疼了好几天。
到她完全懂事以后,他已经成为七角井盐化总场混子们的大哥,经常领着一伙长头发、花衬衫、嘴里叼着烟卷的小混混从马路上招摇而过,看起来很拽的样子。但这时,她对他仍没有太多了解,更别说好感了。
能更多了解他,对他印象彻底改观,主要是通过老白。
老白比她大两岁,是初三那年留级到她们班的。见到她以后,大胆的老白马上就开始给她写纸条、追她,成为第一个向她表白、示好的男孩。除了嘴里叼着烟卷衬衫的纽扣故意松开几个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肌双手抄在裤兜里吊儿郎当往前走的样子,她对老白说不上有太多好感,之所以愿意和他交往,主要是看他在班里男生中呼风唤雨,很威风;还主动帮过二妹房玥,使得房玥逃过了班里男生的捉弄;又经常给她买些小零食的对她不错;还有更重要的,是她当时本来就想谈场恋爱,她希望恋爱能让无聊乏味的七角井盐化总场、无聊乏味的生活和她无聊乏味的青春岁月多少有点意思。
初中毕业后,她考上了高中,而他则上了场里的技校,两所学校相距不过600米,因为近,所以两人交往依旧。
老白经常在她面前提他,诉说他的英雄事迹,说他如何打败场里的那些英雄好汉;说他很小就没了父母,吃了多少苦;说他是如何地讲义气,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总之,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听得出,他是老白的偶像。而通过老白栩栩如生的讲述,她对他的关注越来越多,他在她心目中的印记也越来越重。
在她心目中,现在的他就像港台片中的周润发,帅、潇洒、无所不能,虽然他不像周润发那样爱笑,她从没见他笑过,可这又正合了她心目中的另一位明星——高仓健的形象,酷,又酷又帅又潇洒还无所不能。
她不愿承认,但事实上,从那时起,她就暗恋上了他。
而她之所以会暗恋上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恰恰也是那个时期,从小就是她偶像的父亲在她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已轰然坍塌。是的,小时候,她一直觉得父亲有才华文笔好、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不起,发自内心地崇拜他。可随着年龄增长,父亲身上的缺点在她眼中却越来越明显。
在盐化总场,每年夏天捞盐的大忙季节,机关干部、学校老师、医院医生……所有公职人员都得参加劳动,每人都会分上几十上百方的任务,而父亲的任务,绝大多数都是房家的“娘子军”完成的,连房玲都参加了;家里的许多事情,冬天拉煤卸煤、拉运冬菜这样的重活不说,就连搬个稍微重点的东西、上房顶通个烟囱,也得找人帮忙。
对于性格绵软说话做事含含糊糊浑身上下好像凑不齐一斤力气的父亲,她现在是越来越瞧不上眼了。她想,像父亲这样性格的男人,生活在大城市可能还行,在七角井,就像书上说的,是中看不中用。她想,她以后找男人,一定要找那种强壮的强势的什么事都难不倒的。
而他,正是她心目中的理想人选。只可惜,当时她根本就没有机会跟他接触,加上老白盯得紧,只能继续做他的女朋友。
那天晚上,她心情复杂地准时赶到了约会地点,直到站到他面前,近距离低眉顺眼地听到了他的声音,她仍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见自己。
“老白被抓走了,你现在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你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他开门见山地问。
他让我当他女朋友?她只觉自己浑身一激灵,开始战栗,幸福的战栗。可她依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她更不知道的是,一瞬间,她的脸便像染了血一样的红,红过了西边天上的火烧云。
“我比你大得多。你到底愿不愿意?给个痛快话吧。”隔了一会,他皱起眉头又问。
愿意!她心里抢答道,不过,少女的羞涩锁住了她的喉舌。她的心“砰砰”狂跳着,脸滚烫。
“不过,就算你不愿意当我的女朋友,我也一定要当你的男朋友,从现在起……”
我是他女朋友,他是我男朋友了?她的心乱糟糟的,如一锅翻滚的稀粥。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电影快开始了。走,咱们进去吧。”他朝她伸出右手。她的右手下意识地往前伸了伸,但还没挨到他的手,马上就跟被烫着了一样飞快地缩了回去。
他笑了,但紧接着便轻轻地摇了摇头,缩回手道:“走吧。”
她跟着他,从电影院左边门进去,直接走到了最后一排,在水泥长凳上坐下。盐化总场电影院从前往后有整整50排水泥抹面滑溜溜的长凳,而看电影的人,比如她,都喜欢往中间挤,除非是特别好看的电影,要不前后7、8排位子常常是空的。他们周围,远远地空出了一大片。
电影屏幕刚刚亮起来,他便捉住了她一只手,宝贝一样捧在手心。她抽了几次抽不出来,也就只好由他,他一只手的掌心与她掌心相贴,手指相扣,而另一只手则搭在她手背上,特别是他的拇指,滚圆温热的指肚还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来回抚动,弄得她手痒痒的,心也是痒痒的。而她之所以没有全力挣扎甚至当场翻脸,当然是因为她心里一直装着他,她欣赏他的强势,她喜欢他这样强势的男人。他是我的男朋友了,她的手她的心颤抖着。
电影开始最多十分钟,他已经抬起胳膊揽住了她的肩,让他们的身体靠在了一起,当他做出这个动作时,她是挣扎过的,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那条强壮的胳膊简直就像一个铁箍,她相信他还没有有意使劲,可就这她也无法挣脱,只能身不由己“嘤咛”一声朝他靠过去。
“王哥,你别这样……”当她的脑袋靠到他结实的肩膀上时,她又羞又急地说。可惜,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这时他已经侧过身子,滚烫饱满的双唇,不容拒绝地封住她的嘴。紧接着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吻,吻得她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酥软如一滩水……
当这个吻结束,他男子汉气十足的喘息远离她时,她已经认定,她是他的人了。
“明天上午10点,我到你家门口等你。”电影散场,他把她护送回家,跟她分别时不容拒绝地说道。
第二天上午,她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着王哥去他家的。从昨晚他的表现看,她已经猜出今天跟着他会发生什么。她并不担心这个,她之所以忐忑,原因只有一个,老白21岁生日那天,经不住他的花言巧语,她把自己的第一次作为生日礼物送出去了,现在想想真是便宜了老白。她担心,如果王哥发现自己不是黄花闺女,可能会嫌弃她、不再爱她。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他能不在乎她的过去、接受她,她一定会加倍地爱他对他好。
进了门,刚走出两步,一双有力的胳膊便从身后搂住了她的腰。“王哥。”她轻声呼唤着回头,满怀少女的羞涩。可王哥的脸并没有默契地出现在她眼前,此刻,王哥的脸应该是在她头顶,因为她能感觉得到他那灼热的鼻息。
“王哥。”她深情地又喊了一声,同时脑海中浮现出王哥方才印入她眼帘中的脸:还是那么英俊,有些红,特别是他的眼睛,那么亮,眼神中有喜悦、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霸气,好像她是他桌子上的一道菜,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她当时不由自主就低下了头,或许,从昨晚开始,她就已经是他的菜了,她心甘情愿。
“王哥,我爱你。”她呢喃着,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又像是落进了开水锅,整个人晕乎乎的。她羞涩地闭紧了眼,在她的想象中,紧接着应该出现一个甜蜜的长吻,昨晚他吻她时,她实在是太紧张了,什么感觉都没留下。
她期待中的长吻并没有到来,箍着她腰的那双手松开,向下,捉住了她老老实实垂在腿侧的双手。她的两只手就像是没了自己意识的傀儡,被他指引着握住了身前一棵碗口粗的光溜溜的白杨树。他这是要干什么?有那么一刻,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不明白自己双手紧抱的为什么不是他强壮的身体而是这棵冰冷的树。这棵树什么特别吗?她抬起头,好奇地看了一眼,除了白色的枝条绿色的叶子便只有蔚蓝色的天空,没什么稀奇。没等她想明白,一只手落在她头顶,把她的脑袋往下按着,同时一个急切的声音粗重地在她耳边响起,“弯腰!”当她下意识地弯下腰屁股顶到他身上时,才终于明白他要干什么。
“王哥。”她失了魂一样顺口又喊出一声,两只手紧紧地抱着那棵白杨树,身子“簌簌”抖着,又紧张又激动,慌乱的眼神正好落在旁边的“虎子”身上,而“虎子”的头抬着,也正好奇地打量着她。没等她闭上眼睛,一片湖蓝色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的脸,那是她的裙子被高高地撩了起来……
直到他们彻底融为一体,她仍不能安心。她倾心尽力,拿出十二万分的柔情十二万分的妖媚十二万分的小心逢迎,只是希望他能看到她的好,忽视她的不足。
她的努力似乎产生了效果,直到事情结束,对于她已经不是处女这个血淋淋的事实,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一个字的抱怨都没有,并且和她定下了下次见面的时间。这时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有了一种如愿以偿的“我是他的人了”的感觉。
相处的时间越久,她觉得自己越是爱他。
如果说她的身体是一根弹簧,那以前老白的力量只能将她拉开一半,费尽全力也没有八成,可他,却能轻而易举地让她完全舒张伸展开来;如果说她的情绪是一壶水,老白的热力顶多能让她沸腾,可他,却能直接将她变成水蒸气;如果说她的心是一座城堡,老白最多算是进了门,其他地方都没有能力涉足,可他,却在城堡的每一个房间甚至最隐秘的角角落落都留下了印记。
她爱他。其实她也清楚,王哥是遭人背后戳脊梁骨的坏人,这个事实就像七角井背后那些连绵起伏光秃秃的群山一样确凿无遗,就像七角井头顶每天会照常升起的太阳、月亮、数不清的星星一样确凿无遗,就像她知道自己有两只眼睛、两个耳朵却只有一个鼻子一张嘴一样确凿无遗。
他不是好人,可她依然爱他。
她想,这或许是琼瑶小说造成的。这几年,她先后读完了《窗外》《六个梦》《幸运草》等八九部琼瑶的小说,就连做梦,也是“天空是一片澄清的蓝,太阳把那片蓝照射的明亮而耀眼,几片白云在天际悠悠然然地飘荡着,带着一份懒懒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意味,从天的这一边一直飘到天的那一边”这样的意境,梦里也在期待小说中那样美好的爱情。
在他面前,她已经敞开了一切;可他,对她却一直是忽冷忽热的,甚至,有时刚刚热过,刚刚从她身上下来,马上就会冷下去,板起脸不再理她,有时还对她恶语相向,让刚刚还沉浸在幸福中的她一下坠入痛苦的深渊,非常委屈。
直到现在,她还从没见过他的笑脸。
她想,只要他开心,只要他笑,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哪怕命都可以给他,受这么一点委屈又算什么呢。
现在,她最担心的,是他会离开自己。
在她看来,这个男人就像旷野上的风,难以把握。唯一能证明他属于自己的方法,便是私下里两个人缠绵在一起时,无休止地亲吻、抚摸……然后她便能感受到他的疯狂,他会完完全全和自己融为一体。与其说她喜欢和他进行肉体上的接触,不如说只有那种时候才是她唯一能够真实地感受到他属于自己的时候;只有那种时候,她才能确信,他也爱着她。
她知道,她已经被他彻底征服。在他面前,她不再是骄傲的公主,简简单单就是他的女人、温驯听话,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很多年后——当时作为哈密地区电视台知名主持的她已经足够成熟、世故——有一次,她的一位好友跟她谈起好男人和坏男人的区别时这样说道,“女人是花。如果说好男人是农家肥,日滋月养,可以让花缓慢成长,而且不会给花以及供花成长的土地(家庭、父母和亲友)带来任何影响的话;那坏男人就是化肥,会给你以及供你成长的土地带来伤害,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够让你迅速成熟。更可悲的是,大多数女人往往因为化肥比农家肥外表美观而进行了错误的选择。”
当时她一下就想到了王善良,毫无疑问,他就是化肥。
是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不是好人,她和他不会有好结果,可她依然爱他,父母怎么反对也没用;直到后来她一直很讨厌的龙奶奶偷偷告诉她,他与房家有着深仇大恨,他和她在一起只是为了报复房家,她为此而离开七角井,可她还是忘不了他,她之所以一直不找男朋友,这也是原因之一;再后来,当她听到王哥的死讯,身子不由自主就软了,心不由自主就疼了,眼泪不由自主就滑下了眼眶,毕竟,那是她之前唯一深爱过的男人,而且她很清楚——这个有钱才能过上好日子的社会,电视台这种只有投靠权力才能出人头地不被人欺侮的名利场,还有身边形形色色的痴男怨女已经使她彻底成熟——她今后将不会再爱任何男人。
她甚至发誓,今后不再落泪。
再往后的某个深夜——当时盐化总场衰相已显,人心惶惶,房玲待业在家,房玥也在为可能下岗而终日忧心忡忡——她忽然想起,她离开七角井时母亲推心置腹给她说过的一番话,“你爸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我没能给他生个儿子,让房家绝了后;虽然你爷爷从来没有说过这话,可我知道,这也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你是房家的长女,我希望你能给房家争光,给我长脸,你要向别人证明,房家的女儿不比别人家的儿子差。”
那天晚上,身为哈密地区电视台节目制作部后期制作人员的她开天辟地头一回开始思考自己的家庭,还有自己的前途,或者说是未来。电视台的人都知道,她是前行署副专员王玉成的亲戚,这块牌子虽然能帮她抵挡灾祸,不至于平白受人欺负,却也没法再给她带来丁点利益,毕竟,王玉成已经下台,成为了过去式,台领导完全不用再卖他面子。
这几年,她工作一直兢兢业业、踏踏实实,从没落到别人后面过,可得到的,除了领导口头上几句表扬,从没见过一点实惠,哪怕年终评优评先进,也没她的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领导的红人上台领奖。
想给房家争光、给母亲长脸、给妹妹们帮忙,想当人上人过好日子,她只能靠自己,只能走捷径。
她告诫自己要学会坚强、学会勇敢、学会寻找把握机会。
就是那个很平常的夜,她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开始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给自己定下的第一个目标是走出那间整天不见天日的后期制作室,当一个衣着光鲜曝光率高的播音、主持人。要说这并不容易,她刚进地区电视台的时候,全台不到30个人,有好事者把她和两位主持人 (兼播音员)以及广告部的一个小姑娘统称为“四大美女”;这才过了五年,台里已经有80多号人了,身材长相让她自愧不如的美女有好几个,想出头,越发难了。
可现在,天大的困难都挡不了她的路,她相信:只要有平台,她一定能够脱颖而出。
关键是平台。
第二天,她便制造出机会,和一个以前曾经对她表示过欣赏的副台长在外偶遇,这次,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冷若冰霜,反而老远便朝台里人送外号 “色台长”的他送去了一个媚笑……
不到一个月,她就从一个整天窝在黑房子里的电视节目后期制作变成了一档小节目的主持。凭着自己的努力,半年后,她又成为地区电视台最重要的节目《哈密地区新闻》的播音员。
再往后,当她有一次偶然听说她曾经采访过的一位比她大足足18岁的行署副专员妻子因癌症去世女儿又在外地时,她很快便向副专员表示了自己的关心,她知道那个副专员为人古板,所以再一次进入他的办公室乃至后来获准进入他家时,她就像一位勤劳的钟点工,不声不响地主动帮他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很快就赢得了副专员的好感。一年后,当她把她和副专员结婚的大红喜帖递到 “色台长”手上时,一直和她保持着暧昧关系的“色台长”嘴张得可以塞进去一个鸭蛋……
她的生活越来越精彩,越来越被更多的人用羡慕、嫉妒的眼神关注,越来越有能力为房家做更多的事。这时候她发现,她依然忘不了那个叫王善良的男人。
在她看来,遇上王哥,对她来说也不能算是一种厄运,顶多是一次磨砺,经历过、痛苦过,才使她成熟。如果不是王哥,她可能不会离开七角井,不会离开盐化总场,就算离开了,她充其量也就是地区电视台一个普普通通的后期制作人员,然后找个感觉优秀其实也很平庸的男人,过着大多数人那样普普通通的庸常生活,绝不会有后来的荣光与精彩。
琪姐和王哥谈恋爱的事,虽然我和玲姐从没在房叔房婶面前露过半点口风,但还是很快就传到了他们耳朵里。
房叔打琪姐时我并不在场,听玲姐说,那天晚上,房叔房婶一直在家守着,大概十一点钟的样子,琪姐参加的一场家庭舞会才散场——事实上,当时舞会还没散场,琪姐只是怕回家晚了房叔房婶骂,所以才谢绝了王哥的再三挽留提前回家。
那几年,盐化总场舞风很盛。不光场工会每个周日晚上都要在场俱乐部举办一场大型舞会,很多赶时髦的年轻人还要在家里举办小型家庭舞会。据说,在那些私密性很强的家庭舞会上,交谊舞跳一会以后,电灯会突然熄灭室内一片漆黑,非常有利于谈情说爱的大男大女增进感情。所以,虽然那些小型的家庭舞会条件简陋往往只有一盏白炽灯一台录音机,却比场里有灯光有音响的舞会更受欢迎。
房叔从一开始就反对琪姐去参加舞会,“一个大闺女,跟那些小伙子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
“舞会是场工会组织的,有意见,你去找场里反映啊?”琪姐一句话就把房叔顶到了墙上。房叔气呼呼地刚转身,琪姐又小声嘟囔出三个字“老封建”,好在这话只有房婶玲姐听到,没有落到房叔耳里,要不然他得更加生气。
过后回想起来,那些年也是盐化总场最辉煌的日子,当哈密地委书记行署专员还坐着212吉普车的时候,盐化总场党委书记、场长已经坐上了桑塔纳轿车;盐化总场招工,许多哈密市的待业青年都会削尖了脑袋赶来考试,因为这儿环境虽然艰苦,工资却高;盐化总场学校招老师,不是面向哈密招,也不是在全疆范围内招,而是面向全国;当“集邮”还没在全国成为一个人尽皆知的热词时,1988年5月,盐化总场集邮协会便已成立,并举办了首届邮展……但这些却是题外话。
就在那个月光无比皎洁、风儿无比轻柔的夜晚,琪姐一只脚刚迈进门,一只乳白色瓷茶杯就挟着风声朝她呼啸而来,房叔以前在学校当老师时并不擅长飞粉笔头,准头一向不好,而这次,可能是积蓄了一腔怨气的缘故,他随手掷出的那只乳白色瓷茶杯竟准准地砸在了琪姐瓷一样洁白圆润的前额,血当时就下来了。
琪姐手捂着脑袋,刚发出一声惨叫,下一步打击已经接踵而来。房叔手里挥着早就准备好的一根皮带,抡圆了冲过去,劈头盖脸就打,只几下琪姐便哀号着倒在了地上,嘶声痛哭。好像地上躺着的是自己的三世仇人,房叔仍没有罢手,皮带举高了还在往下落,狠狠地抽在琪姐身上那宽松的湖蓝色的蝙蝠衫、紧绷在屁股和大腿上的石墨蓝牛仔裤上,发出 “啪啪”脆响。
房婶本来是和房叔统一战线要好好教训女儿的,但房叔动手后的狠劲一下就把她吓住了,特别是见到琪姐脑袋流血后,彻底把她吓蒙了。等琪姐又挨了几皮带,她才想起去拦,拦不住房叔,最后她竟一下趴在了琪姐身上,替她挨了两下重的。
又过了几天,琪姐便不声不响辞了工作离开了七角井,根据房家对外的一致说法,琪姐是回内地老家去了。
玲姐告诉我,她当时最担心的就是,依琪姐那么犟的脾气,房叔房婶不让她跟王哥谈恋爱,她肯定不答应,就算跟家里断绝关系也会跟王哥继续来往。
也不知道房叔房婶使了什么魔法,相信一定是下了很大工夫,总之,后来琪姐没有再闹,老老实实地按照家里的安排悄无声息地走了,连王哥最后一面都没见。
琪姐走后我一直想,房叔房婶为什么阻止她跟王哥恋爱呢?
据妈猜测,房叔房婶肯定是嫌王哥名声不好。她还拿这事举例,让我好好学习、做个好人,要不然,以后连对象都找不上。
“听说你跟王善良干架了。没事吧?”放下今天刚进的两筐新鲜蔬菜,正准备走时,她问。
“没事,”他愣了一下才开口,抬起两条粗壮的胳膊,做了个扩胸运动,“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我也听说你没吃亏,你还挺厉害啊。”她倒了杯水递过去。
“那是,我给王善良说了,别看他平时在这人五人六的,那是我们不跟他计较;就算比拳头,这盐化总场也不是他说了算。想当年,我们兄弟拿着大刀、长矛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打仗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玩尿泥呢?”他情绪一下子高了起来。
在一旁写作业的我放下了手中的笔。
王师傅和王哥打架的事,这两天已经风一样沸沸扬扬地刮遍了场里的角角落落。
据说,最初是王哥主动找的王师傅。那天上午王师傅的车还没驶出镇子,就被十几个人拦住了。
“你们想干嘛?我现在一脚油门下去,你们死了也白死。知道不?”王师傅头探出车窗,望着领头的王哥,道。
“王前进,当年,是你给我爸送信,害死了我爸。”王哥目光阴沉地盯着他,直截了当地说。
“你想怎么样?”王师傅脸色由晴转阴。
“是男人,这事不经政府,我跟你单挑;要不,你也可以去约人,能约多少人你就约多少人,咱们来场热闹的。”王哥像是吃定了王师傅,语气很轻松。
“多大个事,你说啥时候吧?”当时王哥和他身后的人都没想到,看上去窝窝囊囊一点也不起眼的王师傅会答应得那么爽快,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那就晚上九点,怎么样?”王哥道。
“没问题。地方呢?你定。”王师傅不打一点磕巴,又问。
“时间我定,地方就由你来选吧。这样才公平。”
“那就场部围墙后面那个大沙坑吧,以前,你们不是经常在那练摔跤吗?”王师傅脸上竟浮出了笑。
“好,晚上九点,咱们不见不散。”王哥点点头,领着自己的弟兄撤了。
傍晚,当王哥和他的兄弟们赶到场部围墙后面时,西边矮山上的太阳依然悬着,但镇子上空,已经有了一个清白的半圆月亮。很显然,它来早了,就像王哥和他的兄弟们一样。
而当王师傅一群人真正出现在王哥那伙人视线前,王哥还有兄弟疑心王师傅肯定不敢来,说他肯定胆都吓破了,这会正钻到被子里发抖呢。
数十米开外,王哥的兄弟就已经数清,对面来的人不过9个,而王哥一方那天聚在一起的兄弟有15个,这让王哥和他身边的弟兄更加信心百倍,还有人夸口,说等下一定要让王前进知道自己的厉害。
那伙人走近时,太阳也落了山,天底下暮色一下子浓郁起来,连王哥脸上也染上了一层阴沉沉的暮色,“朱哥,你怎么也来了?”他看着王师傅左手一个面无表情的瘦高个中年人,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空气中似乎多了一种硝地上炸药刚刚爆过的危险的硝烟味,这让他很不舒服,也无法再淡定,他看向王师傅,“不是说了,这事咱们私下解决吗?”
“今天我来这跟保卫科没关系,你也不要把我当成场保卫科科长,前进是我从小的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瘦高个中年人冷颜开口,表明了态度。
一番话没说完,王哥身后好几个人已经开始往后退了。
对于朱哥,盐化总场的混子没一个陌生,场保卫科除了他这个科长外还有3个人,个个心狠手辣,犯点什么事进去,要落到他们手里怎么着也得脱层皮,只有朱哥面情软好说话,说话也管用,场里的小混混,很多都受过他的恩惠。可现在,这个平时见谁都笑一脸阿弥陀佛样的朱哥,脸上就像裹了厚厚一层铅。
王哥开始紧张,而他身后那些小兄弟看清对面的几张面孔时,更是傻了眼。
“郑厂长,你咋也来了?”王哥这位兄弟认出的,是盐厂的郑副厂长,他顶头上司的领导的领导。
“你是?是你,”平时总是西装革履的郑副厂长今天就穿了件短袖,两只手掌搓捏着,像是一位拳击手比赛前在做着最后的热身运动,显然没想起他的名字,“现在我的身份不是什么副厂长,就是前进的兄弟。”
“孙科长,您也来了。”王哥另一位兄弟认出的,是场财务科的科长,也是他这位小兄弟妈的顶头上司。
“今天这事跟工作没关系,你不要叫我的职务。这事,你最好也不要说出去。”平时总是戴着副近视镜的孙科长今天眼镜也摘了,冷冷地应。
王哥兄弟们认出来的,王师傅身边,还有盐化总场的总务科长,车队的队长,电影院管事的闵师傅……虽然都不能算大领导,但走出去,一个个也是旁人得给笑脸搭讪的人物。
“行了,咱们该干嘛干嘛,再别套近乎说些个废话。一句丑话我先说到前面,我是前进的兄弟,可也是场保卫科的科长。今天,咱们动手动脚动牙齿都行,就是不能动刀动家伙,如果见了血那就不是私了的事了,谁敢摸家伙,别怪我掏枪。”朱哥又开了口,说着还往腰上拍了一把。当时哈密市还没在七角井设派出所,镇上的治安全赖场保卫科管,朱哥身上,确实是别着枪的。
朱哥话说完,王师傅上前两步,隔着沙坑站到王哥对面,“十几年前,你就经常领着一伙人在这练摔跤,可你知道这个沙坑最早是怎么来的吗?”
王哥脸色阴沉地看着他。这时候,他大概已经猜到了最终的结果,不会太妙。
“这沙坑最早是我爸挖的,挖出来给我和兄弟们练拳脚用的。你要跟我比拳头,那,今天咱们就好好比试比试……”说到这王师傅两眼怒睁,拳头举起就朝王哥冲去,他身后那帮人这时没有一个像领导,一个个嘴里骂着脏话,神情无比兴奋,抽了麻烟一样嘶喊着往前冲。
接下来的过程就像一出戏,也像是王哥的兄弟与王师傅那一帮人共同策划出的就等着他吃亏露丑的一个阴谋,或者,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王师傅和他那一班朋友拳头硬,气势如虹,确实能打。
戏一开场,王师傅一伙人就像当年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一样奋不顾身一往无前地冲锋,而王哥的兄弟却在后退,不能不退,他的那些兄弟拳头举着面对冲上来的人却不敢往前伸;有的拳头稀里糊涂打出去了,才看清冲过来的人是谁,顿时胆气全无,慌不迭地把拳头往回收,狼狈后撤,有的胳膊不完全听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可落在对手身上也是大打折扣力气全无,反倒被对手一碰就倒……
很快,王哥一方的人便一个个倒下了,还能站着动手的越来越少……
据说,那是王哥有生以来吃亏最大被打得最惨的一次;还有人说,在那种情况下,他手底下那一帮兄弟,没有几个逃跑全都倒在地上陪他一起挨打就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
“你行啊,让盐化总场那么多领导干部跟着你一起赤膊上阵打群架,还是跟一帮年轻痞子,还打赢了。”她脸上像是绽出了一朵花。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貌不惊人的王师傅打架能赢王哥,用个从电视里听来的词,真是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他们年轻又怎么了?你别说,我还真是一百个看不上现在的年轻人。你看看那些老辈人,多能吃苦,你再想想我们年轻那会,一百公斤的盐包,扛上就走,你让现在的年轻人试试,腰都给他压折。”像是得了夸奖,他更来劲了。
“这也不奇怪,老辈人吃苦受累,还不就是为了儿女享福,不用再吃那种苦、受那份罪?”
“你说的也有道理。如今社会发展了,其实我也不是说还非要让现在的年轻人去扛一百公斤重的盐包。他们可以不受那种苦,但他们必须具备受那种苦的能力吧。说个不好听的,假如你没一身力气,就算娶个大美女回家,也把人家伺候不好,还不照样得天天挨骂。”想了一会,他才回嘴,说到最后自己先笑了。
“赶紧打住,你是越说越不像话了。”
隔了没多久,她又问,“听说,前一阵房琪也是你送走的?”
“是啊,房嫂找的我,把她们送到哈密市。”
“那房琪真的回老家了?”她若有所思地又问。
“那我就说不清了,我把她们送到地委家属院,送到王玉成家,我吃了中午饭就去上货,货一装好就回来了,房嫂没和我一起回来。”通过王师傅的述说,我才知道,王玉成调到地区后,担任的是主管工业的行署副专员。
当时,我对妈所问的琪姐是不是真的回了老家的问题并不上心;又过了几年,当我也到了哈密,第一次从电视上看到《哈密地区新闻》这档节目,看到琪姐那张熟悉的经过化妆显得更加美艳的脸时,我愣了好半天。新闻播完我又盯着字幕,终于找到了房琪这个名字。直到这时,我才不得不佩服,妈是比我聪明。
“那王家的小儿子王和顺呢,这次你见了吗?”她又问。
“当然见了,中午我们还一起喝了几杯呢。他也发福了,比我还胖,还有他媳妇、儿子我也都见了。”
“那他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以前他不是在地区制药厂上班吗,现在也下海了,自己开公司做生意,听说是做商贸,卖钢筋水泥什么的,听他那意思做的还挺大。他问我一个月工资多少,我说一百多点。他就让我过去给他帮忙,刚开始一个月工资开三百,还有奖金,而且以后还会往上加,我没答应。哦,你问他干嘛?”他好奇地问。
“没啥,就是随便问问。”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悠远地望着头顶上昏黄的灯。
我看着妈,如果我没记错,这至少是她第二次向王师傅询问王玉成小儿子王和顺的事,也是她第二次告诉王师傅自己只是随便问问。第一次我就发现她说这话时显得有点言不由衷;而这回,更是让我想起上次在赤亭村时苏爷爷说的那些。难道外公并没有瞒着妈,她早就知道自己和王玉成的小儿子王和顺曾有过婚约?
记得那天是个星期六。
半下午,天就开始变了;到傍晚,铅灰色的云团从北边山上压过来,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好像赶着要看什么热闹似的,层层叠叠地堆聚在七角井上空,一点点地向下坠着,像是要把这个戈壁滩上的弹丸小镇压得粉碎。
瞧这架势,是非刮一场大风不可了。
“现在的年轻人一点苦都吃不了,靠他们,中国哪有希望?”房叔下班回到家,吃过晚饭,手里抓着份《哈密报》,正跟房婶发牢骚时,王哥拎着一个布兜进了门。
“老师好!”他恭恭敬敬地喊。
“你来干什么?”看到是他,沙发上的房叔沉下脸,又有些好奇地问。
更让人奇怪的是,王哥刚一进门,正在洗碗的房婶脸色马上就变了,放下碗筷进了里屋。
我注意到,自从房琪走后,房婶心情曾经好过一阵,虽然话还是不多,但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可不知为什么,最近几天,房婶又开始沉默,整天显得心事重重的,仿佛一块烧红的铁,刚出炉就被丢进冷水里,很快就又凉了下去。
那几天,尤其是房叔不在家的时候,玥姐、玲姐都不敢跟她说话,随便跟她搭个腔她都会横眉立脸地大声嚷骂,显得很烦躁。
我注意到,随着王哥的出现,屋子里的空气似乎也像房叔的脸一样板结了起来,凝成了冰。
“我来,一是好久没有看见老师您了,想您;二呢,也是想让您看些东西,想跟您请教请教。”王哥脸上浮出一丝笑,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没想到,他竟然笑得还挺好看,人畜无害般让人愿意亲近。王哥一边说话一边打开布兜,先是摸出一条凤凰烟,接着又拿出两袋蛋糕、两袋麦乳精。
看到蛋糕,我情不自禁地咽起了口水。说实话,我不明白王哥为什么要拿着东西来看望房叔,毕竟是房叔拆散了他和琪姐的好事。想破了脑袋,我也只想出一种可能,那就是王哥是真的喜欢琪姐、至今仍不死心,主动上门是想要讨好房叔,同意他和琪姐在一起。
后来,当我把这事说给妈以后,妈摇着头说了一句:“看不出,他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那天,我还注意到:从进门起,王哥的两只大眼睛和所有注意力就一直集中在房叔身上,直到房婶进了里屋,王哥都没有看她,甚至也没有看坐在他旁边正写作业的玲姐和我;更奇怪的是,王哥一开口,像是得了什么急症,坐在我对面的玲姐一下子变得脸色煞白,搁在作业本上捏着笔的手也在不停地抖,我定睛细看时,玲姐埋下了头,我看不清她的脸,在我的视线中,玲姐额前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在轻轻地晃。
“你想我?不会吧。有什么事你就说,东西拿回去。”房叔的语气依然很冷。正对着我的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房叔和房婶的半身合影,黑白的。听玲姐说,这还是房叔和房婶结婚时照的。相片里的房叔和眼前的房叔相比,有变化但并不明显。倒是相片上房叔身边的那个女人:短发,稚气的瓜子脸上,生着一双对未来满是期冀的水灵灵的眼睛,一张紧抿着嘴唇肉嘟嘟的嘴……不细看,简直不敢相信那是房婶以前的样子,和现在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人。
王哥打断了我的思绪,两道浓眉扬起:“看老师您说的,我怎么就不能想您了?以前上学时候,您就经常教育我,再不学好,长大以后非蹲大牢不可。我到现在都没去蹲大牢,主要就是听了您的话,不干违法乱纪的事。您说,我能不感谢你吗?”
“谢就不必了,你不恨我就好。”房叔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瞧您说的。我记得,您以前先是在盐化总场小学教我们,后来文革,您被下放到三分厂学校。当时到处都在停课闹革命,只有您,整天按时给那些小学生上课,大家都夸你责任心强……”
“以前的事就别提了。你说吧,找我到底有啥事?”房叔打断他的话问。
“是这样的,房老师,最近我迷上了照相,照了些照片,想让您看看,给我指点指点……”
王哥话说到这,里屋忽然传出“呯”的一声响,似乎是一个玻璃杯落到了地上。不用说,肯定碎了。
房叔往里屋看了一眼,等了一会儿,没见房婶出来,也没听到房婶开口说话,便又把脸侧向王哥:“喜欢照相是好事,不过,我对照相也不太懂,你让我看,我也说不出什么道理……”
“您看看再说呗……”王哥从裤口袋摸出一沓照片。
“不要看!”房叔刚把照片接到手里,房婶那焦急愤怒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她滚圆的身子旋风一样从里屋卷出来,圆胖的脸庞通红,径直冲到房叔身旁,一把将照片夺过去。
我和玲姐交换了一下眼神。
房婶的反应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想到前不久刚被送走的琪姐,也在情理之中、不难理解。
“师母也感兴趣啊?都是些风光片,场部办公室、电影院、水塔、还有后面的光石头山……水平有限照得不好,您不要见笑。”王哥看着房婶,脸上露出灿烂的笑,两只大眼睛则眯在一起,显得意味深长。
房婶默默地翻看着手上的照片,没有应声,但她的情绪,明显平复了许多。
“老师您也看看。我家里呀,还有一些人物照,假如您不嫌烦的话,明天我再带来让您过过目,指点指点……”王哥把目光重新转向房叔,恭恭敬敬地说着。他脸上,笑容依旧。
房婶的脸变戏法似的瞬时间又白了,煞白。
第二天,我注意到,房婶虽然还是像往常一样忙这忙那,屋里屋外奔走,但不管干什么都老是走神,长时间地走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中午吃完饭,房叔开始午睡的时候,房婶轻轻溜出了门。
我远远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房婶步履匆忙,显得有些紧张,但又很决绝。很快,她略显臃肿的背影便走过水房,又走过两排土块房……
我的心乱了,房婶走的这条路我并不陌生。
果然,正如我所想,房婶朝二队最北头第一排房子的一张大红铁门走去。
那张大红铁门我同样不陌生。
果然,还没走近,便有我意料之中的一阵洪亮高亢的犬吠声气势恢宏地从院子里涌出来。随着房婶离铁门越来越近,犬吠声也越发狂躁,似乎只要门一开,它便会从里面冲出来,将敢来冒犯的人撕个粉碎。
房婶在大铁门前站住。过了大约两分钟,犬吠声中,红漆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半,露出一个穿一条黑色大裤衩赤裸着上身的身影,他手里,拽着一根铁链,链子尽头,是一个高昂的吐出长长红舌头的硕大的黑色狗头。
没等我看清,门“吱呀”一声重新关紧。
房婶消失在门里……
“你最好还是听话,你要知道,现在是你在求我。”他坐在沙发上,翘得高高的二郎腿得意地晃荡着,唇角带笑,一双深邃的贼溜溜的眼睛肆无忌惮地在她胸脯上游弋徘徊。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在犯罪。你就不怕坐牢吗?”她强自镇静,冷着脸说着,同时低下头。她怕那双眼睛,里面仿佛有刀,直接就能划开她的衣服,让她赤裸裸地在他面前袒露无遗。
“怕啊,我当然怕坐牢了。就跟你怕我手头这些美人照泄露出去,让你家老爷子房校长还有别人看到一样。”他的手举起来,扬了扬手上的照片,无比灿烂的笑声在屋子里鸽子似的四处扑腾,“你看看这对奶子,你看看这细腰、多惹火的身材,你再看看她这狐狸精一样勾人的眼神,这些照片要是落到场里那些老光棍手上,哈喇子得流一地。我估计,就算是10块钱一张去卖,保证也有人抢着要。”
照片上那个一脸媚笑浑身赤裸着斜躺在床上的姑娘——她心目中又聪明又伶俐又活泼又可爱又漂亮的大女儿——再次闯入她的眼帘、印入她的脑海,并钩沉出上次他拿给她看的另外几张照片,主角当然全都是大女儿,故意高挺着胸脯的、仰躺着两腿叉开高高举起的、撅着屁股趴着脸上带着媚笑回头看的……虽然姿势不同,却一个比一个放荡、风骚,还都是在床上。那些照片从她脑海中放电影一样一一闪过,她觉得自己的手在抖,如果女儿在面前,毫无疑问,她这一巴掌会重重地抽过去;她的身子她的心也在抖。
像是一个充饱了气的气球被人扎了个眼,她一下子泄了气,连眼睛都闭上了,怕看他手上的照片,怕看他那张邪恶的笑脸,怕看他盯着自己胸脯的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更怕看到随后将要发生的一切……当他第一次拿那些照片给她看的时候,她在心里骂的是女儿,怕的是那些照片落到任何一位第三者包括公公、丈夫和女儿们的手中,一直到今天,走进这张大红铁门前,她都没想别的;而现在,她感觉到了危险,那是一种凉丝丝、阴森森的感觉,就像见到她小时候最害怕的那种长毛的蜘蛛。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她大概也就八九岁的样子——有一次,父亲让她到杂物间找根钉子,当她打开一个暗红色旧木箱时,一眼看见一只足有她巴掌大的灰蜘蛛,静静地趴在一堆杂物上面,当她看到那只大蜘蛛的同时,那只硕大的蜘蛛绿色的小眼睛也正看着她,并张开了镰刀一样长毛的嘴,像是要咬她,一瞬间,无边的恐惧便占据了她小小的身体,她丢开箱盖拔腿便跑,几乎是手松开箱盖的同时,她已经“哇哇”地哭出了声……
而这也是她现在每次见到蜘蛛,都会闭紧眼恶狠狠一扫把或是一脚下去,让那个无辜的倒霉家伙变得稀巴烂的主要原因。
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可她的身子却在向她发出警告,一只魔爪在逼近,想让她振作起来,用两只带着厚厚老茧平时从来舍不得闲下来的手、用她有力的双脚还有尖利的牙齿去抵抗。但她的手只是动了动便又垂了下去,什么都没有做。现在,她就像稻田里竖着的吓唬贪吃鸟儿的一只稻草人,就算有鸟儿真的来偷吃粮食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默默忍受。
她已经老了。女儿的一辈子却还长,还得嫁人过日子;更何况,她还得顾及那些照片对公公、丈夫以及女儿可能的影响。一句话,那些照片绝对不能流落出去,为了这个目标,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等待的时间是那样漫长,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发抖。
一只手终于落到了她身上。准确地说是脸,左脸,就在她呼吸变粗的同时,另一只手也上来了,两只手捧住她的脸。随后她感觉到了他的鼻息,毛毛虫一样在她脸上蠕动,让人恶心想吐,紧接着他同样令人恶心想吐的声音在她额前响起:“你刚才说的对,如果是我动手脱你的衣服、解你的裤带,那我确实是在犯罪。昨天房老师还教诲我来着,千万不能犯罪干坏事,幸亏你提醒我了。我是一个好人,我怎么能够做违法犯罪的事呢?像我这样的好人,免不了受欺负。现在,你就来欺负我吧……”
七角井实在荒僻,没什么可玩的地方,从小,镇子四周的戈壁就是我和小伙伴们的乐园。
镇子后面有一座小小的石山,那时候我们经常去山前玩。有一次,无意中发现:山脚下,一块平实的硬土地上,有一个个小小的圆洞,竟是蜂窝,想来,那该是土蜂了。不知谁说,蜜蜂会酿蜜,身上肯定是甜的,烧了吃一定比蚂蚱味道好。于是,石雨纷飞。可是,还没等到我们把砸死的蜂聚在一起,幸存的蜂子已奋不顾身地向我们袭来,追得我们急急如丧家之犬,顿做鸟兽散。我还算是知趣的,边跑边把外衣解开,罩在头上。不料,匆忙中却把一只蜂子也罩了进去,扑到我脸上就蜇,痛得我什么也不顾了,捏住它就丢,步子却一点也没有放慢。回来聚拢残兵,没有一个不变“胖”的,尤其惨的是大头,左眼肿得什么都看不见。那一次的惨痛教训害得我直到今天对蜜蜂都不敢正眼相视。
在没有砂石的浮土路上,那一个个小指大的圆洞里,也隐藏着玄机:拿一根细草棍,伸到洞里一圈圈搅着,慢慢地,浮土上就露出一个芝麻大的活物,孩子们叫它“土牛牛”。连它带土一把抓到手上,静静等着,可以看到那个小小的东西渐渐隐去身形,不一会,就感到手心一阵麻酥酥地痒,让人纳闷:那肉眼都辨不清的小东西,会对土地爱得如此深沉这般执著。
星期天半上午,本来我们五个打算到戈壁滩上烧洋芋吃,结果,路上二蛋竟然抓到一只刺猬。他不知从哪听说,把刺猬裹上泥,烤熟了,泥一揭,刺猬的壳就掉了,而且味道极好。于是我们就动手,和了一大堆泥,裹好刺猬,又找来些枯死的红柳枝、老木甚至回家把点灯用的煤油也提来倒了一些。很快,烈焰腾空,浓烟滚滚。当我们费尽周折,满怀希望地把泥团敲开时,刺猬蠕动了几下后,竟飞快地爬了起来,想逃之夭夭。气急败坏的我们,一顿乱石,就让它死于非命。
起初我们把精力全放在了刺猬身上,洋芋直接就丢进了火堆,也没像往常一样用土盖住,到最后,刺猬没吃成,洋芋烧得也不成功,基本上都成了焦炭,每个能吃的还不到四分之一,而且吃到嘴里一股糊味,难以下咽。
可就这样,我们还是狼吞虎咽吃得很香。洋芋吃完,小强提议,去学校打乒乓球。
回到场里,天仍是晴朗朗的天,中间钉着一颗白亮的日头,湛蓝的天穹下稀稀疏疏地缀着些乌白的云团,云团间,不知怎么突然便落下些雨滴子来,雨不密,却有黄豆大小,砸得林带里的叶子,还有树上挂着的各色塑料袋“沙沙”直喊疼;砸得林带里的麻雀“叽叽喳喳”不停抱怨;砸在马路上,一下就是一个麻钱大的湿印;砸在浮土路上,一滴雨便是一个蚕豆大的坑,还要浮起一小股烟尘。
看着晴朗朗的天,我们几个一下便兴奋了。七角井雨是极少的,有时连着几年也见不着,下得长的也不过十几分钟,往往连地皮都打不湿。更何况,天上还有这么好的太阳,不光是我,他们四个一定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太阳雨。
确实稀罕。
“小雨小雨快下大,地上的娃娃不害怕。”大头最先喊了起来,一边喊一边敞开衬衣,向前冲去,好像这样就能多淋几滴雨,多占些便宜。我们四个嚷着,在后面追,很快便到了篮球场,穿过林带,前面就是“中南海”了。
我们正向前跑着喊着,篮球场旁边林带忽然窜出几条人影,都是小伙子,年纪比我们大得多,看上去却比我们还要兴奋,也在雨中疾奔。
但很快我便发现了异常,那4个身影,前面一个白衬衣显然在逃,想躲过后面3个黑T恤的追赶。他两条长腿撒开,步子迈得老大,很快便穿过篮球场,眼看前面便是马路。离那么远,我似乎都能听到他急促的心跳、粗重的喘息。
可是,到了马路边,那个奔跑的身影就跟中了定身法似的,突然停了下来。
我们几个也停住了脚,一起看热闹。只见,白衬衣前面的马路上,不知从哪又冒出来5个黑T恤,呈扇形排开,朝他围过去。
我瞪大了眼睛,虽然离得远,可那5个黑T恤中的一个,看身材、看走路姿势,不用走近我也知道,那是大刚哥。据小强说,从去年沙枣花开一直到现在,准确地说,是从他的表白被孟月拒绝以后——这事我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小强——他在家变得更加沉默,烟也抽得更狠了,右手食指、中指已经染上了老烟枪手指上才有的那种黄。
他很痛苦,这我完全能够想象。
等小强领着我们几个凑过去的时候,8个黑T恤已经把白衬衣围在了篮球场边上,而白衬衣鼻梁上架着的一副近视镜,端端地正好对着大刚哥的脸。
“早就警告过你,再不准缠着孟月,你他妈欠打是不是?”大刚哥身边一个长头发似乎是跟那副眼镜有仇,手指着一块亮亮的玻璃镜片,骂道。而他的话也让我一下子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我没缠着她,马上就要高考,是她让我去给她讲题来着。”白衬衣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几个人,低声咕哝着,似乎有些怕,但又不服气。
“你他妈还不承认。告诉你,以后再敢缠着我兄弟的马子,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长头发的手指头直接戳到了镜片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大刚哥也开了口,声音不高,却显得很认真。
白衬衣嘴巴张了几下,似乎看出大刚哥没有动手的意思,一下子镇定了很多,“我知道你喜欢她。你放心吧,她根本就看不上我。”这句话就像一条鱼一样,从他嘴里游了出来。他的话让我的心一阵轻松。但紧接着,又一条鱼游了出来,“不过,你嘛?她就更看不上了。”
“你个王八蛋!”这下,大刚哥身边长头发才收回来的手一下拍在了白衬衣头上,拍篮球一样。
白衬衣身子一晃,往后退了一步,眼睛仍看着大刚哥:“就算你把我打一顿,打趴下,她就能喜欢你?”
这大概也正是大刚哥所担心的,他脸沉着,没有开口。
“再说了,你把我打一顿,我去保卫科一告,你不光要蹲黑房子,还得赔钱,你自己觉得划不划得来?”说到这,白衬衣脸上已经有了笑意。
他的话说得我的心一惊。确实,如果大刚哥真的把他打了,他去保卫科报了案,那大刚哥肯定会被抓走,海珍姨还得给他赔钱。想想,是有些划不来。正想着,下嘴唇一凉一麻,正好被一颗大雨点砸上。我一抿嘴,微微的有些咸有些涩,这还是我第一次尝到雨水的滋味,还是罕见的太阳雨,跟七角井的水质很像,跟我们这一代七角井人的命运也很像,这也是那场雨,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
白衬衣话音刚落,紧接着是“噢”的一声掺叫,我忙定睛细看,只见大刚哥一只拳头才收回来,另一只拳头又已经落到了他脸上。白衬衣想往后退、想躲,可他身后也是人,将他堵着,让他无法闪躲逃开。
一会工夫,白衬衣脸上已经挨了四五拳。
“行了、行了,再不能打了,把人打坏了也是个事。”大刚哥身边几个人一起动手,却是拦住了他,长头发两只手捉住他一只手,劝。
“你他妈的。今天来,本来没想收拾你,你他妈还敢吓唬我,打的就是你。”大刚哥一只手指着白衬衣,嚷着,还想往前冲,却被身边几个人拦的拦、抱的抱,无法挣脱。
再看大刚哥对面的白衬衣,眼镜已经掉了,鼻子上估计也挨了拳,鼻血直淌,捂都捂不住,将整张脸糊得血红,连地上、白衬衣上也滴了许多血。刚开始他还只是想把血止住,后来才意识到打他的大刚哥已经被人拦住,想明白了,一抬腿便跑。
混乱中没人拦他,白衬衣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
当天中午,大刚哥就被场保卫科的人带走问话去了。当时海珍姨人在哈密忙着,而了解了事情前因后果的杨叔叔,下午便带着钱和一大兜吃食出了门。
第二天上午,大刚哥重新回到了家。算一算,他在保卫科前前后后待了还不到20个小时。从保卫科出来,大刚哥还是大刚哥,虽然看上去有些疲惫、委顿,但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有多大变化;可事实上,经过那20个小时,他变了,整个人都变了,沉默了,也老实了。这是我的感觉,也是小强的感觉。
这事过去不到一个月,大刚哥被海珍姨带去哈密,说是让他去看工地,很有点接受劳动改造的意思。又过了没多久,杨叔叔带着二丽姐、小强也去了哈密,连家都搬走了。
小强的走让我非常伤心,当时只是为朋友之间的离别,情感上单纯的舍不得。而当侯山一伙重新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开始欺负我,老木、大头、二蛋他们却没有站出来帮我时,我才知道,只有小强才能拢住他们的心。
小强走后,刚开始我们还通过信。
他的信是直接寄到学校的,那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贴着“北京民居”邮票盖着圆圆的黑邮戳从远方寄来的信。信中,小强告诉我,就跟刚到七角井盐化总场时一样,初到哈密时也很不习惯;而且,自从二丽姐出事以后,海珍姨对他的态度比以前更加恶劣,让他怀疑,自己可能根本就不是她亲生的。
小强说,他现在很想四川老家,做梦都想回去。
在我写给他的回信中,除了向他表达我的思念,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竟然告诉他我也不喜欢我妈,就是因为她,我才被人嘲笑、被人看不起。
在小强写给我的另一封信里——那也是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他告诉我他真的要走了,并且再也不会来新疆,还随信把他在四川的地址告诉了我,但那已经是一年后的事了。
我记得,小强的来信上,贴的仍是8分钱一张的“北京民居”,可当我写好回信贴好邮票到邮局准备给他寄时,邮局的刀疤脸老头却告诉我,因为邮资调整,“北京民居”已经没法把信从七角井盐化总场寄到四川去了,他建议我再出一毛二,买一张“北京民居”和一张4分钱的“江苏民居”,再不就把“北京民居”揭下来,换成两毛钱一张的“上海民居”。当时,我的第一感觉是他在骗我,看我小想哄我,所以没有选择相信他,出门后直接把信扔进了邮箱。
估计“北京民居”确实没能把信送到小强手上,我们就这样断了联系。
直到很多年后,通过大刚哥,通过手机,我才重新和小强取得联系,知道他用杨叔叔给的本钱——归根到底估计还是海珍姨的钱,在四川老家一个叫三台的县城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超市,生活得很安逸——“安逸”这个词也是我从他那里听来的。
“快点,再快点!”他轻轻吐出几个字。
仿佛接到一道如有违逆就要抄家杀头的圣旨,伏在他小腹下两腿之间的那张已经蒙上了一层细密汗水的脸上下起落的频率更快了,比饿极了的鸡见到一碗米冲上去叨的速度还要快。
“对了,这样才爽。”他享受着,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毫无疑问,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一切,包括圆脸上那双紧闭在一起仿佛熟睡了的眼睛,那对颠颤着抖动着的肥硕的乳房,跪在床上的那两条结实的肉乎乎的圆腿……全都是顺从的,也许在他看不见的她的内心深处,会有很深很重的怨和恨,可那又怎样?就像一群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士兵,只要他一声令下,按照他的指挥,那对乳房就会像两团面一样变幻出各种形状,那双腿也会随他的心愿机械地开合屈伸乃至起落盘绕……
他在心里苦笑一声。
他知道自己可以当好一个优秀的指挥官,完全有能力带领着这群听话的士兵不断前进,直达目的地。
可是,他感受到的真的是快乐吗?
眼前这个已经41岁就如一匹在磨道上疲于奔命的老马一样的女人如果换成那个红头发高个子身材匀称胸脯很高的俄罗斯女人,或者换成她青春洋溢、相貌出众的三个女儿,或许他能感受到快乐、感受到幸福。
紧接着,他脑海中便跳出那个俄罗斯女人的倩影,也是整个七角井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女人,没有之一。他曾几次试图接近她,借去她那买菜的机会邀请她喝酒、参加他组织的舞会,却都被她无情地拒绝了。要站店赚钱、要陪儿子做作业,她的理由很充分。他清楚,归根到底是她对他心存戒备,不想跟他走得太近,对此,他一度非常恼火。虽然知道她性子烈、力气大,曾经让很多想占她便宜的男人出丑,他依然想过对她动粗。而且他也相信,如果真的使蛮,她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作为一个外乡人,就算她吃了亏也只能忍气吞声。可他始终下不了跟她撕破脸刀兵相见的最后决心,他怕把事情搞砸。
他喜欢她,除了她那凹凸有致的丰满身体,还有她那双淡蓝色天空一样深邃的眼睛,就像一匹还没被人驯服的野马,她眼神中有一种桀骜不驯的东西。那种东西能够让他确定,或许,她曾经有过很多男人,可那些男人,没有一个赢得过她发自内心的爱,没有一个能让她死心塌地。换句话说,也许有很多男人得到过她的身体,却没有一个征服过她的心。他总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他在等,等一个契机的到来。
随后,他脑海中又先后闪出三张脸。首先,当然是曾经跟他贴得很近已经从七角井消失的那张;紧接着,当房家小女儿稚气未脱的脸在他脑海中映现时,他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最后,是房家老二房玥的脸在他脑海中长久的定格。那一刻,他的心一动,脑子里又有了些新的想法。
那个对他很可能还一无所知的女孩子,这会,该浑身发痒,打个大大的喷嚏才是。
看着眼前仍在忙碌着的女人,他轻轻摇了摇头。
在这个女人看来,自己是在捉弄、羞辱她。没错,这正是他的本意,他就是要让房家人痛苦,他甚至希望所有的房家人都能够长命百岁,以便承受他代替父亲施加给他们的痛苦。可是,在作弄她的同时他何尝不是在捉弄自己,难道他就很开心很快乐?
说到底,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不过,虽然和她发生这种关系并非他的本意,可他不能罢手。他要报复!
“你为什么要把眼睛闭上?我要你睁开眼睛,看着我。你要记住,你是坏人,坏人哪能像你这样连眼睛都不敢睁?”
她睁开了眼睛,动作也稍稍慢了下来。
很多事情她不愿去想,一心希望自己是个没有思维没有意识的稻草人。因为按照他们的协议,往后三年的每一个星期天,她都得忍受这样的屈辱,才能换回那些照片。
对他提出的那些下流要求,刚开始她做不到,却又不能不学着去做。时间稍久,她发现每当他提出要求,她越是抗拒,他就越是兴奋,会变本加厉地逼她服从;而如果每次她都不打折扣立即去做,他反而会失去兴趣,草草收场。
正因为如此,她在他面前变得越来越顺从。如果说,在外面她还是个有主见的人,那么进了这个门,她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迈出第一步是艰难的,有了惯性,后面就简单多了。连她自己都奇怪,那些刚开始觉得比死还难受的事,后来竟然也能够习以为常。
她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经脏了,脏得就算把七角井所有的水都用上,也洗不干净,而且还在一天天地变得更脏。可为了女儿,为了房家的名声,她只能忍受。
正想着,她耳边传来“嚓”的一声轻响,她抬起眼皮,正好看见他举着一个照相机正对着自己。
“你干什么?”脑袋里“砰”地一声似乎炸开一个炮仗,对照片无比敏感的她老虎似的朝他扑过去,去抢相机。
两个人在床上翻滚扭打起来,他有劲,她却舍得拼命,两人全都陷入了疯狂,从床上滚到地上,最终,她身上挨了几下重的,被他扭着胳膊制服了。
“你激动什么?我就是试一下看胶卷安好没有,”就像刚刚酣畅淋漓地做了一次爱,他长喘着,手脚并用,把她压在身子底下,“你以为我喜欢拍你?你是长得漂亮还是身材好?你又不是房琪,我才不会在你身上浪费胶卷呢。”
从她的眼睛深处,他捕捉到了愤怒,他相信,那愤怒如果变成火焰,肯定能将整个七角井的天空映红。
又过了一会,等她的情绪安定下来,他放开她,笑着站起身,“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有机会,我相信你现在心里一定想杀了我,哪怕给我抵命,你也心甘情愿;不过我也相信,你肯定杀不了我,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她仍躺在地上,心却莫名其妙地一颤,脑海中映出一幅画面:
左手拢住两只鸡翅,把鸡头往后扳过来用大拇指食指固定住,再把鸡脖子上的绒毛拔光,右手操刀,鸡脖子上一抹,然后赶紧放下刀,捉住鸡两条奋力挣扎的腿高举,把滚烫的鸡血沥进早已准备好盛着盐水的碗里,血流尽,一条生命也彻底终结……
房远山是从尸山血海中趟出来的老革命,浑身浸血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房勇是他儿子,却没能遗传他的一丝杀伐之气,缚鸡之力是有的,让他杀鸡却有些难。平时家里这些造孽事都是她干。
而在此之前,虽然她恨他,可也从没想过要杀他。这时,她心里却真的生了这样的念头。
如果有机会,也许,她真的会杀了他。
她轻出一口气,身上挨了打的几个地方一起疼了起来。
“你刚才把我打疼了,我要惩罚你,如果你不想让咱们的协议作废,现在,就乖乖地过来……”他重新回到床上躺好,眼睛看着屋顶,悠悠地道。
她慢慢地起身,朝他走过去……
“知道吗?你那宝贝女儿简直就是个妖精。她到我家来的第一次,我记得那天她穿的是一身湖蓝色的连衣裙,我从后面抱住她的时候,她不光不反抗,反而回头冲我笑,让我小弟弟一下子就跳起来了,就在院子里,就在‘虎子’眼皮底下,她手撑着一棵树,我就把她给办了……
“当时‘虎子’眼睛都看直了,嘴里哈喇子直淌。你知道吗?我家‘虎子’平时除了我,谁的话都不听,见谁都凶,可自从它看到我跟你闺女干那事以后,在你闺女面前简直比猫还乖,我怀疑,它肯定也喜欢上了你闺女。你说你闺女是不是个小母狗精?
“有一次,我问你闺女,她最害怕的是什么。她告诉我,她最害怕的是这一生都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我告诉她,爱情不是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而是靠肚皮的摩擦做出来的。为了培养我和你闺女的爱情,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干她。你知道吗?你闺女特别享受和我做爱,而且,她每次都能让我快活……”
比起直接作用在身体上的痛苦,从他嘴里蹦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更加难以忍受,像是专门为了刺激她、羞辱她。他会不厌其烦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给她描述他和女儿在一起时的情形:女儿的身体特征,还有她放荡的举止、勾人的媚笑、被满足后销魂的呻吟……通过他那张无耻的嘴,全都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她不想听,可她无法阻止他兴致昂扬的亢奋讲述。
“前面一直是你当坏人强迫我,现在咱们也该换个节目了,听你闺女说,你以前忠字舞跳得特别好,还会唱语录歌,现在,你就先给我来个裸体的歌伴舞吧……”终于,王哥的情绪重新归于平静。
那是一个噩梦般的夏天。
在往后的日子里,关于那个夏日的一切,她用意念加了无数锁,想将它尘封于心底,永世不得翻身,可一切徒劳,那天的事,就像一个恶魔,一次次出现在她眼前,无休止地折磨着她。
“当年,我爷爷领着71个人来到盐化总场搞开发,住的是地窝子,地上铺点草就算褥子,门口挂个芦苇草编的帘子挡风。因为当时运输困难,粮食、蔬菜严重短缺,每个战士每天只有200克玉米面,为了吃饱肚子,他组织人到戈壁滩上打骆驼刺,粉碎后掺面做成灰不拉几的馍馍,再配上野菜充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连续几个月早出晚归汗洒戈壁,当年挖盐池5个,产盐500余吨,超额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
“后来,随着情况好转,条件改善,最早到七角井的那批开拓者先后搬出地窝子,住进土块房,我爷爷虽然是那批人的头,可他却在地窝子里住了整整十年,是最后一个搬出地窝子的。也是因为长期住在地窝子里,吃的也不好,他得了严重的风湿病,还经常胃疼……”
那时的她是多么天真啊,毫无畏惧,自顾自说着。
“你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想告诉我你爷爷是个好人是吗?”他终于不耐烦了,揶揄着笑道。
“是,我是想让你知道我爷爷是个好人。我姐走的时候偷偷告诉我,说文革时候,你爸是被支持我爷爷的那些革命群众打死的。虽然当时,我爷爷已经被造反派赶下了台,跟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你肯定不会这么想。你心里肯定在恨我们房家人,想给你爸报仇。我姐还说,其实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坏人,直到她离开你,你也没有伤害过她。她说她跟你在一起,觉得很开心很幸福。
“我相信我姐说的,你并不坏。所以我想让你明白,你爸的死确实是个悲剧,可这个悲剧是那个时代造成的,你不应该怪到我爷爷一个人头上。你要知道,文革中我爷爷也受了很多的苦,被人一次次批斗,关起来打,肋骨断了几根,命都差点送掉;还有我奶奶,也死在了文革。
“再别说这些好不好?你应该清楚,我要你来,可不是想听你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他的语气有些伤感,不知想到了什么。
“好,我不说这些了。我说我爷爷是好人你可能也不信。你可以出去打听打听,随便找几个老人家问问,假如十个里面有两个说我爷爷不好,那我心甘情愿为他赎罪,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你把话题扯远了。事情其实很简单,我问你,假如是你爸让人害死了,你生不生气、想不想报仇,你说?再说了,就算你爷爷是个好人,那又怎么样?好人做了坏事就不用承担责任、付出代价?猪八戒本来还是天蓬元帅呢,做了错事不是一样要受惩罚?你不要再说这些没用的。今天咱们要谈的是关于你妈那张艺术照的事,我的条件也开出来了,你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你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也有两个条件,你答应了,我可以现在就把我的身子把我的第一次给你;你要是不答应,那我转身就走,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你的第一次?”他打断她的话,目光苍蝇似的黏在她那双被石墨蓝牛仔裤紧紧罩住的长腿上,似乎有了兴趣。
“是。”她甩了甩披肩发,直视着他。
“你还跟我谈条件。进了这个门,你以为你还跑得了?”沉吟了一会,他道。
“出门前,我是带了一把刀的。我想,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反抗,反抗不了就自杀。后来又一想,我还这么年轻,干嘛要死啊?就把刀放下了。你要是真打算跟我来硬的,霸王硬上弓,我也没办法,我保证不反抗,随你便,任你欺负;但除非你把我杀了,要不然只要我一出门就去保卫科,告你强奸,让你坐牢。我说到做到,要不你可以试试。”她的脸绷着,神情严肃,而她黑色T恤胸前一只被顶的很高的回过头往天上看的小白猫,表情却显得很滑稽。
“事情闹出去,你就不怕影响到你跟你妈的名声;我可是光棍一条,无所谓。”他抓起身边一把旧蒲扇,有意无意地,一下下扇起来。
“来之前我就想清楚了,她是我妈,我可以为她付出代价,可这代价是有限度的,我不可能为她搭上我一辈子。我也绝对不会为了什么名声忍气吞声,任你随便欺负。”
“你是个聪明人,我喜欢跟你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现在,你可以说你的条件了。”他脸色阴晴不定变幻了好一会才开口。
“第一,你得把我妈的照片还有底片全都交给我,一张都不能留;第二,你得发誓,今天的事你绝不能告诉任何人。答应了我这两个条件,我现在就可以把我的第一次给你。”
“你这是漫天要价啊?我可以答应你这两个条件,除非,以后你每个星期都来陪我一次。”
“不可能。我刚说过,我不可能为了我妈搭上自己一辈子。”
“你口气要是这么强硬,那咱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不谈就不谈,我走好了。你听好,以后如果你敢用哪些照片纠缠我们家人,或者到处传播,我就去告你,那应该也算是传播黄色淫秽物品了吧。”话说完,她转身就走。
“哈哈哈……”还没走到门口,一阵显得格外开心的笑声在她身后响起,“你急什么,你漫天要价,我连就地还钱都不行?”
她转回身时,他扇子一丢,远远地朝她伸出一只手,嘴里继续说着,“来吧,我答应了。”
她不甘示弱地也伸出了一只手,“照片、底片。”
“你那么着急干什么,还怕我耍赖?你刚不是说了吗,我要是耍赖欺负你,你拼了名声不要,也要把我送进保卫科蹲黑房子,我可不想跟你弄得两败俱伤……”
“我担心的可不是这个。你王哥是盐化总场所有英雄好汉们的大哥、儿子娃娃,在我这样一个小丫头面前,你怎么可能耍赖呢?”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妖媚的笑,一边笑一边两手叉腰,腰胯夸张地扭动着朝前走了三步,站定。
“想不到,房家还有你这样的人才。我现在对你是越来越感兴趣了,我相信,马上,你也会对我感兴趣的。”他饶有兴趣的眼神从她的脸开始向下游移,越过那只可爱的小白猫,落到她两腿之间……这时,他脸上竟然露出了温和的笑,一边笑一边起身,并脱去紧绷在身上的背心,一条条一块块鼓胀胀的腱子肉跳出来,仿佛有生命似的,在皮肤下活泼泼地动。
他脸上的笑麻痹了她,以为警报已经解除,剩下的不过是交出自己的清白身子。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轻易不笑,一笑就得有人倒霉。现在就是如此,他一门心思,只想让她好看。
“咱们的交易现在开始,”他迎上她,伸出右手,用拇指食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带笑的脸向前凑,饱含深情的目光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温柔,轻轻说道,“对你的第一次,我很期待。”
这时她仍一无所觉,回报给他一个自我感觉很迷人的笑。
她的笑还没来得及完全绽开,那只手已经从她下巴上离开,沿着她的脖子往后探,一把攥住她披散的大半头发,一拽。她发出一声尖叫,脑袋牵着身子不由自主地转了半圈,变成背对着他。然后,他的左胳膊环住了她,左手直接落到她黑色T恤胸前那只被顶的很高的回过头往天上看的小白猫身上,五指用力收拢,狠狠地抓了一把,接着便揉搓起来,动作野蛮而又粗鲁。她似乎看到,那只无辜的小白猫一下就被他捏得粉身碎骨、一命呜呼;她感觉得到,小白猫的汁液渣滓在他指间横流、泥一样滑进滑出;她似乎还听见,小白猫发出的一声惨叫。叫声中,攥住她头发的那只手把她的脑袋使劲往下一按,她的腰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嗵”的一声,前额重重地磕在靠窗的那张条桌上,磕得她眼前金星乱迸,耳朵里“嗡嗡”着像是飞进了一群蜜蜂。她不知道这声音是来源于她的脑袋还是那张苦命的桌子。事实上,她当时整个人都懵了……
“这姿势好。”他笑着,一边说话一边抬起右手,“啪”地一声脆响,重重地落在她挺翘的臀部,而这时,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撩起了她的黑T恤。
她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上,脑袋昏昏沉沉,意识所剩无几,身子似乎也不再是她的了。他的话、他的动作包括那一巴掌,没能引起她丝毫反应。
那双手熟练地动作着,很快便让严严实实包裹着她的黑色T恤衫、石墨蓝牛仔裤、肚兜、内裤还有她的保护神——她最喜欢的那只小白猫全都成了可耻的叛徒,一一弃她而去,鸟一般投入大地的怀抱。她就像一块被拭去尘埃的金子,又像一朵完全绽放的花,完整地暴露在屋子里,亮闪闪地刺着他的眼睛,让他的喘息很快便粗重起来。
当意识就像一只天黑后返回巢中的倦鸟重新回到她的身体,她的第一感觉是疼,不光现在还顶在桌子上被撞过的额头疼,被他揪住的头发扯着头皮疼,更剧烈的,是下身撕裂般的疼,随着他的不断进犯凶猛撞击,这种疼还在加剧……她情不自禁地哀呼起来,喊出十几声后,脑海中忽然又跳出一个念头:我已经不再是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了。瞬间,泪水便模糊了她的眼眶,并赛跑似的涌出来,“嗒、嗒”地滴在桌子上,很快便在桌面上汪出两滩晶亮的液体,接着又连成一片……
生在偏僻的七角井,特别是房家这样家教甚严的家庭,今年19岁的她对男女之事并不能说是一无所知,但了解也极为有限,通过一些课外言情小说,她原以为,那种事情是美好的、令人期待的,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那天,再往后,她感觉那张桌子就是一口烧红的铁锅,而自己就像一块烙饼,被他翻来覆去地烤着,身子里的水分乃至血液都烤干了,已经焦了糊了。他却仍不罢休,似乎非要把她烧成一团黑炭不可。陪伴她的,是她一连串的哀呼,到最后,连喊的力气都没了,只剩蚊子般细弱的痛苦呻吟……这时,她已经没有心思再想别的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你赢了。”事情结束,收拾停当,当他把母亲的照片、底片递到窝在沙发上站都站不起来的她手里时,说道。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又是一抖,让她恐惧的是他此刻的表情。他在笑,笑得很和善,仿佛人畜无害。可是,这笑起来的他却更让人害怕。
他是一个魔鬼。她想。
过后,每次听到他的名字,她都会身不由己地发抖。
那天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跟他上床,可她没想到,直到事情结束,她连床的边都没沾上。
她不知道的是,以前不爱笑的他从这天起变得爱笑了,这以后,和善的略带嘲弄意味的笑成了他标志性的表情。可以说,这是她给他带来的变化。
记忆中,那个夏天似乎格外的酷热、格外的漫长。刚进七月,天就跟着了火一样,大中午,出门两三分钟,就会浑身淌汗,人像是泡在了水里。
那天热得尤其乖张。
过后想想,那天确实是该发生点什么事的,不然不会热得那么邪乎,眼瞅着,黄白色亮得刺眼的太阳离西边的山尖尖也就一拃高,眼看就要落了,还不肯饶人,把人热得一脑门子的汗,头“嗡嗡”的响;把盐化总场办公室屋顶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彩旗烘得蔫头耷脑的,缩成一团。
我精赤着上身,急慌慌地往房叔家走着,汗湿了又干掉硬撅撅的背心被我团成一团,抓在手里。刚才跟老木吵翻了,差点忘了正事。午饭前,玥姐曾找我,说我放了假反正没事,不如晚上陪她去值夜班。她值夜班为什么让我去陪我不清楚,也懒得去想,关键在于,她许了我一块钱。光是陪她值班,什么都不用干,只要在那睡一觉就可以赚一块钱。我又不傻,这样的好事到哪找?我能不愿意吗?
我一边走一边仍想着方才的事。虽然小强走后,我和老木、大头、二蛋他们都疏远了不少,但总的来说关系还算不错,可就因为这样,老木说他喜欢皇甫苏,我就不能喜欢了?难道就因为他先说出来?我不服气。再说了,班里喜欢皇甫苏的男生多了,他怎么不找别人嚷去?
皇甫苏是上学期开学时转到我们班的,听说来自于一个叫苏州的地方,很美,也很遥远。班里来新同学对我来说并不稀奇,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基本上每一学期班里都会多一些新面孔,就像草原上一场雨后突然出现的蘑菇,当然,也会有一些熟悉的老面孔消失。
当年,来七角井搞开发的军垦战士成分很杂,单从地域来讲,可以说五湖四海哪都有。他们工作忙,孩子多的话,常常会送一两个回内地,让家中的父母帮着抚养。有的是小时候就送回去,长大了再接回新疆;也有的是等孩子十一二岁足够大了才送回去,陪伴已经年迈的父母。就比如小强,就是从小回去7岁才回的新疆。那些新同学来到七角井,想融入这个新环境新集体,一般来说都不会太顺利。
在这一点上,皇甫苏是个特例。
皇甫苏跟我一般大,那年也是十三岁。她说的也不是普通话,而是一种又细又软糯米一样粘人的方言,听上去并不舒服。可没人会嘲笑她,因为她漂亮,一张瓜子脸,两条大辫子,眼睛老是忽闪忽闪着让人心里痒痒的舒服;她还爱笑,见谁都是一副友好的笑,要是遇上什么开心事,就像银铃摇响,撒下一地的快乐供人分享;更重要的是,她还会跳舞,刚转到我们班那天,刚跟我们认识,她就跳了一支名叫《雁南飞》的独舞,落落大方,一点也不怯场。当她单腿着地,另一条腿向后高高翘起,两条手臂轻柔地摆动,身体与地面几乎平行,如大雁扑扇着翅膀翱翔于蓝天时。那一刻,我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动。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美的舞蹈,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美。我真的被震撼了,就好像几年前,有同学告诉我,他山东老家边上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像七角井周边的戈壁那样漫无边际,直抵天的尽头,海里还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生物一样。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七角井以外的世界,竟然还有那样神奇的所在,与我的家乡与我的认知是如此的不同。随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邮票,那是我从房叔家找到的一个旧信封上撕下来的,上面印着一个年纪轻轻却满头白发的女孩子,在那跳舞,看上去很美也很凄惨。听房叔说,那个女孩子叫白毛女,头发是被一个叫黄世仁的大坏蛋欺负白的。
这么多年过去,也许是七角井的人和事、七角井的日子太单调太无味;也许是少年时代的青葱岁月本身就值得留恋,我始终记得皇甫苏的舞蹈、始终记得那一幕。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人提到白毛女,我就会想起皇甫苏;同样,哪时候想起皇甫苏,我脑海中都会浮现出翩然起舞的白毛女。
在班里,我一直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我本以为,皇甫苏永远也不会注意到我,永远也不会理我。没想到,她来第一天第一节课下课,在教室门口很偶然的一个照面,她就给了我一个微笑,灿烂得就像戈壁滩上刚刚升起的一轮红日,带给满世界光明与希望。当时我简直是傻了,慌得不知所措,全身肌肉都僵了下来。等我缓过神来时,她已经侧着身子,灵巧地从我身边一闪而过。这使我一下子想到,她会不会以为我是故意挡住她,不给她让路啊?这么一想,我更慌了,抹一把脸,脑门子上全是汗。我觉得,后来我一紧张就流汗的毛病,最早就是那时落下的。
我的脑子乱糟糟的,又想起了老木。他实在是不应该,他怎么能喊我“小毛子”呢?
别人这么喊我没招,可老木他不该这么喊啊。他说是我先喊他“大裤裆”的,是我先骂的他。这我也不服,老木是河南人,在七角井,关于河南人有这样一个顺口溜:河南大裤裆,打仗不用枪……就为这,好多男生都喊他“大裤裆”,大家都这么喊,也没见他发火,凭什么我一喊他就跟我急?
以后我要是再跟老木玩,我就是小狗。我气恨恨想着,眼睛盯着身边林带里的沙枣树。那些树商量好了似的,统一朝南歪着,没有一棵有型,全都长得乱七八糟的,像是狂风中的一头乱发。看得人心里毛焦火燥,脸上汗淌得更凶了。
又抹了一把汗,房叔家终于出现在眼前,远远地,就看见玥姐那苗条的身影倚在门口,冲我招手……
不知为何,我的心一动,玥姐竟然在门口等我,难道让我陪她去值夜班的事真的那么重要?
玥姐是去年高中毕业的,但直到今年5月才由场领导给她在化工厂化验室安排了工作。她在家待业的时间,比琪姐要长得多。
在场里人看来,这足以说明,房家在盐化总场的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弱。再过几年,等房家老三毕业,只怕找工作都难。
玥姐上班的化工厂在场部西头,出了场部,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搓板路上一路颠簸。
几根喷吐着黑烟的高大的烟囱越来越近,一股臭鸡蛋的味道也越来越浓。玥姐告诉我,那是她们厂生产的硫化碱的味道。
进了厂门,沿着一条两米宽的水泥路往左拐,差不多50米的样子有一排砖房,那是化工厂办公室,这时所有的门窗紧闭,看样子领导们都已经下班了。再往前十米左右,水泥路尽头,有两间孤零零的房子,也是砖房,但砖色陈旧,墙根还泛着一层白花花的碱,这就是玥姐工作的化验室。化验室向南看,大概五百米外,有一排厂房,炉火熊熊的,把天都染红了一块。听玥姐说,那是生产车间,里面有八台平炉同时生产。而车间之所以跟办公室隔这么远,是因为那里的味道更重,领导们受不了。
照道理玥姐九点钟才正式接班,但我们八点四十就到了。这时,天仍大亮着,太阳才刚落到西边的山巅上。用玥姐的话说,她刚上班不久,得显得积极点勤快点,这样领导才高兴。我傻乎乎地跟在玥姐身后,看她跟另一个阴着脸好像能拧出水来的中年妇女交接班,然后开始工作……
熬着熬着,天终于黑了下来。
大概夜里十一点多钟,我已经困得撑不住了,两个眼皮子斗来斗去,怎么都不肯安分。玥姐把我领进化验室里面的套间,那里有床,被褥也一应俱全。我躺了一会,想睡肚子却不争气,胀得难受,只想找厕所。
按照玥姐的指点,我沿着化验室后面的林带一路向东。听玥姐说,走大概200米的样子,有厂里的公厕。本来,她还说天黑,我一个人会害怕,想陪我一起去,但被我拒绝了。我是有点怕,可我能让她陪我吗?这要传出去,我还怎么活!
我丢不起那人。
厂区显得很空旷。银白的月光下,我影子拉得长长的向厕所走去。还没走近,随着突如其来的一阵小风,一股混合着臭鸡蛋味道的恶臭扑鼻而来,一下就把我冲蒙了,耳边“嗡嗡”地,似乎有无数的金色大头苍蝇,正围着我不停地飞。这让我立刻就打消了进厕所的念头,侧行进了林带,蹲到树下。
又过了一会,视线里出现两条人影,晃晃悠悠地朝这边走着,目标似乎也是厕所;人影越来越近,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接踵而来;再往后,连他们的说话声也能听见了:
“一个男人,一辈子要是不多找几个女人,简直就是白活,连猫啊狗啊都不如。你看人家古时候的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想搞哪个搞哪个,那才叫男人。”一个男声压低声说着。
另一个男声“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记住,待会我一出来,你马上进去。”前一个男声叮嘱。
“行不行啊,会不会出什么事?”后一个男声有些犹豫。
这时,那两个人停住了脚步。他们也没有进厕所,而是站在距我几米外的林带边撒起尿来。
“像你这么含糊当然不行了。男子汉大丈夫,哪能像你这么婆婆妈妈的。你得厉害点,知道不?对女人,光用脑袋想是没用的,光用眼睛看一样不顶事,你得想办法把她压到身子底下,把她上了那她就老实了,知道不?女人都喜欢胆子大的男人。你放心,照我说的干,绝对没问题。”
“哦!”
“这事就这么定了。我说的事,你也得给我上心点。这个班长我刚刚当上,你可得给我帮衬着点。”
“你放心!咱们那么多年的交情,你还不了解我吗?”
两个人撒完尿,又一起转身往回走,刚开始还有声音继续往我耳朵里灌。
“这女人啊,就跟书上说的鸦片一样。你不碰没事,只要你一沾上,知道了她的好,再想断可就难了……”
终于,他们的声音听不到了,人影也慢慢从我眼前消失,可他们说的话,却链子似的一直缠着我。害得我在林带里又蹲了老半天,屁股上被蚊子咬了好大一个包。
回来后,我倒头便睡,耳边,仍是刚才听到的那几句话。
睡到半夜,也不知是什么声响将我惊醒。当我从不踏实的睡眠中醒转时,身畔遍布四周的是一种可怕的沁骨的静寂,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我迷茫地睁着眼,好一会才想起这不是在家,睡的也不是熟悉的那张床,眼前的黑暗与静寂全是那样的陌生,与我格格不入。
“柴班长,你……”这时,门外传来玥姐的声音。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似乎很害羞很紧张,又有些兴奋。
“别喊我柴班长,喊龙哥!”那人打断玥姐的话,声音很粗,显得蛮不讲理的,不容置疑。
“龙哥,你……你别这样嘛。”玥姐改口,语气中有哀求的意味,但更多的倒像是在撒娇。
“还害羞……”那个龙哥笑了,声音嘎嘎的,很响。
“龙哥你放手,我弟在里面。”玥姐声音高了些,硬了些,似乎睡在里屋的我是一道护身符,给她添了底气。
“你弟?你家就三朵金花,哪来的弟弟?想哄我,没那么容易。”
“真的,晓军在里面。”
“噢,你说的是那个小毛子?要不我把他也喊出来,让他开开眼界?”龙哥声音高了起来,不当回事地说着。
“龙哥,你都有女朋友了,干嘛还来找我?你别,这样不好。”玥姐的声音又软了下去,嗔怪着。
“女朋友嘛,当然是越多越好了。多了才有比较,才有个高低上下,才知道谁好谁坏,是不是?”
“你放手啊,待会有人来看见……”玥姐似乎在挣扎,一边挣扎一边低声说着。给我的感觉,她担心的危险并不在眼前,而是门外。
“这门是锁着的,灯一关,窗帘再一拉,谁来了能看到?再说了,下一锅料三点钟才能出炉,这一两小时,谁会到你这来?”
“你这家伙,讨厌。哎呀,你……你别这样,”玥姐的声音愈发慌了,真的急了。
“真是的,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现在,连十五六岁的高中生都开口闭口喊着要‘性解放’,你怎么还搞得跟个旧社会的老封建似的……”
“嗷——”玥姐突兀的一声尖叫仿佛夜空中划过的一颗流星,只是一闪,便消失无踪。从她的喊声听得出来,她似乎很痛,大概连眼泪都流了下来。“我的手,你怎么这么狠心?”又隔了几秒,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地钻进我的耳朵,“丝丝”的吸气声比说话声音还大。
毫无疑问,那个龙哥肯定是在欺负玥姐,我是不是得出去看看?玥姐的喊声好像一瓢凉水兜头浇下来,我昏昏沉沉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心也揪了起来。眼前,玥姐的瓜子脸越来越清晰,脸颊上还挂着一串亮晶晶的泪珠。我觉得我应该爬起来,可我动不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泡在冰水里似的正在发抖,心“砰砰”地跳得好快。我怕,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我的手捏在了一起,手心里全是汗。
“你这是自讨苦吃。又不是十岁八岁的娃娃,还不好意思。难不成你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装什么蒜。”龙哥“嗤”了一声道。
龙哥这句话就像一把带着魔力的剪刀,把玥姐发出的声音一剪刀全给剪没了。我支起耳朵,好半天没有听到玥姐吱声。
“对,就这样,这才乖。你看你,人这么苗条,这俩大馒头倒真是实诚,一只手一个都把不住。”又过了一会,龙哥重又开口,语气怪异,怪异中带着得意。
龙哥的话让我脑子一阵迷糊,好半天也没想明白。今天房叔家吃的确实是馒头,玥姐蒸的,可我没见她带啊。难道,她躲着我偷偷给龙哥装了吗?
“嗷。”这时玥姐又喊了一声,是痛得受不了却仍强忍着发出来的那种哀声,也像是面临绝境彻底放弃抵抗时听天由命式的叹息。我的心一紧,跳得更厉害了,脊背上也开始冒汗,同时全身都在发抖,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一起收,越收越紧,蜷成一团,就像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刺猬。我努力屏住呼吸,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看怎样才能帮到玥姐。我确实在考虑着想帮她,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连站起来的勇气都丢光了。
那一声喊完,玥姐长长地出了口粗气。然后,就像一个闸门被一点点打开,玥姐的喘息声慢慢地漫了出来,刚开始声音很低,间隔也久,仿佛是刚开闸时那浅浅的水流,但很快,随着闸门越开越大,水流也越来越急。玥姐的声音渐渐地高了起来,而且一声一声连到了一起,飘着、扬着,仿佛一根彩带,在屋子里飞舞,飘得到处都是。
“哈哈,我这一双手真是比白娘子还厉害……”龙哥的声音更加得意,我却是越发糊涂,不知他说些什么。
“你……你等等。我还有话跟你说,”玥姐的声音刚开始就像溺水者发出的最后呼唤,连喘几口粗气后,她的声音恢复了正常,“知道有人在里面,你还敢对我这么放肆,看样子你胆子确实不小。你告诉我,你怕不怕王善良?”
“王善良?我怕他干什么?”
“盐化总场人都怕他。你不怕?”
“别人怕我可不怕,告诉你,我就算指着鼻子骂他,他也只能听着,嘴都不敢还。”
“你吹牛。”
“我骗你干什么?当年他爹死以后,是我爸他们几个‘老九’从嘴里省下粮食一点点把他拉扯大的。现在虽然我爸不在了,可那份香火情还在。他在别人面前再牛逼,见到我也是客客气气、老老实实的。”
“那也就是说,你的女朋友,他肯定不敢抢是吧?”
“那还用说。他在这混,靠的就是一个‘义’字,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他要是敢抢我女朋友,那他的名声可就塌掉了。”
“你说的是真的?”
“我有必要骗你吗?好了,再别提他了,咱们继续……”
又过了一会,玥姐的喘息彻底变了味道,不再是那样简单的出气,而是一种低低的让人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的呻吟,软得像天上的云,腻得像刚熬好的糖,声音里不仅没有一丝痛苦,反而显得很愉悦很开心,还有些急切,似乎在渴望着什么。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美妙的声音。我能肯定,那确实是玥姐的声音,似乎是从她身体某处钻出来的,让人有些陌生。至少,我从没听她发出过这样的声音。
“小妖精……”像是什么宝贝即将到手,龙哥笑了,笑得十分惬意,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我搞不懂龙哥的意思,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我原以为,龙哥是在欺负玥姐,一直在怨自己胆小。可玥姐这会不光没有大呼小叫地喊,反而显得很开心很快活似的。
“嘟——嘟——”很快,耳边响起这样一种单调的有节奏的声响,仿佛有一只啄木鸟,正一下一下地啄击着树干,为一顿能填饱自己肚子的美餐忙碌着。
那是什么声音?我疑惑着,把目光投向正对着我的那面墙,上面有一扇不大的窗。透过那扇窗,可以看到一块宁静的夜空,上面还镶着几颗星星,一亮一暗地闪……
那只啄木鸟显得很执著,过了很久才消停下去。终于,玥姐的声音重又响起,“我想好了。龙哥,我要嫁给你,你得娶我。”
“娶你?”
“那当然了。你都跟我这样了,你不娶我,我还能嫁给谁?”
“你别说那么可怜好不好?这些天,每次你见我都两眼放光,一个劲傻笑,是你勾引我好不好?”
“我承认,我是喜欢你,这你就更应该娶我了。以后,我天天给你做饭、洗衣服,伺候你,肯定让你幸福。”
“我看你这脑子真是该换换了,现在,连那些十五六岁的初中生都知道要‘性解放’。这么弄一下就要结婚,你傻啊?”
“别人怎么开放我不管,我是我,你既然跟我这样了,就得娶我,肉都让你吃了,你想扔下碗就溜,没那么便宜。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娶我,我就……我就死,到你们家门口上吊去!”
“你别傻了好不好?行了,我要走了……”
“你……龙哥,哎——”玥姐叫了一声,然后开始叹气。伴着她的叹息,还有门撞在一起时的声响。
天地重归于静,我终于松了口气,想出去看看,又觉得不好,于是闭了眼,继续睡觉。
屋外,房玥这时已经坐了下来,正在发呆。
她的心很乱:今晚的事虽在计划之外,却也不能说是坏事。柴龙本来就是她的目标,这几天,她一直在努力地想引起他的注意,柴龙也很配合,先是对她动手动脚,昨晚上班时更是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今晚一定要把她拿下。而她呢,因为知道他有女朋友,所以并不愿意稀里糊涂把身子给他,就为这,她才让晓军来陪她,给她壮胆。她想,要得到她,除非他能尽快跟女朋友分手,成为自己的男朋友。
而她迫切地想让柴龙当自己男朋友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她听说,他不怕王善良。
是的,事情还是因为王善良。
上周三的上班路上,快到厂区时,一个人忽然从路边林带钻出来,堵到她的自行车前。
她来不及刹闸,只能尖叫着径直撞上去。
没等撞上,那人已经伸出手,准准地抓住了车把,他的劲很大,自行车没撞动他,他却生生地把自行车推停了。
“是你?你要干嘛?”等她看清那人是王善良时,她厉声喝问,身子却在抖。
“你那么凶干什么?”王善良松了手,脸上挂着那副和善的略带嘲讽意味的笑,“老话说 ‘一日夫妻百日恩’,难道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你别乱说,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急了。
“好吧,咱们什么关系都没有,行了吧?现在,我光棍一条,你也没有男朋友。我要追你,这总行吧?”
“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有。”她狠狠地一转车把,两腿用力蹬了车就走,一边走一边想,得尽快把她和柴龙的关系定下来。
现在,她和柴龙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下一步,她得赶紧想办法,让柴龙跟他的女朋友分手。
这肯定不容易,但她必须做到。她想。
屋里的静寂并没保持多久,很快就被打破。
门“哐”地一声怒响,然后是一个大嗓门,“房玥,你刚才和柴龙在干什么?”
我的心重又揪了起来。
“嘁。我们干什么,你管得着吗?”玥姐的声音隔了好一会才响起,语气里满是不屑。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看见了。你要是不想让我说出去,让大家都往你脸上吐口水的话,最好是给我乖一点。”那声音似乎有些熟悉,我很快便想了起来,这不正是我先前在树林带里听到的那两个声音里的一个吗?接着,脑子里似乎有火花闪过,我想起来了,刚从这走的龙哥,绝对是那两个声音里的另外一个。“我一出来,你马上就进去……”刚才,龙哥就是这样教他的。他想干什么?我似乎意识到,真正的危险即将来临,身上的汗就跟下雨一样往外涌。
“去你妈的。你爱讲讲去,我还巴不得你讲呢,让大家都知道,龙哥是我男朋友。我才高兴呢!”玥姐一点也不在乎地嚷。
“你还嘴硬……”
“站住!”玥姐大声喊。
“你站住……”玥姐声音更大了,“你再往前走我就把这个烧瓶摔了,把这架子推翻,东西全摔掉。明天领导问,我就说是你摔的,让你赔钱!”
“嘁,领导才不会信你呢,我没事摔那些东西干嘛?”
“那我就说是你要欺负我,我反抗的时候摔的。不光让你赔钱,还让厂里开除你,让你回家待业……”说到这,玥姐笑了。
“你还……”
“赶紧给我滚,你再不滚我就摔了!”
“你……好你个小骚货,你狠……你好样的。我要让全厂人都知道,知道你干的丑事。你……你等着!”那人停了好一会,才咬牙切齿地把话说囫囵,说完脚步声“嗵嗵”地响起,接着就是门重重地一响。
我长长地出了口气,身体就像一根箭射出去后的弓弦,猛地松弛下来,显然,那人已经走了。我听见,门外玥姐似乎也松了口气,然后是“砰”的一声,似乎是一个瓶子碎在了桌子上。
再往后,一夜无事。
第二天早晨醒来,玥姐还是玥姐,没有一点我想象中的异常,这让我纳闷不已,简直怀疑,昨晚的一切是否只是一场梦。那晚的事,我没有向玥姐求证,也没有向妈和任何人提及。但从那以后,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关于男人、女人以及他们之间的那些事,仿佛一张大幕在我眼前闪出一条缝,得以窥见幕后的一丝端倪。我心里,有了本不该我那个年龄知晓的某些隐密。
第二年的8月8日,经房叔房婶、龙哥家人再三商议,加上其他一些有面子的人居中说和,肚子已经微微隆起的玥姐和龙哥结婚了。据说,对玥姐的这桩婚事,房叔起先并不怎么赞成,但玥姐坚持,房婶也非常积极,房叔也就只好点头了。
我记得,那一天,天依然很热,我跑前跑后,一身的臭汗,就好像下雨一样往下淌着。
我记得,那一天,玥姐笑靥如花,人人都夸新娘子漂亮;龙哥那天也显得很兴奋,笔挺的西装,整个人比平时更帅气。婚礼是在场俱乐部大礼堂举办的,仪式搞得很隆重,场里好多领导,还有好多我不认识的人都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热闹。
因为玥姐的爷爷房远山是老革命,而龙哥的父亲却是国民党“九二五”起义的老兵,甚至有人开玩笑,把玥姐和龙哥的结合说成是国共又一次合作。
我记得那一天,也是皇甫苏回老家的日子。在七角井待了一年半,她终究还是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我也再没有见过她。于我而言,她的出现仿佛天空划过的一颗流星,短暂却璀璨,璀璨得足以在我心里刻下永恒的印记。因为玥姐的事,我没能去送她,没能多见她一面,这让我直到今天,想起来仍有些遗憾。
另外,玥姐和龙哥结婚以后,妇唱夫随一直过得很幸福,即使后来盐化总场破产,职工集体下岗,龙哥到哈密跑起了出租,而玥姐在家带孩子、干家务,一分钱不赚,龙哥也没有半句怨言。很多人说,龙哥是头蛮牛,可玥姐却总有办法能牵住牛鼻子。
这不能不让人佩服。
那次,房叔到市里去开一个关于义务教育工作的会。
房叔走的第二天,半下午,王哥来了。
当时,房婶正在院子里加盖的玲姐的屋里,守着玲姐和我做作业。房婶小学只上到二年级便辍了学,她能认得的字,还没我多,更赶不上玲姐。可就这样,她还要监督我们做作业。
玲姐头低着写得很认真,我从对面望过去只能看见她光洁的额、鼻子尖和下巴颏。我知道,自从琪姐的事发生以后,房叔对玥姐、玲姐的管教更紧了,不许她们穿身体露得太多的衣服,哪怕是夏天,也只能穿深色的长袖;不许她们化妆,染指甲、抹口红、描眉毛、涂脂粉之类,一律禁止;晚上不准出门,更不许她们参加哪怕是由场里组织的舞会。而玥姐、玲姐也都很听话。
在我的印象中,那天房婶身上穿着一件白底小蓝花短袖大汗衫,一条洗得发白的黑裤子,斜坐在玲姐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是一只快纳好了的鞋底。她的动作很慢,像是有着很重的心事,纳一针,就要停下来一会,眼睛定定地望着一个地方,比如墙上的一颗钉子,比如横在地上的两只拖鞋,比如窗台上一只“嗡嗡”叫着到处乱撞的苍蝇,好像从那些地方那些东西身上能发掘出什么秘密。望一会,她会幽幽地叹一口气,表情哀怨而忧伤,好像满世界的人都对不起她。屋子里的空气,还有被她看过的东西也是这样,哀伤而幽怨,还一抽一抽地,像在啜泣。不过,一旦她的目光落到玲姐或是我身上,马上就会重新坚定起来,柔和起来。
“师母好!”王哥忽然出现在门口,一脸阳光地笑。
“你,你来了!”房婶看了玲姐和我一眼,有些慌、有些不自然。她把手上的鞋底、锥子针顺手撂到玲姐床上,朝站在门口的王哥迎过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脸朝着我们,眼皮子耷拉着,“你们好好做作业,不准贪玩乱跑。”
我看着站在她身后,穿一件黑色背心一条白色短裤,露出两条粗壮的腿和两根粗粗的胳膊正朝我嬉笑着的王哥,轻轻地点了点头。记得,王哥上次来房叔房婶家还是去年秋天的事,印象更深刻的是他带来的蛋糕和麦乳精。今天,他可是空着手来的,这让我很是失望。
另外,我还知道,虽然他再没来过房叔房婶家,但这期间,我却好几次见房婶去过他家。
房婶领着王哥从门口消失后,我听到,一直没有抬头的玲姐忽然长长地出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我看着她,她头依然低着,手里的笔仿佛中了定身法,很久都没有在本子上挪动一下。又过了一会,玲姐吁口气,还是没有抬头,从旁边的书包中摸出一本书看了起来,已经16岁正上高一的她下巴颏抵在耸起得有模有样的胸前,头低埋着,似乎也想钻到书里去。虽然那本书报纸包着的书皮子上写的是“语文”,但我前面已经翻过,知道那是琼瑶的小说《心有千千结》;我知道,这本书是玥姐借回来的,明天就要还,时间很紧。
我也爱看港台小说,不过我爱看的是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正派邪派、各种各样的武功绝学、上天入地,打过来杀过去的,好歹可以看个热闹;而对琼瑶的爱情小说,我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不明白书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让房家三姐妹那么痴迷。
记得几天前,屋子里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正看着小说的她不知读到了什么情节,突然抬起头,看着我,很奇怪地问了一句:“晓军,假如我以后没人要了,你愿不愿意娶我。”
“愿意!”我想都没想便答。
“还是晓军好。”玲姐目光柔柔地和我对视了一会,叹口气,再次低下头去。
我又望了她好一会才把注意力移开,心中却充满疑惑,不明白玲姐这话到底是真是假。我估计,她肯定是中了琼瑶的毒,房家三姐妹很可能都中了琼瑶的毒。
虽然人还趴在桌子上,可我的心早就飞了。我伸长耳朵,静静地听着。我能听到,王哥和房婶在院子里低声说着什么,王哥似乎在笑,很开心的样子,然后,里屋的门打开,接着又合上。
等了一会,我光着脚,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来到正屋窗前。很奇怪,原本夏天一直打开着的那扇窗户已经关上了,本来拉开的窗帘子如今也把屋里的情景遮得严严实实。
“你来干什么?不是说好了,你不到我们家来的吗?”
“你让我在家傻等了一上午,还问我来干什么,我来干什么你不知道?再说了,房勇要在,我肯定不来。这不是他不在吗?”
“上午小玥有事,没时间照顾她爷爷,我脱不开身。小玲他们在做作业,你赶紧走吧。完了我会去找你的。”
“他们做作业,我又不吵他们。你这么着急撵我干嘛?”
“你放手,别在这闹了……”
“不在这闹也行。不过你看,我这么兴致勃勃地来了,你总不能还让我就这么回去吧?咋样也得给我一点安慰是不是?”
“你……”房婶叹了口气,显得很无奈。
屋子里静了下去。
过了一会,王哥的喘息声如雨后的春笋,先是从地里钻出来冒了个尖;接着,这棵笋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一点点膨胀,越长越大……
最后,王哥无比舒适地长出一口气。
“行了,你快走吧。”稍停,房婶接了一句。
“你让我休息一下不行吗?你不累,我可是一下子就让你给吸干了。”王哥饶有兴趣地笑着。
隔了一会,他又道:“其实,你也不能算真正的房家人,只要你跟房勇离婚,我保证以后再不找你的麻烦。”
“不可能!”房婶斩钉截铁地应。
“我真弄不明白,你跟房勇感情又不好,干嘛要受这份罪?干嘛要在房家当牛做马?”
“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再说了。我跟老房关系很好的。”房婶声音挺大。
“算了吧。这话骗别人可以,想哄我可不行。一年到头,只怕房老师也碰不了你一两回。要不然,我故意在你身上留的那些伤,他怎么从来就没发现呢……”王哥笑着,得意洋洋地道。
房婶没应声。
又过了一会,王哥忽然笑了:“你知不知道?上次我来见房老师的时候,他坐在这张椅子上和我说话,腰挺得笔直,正眼都懒得看我。当时我就想,总有一天,我也要坐在这张椅子上,让师母你好好地给我服务一次,没想到,这么快,梦想就成真了……你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
“混蛋,你是个混账王八蛋。”房婶嘶声骂着,声音都变了。
“对。我混蛋。你呢?你刚在干嘛呢?刚才,墙上照片里的的房老师可是一直在看着你,你是不是觉得很不自在。告诉你,我可是觉得特别的爽,简直是太爽了。”
“你会有报应的!”房婶骂。
“报应就报应,我无所谓。我的目标就是要让你们房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至少也要闹得你们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你们家越乱,我越高兴;你们家人越痛苦,我越开心。”王哥发出一串阴冷的笑,接着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吗?你们家房玥用她的第一次和我做了一笔交易,你知道她换走的是什么东西吗?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你想知道可以去问她……”
王哥继续笑着:“说实话,你们家房玥确实是个人才,不佩服不行啊。本来,我还准备想办法再跟她交易几次的,结果人家直接钻别的男人怀里去了,找的还是柴龙。估计她也是听说了,柴家老爷子对我有恩,知道我不好意思再去找她的麻烦……”
“咋不说话了?你现在咬牙切齿的,是不是想把我吃了?我知道你恨我,可又拿我没招。你越是这样,我越是开心。你听好,我家里给你准备了不少好东西,好多你想都想不到的宝贝,保证让你爽上天。我现在就回家等着,你要是怕也可以不去,总之,要是一个小时你还没到,那咱们的协议作废。明天,我就让全场人大饱眼福,看看房远山的孙女房校长的女儿到底有多迷人……”
脚步声响起,我忙往后缩,躲回玲姐的小屋。很快,脚步声“嗵嗵”地从门口响过。
时间一分一秒,像是在沙漠中跋涉,极其缓慢。这期间,我一直在想,王哥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想得脑壳都疼了也没想出结果。大人们的事,确实是很复杂。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的样子,里屋门一响,房婶出来了。
“玲玲,你赵姨病了,我去看看她。你跟晓军在家,别乱跑知道吗?”房婶的声音很弱,像是害了病。
“哦。”听到门响便飞快地把小说塞进书包的玲姐轻声应着,显得很勉强。
房婶出门后,我想了想,便告诉玲姐我要回家,然后远远地跟在房婶身后。房婶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沼泽泥潭里。到王哥家,正常走不到10分钟的路,可今天她最少走了20分钟。红漆铁门一推就开,那条硕大的黑狗迎了出来。这次,就像见到了熟人朋友,大黑狗不光没有冲房婶吠叫,反而是伸着脑袋,亲热地在她腿上蹭着。我眼睁睁地看着,红漆铁门将她的身影吞噬。
我迟疑着,一点点朝铁门挪去。然而,离门还有老远,大黑狗带着警告意味的吠叫声已经从院内响了出来。
回到家、躺进里屋我的“狗窝”——这是妈形容我的床的专属形容词,我依然是头昏脑胀的。跟我关系特殊的房家,一直待我很好的房婶,还有我所崇拜的王哥,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关系?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就像一团乱麻,我理不清头绪。
屋子里渐渐地暗了下来,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调颜色似的直接把窗外的天空、大地和室内调得一片昏暗。
就在这时,外屋有了动静,虽然我并没有留意到房门暗锁被钥匙打开的声音,却清楚地听见木门“吱”地响了一下,好像有老鼠在叫,很快又是“哐”的一声钝响。
“晓军不在?”在一串钥匙碰撞在一起发出的一声脆响后,一个听起来很熟悉的声音试探着问。
我略一分辨,便得出了结论,和妈一起进门的,是李贺。
“他整天就不着家。这会,估计还在房家。”
“那就好!”不知为什么,李贺开心起来。
“你猴急什么?到底是什么事,你赶紧说吧……”
传进我耳朵的却只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床开始有节奏地“吱吱呀呀”地响,人的喘息声也渐渐粗了起来……
“你身上真香!”这个含混不清的男声一点也不像是李贺的。
但这个声音却像是有着特殊的魔力,话音落下,便有一股熟悉的奶香从外屋沿着门缝弥漫进来,淌进我鼻际,充盈我的全身。与此同时,在我眼前,戈壁上贴地而生的粉色的刺旋花又开始轰轰烈烈地绽放……
不用说,我也知道他们现在没干好事。我想,如果我现在走出去,站到他们面前,真不敢想象,他们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说不定,真能让我吓出个三长两短。
“到底什么事,你现在可以讲了吧?”不知过了多久,妈问。
“你急什么?你知道,每次事完了,我最喜欢在你身上这么静静地趴一会,好像自己人还在天堂里,舍不得回来……”说到这,李贺忽然笑了,“你自己永远也体会不到,那种感觉有多好。”
“行了行了,快说吧,我还得去收摊呢。”又等了一会,妈不耐烦了。
“场办公室要调我,当副主任。你说我去不去?”这次,李贺回得很爽利。
“这是好事啊。你不早说,把我吓得,还以为怎么了呢。”
“你觉得是好事?”李贺竟然叹了口气。
“当然是好事了。”
“你先听我讲个故事吧……”李贺沉默了一会,重又开口。
李贺的故事扯得很远。
“那天下午,我爸忙里忙外地布置,准备当天晚上在场里的大礼堂开庆功大会、招待那些从哈密来的造反派战友;我还听他跟人商量,准备第二天开一个七角井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批斗会,专门批斗被他们抓起来的房远山、王玉成。跟着他跑前跑后,天都要黑了,我看他还在忙,觉得无聊,就想去他办公室继续看我还没读完的小说《林海雪原》。
“走进盐化总场办公室大门,我发现传达室里没有人,正奇怪着,就听从右边不知哪间办公室里传过来一个声音:‘我丈夫到底在哪,我要见他。’在我往右边走廊走的时候又听到一个男声,声音怪怪地笑着道:‘你急什么,有我们在,你马上就不会想你丈夫了。’然后是门‘哐’的一声合上的声音。‘你们要干什么?快放我出去……’等我确认,声音是从最靠里面的一间办公室里传出来的时候,那个惊恐不安的女声已经断了。
“我的心紧紧地揪着,轻手轻脚地走到那间办公室门口时,只听里面那个男声压低了说道,‘你愣什么,赶紧把那块抹布递给我。’同时还有一个女人嘴被捂住后挣扎着发出的那种不甘心的‘呜呜’声。
“过了一会,女人的声息彻底消失,另一个男声响起:‘老柴,你……你这是要干什么?’声音有些迟疑。
“‘你装什么?这可是七角井最漂亮的女人,以前就房远山一个人能使,你顶多是看一看,过过眼瘾;现在,机会来了,你就不想试试?’前一个男声一边说话一边弄出‘啪啪’两声响,似乎是手拍在面团上发出来的声音,‘你看这一身肉,白嫩嫩、粉坨坨的,你就不动心?’他的话说到这,我才知道里面那个女人是房远山房叔叔的老婆。说实话,我对房远山房叔叔印象一直不错,对他老婆却咋样都喜欢不起来。你不知道,他老婆人虽然长得漂亮,却整天吊着一张脸,从不主动跟人打招呼,显得高高在上的,傲气得很,好像谁都看不上。
“‘老柴,这样不好吧?’老柴话说完,另一个男人仍在犹豫。
“‘有啥不好?李司令老婆咋死的?好端端的上什么吊?你用脚后跟也能猜出来,咱们这是替李司令报仇雪恨。’
“那段时间,我本来就一直因为我妈的死而伤心。这时候听他们突然提到我妈,想到我妈的死,本来还想出去喊人的我一下就没了那种想法,我瘫坐在墙角,开始流泪……
“‘我总觉得这样不好……’另一个男人话说完,距场部办公室不远的大礼堂方向有音乐声响起,传了过来,不用说,庆功大会已经开始了。
“‘想弄就在这呆着,不想弄就回传达室老老实实值班去,别那么多废话。’这时,那个老柴显然不耐烦了,呵斥道。
“我本来以为另一个男人会出来,所以身子赶紧又往后缩了缩,躲在暗影里。可是,等了好久,身边紧闭的办公室门都没有打开,也没有人出来。倒是屋里又响起了老柴带笑的声音,‘你也急了是不是?我马上就好。’
“就在这时,我看见前面走廊中间又多了个黑影,那人在传达室门口站着,站了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似乎在确认什么,思考着什么,最后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蹑手蹑脚地拐向左边走廊。因为天这时基本上已经黑了,黑影再往前走几步,我便什么也看不清了,过了几分钟,那黑影又转了回来,重新出现在我视野中,奇怪的是,这次我看见的身影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三个人弓着身子向大门走去,很快便从我视线中消失。直到这时,我仍没有意识到什么,第二天,当我听说房远山、王玉成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关他们的房间里消失了,我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曾无数次揣测,当时如果房远山知道自己的老婆正在走廊的另一头遭受折磨,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逃,就算狠心要逃能不能跑那么快?而且我相信,如果不是他老婆帮他引开了那两个看守,他怕也跑不掉;我甚至曾经想过,很有可能,是房远山老婆和别人一起设计牺牲自己救走丈夫。不过,这些事我没给任何人说,包括我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旁边的办公室里那个女声再度响起,‘你们……你们,李凤山呢,我要见他,我要……’她的声音刚开始有气无力的,还有些哽咽、伴着抽泣,但到后来却突然拔高,发了狂似的嘶声叫了起来。然而,话没完全喊出来她的声音又消失了,紧跟着老柴‘啊’的一声痛呼。
“再往后,是另一个男人惊慌失措的声音:‘这咋弄,她是要找李司令告状吧?’
“‘这婆娘,牙齿比狗还尖,’老柴悻悻地骂着,没好气地道,‘你说咋弄?’
“‘要不,咱们把她也做了,也算替李司令报了仇。你说呢?’
“‘你这家伙,看起来老实,心比我还狠。可你想过没有,你要是弄死了她,咱们怎么给李司令交代?
“‘那你说咋办?’
“‘她想告咱们的状,不让咱们好过,咱们就先让她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看她还敢不敢去告;如果她还不死心,那咱们就说她是因为咱们批斗了她,所以诬告我们,抵死了不认。看她有什么办法?’说到这,老柴笑了起来。
“‘好主意,还是你聪明,东西现成,咱们这就开始。让她知道知道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另一个男人也高兴起来。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折磨房远山老婆的,我只知道,没过多久,房远山老婆就疯了……
“折磨房远山老婆的那个老柴你应该也见过,你到盐化总场那年他还在的,就是每年夏天,推个自行车卖冰棍那老头。从那件事以后,我再也没有理过他……”
李贺说到这,我眼前立即闪出一个身影,正是那个头发花白、老是穿着一件发黄的白衬衣、推着辆旧自行车、黑红色脸膛上沟壑纵横却总是挂着笑的卖冰棍的柴爷爷。
他怎么会那么坏?在我心里,他可一直是个一等一的好人。
我的心乱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确实不假。
李贺叹口气,又开了口,“也是经过这事以后,我给自己定了两条:一是找老婆绝对不找漂亮的;二是绝对不当官。我知道,我这也是毛病,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文革后遗症’。这些年,我一直是照这两条准则行事的,你也知道我老婆长啥样。不过话说回来,我对这一条早就后悔了,这两口子过日子,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绝对不能凑合,还是得找顺眼顺心的。如果不是你一直劝着,我早就跟她离婚了……”
“你不要想那么多,文革已经过去了。而且我相信,那么多人受了那么多的苦,没人会让悲剧再回来的。”
“那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把第二条也推翻?”
“我觉得你应该去。当老师当然也挺好,但我觉得,只有当官,才能更好地给老百姓办事,才能帮到更多的人。”
“那我再想想吧……”
电影开演后,她才步履匆匆地走进电影院。
里面光线很暗,想要辨出一张脸,估计至少也得走到一米以内,虽然正前方看不到人,可她依然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着,生怕有熟人会出现在视线中,幸好,左右两边同样一个人都没有,这让她的心多少踏实了一些。
盐化总场现在的这座电影院是6年前新建的,里面的格局就像一个“凹”字,占地面积很大,每年“六一”学校搞活动,全校一千多学生,再加上来为自己孩子鼓掌叫好的家长,那是很少能将它塞满并嫌它小的时候。平时,虽然只有每周六才放一场电影,但随着电视的普及,很多人宁愿在家看电视也不出门,所以电影院里常常连一半的上座率都不到,再加上看电影的人都喜欢往前往正中间坐,后面和两边便都空下了。
电影院的门是开在“凹”字洼下去那一块的正中位置的,进门后,她并没有往前往有人聚集的地方走,而是直接左拐再朝后走,朝大门左边凸出的那一片座位走去。
虽然眼前很黑,但远远地,她便看见侧墙与后墙拐角处的座位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黑影。
她径直朝那个黑影走去。
没等她走近,那人起身,当她快走到那人面前时,他张开了双臂:“我的宝贝,你终于来了。”
声音入耳,她稍稍迟疑了一下。
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是三年前那个夏天的夜晚,对于当时的她来说,这个声音完全是一个梦魇。
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年仅13岁的自己被这个声音的主人欺辱、丢弃后,从镇子外面哭着跌跌撞撞往家跑时的情景,月光下洒落了一地的泪……
再次听到这个常常让她从噩梦中惊醒的声音,只隔了半年,而且是在自己家里。他拎着一些礼物笑嘻嘻地上门,原来,他竟然是爸当年教过的学生,不光恭恭敬敬地喊爸为“老师”,还把他拍的照片拿给爸看,请爸指点。
“老师好!”她至今记得,这是他进门后的第一句话。虽然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但落到她耳朵里却堪比天雷,那一瞬间,她的灵魂似乎出了窍,剩在身体里的只有怕,而且过后,她根本就说不清自己怕的到底是什么。
再往后,等她的情绪终于平复一些,她发现,从头到尾,他竟然一眼都没有看她,似乎根本就不认识她。这不由不让她疑惑,难道,欺负自己的人不是他?毕竟这世上声音相似的人也有很多。这么想着,她的心情渐渐踏实下来。
一转眼,三年过去,她已经16岁,都上到高一了,虽然那个声音依然影子似的不依不饶地困扰纠缠着她,但在她心里,她并没有再把那个声音和王哥联系在一起。因为这期间,她在外面又见过王哥几次,他好像根本就不认识自己。
直到今年5月,爸去哈密开会时,王哥再次登门,她的麻烦来了。
那是5月底的一个星期六。那天放学后,她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离开学校,一边往家走一边商量着晚上在电影院门口碰头一起去看电影的事。家越来越近,一道走的同学却越来越少,等拐上她家附近的岔路口,已经只剩她一个人了。
眼看就要到家了,前面一排房子的走道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迎着她走来。当她刚看清他的脸,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到了她面前。两个人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她再次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魔鬼一样瘟疫一样噩梦一样的声音,“晚上,我在电影院最后一排等你。”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词能够形容她随后的慌乱,直到吃完晚饭,她仍是心不在焉的。最终,她咬牙做出决定,这样告诉父母,“今晚,由我来照顾爷爷,你们去看电影吧。”她的行为显然出乎父母的意料,母亲连着夸了她好几句。
也难怪母亲会那么激动,最近一两年,爷爷的病情越发严重。母亲整天得像照顾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给爷爷洗头洗澡、换洗衣服、喂水喂饭,处理他拉在裤裆里的屎和尿。外人如果知道,曾经在七角井叱咤风云的房远山,现在连大小便都已经无法自己控制了,真不知该挠掉多少头发喷出多少唾沫星子大发感慨。
父母出门后,她到里屋陪着已经睡觉的爷爷坐了一会,跟爷爷说了几句话——爷爷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说是跟他说话,其实全是她在自言自语——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门一推开,她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一下子绷得紧紧的,往后靠到门框上。那一刻她甚至忘了害怕。
“你是怎么进来的?”看着那个坐在她床上笑嘻嘻地望着自己的男人,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然是翻墙进来的,你又不给我留门。”他痞气十足地笑着,“我一直在你们家外面守着,看你姐你爸妈都走了,我想你肯定得留下来照顾你爷爷,想你一个人那么孤单,我干脆来陪陪你好了!”
“你出去——”她指着门喊,“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你要是喊人,我也没办法,只能跟你拼个鱼死网破,等人来之前,我先把你掐死,”他说着话,抬起双手,笑着比划出一个掐脖子的动作,“先掐死你,然后再掐死你爷爷,就算我被抓住了,有你们两个陪葬,我也不冤。”
她心一沉,顿时感觉脖子那紧紧的呼吸困难,似乎那双手已经掐住了自己。
“你别怕,我逗你呢。这么漂亮一个小姑娘,我怎么舍得掐死你。”他笑着,手往衬衣口袋里伸去,“我给你看样东西。”
“我不看,你出去。”这时,她的声音已经低了很多,像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坚定立场,她甚至扭过了头不再看他。
可很快,她的视线直了,就在她扭到一边的脸前,离她的眼睛最多15厘米,竖着一张挺括括的照片,没错,是大姐的照片。大姐的照片以前她看过很多,但没穿衣服的这还是第一次看到。
她慌了,她能感觉得到,自己的手在抖、自己的嘴唇在抖、自己的身子在抖,还有心,抖得更厉害,全都是羞的。
“你不是想喊人吗?现在可以喊了,不管谁进来,我都会把这张照片拿给他,让他也欣赏一下你姐的风采。”他看着她,气定神闲地笑着。
她说不出话来,直觉告诉她,这张照片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
这时候,她不光发不出声,连嘴似乎都张不开了,似乎残留在她脑海中的最后一丝意识也被抽走,她的心沉进了万丈深渊,就像一具没有意识的木偶。
“你要是不喊人的话,那咱们可以说点别的了。”他随手把那张照片往旁边的桌子上一丢,牵起她的手,走向她的那张小床。
他走到床边坐下,手一领,便让她坐到了他腿上。
“你要干什么?”当他的手抚到她脸上时,她的声音里有了哭腔。
“我要干什么你不知道?又不是第一次了,你装什么?你忘了,三年前,咱们‘天当被子地当床’那次?连不明飞行物都出现了。”他依然在笑。
她脑子里“轰”地一声响,仿佛一颗威力无比的炸弹爆开,把整个天地炸成一片空白。
他一只手撩起她的衬衣,另一只手不失时机地钻了进去,“来,让我好好看看,这三年过去,你是不是真的长大了?”话说完,那只粗大的手掌已经探到了她的胸部。
当时,全世界男人的公敌那个像两个小口袋一样能把女人的乳房完美地装进去名字叫乳罩的东西还没流行到七角井,所以他毫不费力便捉住了那两个让人神魂颠倒、意乱神迷的俘虏。
她记得,三年前,也是这只手掌,在她刚刚开始发育的胸前只是略做停留便挪开了,去扯她的裤子,可今天,就像被绳子拴住,它在她已经耸起得有模有样的双峰间反复移动,揉搓把玩,久久不肯离去。从他嘴里,还不断地发出兴奋的“啧啧”声。
当那只手挪到她裤腰上时,她抓住了那只滚烫的不安分的手,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可怜兮兮地问:“你真的喜欢我,想让我当你的女朋友是吗?”
看他笑着点头,她屏住呼吸认真地说道;“那你要答应我,你要对我好。”
三年来,不明飞行物出现的那个夜晚一直是她最大的心病,在她那颗小脑瓜子里,一直担心没有男人会喜欢不再纯洁的自己,她甚至想过,如果晓军不嫌弃,干脆就嫁给他好了。现在,如果他愿意对自己负责,当然还是跟他好。她的第一次已经被他拿走了,除了嫁给他,还能怎么样呢?她想不出别的出路。
她已经认命了。
事后想起来,她当时完全应该向他提出更多的要求,比如:他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她和他的关系;他不能影响她的学习,不能到学校找她,也不能到家找她;除了星期六的晚上还有星期天,别的时间他们不能见面;他必须对她的家人好一点,哪怕爸妈不喜欢他,还拆散了他和大姐,他也不能和他们起冲突;另外还有最关键的一条,那就是结婚前他绝对不能让她大肚子……但这些她当时统统没有想起来,她从自己乱成一锅粥的小脑袋瓜子里理出来的一点头绪,就是那么简单。就那少得可怜的一点要求,也得感谢是琼瑶阿姨的小说给了她启发。
不过后来,当这些问题一个个出现在她脑海中,她还是尽快和他进行了沟通,并最终达成了一致。
这里面,最后一条是她最看重的。通过她对这些年看到的听到的那些所谓丑闻仔细分析得出的结论:一个女人最大的罪恶或者说是耻辱是肚子大了,却找不到愿意和她结婚的男人。就像场广播室的乔花,就因为这个缘故成为了场里人口中的坏女人,快30了都嫁不掉。与之相反的是,一个女人可以随便找男朋友,哪怕找好几个,只要肚子不大,就不算事;当然也可以说,在你的肚子大之前,只要你能跟那个或某个男人敲定关于结婚的全部事宜,也不会有事。大姐、二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保证,一定会对你好,绝对不会打你骂你欺负你,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女朋友了……”他开心的笑声漾得满屋子都是,一边笑,一边动手。
当他的那只大手游向她两腿之间时,她闭上了眼睛。
“三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戈壁滩,现在已经成了一片绿草茵茵的芳草地了。”他笑着侧过脸看她时,发现她脸色绯红,两只眼睛紧紧地闭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她脸上那种温顺柔和仿佛对即将来临的厄运一无所知的表情让他一下子联想到屠刀下眼皮子都不眨安静地面对死亡的小绵羊。他的心不由自主地一动。
他曾无数次看到过禽、畜被宰杀时的场景:牛会奋力挣扎、哀叫,会流泪,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眼睛都是睁着的,绝对的死不瞑目;鸡会使劲地叫,还会像兔子一样使劲地蹬腿,想最大限度地给屠刀制造麻烦;狗会从喉管里发出一种颤颤悠悠的呜咽声,就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让所有在场的人心里发颤;只有绵羊,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般无知无识,即使面对死亡也能安静地做自己的梦……
过后他曾想,他爱她,爱的种子就是在那一刻播下的。
从那以后,每个周六的晚上和周日的下午便成了他们约会的时间。因为王哥坏名声在外,所以刚开始,每次和他见面时,她都会感到紧张、害怕。可时间一长,特别是当她完全克服了少女的羞涩可以自然而然地享受他带给她的肉体的快乐以后,她虽然还是她,骨子里却彻底地换了一个人。
王哥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他对她的好,都是表现在实际行动上的,每次见面,他都不忘给她准备一袋诸如杏干、瓜子、话梅、鱼皮花生、大枣之类的零食;跟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很温柔、很体贴,有什么事她确实不愿意,他也决不强求,到后来,她甚至已经可以随随便便地给他吊脸使小性子了;更让她感到兴奋的,是每个周日的下午,当她走出镇子,在约定的时间约定的地点神不知鬼不觉地坐上他的摩托车后,他总会把她带到一个不同的地方,有时是鱼池旁边半人高的芦苇丛,有有时是后山的石洞,有时是一望无际的盐堆旁,有时是戈壁滩上的硝坑……
总之,每次见面他都能给她带来全新的感受。
这才是谈恋爱,这才是“琼瑶式”的浪漫。她想。
到后来,还没到见面的时间,她都会不由自主地猜想,下次见面,他会把她带到哪里,会给她带来怎么样的惊喜……
她快步上前,悄无声息地滑入那个张开的怀抱。她能感觉得到,这是一个蓄满力量、火山般正待爆发的怀抱,是她所期待的一个能让她快活、满足的怀抱,同时也是一个能让她陷入深渊万劫不复的怀抱。
通过书本、电视、电影,她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七角井的世界却很无奈。
她还这么年轻,正是享受生活的时候,身处盐化总场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已经够憋屈的了,已经让她的生活因为条件所限少了许多精彩,剩下的除了单调便是乏味。
青春只有一次,她不能虚度、浪费自己最美好的这段时光。她没有理由不给自己寻找快乐,不让自己开心。
青春无悔,通向它的唯一坦途,便是找一个知心爱人,享受爱情的甜蜜。
“其实,你本来也不姓房,事情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从今天起,我不会再打你、骂你、折磨你……”他手里抓着一根铁链,轻轻地晃着,眼睛看着她面前的水泥地,在走神。
她有些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直到刚才走进外面那张大红铁门,甚至可以说,直到进入这间卧室之前,她还以为,和往常一样,今天一进门,他就会把那根拴狗的链子套到她脖子上,然后尽情地羞辱、折磨她……
对于痛苦,她已经麻木、习以为常了。
而现在他的反常却出乎她的意料,不光没让她感到高兴,反而令她不寒而栗。
难道他真的转了性?她不信。她的身子就像打摆子一样抖了起来,不用说,他一定是想到了更加歹毒更加狠辣的手段,肯定会比以前让她更加痛苦更加难以忍受。
“以后,你每年的清明节,还有阴历七月十五,也就是我爸的祭日,来我家到我爸灵前跪一个小时就行了。”没等她反应过来,他扔下铁链,拖着她的手,朝卧室中间那扇紧闭着的她从没靠近过的小门走去。
门一推开,她愣住了,她看见,里屋地上直杠杠地跪着一个人,一个她很少见面但一见面就要打招呼喊“龙姨”的女人。
龙姨怎么会在这?龙姨是哪时候进来的?难道龙姨跟自己一样也在赎罪?难道龙姨跟自己一样也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以前她和王善良的事龙姨都知道吗……无数问号烟花般地在她的心头绽开。
龙姨看着她,不说话,眼神里满是悲悯……
“就这么说定了。来,咱们先喝!”妈一手抓起桌上一斤装的白色玻璃酒瓶,一手把桌上四个玻璃杯拢在一起,倒白开水一样把一瓶酒匀到四个杯子里,然后,妈皱起了眉,有些不屑地看了一眼坐在她对面那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长条脸,再看看桌上的空酒瓶,“就这么点酒?”
长条脸意味深长地笑了:“莉莉,你别急啊,先坐下。”接着侧过脸,冲旁边一个浓眉毛点了点头。浓眉毛立即起身进了里屋。
“多的话我就不说了,我先干。”妈并没有坐,而是直接端起一杯酒,举到唇边,一饮而尽。这期间,她对面的长条脸,还有她斜对面的一个光头,眼睛全盯着她的胸脯,随着她刚才喝酒的动作,有那么一刻,她本来就高耸着的胸脯显得更加突兀挺拔了。
酒喝完,妈这才坐下,拿起筷子,目光在午餐肉、鱼皮花生、凉拌黄瓜、松花蛋四个盘子上一一掠过,最后夹起一颗花生米,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她斜对面的光头这时先将一杯酒摆到长条脸面前,然后又不声不响地端起一杯,干了;只有长条脸,仍定定地坐着,不理会面前的酒,饶有兴致的目光全洒在妈身上。
“强哥不是嫌少吧?”妈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又看了一眼从里屋走出的浓眉毛摆到桌上的两瓶酒,跟前面被喝光的那瓶一样,还是哈密大曲。在七角井各个商店里,酒的种类最少也有七八种,但场里人最认的还是58度的哈密大曲,虽然都说这酒烈,却不上头,是真正的粮食酒,价钱还便宜。
“今天能坐在咱们七角井第一美女对面,一起喝酒,非常荣幸,非常高兴。”长条脸强哥举起酒杯,笑着先朝妈示意一下,这才把杯子凑到嘴边。
四个杯子全空了以后,妈起身,又开始倒酒,两瓶酒,倒了满满的四杯。“咱们再来!”妈简单地说着,又是第一个端起了杯,半瓶酒“咕嘟咕嘟”白开水一样灌下了肚,放下杯子,仍是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样子。
妈喝酒的时候,三个男人的目光全都欣赏风景一样直直地盯着她微红的脸、饱满的胸,酒喝完,三个男人的目光更直了,脸上神色也有了变化,除了强哥,剩下两个都显出几分紧张。
而后,光头一筷子夹了好几块午餐肉,丢进嘴里,囫囵嚼几下咽下肚,“强哥、莉娜姐,不好意思,今天这酒我是不能再喝了,我得先走,今天是我的中班,再过一会就得去接班了,”他端起酒杯,脸涨得通红,但了解他酒量的人都知道,这显然不是刚才那小半杯酒的缘故,“上次喝酒就罚了钱,今天再喝多估计得下岗了。”话说完,他把杯中酒全部喝干,谁都不看,径直起身走了。
看光头走了,浓眉毛脸更苦了,手里端着那一满杯酒,颤微微地晃着,“强哥,我也不敢喝了。今天我们家米没了,老爷子把这事交代给了我。这一杯要是喝下去,我直接就睡这了,家里饭都吃不上。”
“瞧你那熊样。人家莉莉都喝了,你好意思不喝?”强哥看着他,乐了。
“以前哪这样喝过酒?强哥,你知道我酒量不行。要不这样,我分三次喝好吧。”像是喝中药,浓眉毛愁眉苦脸地喝了三分之一的样子,放下酒杯。
“算了、算了,瞧你那熊样,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吧,喝不了算了,赶紧回家买米去,省得明天上班师傅说我把你带坏了……”
“不就喝点酒嘛,就算我爸知道了也没啥……”浓眉毛双眉飞起,如蒙大赦地笑了。话说完,他真的起身,连杯子里剩下的酒也不管了。
那天后来的事,妈跟强哥斗酒,谁输谁赢,谁先趴下,外人都不知晓。总之,临出门前,浓眉毛看到强哥端起了他那杯少了三分之一的酒,和自己面前那杯酒摆到了一起……
“我请你看星星。”
“什么星星?”
“我现在眼前全是星星,来,你挨近点就能看到。”
“你酒量不大,胆子倒不小……”最后,浓眉毛听到的是一串银铃般的笑。
这事我并非亲眼目睹,但它的真实性却不容置疑。可以说,这事已经成为一段佳话,整个七角井,连聋子瞎子都知道,妈特别能喝酒,号称瓶子倒了她不倒。
妈酒量大?刚开始我有些怀疑,以前我也见过妈喝酒,还是在赤亭村的时候,她经常和那些哈萨克族朋友一起喝酒、唱歌、跳舞;到盐化总场以后,如果来了重要客人,比如白山伯伯,妈也会陪他喝一点,但喝得都不多。
有一次,我曾亲眼见证白山伯伯喝酒,是在盐化总场大商店。
当时还是暑假,才半上午,太阳已经像个烧红的火炉子,烘烤着大地。白山伯伯领着我,非要去给我买零食。到商店门口时,他抹着脑门子上的汗,轻声咕哝了一句,“今天这太阳,劲大得很嘛!”
白山伯伯的话一下子把我逗笑了,太阳跟人一样有劲?这话也只有他那样风趣的人才说得出。
买完东西,也许是酒瘾犯了,白山伯伯又买了一瓶哈密大曲。
我和商店售货员还有其他几个顾客眼睁睁地看着,他不用任何工具,就用自己的手,准确地说,是右手的食指、中指,在手掌的协助配合下,硬生生地抠开了铁瓶盖。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白山伯伯仰脖将那一瓶白酒一滴不剩地喝下了肚,好像那是一瓶白开水,好像他刚从沙漠里走出来已经渴了好几天一样;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白山伯伯舔着嘴唇,意犹未尽地随手将酒瓶往柜台上一搁,神情淡然,根本就不在意别人吃惊的目光和眼神;然后,其他人眼睁睁地看着,我和白山伯伯走出他们的视线,那一刻我心里特别得意,好像自己有了什么光辉事迹一样。这以后,我见过能一口气喝一瓶酒的人,但白山伯伯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能用两根手指抠开瓶盖的人,真不知道他指力有多强,真不知道他身体有多强健?
白山伯伯酒量好,可他说,妈酒量比他还好。而且,妈不光酒量好,骑马、抓羊、挤奶、放牧……妈干任何事都有模有样,哪怕再烈的马到她手里也会驯得老老实实,对此,他心服口服。
妈跟强哥斗酒的事具体发生在什么时间,我不知道。但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强哥是15岁那年的夏天,应该是8月初的某一天,记得那天广播里播的是中国体育代表团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举行的第二十五届奥运会上以16枚金牌、22枚银牌、16枚铜牌的战绩列金牌总数和奖牌总数第四位的消息。那届奥运会还让我记住了一个名叫拉维尼娅·米洛索维奇的罗马尼亚女孩的名字,她只比我大一岁,却在跳马和自由体操两项比赛中都获得了冠军。当时的她让没出息的我十分惭愧。10年后,我从网上再次看到了关于拉维尼娅·米洛索维奇的消息,是她为了赚钱在日本拍裸照,这不由不令我感慨万千。
那天中午,放了学,我东瞅瞅、西望望,提心吊胆地往家走着,虽然路上视线所及的每一个行人都被我排除掉了,可我的心仍揪着。我担心的则是路边林带或是某个墙角会突然窜出几个人,把我堵住一顿暴打,领头的,不用说当然是侯山。
这一阵侯山欺负我越来越厉害了,这跟小强家搬到哈密,再也帮不了我有关……
同时,这肯定也跟李贺被调到场办公室写材料有关。
我还听说,最初场里调李贺到办公室当副主任,他是很不情愿的,说自己当了那么多年老师,教书育人,已经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这个职业,不想去写什么材料,当什么副主任。我觉得李贺说的是心里话,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想想也是,如果他离开了学校,以后哪还有舞台,怎么展示他飞粉笔头百发百中的绝活?没有他,那些用剩的粉笔头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垃圾,又该是多么失落?只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李贺最终还是奉命改了行。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当别人以为李贺离开学校,一辈子就这么废了的时候,李贺却平步青云,三年后就由李副主任变成了李主任,又用了三年,李主任的头衔又变成了李副场长,成为盐化总场的实权人物之一。就为这,很多人感慨,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当官,当然,你得给他平台,不然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还有这种潜能。
李贺一走,除了那些粉笔头,受影响最大的应该是我,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如果班主任还是他,那么,那年我的期末评语上绝对不会有“该生学习不用功,有时还爱撒谎”这样的字眼。
说起学习成绩,我确实惭愧;但如果说到撒谎,这却不能完全怪我。李贺走了以后,侯山他们又开始明目张胆地欺负我,弄得我不敢去学校,还不得不编出各种各样的借口,这能怨我吗?
过了场办公室门前的十字路口,远远地已经可以望见甜水房,眼看就要到家,曙光就在眼前的时候,路边的树林带“呼啦啦”突然冲出几个人来。
我的心一沉,知道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你溜啊,你不是跑的快得很吗?怎么不跑了?”5个人站成一圈,就在马路边把我围住,领头的侯山盯着我笑,就像猫看着眼前被它擒住的瑟瑟发抖的老鼠。
我低下头,闭上眼,连牙都咬紧了。大不了就是挨顿打,这样的心理准备我早就做好了。
然而,意料中的拳头却迟迟没有落下来,耳边好静、好静,静得似乎能够听到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我睁开眼来,这才发现,在我和侯山中间,不知哪时候多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我,所以我只能看到他宽宽的麻将牌一样的背影,只能看到他身上那件满是油污的属于车队的蓝色工作服。
“怎么不叫了?刚才你叫得挺响啊。”挡在我身前的人开口,声音不高,一点都不凶。
没人说话,侯山不敢,其他人也不敢,刚才还得意洋洋的5个家伙,现在全蔫了,好像放了一个星期的菠菜。
“你们几个听好了,以后谁再敢欺负他,别怪我拳头不长眼,以大欺小。”那人沉声说着,伸出一只手搭到侯山头顶,同时脑袋前倾,脸几乎贴到了侯山脸上,“听到没有?”
“嗯。”侯山声音里有了哭腔,连眼睛都红了,估计是吓的。
“滚!”那人忽然拔高声,喝道。
很快,那5个家伙就跟打了败仗的逃兵一样,惊慌失措地从我身边溜走了。
“晓军,要不要我送你回家?”那人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长条脸,还有上面很醒目的两撇小胡子。他认得我?可他是谁?我脑子里乱乱的。
见我不吭声,那人显然会错了意,以为我不想让他送:“那你就自己回吧。以后谁敢欺负你,记得告诉我。”他冲我一笑,走到停在路边的一辆自行车旁,蹬上车走了。
后来才知道,那个长条脸就是强哥。
这以后,侯山他们再不敢惹我了,如果说以前每天上学就像奔赴刑场,那现在我的心情可是轻松自在多了,连学习成绩都一下子提高了很多。
这以后,场里关于妈和强哥的风言风语一下子多了起来,说他们在谈恋爱,甚至还有传言说妈和强哥在盐厂的麻袋房乱搞,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后来,还有人为这事专门去问看麻袋房的老犟头,以前看麻袋房的人是老孙,老孙莫名其妙从盐化总场失踪后,盐厂领导就安排老犟头接了他的班。
虽然面对这个问题,老犟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不知道,说没这事,可大家都不信他。一则,老犟头和强哥的爸是朋友,而且老家都在山东,老犟头维护强哥一点都不奇怪;另外,老犟头好酒,酒瓶子一拎,就算有人往他身边放个炸弹他都顾不上看一眼,别人去库房搞点男女关系又算什么?被问得狠了,最后老犟头甩下一句话:“这事老天爷知道,你们去问老天爷吧!”
除了那些我不能肯定真伪的传言,在我的记忆中,强哥跟妈其实很少在一起,印象里只有两次。
一次在暑假期间,那天,妈和我一起守在菜店——当时,妈的菜摊已经发展成了菜店,再也不怕风吹日晒了——正百无聊赖地等着顾客上门,忽听门外传来“嚓”的一声响,我循声向外看去,只见强哥骑着一辆崭新的黑色大摩托威风凛凛地停在店前。
我跟在妈身后出了门。
“走,带你兜风去。刚买回来的。”强哥摘了头盔,拿在手里,一脚撑地骑跨在摩托车上,两撇小胡子得意地挺翘着,看着妈笑。
“这样吧,你先带晓军去兜一圈。”妈想了想,回头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我脸上渴盼的表情让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以前,我坐过大汽车、坐过自行车,也骑过马、骑过牛、骑过驴、骑过骆驼,就是没坐过摩托车,每次看别人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般从马路上驶过,老是眼馋,心里就像有好多小虫子在爬,很想上去试试到底是什么滋味。
“这车买回来,除了我,你得第一个坐,这话是你说的;现在,你又让晓军先坐,我是无所谓,只要你记得答应过我的条件就成。”强哥阳光灿烂地笑着,看着妈,目光灼热,长条脸红得就像熟透的西红柿。我有些纳闷,今天太阳并不烈,应该没有热到这个程度,强哥肯定是因为买了新车激动的。
“只要晓军高兴咋样都行。”妈随口应着,牵着我的手走到摩托车跟前,扶着我帮我上了车。
摩托车很快便发动起来,“轰轰”怪叫着驶出去。我按强哥教的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不知从何而来的暖风从脸上小刷子一样轻柔地刷过去,带来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就好像妈的头发从我脸庞拂过。我细心地感受着这种舒适的感觉。只可惜,摩托车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还没等我把这种感觉体会够,车已驶过了盐化总场仅有的几条柏油马路,我们很快又回到了菜店。
“再转一圈,这一圈兜大点。”妈似乎看出了我的不满,不等强哥把车停稳,便下令。
“好!”强哥应得很干脆。
车很快又窜了出去。这回,按妈的吩咐,强哥围着盐化总场兜起了大圈子,从菜店出发先到场东头绕过水塔再向西走……然而,这次我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很快就低落下去。因为这次强哥走的是土路,路颠不说,车一过,还荡起漫天尘土,虽然这些灰尘大都被甩到了我们身后,可看起来还是不舒服。
摩托车一直向西,驶到西头的化工厂附近,三根又粗又高的烟囱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滚滚黑烟扶摇直上,但让人奇怪的是,这烟囱顶上似乎罩着个无形的罩子,使这几股浓烟只能升到半空就消散于无形,根本就影响不到盐化总场大家习以为常的丽日蓝天。过后我常想,盐化总场的那片天地真的是太博大了,不管人们如何践踏、污染,总是那样的纯洁,就像妈对我的爱。
摩托车回到菜店,我二话不说,主动下了车。
“我们时间会长点,没问题吧!”等妈上车,搂着强哥的腰坐好,强哥看着我问。
有什么问题?我撇了撇嘴,几年前,我就会看秤收钱了。
妈和强哥这一走,菜店墙上石英钟的分针差不多绕了一整圈他们才回来。我注意到,回来时,妈和强哥一样,脸红扑扑的,好像涂了层胭脂,或许她是为强哥买了车而高兴而激动。我还注意到,下车时,妈细心地从强哥肩头拈起一根金黄色的长头发,不用说那头发是她的。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忽的就是一颤。
这事发生三年后的1995年,我离开了盐化总场。那之后我再没见过强哥。直到20年后,在由李贺、房叔等几位原来盐化总场学校老师牵头成立的一个名叫“盐化家园”的微信群里,我再次见到了他。“天上轰隆一声响,群里多了个嘎强。”这是强哥被拉进群时说的第一句话,看他跟人聊天,人应该是在乌鲁木齐,在那给人开货车,混的不算赖。当时,我眼前一阵恍惚,似乎又看到了妈细心地从强哥肩头拈起一根金黄色的长头发,我心一颤的那一幕幕往事。细想,我心之所以会颤,是那一瞬间我觉得,有很大可能,我需要改口喊强哥“爸爸”——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印象中妈和强哥另一次见面是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强哥来的时候,我正在里屋做作业,而妈在外面屋子做饭。听得出来,那天强哥似乎有什么事、很急,一进门就和妈啰啰嗦嗦地说着。
因为做饭炒菜声音的干扰,强哥和妈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不清楚,但隐隐约约,好像提到了王哥。
听强哥和妈话里的意思,似乎那天是王哥的生日,王哥很想让妈去参加他的生日聚会,唱首歌、跳支舞,活跃活跃气氛,妈却不愿去。
“整天吊着个脸,看着就烦。你告诉他,晚上我得陪晓军,去不了。”直到饭做好,强哥仍不死心,仍在劝,也许是被强哥缠烦了,妈的口气冷了下来。
“我又求不到他,难不成,他来打我一顿。不还有你吗?”强哥出门时,妈的口气缓和了一些,跟他开起了玩笑。
这时候,妈肯定想不到,没过多久,因为我的事,她真的求到了王哥。虽然我不知道妈最后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但我相信,那代价一定不小。
那是八月初的一天。
广播里那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正仰着头看天。一架银白色花生豆大的飞机拖着一条粗长的白线正在我头顶从西向东移动。很久以前,我就注意到七角井上空有飞机来往出没,只是以前要少些,现在却多了,每天都能见到好几次。每次看到飞机,我常常忍不住会想,飞机上都坐着什么人,他们又长什么样,如何生活?飞在半空中,他们往下看,是不是能看到七角井,看到眼皮子底下的我?我想,如果飞机突然掉下来,掉到我眼前,我的这些问题肯定会找到一些答案,但这种事却从没发生过。
“谁在大商店门口丢了一串钥匙,请速到广播室来领取!”广播里传出的是一个听起来清脆悦耳有些稚嫩的声音。这个声音跟我平时听习惯了的那个甜美好听曾经被琪姐短暂代替过的女声完全不同。在我的印象中,我熟悉的那个声音曾经也很清脆,如黄鹂鸟婉转的啼鸣,后来那声音便越来越成熟,只是甜美依旧。打个比方,如果说陪了我10年已经听习惯了的那个声音是一朵绚烂美艳的花,那这个声音就是一个花骨朵,刚绽开第一片叶。
我熟悉的那个声音去哪了?我心里生出点失落,就连正在往军哥家迈的双脚,也好像一下子被人抽走了许多力气。这时我绝对想不到,几分钟后,我不光重新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甚至还见到了本人。
那一年我16岁。
一眨眼,我已经挥别过后经常出现在我梦里的80年代,进入90年代不知不觉也已经3年。如今回想起来,那毫无疑问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在我记忆中始终如金子般闪闪发亮,这样说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年代的我正处于人一生中最难忘的童年、少年时期。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不久,人心思进,手里又或多或少都有几个钱,不必为衣食住行用度发愁;更重要的是,那时候的东西吃得放心、穿得放心、用得放心,路边老人倒了有人扶、遇上什么困难有人帮、人生病了进医院哪怕口袋没装钱也会先给你看病,而“下岗”“商品房”之类的猛虎则还隐藏在人们看不见的远方,还没有和我们狭路相逢。人的心情好,心地自然也就善良。当然,那时候也有坏人,可那时候所谓的坏人,除了杀人放火罪大恶极的那些,剩下的放到今天来看都可以算是好人,一句话,那时候道德还没滑坡人还没大面积学坏,所以好人的标准高,非得像雷锋那样做一辈子好事才能称得上好人;而坏人的标准低,跟女同事随口开个玩笑都可能成为流氓。
此外,那时候的人也远没有现在这样贪婪,一门心思只想着挣钱,住一套房子想两套,有10万存款想20万。我常想,如果现在各个国家政策都能放开,允许13亿中国人随意走出国门走向世界,凭着我们这份永不知餍足的进取心,我们一定能够控制全世界所有的财富。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
总之,那时候我已经能够很清醒地意识到,我长大了。那段时间我最大的感受是饿、饥渴,但这种感觉跟口腔、食道、肠胃无关。夜里,无边的静寂、天马行空的想象中,伴着我的总有一个异性:玥姐、玲姐、皇甫苏……这让我心惊胆颤,却不能自已。
我的想象就像一只长着翅膀的大鸟,终日自由自在地翱翔在无底的蓝天白云之间,这样说似乎很美好,但事实上,大多时候我的想象就像一只患了狂犬病的狗,总是夹着尾巴、耷拉着脑袋、大张着嘴,嘴角还挂着亮晶晶的涎液,悄无声息地逼近那些毫不知情的女人,一有机会便会扑过去,狠狠地撕咬她们。我在想象中一次次地侵犯、伤害那些我中意的女人。虽然现实生活中,我对她们有想法没办法,可在我的想象中,她们对我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恭敬如奴。
那段时间,我甚至会对妈扔掉的染血的卫生纸特别敏感,虽然那被血凝成一团的卫生纸每个月都会按时出现,可它以前从来没有如此的触目惊心,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熟视无睹、若无其事了,就像窥见了一个不该知道的秘密,就像一个做了什么亏心事的贼,我的手心每天都是火烧火燎的。
“灯初上夜未央,来往的人多匆忙
我不要太紧张,和别人一模样
但是你对我望,两只眼睛大又亮
我开始失去了主张
风吹得路好长,一颗心晃呀晃……”
广播里郭富城的歌陪着,很快便到了目的地军哥家。
跟军哥相识的过程其实很简单,时间也并不长。有一段时间,当时还没放假,他经常在学校门口等朋友,每次见到我,都会友好地笑一下,呲出两排白牙,第一次我拉着脸没理他,后来就不好意思了。见我也冲他笑,释放了善意,下一次,他笑的时候又向我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也随着夏天温度的升高越发炽热,就像见到了已经认识很久的老朋友。
内心渴望朋友的我就这样对他有了好感,正因为如此,一个周末,当我在马路上很偶然地遇见他,他冲我招手“走,打牌去”时,我毫不犹豫地向他走了过去。而当时,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名字里也有一个“军”字,后来才知道他在电厂上班,比我大9岁,和强哥一样,是七角井小有名气的一个混子。
到军哥家时,一桌人正打麻将,还有几个人围在边上看。
“晓军来了,你坐。”军哥一眼瞭见我,一边摸牌一边招呼。
我搬张小凳在军哥身边坐下,这才仔细地打量起旁边那些人来,除了坐在军哥对面那个穿件黑T恤长发在脑后挽个髻长得很漂亮却老是低着头的瓜子脸,其他都是熟面孔,都是和军哥一起玩的兄弟。
“花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晓军……”军哥一边说话一边随手甩出去一张三条。
军哥介绍我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瓜子脸只是随意地扫了我一眼便把目光重新搁到了牌桌上,似乎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当军哥手上的三条落地时,“我和了!”她一下喊出声来,“总算是轮到我和了……”一边喊一边飞快地伸手去抓桌上的麻将牌,抹得白里透红的脸高扬着,一脸的得意。
瓜子脸声音出口,我的心便是一动。这个声音怎么会那么熟?可我分明不认识她。
“嘿——”军哥沮丧地拍了一下大腿,捡起自己面前的一张扑克牌,飞给瓜子脸:“这次轮到我点炮了。花姐你好手气呀,昨天是你一家赢我们三家,我就不信,今天我扳不回来。”
“有本事你就扳,别尽放炮就行。”瓜子脸笑得更开心了。
“花姐是事业不顺牌场顺!”旁边有人笑着说。
“乌鸦嘴,谁给你说花姐事业不顺了……”马上就有人骂。
“别提工作上的事,一群王八蛋,简直是气死老娘了……”
瓜子脸花姐变了腔调,板起脸开始骂人时,我眼睛一亮,已经知道了这人是谁。与此同时,军哥侧过脸,继续给我介绍:“这是花姐,咱们盐化总场著名的播音员、主持人,她的声音你总该熟悉吧!”他声音不低,像是故意要让花姐听到。
“都说新官上任一把火,谁想到,这第一把火就烧到了我头上……”也许是军哥的恭维起了作用,花姐又开始注意形象了,脸色和缓了很多,声音也和缓了很多。
通过花姐的牢骚,加上其他几个人的议论,我总算听出了点名堂,似乎是盐化总场又来了新的领导,新官上任,对很多工作都不满意,自然要启用新人,这其中就包括新的播音员。而新领导之所以不满意花姐,用花姐自己的话讲,肯定是嫌她老了,不值钱了。
“我18岁进机关,到播音室当播音员,一干就是10年,中间陪了多少领导,现在让我到办公室干内勤,还说是照顾我给我调个好位置。狗屁,不就是打杂吗?好他娘个腿,我才不干呢!爱咋咋?我病了,这他没话讲吧,先休一个月病假再说。”花姐愤愤不平地骂着。
花姐的话让我的心又是一动。从她的讲述中可以听出,她是10年前,也就是1983年8月初进的机关,而我,也是在那一年,也是在那个月份,却是在月底从赤亭村来到了盐化总场。这以后,她的声音陪伴了我整整10年,不夸张地讲,真的已经成了我以及很多七角井人生活的一部分。
牌局在继续。
我发现,花姐今天的手气似乎很不好,一直是输得多,赢得少,面前一叠扑克牌输光以后,她不甘心,问军哥借了一次,可还是在输。
我发现,军哥和他身边的上家、下家似乎一直在用眼神交流,他们之间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显得很神秘;
我发现,坐在花姐侧后的小四今天的举止也很反常,他的手就没闲过,有时候摸耳朵,有时候捏鼻子,有时候捂眼睛,而且比划出来的手势也是千姿百态、千变万化的。
也就一个多钟头的样子,花姐从军哥那借来的20张扑克牌就输光了。
“再给我借20张!”这会,花姐那张好看的瓜子脸显出几分焦躁,还有几分不甘,瞥见军哥嘴里叼着烟,她眉头一皱嚷开了,“赶紧把烟给我掐了。我说我怎么老是不和牌,都是你们抽烟,把我头都熏晕了。平时,我可是最闻不得烟味的。”
“好好好,花姐的话就是圣旨,别说你是不让我们抽烟,就是要砍我们的头,我们也没话说对不对?”军哥笑着把烟掐了。
军哥的做派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明白他怎么会那么听花姐的话。说起来,军哥最令我欣赏并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就是他吐烟圈的本事。这么想着,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
军哥深深地吸一口烟,然后把嘴嘟着噘起来,就像一只小猪鼻子,接着,淡蓝色的烟雾从他嘴里喷出来,成为一个向前匀速飞行着的小烟圈;一个还没消散,他又吐出一个,而且这个烟圈的个头要大些,向前飞行的速度也要快些,很快便追上了第一个,将它套住;紧接着从他嘴里又吐出一个,将前两个套住……我亲眼所见最多的一次,军哥一共把5个烟圈套在了一起。
他这一手,每次都能赢得大片叫好。
看其他人都把烟灭了,我赶紧处理手上的烟头,要说,我并不觉得抽烟有什么好,有多潇洒,只不过,大家都抽,我也不能落后;就连喝酒,我也是那时候学会的。
虽然屋子里的烟味淡下去,花姐的手气却依然没有好起来。眼见着,她面前厚厚的一叠扑克牌又一张张少下去,直到全部消失,鸟一样全飞到别人手里。
“花姐,这次我可不能再给你借了,这前前后后,你已经欠了我450块钱了。”没等花姐开口,军哥抢先说道。
“450,有那么多?”花姐瓜子脸上的笑就如同枝头被人惊起的麻雀,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一脸诧异,显得很吃惊。连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当时盐化总场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不过100多一点。450,绝对称得上是个大数目。
“我的花姐,你自己算啊,难道我还敢骗你不成?”军哥敛了笑,两眼无辜地看着她,脸上表情十分真诚。
没等花姐开口,军哥抢先又道,“你别忘了,今天咱们玩的可是10块的。一开始,是你自己说5块的不过瘾。”军哥脸上看不出什么,可他搁在桌子底下的两条腿,却在轻轻地自然地摆动着,似乎心下笃定,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
“我……”花姐顿时张口结舌,脸都涨红了,大眼睛里,有了慌乱、紧张的意味。
屋子里突然变得安静,墙上石英钟的“嚓嚓”声一下响了很多。
“你这么大声干嘛?花姐可是见过大世面的,还能跟你耍赖不成。”静了一会,军哥旁边一个人看着他,似乎在为花姐鸣不平,数落他。
“就是,你也太小家子气了。”另一个人随声附和。
“我,我哪有那么多钱?”良久,花姐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搁在桌子上的手,仿佛树上被微风吹着的叶子,颤巍巍地在抖。
屋子里静了一会。
军哥身旁一个人和他对面那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站起身来:“你们的账你们自己慢慢算吧。我还有点事,我就先走了。”他话音还没落下,对面那人屁股已经离开了凳子,“那我也走了。”似乎终于等到了撤退的信号,坐在花姐侧后的小四虽然是第三个起身,却是第一个转身出门的,我注意到,最后这段时间,小四的头一直埋着,不敢抬头,更不敢看花姐,一眼都没看。
接着,其他人也纷纷起身和军哥打招呼告辞。
除了仍在那坐着没动的花姐和军哥,我是最后一个走出军哥家的,出门时,我似乎听到花姐在小声的咕哝,“我真没钱。”声音显得可怜兮兮的;而军哥,在我带上门的最后一瞥里,仍稳稳地坐在那儿,脸上云淡风轻地笼着笑。
他脸上的表情让我的心多少轻松了一些,看样子,他应该不会为难花姐。
隔了几天,又去军哥家,花姐也在。一屋子人,还是在打麻将,只不过,这次军哥并没有坐在花姐对面,而是坐在她身后,帮她出谋划策。
“让你听我的,你不相信。”军哥的脸几乎贴到了花姐耳边,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在花姐腰上捏了一把。
“讨厌。你厉害好了吧!”花姐蛇一样夸张地扭动着身子,回过头给了军哥一个白眼,瓜子脸上笑意盈盈,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特别是她的声音,更像是在撒娇。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一动。我意识到,就在这几天中,军哥和花姐的关系,已经大幅度地拉近,近得不能再近。世界上关系再好的债主和欠债人,也不可能像他们这样。
又过了几天,再去军哥家,花姐仍在。这一次,花姐手里竟然拿着一根烟,一边打牌,一边姿势优雅若无其事地吞云吐雾,脸上表情也是格外自然,根本就看不出来,十几天前,她还特别讨厌闻烟味。
中间,花姐和了一把牌,她身后的军哥很得意地随口冒出一句:“到底是我的女人,就是聪明。”
花姐的眉头皱了起来,朝他翻了个白眼,一边“呼呼啦啦”地搅和着桌子上的麻将牌一边不屑地说道:“嘁,瞧你那德性,谁是你女人?”
“好好好,你不是我女人,你是我的女王好了吧?”军哥显然不想跟花姐争辩,自我解嘲地笑着,回头跟其他人说道,“以后,花姐就是咱们的女王,知道不?”
“对,花姐就是咱们的女王,大姐大!”有人随声附和。一个平时就喜欢开玩笑的家伙甚至丢下麻将,直接走到花姐身侧,学着电视里叩见皇帝的大臣,单膝虚跪,嘴里还大声喊道:“女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顿时,屋子里哄笑声四起。
我看到,花姐一脸兴奋,身子往后一仰倒到军哥怀里,“咯咯”地乐着;一边乐,一边从拖鞋里抽出双脚,跷起来,搁到她对面那人的腿上,那双趾甲染成红色白皙的脚丫,更是直抵那人的大腿根,被那人握在了手里;而军哥的手,这时也不失时机地揽住了她的腰,她却仍只顾着乐。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现在的花姐跟我第一次见到的花姐完全两样,甚至跟上次见到的花姐也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她学坏了!
过后我常想,花姐之所以这么快学坏,是因为军哥还有我们这帮坏小子吗?也许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更主要的是,那种坏,甚至还有比那种坏更坏的很多坏,本来就一直藏在她千沟万壑的心里,藏在她曲线妖娆的身体里,藏在她甜美好听的声音里。到最后反而是军哥还有我们受她的影响更多一些。
转眼便到了月底,眼看着,我们又要开学了。
那是一个夜晚。
那注定将是我终生难忘的一个夜晚。
录像开始前,白炽灯依然亮着、红色木门没有掩上、蓝色窗帘也还没有拉紧时,军哥就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今天花姐给咱们借了个录像机还有两盘带子,让咱们开开洋荤,看个录像。我把话先说清楚,今天这带子可是带彩的,你们谁还没成年,赶紧回家去,别跟着学坏了。”他的脸先是故意板着,显得很严肃、很认真,但话音一落,自己先笑了起来;接着又有人跟着起哄:“就是,毛没长全的赶紧回家。别学坏了。”
军哥笑。花姐笑。大伙笑。
我脸滚烫,跟着他们傻乎乎地也笑。脑子里乱乱的,好像有人在里面开枪放炮搅得一团糟;心里有一点点担忧、不安,但更多的是期待、是渴望。带彩的录像片,早就听人说过,也想象过,却从没看过。
红色木门掩上、蓝色窗帘拉紧、白炽灯熄灭、屋子里静下去,录像机的荧屏终于亮了起来,荧荧的白光闪烁跳跃着,如梦如幻……
接下来的一切,同样如梦似幻,我只记得,有一团火,先是在我眼睛里烧,接着便顺着血管烧到了我心里,烧到了我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每一个角落;烧得我浑身紧绷,开始身不由己不知羞耻地呻吟,和着身边粗重的喘息在屋子里到处流淌……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爆炸,就在那最危险的时刻,一只火热的软绵绵的手落到了我身上,耳边,又响起了那个熟悉的甜美好听的声音,“走!”这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似乎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却是无比清晰,比她以前从大广播里发出来的所有声音都要清晰百倍……
就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堆兜头又被浇上了一盆汽油,顿时烈焰腾空,燃成一片海,我相信,如果在我身上开个口子,让这片火海蔓延而出,一定会将整个七角井、整个世界焚成一片灰烬。我残存的丁点理智也在那一瞬间彻底化为乌有……
后来的事对我来说就像一个梦,梦里,似乎我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白色的海,鼻际充塞着一股我熟悉的奶香,海面上,还醒目地盛绽着几丛粉红色的刺旋花。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迷失自己。好些年后,当我花了一年多时间,费尽心机终于攻破当时的女友后来的老婆最后一道防线时,我才明白,女人的裤腰带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解的,如果你能轻易得手,你第一时间要想到的,不该是馅饼而是陷阱。
我记得,那是那学期我们开学的第二天。
傍晚放学回家时,我发现,面案上,扔着半团揉好的面,还有几根已经拉好曲曲弯弯蛇一样盘在那的拉条子;砧板上,有切好的辣椒和莴笋,还有一小堆肉。看样子,妈是准备做我最爱吃的莴笋肉拌面。心情刚好起来,可紧接着我又发现,妈此时窝在黑色单人旧沙发里,脸色昏沉得就像七角井刮沙尘暴时的天,那一刻,我耳边甚至响起了风沙“呼呼啦啦”从屋顶吹过的声响;更吓人的是妈的双眼,凶巴巴地正瞪着我。
我不敢多说,蹑手蹑脚就想溜进里屋。我可不想触她的霉头。
“站住!”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喝道。
我乖乖地站下,转过身,虽然内心忐忑,却是一脸无辜的表情,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知道该怎么对付她。
“这几天干什么坏事了?”她直起腰,厉声喝问。
“没有呀!”心里的鼓敲得更响了,可我的语气依然十分坚决,脸上摆出一副受了冤屈的表情。
“真的?”她歪过头,看着我,眼神更加犀利,如刀似剑。
“真的!”我一副想把心扒出来给她看的样子。我觉得自己装得很像,几年前,我就已经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地随口编瞎话了。
“你保证?”她追问。
“我保证!”我信誓旦旦地说着,同时抬起右手,宣誓一样举到空中,用这个动作来增强说服力。
妈看着我,好一会没有开口。她的脸色渐渐柔和下来,眼神中也多了些水一样的东西,像是见到了多年未见的亲人,她在走神,陷入了对某件往事或是某人的回忆。我不知道,到底是我的表情、动作,还是我的话让她联想到了什么。
好久,妈才缓过神来,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跟你爹真是一模一样!”
我正想接着妈的话问点什么时,妈却已经彻底从那种情绪中走了出来:“你没干坏事,那你跟那个花姐到底怎么回事?”她脸一板,语气重新严厉起来。
“没……”我的否认完全是下意识的、习惯性的,事实上,“花姐”两个字一钻进我耳朵,我就知道完了。可妈是怎么知道的?
“你还抵赖。你那个狗屁军哥都找上门来了,说人家要去派出所告你,抓你去坐牢。”
仿佛耳边炸响了一个“大地红”,我身子一下子软了下去。坐牢,这事情我可从没想过,一想起来就怕。可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军哥怎么能把这事告诉妈?花姐为什么要去告我?我脑子里一片昏天黑地。
“到底怎么回事,从头到尾,你老老实实给我讲。”
听完我的复述,妈眼皮耷拉着,沉默了好一会,似乎在想着什么对策。当她抬眼看我时,无名火似乎又一下子拱了起来:“瞧你那没出息样。你给我听好,以后我不准你再跟那些地痞流氓混在一起,我绝对不能让你学坏,听到没有?”
我赶紧木偶似的点头。
“进去写作业吧!”妈嚷。
我如逢大赦,快步往里屋钻。
“站住!”要进门时,妈又喊。
“天上不会掉馅饼,以后不管做任何事,你都不要想着占别人便宜。这话,你给我记一辈子。”
我在里屋心乱如麻地翻着书,根本没心做作业。妈也还在外面的沙发上坐着,没有动。
窗外的天渐渐地暗了下来。
当我把里屋的灯打开时,屋外的妈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犹豫了半天,我还是起身,悄悄地跟在了妈身后。
暮色中,妈在前面走得很慢,双脚迈得格外艰难,似乎膝弯绑了两根棍子,让她只能直杠杠地往前一步一挪。不过,妈走的这条路我却是无比熟悉。
和平时一样,路尽头,军哥家出现在眼前。我很纳闷,妈到军哥家干什么?肯定不是来跟他喝酒说闲话,也不会是来打麻将,更不会是为了看那些带彩的录像。我想,她一定是为了我的事,为了不让我坐牢,来找军哥和花姐求情。
在我的视线中,妈走到门前,妈抬起了手,然而,就在她的手眼看就要跟门接触的一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把她的手一把拽了下来,紧接着,妈脚步轻快迅捷,返身往回走,走出一段,她又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等我追过去时,妈已经不见了。
那天晚上,妈回家很晚。
第二天,盐化总场的混子间疯传着一件大事,头天晚上,王哥带着强哥和其他兄弟冲进军哥家,将他一顿暴打,还用刀在他脸上画了个5分硬币大小的“十”字,具体原因、具体经过没有往外传。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王哥的人冲进军哥家时,他家的门竟然是虚掩上的,一推就开。
更让人想不明白的是,军哥吃了亏挨了打,竟然没有去派出所报案,就那么认了。这事过后十来天,自觉无颜再在盐化总场混的军哥离开七角井去了内地。而花姐更是干脆,身边很快又有了一个新的男人。
这事能这么了结最好,当时,她和房嫂都是这么想的。
当她和房嫂一起小心翼翼地用轮椅推着房远山来到王渭生灵前时,她又一次咬牙坚定了决心,她记不清,今天,自己已经咬了多少次牙了。
她觉得,这次应该相信王善良。
事情还得从那天,她和房嫂在王渭生灵前相见时说起。她想,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房远山的亲人这么被王善良耍弄——哪怕房嫂不是房远山的亲人,她也不忍心见她受这样的折磨,孽是男人造的,凭什么债却要女人们来偿?另外,她也不愿眼睁睁看着王善良就这么越变越坏越陷越深。
“你爸的死真的跟房远山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怎么才能放手,我死行不行?”为了说服王善良,后来,她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
“害死我爸的事,房远山绝对有份,可他也不是元凶首恶。这样吧,清明节马上就要到了,只要那天,你们能把房远山推到我爸灵前,再替他磕个头陪个罪,从此我跟房家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以后你就再不用来了。”皱着眉头思考了好一会,他说道,话说完又把头转向房婶:“你也不用来了,那些照片我全都还给你。”
“真的?”她还没开口,房嫂抢先问。
“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我哄你们干什么?”他不屑地“嘁”了一声,接着道:“我爸的死,毕竟王玉成才是主谋,我找他算账去。”
当时,她仍有些犹豫,怕王善良说话不算数。
“你还不愿意?不管怎么说,对我爸的死,房远山是有责任的。如果他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活死人一个,我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他沉下脸,不高兴了。
为这事,她和房嫂前思后想商量来商量去,考虑了很久,最终达成了一致。
讨论这事的时候,房嫂显得很急切,看得出来是想尽快解决这事。这她能理解,不管怎么说,房嫂也有自己的生活,房玥的孩子已经生了,是个男孩,虎头虎脑的很像柴龙,非常可爱,虽然说一直是奶奶带着,可当外婆的如果一点心不尽,也说不过去。
也就是说,现在的房嫂比以前更忙了,肯定不想再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烦心。
她能够想象,如果房远山头脑清醒,是绝对不可能去王渭生灵前认错的。哪怕是她和房嫂替他磕头认错,其实也是让他受了委屈。好就好在,房远山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事都不知道,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也不会在意那点小委屈。
香烛这时都已点燃。
按照他的要求,她和房嫂把房远山的轮椅推到王渭生灵前,然后她们两个挨着轮椅跪下,用房远山的口吻道:“王渭生兄弟,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希望你能够原谅我。”话说完,她们开始磕头。按他的要求,她们得一连磕9个头,替房远山。
“一、二、三……”她一边磕头一边默数着,刚磕到第六个,眼睛的余光忽然看到,本来站在轮椅另一边的他这时走到房远山轮椅对面,弯下腰,左手伸出来,朝房远山下身探去。
“你干什么?”她直起腰,喝问。
这时候,他的左手已经扎扎实实地在房远山裆下抓了一把,开始往回收。
听到她的喝问,跪在她身边的房嫂也被惊动,停止了动作。
“哈哈哈……”他疯魔般得意的笑声响起:“今天我让你们带他来,除了让他在我爸灵前认罪,主要想证明一件事。你们知道吗?房远山的老婆以前跟我爸好过。那时候我还小,我记得他老婆曾经给我爸说过一句话:‘我男人,其实根本就不是男人。’
“‘那是咋回事,你们不是有一个孩子吗?’当时,我爸问。
“‘孩子出生以后,在一次战斗中,他那负过伤。’我听房远山老婆当时是这么说的。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可她的话我却一直记在心里。直到后来,我也有了女人,经历过那种事以后,心里就有了一种猜测。所以今天,我要证实一下。”
“你这个……”她一句话还没骂完便张开嘴定在了那儿,她看见,已经好几年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房远山忽然撑起了身子,一头朝着那张发出得意笑声的脸撞过去,“嗵”的一声,两个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然后,老人直挺挺地向前栽去……
她赶忙起身,去扶房远山。
而她身边的房嫂嘶叫一声,挺起身便朝捂着嘴退到墙边的王善良扑过去,疯了一般又喊又抓又打,很快两个人便扭在一起,滚到地上。
她把房远山重新扶到轮椅上坐好,又认真检查了一下,除了胸膛仍在剧烈地起伏,他似乎并无大碍。而这时,房嫂已经被王善良扭着胳膊压在身子底下制服了。
从房嫂的眼睛深处,她捕捉到了愤怒,她相信,那愤怒如果变成火焰,肯定能将整个七角井盐化总场的天空映红。她也相信,此刻自己的眼睛应该也是这个样子。
“放开她!”她的声音很冷,对王善良,她已经彻底失望了。
真的,他爱上她了,无可救药。
现在的她,完全可以说是他的作品,在原有的材质基础上,是他重塑、改造了她,并给了她一个崭新的灵魂。
是他让从前那个对男女之事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变成现在这个一到床上便风情万种的女人,这一点令他骄傲,有一种从所未有的成就感。
以前,他对自己的身体一直有着无比的自信,哪怕再强势的女人,不管刚开始怎样气焰高张地想将他降服,但最终的结果却是不得不哭爹喊娘地告饶,她的两个姐姐也不例外。可她不一样,刚开始和她在一起时,他发现,她简直就是个哑巴,哪怕脑袋顶着床头身子缩无可缩;哪怕泪水滂沱脸扭曲得变了形;哪怕手指苍白将床单紧紧地攥成一团,也紧咬着牙关绝不发出声音,就像一块没有生命意识的海绵,可以任由你揉搓挤压,不管你浇上去多少污泥浊水,也会默默地尽力吸纳。甚至让他怀疑,这很可能是第一次他用沙枣叶子塞她嘴落下的后遗症。
正是这点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与好胜心,他决心要改造她。
他的实践是从请她看黄色录像开始的。
那天,他早早爬起床,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井井有条,又特意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又出门买回来一大堆零食。想到过年都没有这么忙碌,想到就算见盐化总场场长都不会这么在意这么紧张时,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那是一盘翻录的已经被看过很多次外表很旧的录像带,外面没有名字,一放里面全是洋文,也看不懂,但这些并不重要。他想让她看到的,是里面的内容。
录像一开始,画面上便是一对金发碧眼身高体壮的外国男女,种羊种马一样“咿咿呀呀哦哦啊啊”地做着那事,不管男女,均显得无比地投入、无比的兴奋……
这盘录像看了一半,她就知道自己完了,受了十几年的正面教育才在思想上筑起的要当个父母所认为的好女人的堤坝只看了十几分钟黄色录像便彻底崩塌。
原来女人是这么回事,原来女人还可以这样活着,原来做女人可以这样幸福快活,仿佛一扇沉重的铁门在她面前敞开,虽然只是一条缝,却让她窥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录像没结束,他们已经抱到了一起,心照不宣地按照录像带里的姿势实践起来……
从她学着录像里的女人发出第一声呻吟,她的嘴便再没有闭上过。她那销魂的呻吟简直就是一曲生命的欢歌,是对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肉体的礼赞,也是作为一个女人身体本能的完美释放。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她奋不顾身地投入到那无比甜蜜无比美好的性爱之中,完整地把自己呈现给他,毫无保留地向他奉献了自己的一切。
也许是尝到了好处,感受到了“性”福,再往后,对性、对肉体的交欢、对男人女人灵与肉的激烈碰撞直至完美融合,她变得无比热衷甚至可以用贪婪来形容。每次见面,不等他开口,她都会很主动地贴过来,直接坐到他身上,两条胳膊往他脖子上一吊跟他撒娇,常常不等他有什么动作,她的手已经伸到了他衣服里……
这一点既让他觉得新奇又感到兴奋。因为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女人能像她一样把他一次次引向快乐的巅峰,让他忘记尘世所有的烦恼,从无趣乏味的人间直抵天堂,感受从所未有的幸福,也让他在感慨生活确实很美好的同时,深刻体会能做她的男人是多么的幸运。每次拥她入怀,都会让他想起书上说的“天生尤物”这个词,感叹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女人;每次交颈缠绵情到浓处,都会让他产生一种要把她碾碎成泥全部吞下肚的冲动;而每次云收雨罢,强壮如他都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无力感。
她,准确地说是她17岁的活力四溢的身体,就像一个陷阱、漩涡,让他一旦沉迷就无法自拔。
这还只是事情的一方面。
“你就是我的一切。”“以后我可就全指望你了,你发誓,你要对我好。”这些,是平时挂在她嘴边的口头禅。看得出,她是真心的,好像真的一刻也离不了他,稍微受点委屈就会掉眼泪,而这也让他切身体会到一种被需要的感觉。在此之前,他只知道有很多人嫌弃他,哪怕是那些表面上怕他的人,心里也是把他当成七角井盐化总场一害,背地里想起他都会往地上吐唾沫,恨不得他马上得个急病或者被车撞被雷劈死,要不,就巴望着他杀个把人犯个大罪让政府抓去一枪崩了。这些他都清楚,也不在乎。可现在,他忽然成了一个人的主心骨全部依靠,有一个人需要他全身心地去照料,倒真让他不习惯了。
今年已经33岁的他从来就不相信什么爱情,对女人也没什么好感。当初,他说会疼她爱她对她好,完全是顺口一说,根本就没走心经脑子。可现在,他发现,他也会关心人了。
他无数次地问自己,最终得出的答案是:他真的被她迷住了。
那天,当她提出要求,让他把她大姐的照片、底片全都烧掉时,他心里曾产生过一丝警觉。
可紧接着,她的话便让他完全放宽了心。
“从今天起,除了我,你不能再看也不能再保存任何女人的照片,我姐的也不行。除了我,你也不能再给任何女人照相。”说这话时,她显得醋意十足。
随后她摆出各种姿势,命令他拍完了整整一个胶卷,她似乎很喜欢拍这种所谓的“艺术照”,后来又让他拍了很多,就是这些照片,几年后给她惹来了很多麻烦,这是她始料不及的。而他当时也按她的要求,把她姐的那些照片、底片全都化成了灰烬。
也就是从烧那些照片开始,他更加在意她了。
特别是房远山死后,他偶然从一个小时候很关照他的老兵那里得知,他们当年之所以帮他,一则是看他可怜,但更重要的,这也是房远山的安排,房远山交代他们要照顾好他。
“我跟你爸那么好,当然想帮你。不过那时候,我工资也低,家里娃娃又多,想帮你也没办法,是房远山房场长,他拿钱拿粮票,让我帮着照顾你,还不让我把这些事告诉你……”
这是那个老兵的原话。知道了这一点,他忽然又想到,自己16岁那年,很突然就接到场里的通知,让他去化工厂上班,当时只觉得是天上掉馅饼,现在想想,很可能也是房远山的安排。虽然后来,他因为打架伤人被厂里除名,但那却不能怪当时已经下台的房远山。
想到这些,他心头不由百感交集,隐隐地觉得,房远山确实是个好人。父亲的死,可能都是王玉成的错,房远山并没有什么责任。他对房家的报复,似乎有点过了。
在他看来,活到今天,他做过许多坏事,但都只能算小错,真正违法犯罪昧良心的事,他只做过一件,侵害的对象,正是房玲。当时,他刚刚得知父亲死亡的一些讯息,一门心思盯着房家想报仇,而房玲成为他第一个报复对象,纯属巧合。
换句话说,他对不起房玲。
这以后,在房玲面前,他的气焰彻底塌了下来,只想对她好,也算是对房远山的一点回报。此消彼长,房玲在他面前却越来越随意,稍有不如意就吊脸、发脾气,不理他,让他又爱又恨却又无可奈何……
1994年,盐化总场发生的大事不少,但不管怎么排,房远山和王善良的死都要名列前茅。
房远山是那年4月19日去世的,据说,他之前曾经摔了一跤,然后便一直没有好利落,拖了半个月光景,到底还是没有熬过那一关。至于他是怎么摔跤的,房家人没有多讲,据外人推测,可能是房婶照顾不当所致。当然,对房婶大家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毕竟,她已经照顾了房远山那么多年,就算是亲闺女,也不会这么尽心。
房远山死后,地区来了很多领导,包括已经退居二线的王玉成,最后把他的遗体也拉走了,说是按他的资历、级别,他的骨灰应该在哈密地区烈士陵园安放。虽然房叔说,房远山生前曾交代过,自己死后一定要葬在七角井,葬在盐化总场,和已经长眠在这块土地上的战友们一起,见证七角井盐化总场的发展。但最后,房叔还是听了王玉成的劝。
王善良的死同样在盐化总场闹得沸沸扬扬。
房远山死后2个多月,也就是当年的6月26日,晚上,王善良也死了,既可以说死得轰轰烈烈、重于泰山,也可以说死得不明不白、稀里糊涂。
事情还得从盐化总场每个星期天晚上都要举办的舞会说起。
对于男男女女搂在一起扭来扭去,当时场里的中老年人绝大多数都持反对态度,尤其是那些白头发白胡子的老人,简直是深恶痛绝,一百个看不惯。而在场里,还有几个人,比那些老人家更讨厌舞会,那就是场保卫科的工作人员。
根据场保卫科的统计,每年场里发生的打架类的治安纠纷,有百分之六十以上跟跳舞有关,所以只要场里举办舞会,保卫科就得安排人加班到场维持秩序以防万一。
那天,场保卫科安排在舞会上值班的是一个姓常的小年轻,去年年底才从部队复员,因为找了关系,所以回来没多久就在保卫科上班了。
当时小常还没对象,所以舞会开始前,他已经把所有来跳舞的女孩子都瞄了一遍,初步选定了三四个目标;舞会开始后,他通过进一步观察,最终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一个长头发身材高挑皮肤白净的女孩身上,因为他发现,这个女孩不光漂亮,更重要的是跟这个女孩跳舞的男孩都不固定,似乎是还没男朋友,有机可乘。
打定主意后,小常把一个认识的小混混拉到身边,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先让他认准了那个女孩,然后又把他带出门,并且破例递上一根烟,开始了解那个女孩的情况。
等小常打听清楚,和那个小混混再回到舞场上时,场里平时就有仇怨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伙混混不知为什么这时已经闹了起来。所有跳舞的人全集中到了一边,空出好大一片场地,让那两伙人在音乐声和五颜六色的灯光照耀下解决仇怨。
平时,小常心气还蛮高,觉得自己是保卫科的,只要在盐化总场,走到哪都可以挺起胸膛,没人敢惹。可这时真遇上事,一下就慌了,不知如何是好。
那两伙人其中一伙有8个,领头的外号叫黄毛,小常认识,另一伙却只有5个,小常照过面名字却都不熟。都说人多力量大,黄毛一伙很快便占了上风;人少的那伙不愿吃眼前亏开始撤退,其中四个很顺利地夺门而出,最后就只剩一个长头发的瘦高个被几个人缠着没法脱身。
这时,音乐声也消失了。只有闪烁迷离的各色彩灯光束在那几个打斗着的人脸上、身上游走。
8个人一拥而上,瘦高个捱了几下,大概急了,直接从牛仔裤兜里摸出把弹簧刀,闭着眼睛乱舞起来。等他听到一声恐怖至极的惨叫再睁开眼时,只见面前两米处,黄毛呆怔着站在那,脸上似乎糊了一张白纸,灵魂似乎也出了窍,在他脖子上有一个血口子,滚烫的鲜血冒着泡从血口子里涌出来,肆意地淌着;而旁边的白墙上、椅子上,也喷上了斑斑点点的红。接着,黄毛的身子重重地倒下。
本来乱成一团的舞会这下倒是安静了。
“杀人了!”终于,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
这声尖叫显然提醒了那个瘦高个,拔腿便逃。
“抓住他!”这声尖叫也提醒了小常,让他一下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拿出电警棍——保卫科有枪的只有朱哥一个,剩下的配的都是电警棍,强压着心头的慌乱,第一个追了出去。
“抓杀人犯!”黄毛的兄弟们喊着,跟着小常也开始追。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大,就像一个银盘子一样扣在天上,洒下一地清辉。
“你给我站住,把刀放下。”因为知道瘦高个手上有刀,小常手握电棍却不敢追得太紧,但要眼睁睁看着他跑掉,小常又做不到,只能不远不近地吊在他身后,月光下,就这么追出了将近一公里。而黄毛的兄弟们“抓住他”“抓杀人犯”的嗓门很大,却没有一个敢往小常前面跑。
又追了一阵,小常看到,瘦高个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抓住他!”小常听到,黄毛的兄弟们在他身后喊。
小常看到,那个人真的堵到了瘦高个身前。
“滚开!”小常听到,瘦高个这么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小常看到,瘦高个已经变换了方向,开始斜着向前跑,可那个人不但没有闪开身,反而迎了上去。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放开我!”小常听到,瘦高个这时已经哭出了声。
小常看到,两个人一起滚到了地上。
“你放开我呀!”小常追到近前时听到,瘦高个还在哀求;“看你往哪跑!”那个人却在笑,身上散出一股浓烈刺鼻的酒味。
小常毫不犹豫地把电棍顶到了瘦高个脑袋上……
等黄毛的兄弟们赶到,把瘦高个跟那个人分开,按倒在地时,小常这才发现,瘦高个手上的弹簧刀这时正扎在那个人肚子上,连刀把都进去了一半,好像在里面生了根……
把那个肚子里的血一直往外涌却一直笑着说自己没事的人送到场医院以后,小常才知道,这个见义勇为的人竟然是盐化总场保卫科人人让他小心、众口一辞说坏的王善良。
当时,脖子上挨了刀昏迷不醒的黄毛也已经被送到了医院。
本来小常以为,黄毛伤在颈部,情况比王善良还要严重。没想到的是,经过抢救,黄毛没事,王善良却再也没有醒来。他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我没事”。
经保卫科上报,王善良很快便被评为盐化总场“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然后又被评为哈密地区“见义勇为”先进个人,事迹上了报纸,并号召所有人都要向他学习。
这事很多人觉得荒唐,可这世界就是这么荒唐。
总之,盐化总场的风云人物王善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
王善良死后,除了他的一干兄弟,没人知道,房家老小房玲是最伤心的一个。
王善良死时,复读了一个高三的玲姐正处在“黑色七月”前关键的最后冲刺阶段,去年高考,她的成绩距离录取分数线就不是很远,所以房叔对她今年考上大学抱着很大的希望。
可谁知道,这一年的高考成绩一公布,玲姐成绩比去年还差,而且退步十分明显。房叔房婶都以为,是爷爷的死刺激影响了她的学习。只有玲姐自己清楚,她之所以在高考前方寸大乱,全是因为王善良。
也只有她才知道,王善良那天晚上之所以会出去找朋友喝酒,而且喝得大醉全是因为她。
那天,他们吵架了。
说起吵架的原因,更是让人哭笑不得。那天是星期天,照道理是他们约会的日子。她去找他的时候只是想散散心,疏解一下心头山一样沉重的压力与负担。没想到,见面后,他竟然会埋怨她,马上就要高考了还出来玩一点也不着急,看他说话那架势和口气,感觉他比房叔房婶还在乎她的高考成绩。
说起来,她是理解他的。因为之前他们已经说好,她考上大学离开盐化总场以后,他也会尽快把游戏厅关掉,然后到哈密开店,再不跟人打架、再不干坏事,老老实实做生意、等着她毕业回来,两个人一起幸福地生活。因为他和她都很清楚,如果一直待在七角井待在房叔房婶眼皮子底下,他们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一起的。
虽然她理解他,可当时还是生了气,骂他不像个男子汉,“你怕什么?大不了我跟我爸我妈我们家脱离关系,只要我想跟你在一起,谁也拦不住。”当时她是这么说的,说完不顾他哄着她要她“不要生气”的示弱拔腿就走。
临出门前,她曾回头,看到他一副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她的心动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想过要回头,扑到他怀里。但当时她的一只脚已经抬起,等那只脚落下去的时候,她的主意又变了:“看你急,活该,就让你好好急一急。”
她想,干脆高考后再见面吧,先让他急几天。
就是这个念头,让她自责、后悔终生。
她相信,如果她当时回头,扑进他怀里和他言归于好,晚上,就算他出去喝酒也不会喝那么多,如果没喝多,凭他的身手,也不会就那么稀里糊涂就死了。
在盐化总场,没人把王哥的死与房玲联系在一起,却有人把他跟妈扯到一块。
王哥出事那天,半下午有人看见他进了妈的菜店。然后,妈把店门一锁便上了他的摩托车。两人这一走就过了很久,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哥死后,竟有人来向妈打听。
“莉娜,我早就听说你摔跤厉害,好多男人都不是你对手,怎么样,你敢不敢跟我去比试一下?”据妈跟人说,这是王哥当时的原话。
那天是王哥赢了,妈说,比试完他们就回来了。可她的话,大家都不信,私底下都说,除了摔跤,妈和王哥肯定还干了些别的事,不然王哥回来后不至于那么高兴会约了兄弟们一起喝酒。他们还传,说王哥以前一直垂涎于妈,却始终没有得手,死的那天大概是如愿以偿,可以瞑目了。这些却是题外话。
王善良死了,我本以为,他会就此成为历史,逐渐被岁月的风尘掩埋,很快便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后来才知道,事情根本就不是那么简单。
别人不论,单说我。我得承认,王善良对我的影响十分深远。后来有很多事情,我是在下意识地学他。有时,当我自认为很帅地做出一些“王善良”式动作,说出一些“王善良”式语言时,我甚至觉得,是王善良的魂附了我的体。
又过了很多年,我才终于醒悟过来,王善良根本就没有死,他的言行,通过我和其他一些人,仍在影响着盐化总场、影响着七角井、影响着这个世界。
像王善良那样的人是永远也不会死的。
我终于当上老大了。
那一天,我和铁蛋、大头等六人一起,准备去录像厅看周润发的新片。走过镇政府,远远地,就看到前边林带边上,蹲着一条吐着长舌的大黑狗。
是虎子,我一眼认出。
听说,王善良死后,曾经有不少人想把虎子领走,看家护院。虎子却谁都不跟,也不吃那些人丢给它的东西,整天在七角井遛来遛去地游荡,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大家猜,它是在找王善良。
“这哪是狗,简直就是一条狼嘛。”铁蛋“啧”了一声,道。
“你怕了?”我斜他一眼,不屑地问。
“我操。你不怕?有本事,你去把它宰了,我们让你当老大。”铁蛋一双小眼睛瞪得就像两颗玻璃弹,一边说,一边摸出把雪亮的匕首,递过来。其他人看着我,全是笑,似乎都想知道铁蛋这一军将下来,我该怎么收场。
“真的?”我脱口而出。
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点头。宰那条狗,比登天还难,大概,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我接过匕首,往口袋一塞,张着两只手,朝虎子走去。
“你真去啊!”跟我最铁的大头嚷开了,他肯定是担心我被狗咬,不想看我出丑。
我没有回头。这时候,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离虎子越来越近。我发现,才几天工夫,虎子就明显的瘦了,两排肋骨撑起一层皮,随着呼吸,瘪瘪的肚皮一起一伏,凹下去时,似乎都能贴到后背上。
距离虎子差不多五米的时候,它抬起头来,直视着我,眼神中满是戒备和警告。
我的心揪了一下,忙笑着喊:“虎子!”
虎子眨了眨眼。
“虎子。虎子。”我不停地喊着,期望能够唤醒它的回忆,想起几年前我和它一起玩时的情景,边喊,边慢慢地向它靠近。
虎子的眼神柔和了许多。我心中一喜,不用说,它还记得我。
“我爱你!”时间似乎又回到了四年前,我像是在使用催眠术一样柔声说着,并搭一只手到虎子脏兮兮的脑袋上,轻轻地抚摸。
虎子的样子越来越享受。我的心更加妥定,蹲下身子,在它耳边轻声道:“虎子,趴下!”
虎子真的就趴下了,它似乎很乏很累,或者是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宠,不一会竟歪过头,连眼睛也闭上了。
下手的时机已经成熟,可过后连我自己都奇怪,当时的我竟然心如止水,一点都不着急,而是继续,一下下,越发温柔地爱抚着这只没有了主人的丧家狗,又过了大约四五分钟,才不慌不忙地从口袋中摸出刀来。
刀尖抵住虎子的喉管,我胳膊、手腕齐用力,刀向前送,同时左膝往下一跪,牢牢地压住它的头,让它无法动弹。匕首从虎子的喉咙刺进去,并直抵心脏。虎子四只脚刨着地,却只是稍作挣扎就彻底地放弃了抵抗,整个过程出奇的顺利。滚烫的液体一股股喷到我握刀的手上,带给我一阵又一阵无比舒适的快感。我能清楚地看见,虎子全身都在抽搐;我甚至能感觉到,虎子的心脏在刀尖上的搏动,一点点地弱下去。
往后很多年,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为杀死虎子而内疚。直到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我杀它,可能也是成全了它,不然,它不会那么容易死在我手里。今生今世,王善良是它唯一的主人。王善良死了,它也不愿再活。
不知过了多久,我松开匕首,站起身来。虎子死了,虎子的死让我早早就明白了一个血淋淋的真理:不管眼前是谁,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换句话说,这世上,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相信。
“真够牛逼的,有资格当我们的老大!”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的铁蛋一脸的难以置信。
“老大!”其他几个人也凑着热闹,一起喊。
我长长地吁出口气,缓缓抬起那只沾满鲜血的手,举到眼前。顿时,整个七角井的天、地,周围的群山,全都没了踪影,满世界一片血红……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身上似乎有着无穷的力量,足以把世间一切全抓到自己手中。
与房远山、王善良相比,同样在这一年离世的龙婆婆却没有在七角井盐化总场激起多少波澜,虽然她是自杀,死得很有戏剧性、很有传奇色彩。
龙婆婆自杀的第二天,半下午我才得讯。当时,日落西天,盐化总场“老年之家”拱形屋顶的阴影已经把我和大头面前的棋盘整个地覆盖了。
消息传来,周围牌桌、麻将桌上的议论顿时“叽叽喳喳”地响成了一片,中间还夹杂着几声幸灾乐祸的哄笑。像是为了证实消息的真假,我想了一下,这才把举到半空中的一匹“马”随手一丢,起身就走。那匹刚刚落地的“马”被我顺脚一踢,“骨碌碌”地沿着水泥地向前滚出了老远……
“喂,你别走哇!这盘棋我赢定了。你跑什么呀你?”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已经连输三把的大头那气急败坏的喊叫声。
走出一截,想了想,我又拐向了妈的菜店,如果是别的事也就罢了,可这事,我觉得还是应该通知她。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现在是越来越不耐烦跟妈呆在一起了,连家的吸引力也淡了,经常连着两三天和兄弟们混在一起不回家,妈也不管,“男孩子不能整天圈在家里。”她是这么说的,好像真的没什么意见。
“你快滚吧。要是我喜欢,不要钱我都愿意;可要是我不喜欢,你拿多少钱都白搭。”离门还有两三步,就听店里妈在骂。
我忙站住。
“生什么气啊?反正你那闲着也是闲着,闲着还难受,不如借我用用,你也舒服,我也痛快,多好。”一个男声嬉笑着说道。
“好你娘个蛋。你妈那这会也闲着,你找她借去。”
“我妈?我妈要有你一半好看,我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听到这,我脸一热,转身就走。
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蹲了几分钟,等我看着一个男人脑门上似乎冒着青烟,悻悻地走出菜店,走远,才又走过去。
没多久,我和妈便到了龙婆婆的家。
院里,气氛并不沉闷,看热闹的人——大都是些熟面孔——仨仨俩俩聚在一起。盐化总场人爱看热闹是出了名的,没办法,这的生活太单调,他们实在是太闲,太无聊了!此刻,他们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冷着脸,一言不发只是听;还有的声音老大:
“一公斤鸡蛋四块八,又涨了三毛……”
“你老嫂子还不知道吧?昨天,我亲眼看见你家姑娘跟一个小伙子在一块,两个人手拉着手,有说有笑的,没错!老嫂子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我家那电视机,雪花大,杂音也大。老喽!也不知道你哪天有空,得空了,你一定得给我去看看……”
这些,都是跟龙婆婆无关的话。
“前两天我还见她跟她家小三吵架来着。老的骂‘我日你妈’!小的也骂‘我日你妈’!四只眼睛都是红的……”
“……昨天,她到我那拿了两条烟,‘黄果树’,说是送人,又说没带钱,非让我今天过来取。当时我就觉得奇怪,这盐化总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万号人,谁能得着她的东西?”
“这老刁婆就是精。不这样,谁上她这来呀?只怕,人臭了,生蛆了都没人知道。”
这些,说的都是龙婆婆。我思忖着,从说话的人身边走过。我觉得的后一种说法确实很道理。依龙婆婆的为人,即使是死,她也会安排好一切。她绝不会让自己受哪怕是一丁点的委屈。
看热闹的人中,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妈和我,冲妈点头。妈也冲他们点头。看他们的表情,妈和我的到来,似乎全在他们的意料之中。我知道,他们一直把妈当成龙婆婆最亲近的人。
进了屋,一股阴风迎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屋子里很暗,潮乎乎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森的东西满满当当地填满了屋子的角角落落,又雾一样笼上人的心头,让人觉得无比压抑。
除了妈和我,屋子里还有三个人。场工会的严哥,瘦长的身子竹竿似的立在床头,眉峰锁着,不无厌恶地望着床上躺着的龙婆婆,发现我们,他一咧嘴,模样怪怪地笑了一下;另外两个人,一个站在条桌边,背朝着我,似乎正在欣赏桌上那个带蓝花的旧茶壶,不必他转身,光看那宽阔厚实方方正正麻将牌一样的脊背就知道,这是场办的老姚,一个就会说“好、好、好”的老滑头;还有一个人,正埋着头在屋角焦灼地踱来踱去,那是保卫科的老吴,人送外号“二锅头”,酒量很好,据说全是为跟老婆吵架练出来的。这会,他踱着,嘴里还不停地咕哝着什么,声音不大,像是深知龙婆婆正熟睡着,怕吵醒了她。
床上的龙婆婆一身新衣,安详地闭着眼睛,染过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绾成一个不大的髻。富态的圆盘脸上,不知用了什么化妆品,血色未脱尽似的栩栩如生。她脸上的表情很怪,尤其是唇角,竟明显地挂着笑,是那种终获解脱的快意的笑,显得很欣慰,又像是在嘲弄什么;而那微蹙的眉,眼角掩不住的鱼尾纹,似乎又隐藏着淡淡的哀愁,对人世的不满。她的手,空空的两只手,一只平摊在腹部,还有一只落到床单上,像是要摘那朵粉艳的牡丹花——那浅红底色的印花床单也是簇新的。只可惜,这世上再好的东西也没她的份了,如果她还活着,这一点一定会使她倍感伤心。她的一双脚,脚跟并着,左脚脚尖指着屋顶,右脚脚尖却斜指着墙壁,像是不大习惯这么多人出现在她家里,看她,想转过身去。
我退开身,黯然四顾。屋子里一切如旧,依然是从前的零乱,从前的阴暗,从前的死气沉沉……就连床上的龙婆婆,也依然是从前的样子。我简直疑心,想伸出手去,探一探她的鼻息。
然而——
乌黑油腻的条桌上,两条“黄果树”旁边,摆着一个茶杯,两个安眠药瓶,都是空的;此外,还有一瓶印着骷髅头图案的农药,没有开封。
安眠药、农药,在小镇都不是容易找到的东西。显然,龙婆婆对自己的死早有准备,而且不止一种。
不知是谁拉着了灯,莹白的灯光依然是从前的柔和。人都坐下了,开始抽烟,香烟袅袅的,很快就笼罩了整间屋子。
龙婆婆如果现在还能坐起来,头一句话就是骂人,把这些在她房子里抽烟的人撵出去。我想着,心头又平添了几许凄凉。
若干年后,我常常忍不住回想,龙婆婆死时只觉得她很可怜,但细想想,妈的晚年其实比她还要可怜。虽然都是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她活着时有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想活了药一吃就死,走得潇潇洒洒,谁都不用管不用顾。可妈呢?她还得时时刻刻操心着我这个儿子,我那一家,并且不顾我劝阻还要照顾王师傅,这些担子,怕是到死都卸不掉。
这时,门“吱呀”几响,脚步声“嗵嗵”地,又进来几个人,仿佛一锅煮沸的水,屋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许多。大家喋喋不休地发着牢骚,百无禁忌地诅咒着躺在床上什么都听不见的龙婆婆,骂她只会给人找麻烦。眼看就是“十一”,她死得实在不是时候。
几个人吵嚷了半天,接着便商量龙婆婆后事的具体安排,中间还夹杂着几嗓子高声大气的国骂,一听就知道那是木工房杨木匠的声音,似乎是嫌太急,太仓促。
“搞不成,搞个屁啊!我就是一晚上不睡觉,也弄俅不出来啊!操,这是做棺材,又不是钉个小板凳,鸡笼子什么的。”
“不是我逼你。后天就是‘十一’,放假三天,你说,明天不埋,咋弄?”严哥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语气中满是抱怨。
“日他娘,这老刁婆,真是要整死老子啊!”
妈说晚上要留下来守灵,所以我只好一个人回家。
出了门,杨木匠那挟枪带棒的粗嗓门仍在我耳边乱哄哄地响。院子里看热闹的人已经散了,显得空荡荡的。天也已经黑透。一轮圆白的月亮欲坠不坠地挂在头顶的微云间,颤巍巍地似乎在抖。月华如水,洒下一地清辉,忧郁地笼罩着这个荒凉的戈壁小镇。此刻,这个在古代典籍中被称为“黑风川、鬼谷口、大患鬼魅碛”的地方,静得就像一片野坟地。
万籁无声。
沿着脚下一条泛白的起伏不止的灰土路,走出老远,我这才想起,今天,竟然没有看见龙婆婆的三个儿子。到底是母子,他们,真是太绝情了。人死如灯灭,就算再讨厌她,也不该到这地步。再有,没有看见龙婆婆最喜欢的那只大黑猫,却更是不该。
“喵……”凄冷的月光下,瘆人的猫叫如一支冷箭突如其来,骇了我一大跳。我仓惶地抬起头——二队职工食堂后院的墙头上,黑乎乎的一团,正是那只大黑猫。它看着我,碧幽幽的眼睛闪着碧幽幽的光,又是一声哀叫,似乎在向我报龙婆婆的凶讯。叫完了,只见它头一低,衔起一团什么东西,身子一蹿便不见了……
回到家,揩了头上的汗。吃完饭,又连喝了三杯茶仍不能安心。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久久地无法入睡,满心满脑的,尽是妈、我和龙婆婆的交往,还有她这一生。
第二天,我醒得不是很早。草草地吃罢饭,赶到龙婆婆家时,人已经聚了很多。
两个人正抬起棺盖。我忙上前,去看龙婆婆最后一眼。龙婆婆躺在做工粗糙显窄的黑漆棺材里,面色依然安详,只是灰黑了些。同时,我一眼瞥见,她脑袋旁边,搁着一堆吃食:馍馍、苹果、熟肉、整条的鱼……
我心一动。
来不及想什么,棺盖合严,敲钉声已经钝重地响起。两眼通红的杨木匠眉峰紧锁,一边“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边用力挥着榔头,想把薄薄的棺材板砸劈似的。
我退开身。旁边几个神色异样的人正低声议论着龙婆婆身边那些吃食,说是早晨一来就摆在婆婆枕边……
我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四下里找那只大黑猫,却还是不见踪影。
拖到半中午,盼望已久的“老解放”终于来了。棺材刚刚搬上车,天就变了。
往年这个季节一样,风并不多。可今天,风不光说来就来,而且越来越猛。眨眼间,仿佛千军万马疾奔而至,卷挟起的沙尘打的屋顶“唰唰”直响,骤然之间,屋子里一下子昏暗了许多。远处的荒山秃岭,连同整个镇子,全都颤抖着,发出“呜呜”的呻吟。
风一起,看热闹的人就像被风吹散的一股烟,一眨眼就不见了。现场只剩下严哥、妈和我,还有司机以及场里派来的几个工人。
“这老刁婆,儿子都不管,倒要我们来当孝子贤孙。”临上车,还有人发牢骚。
确实,龙老婆的三个儿子今天又都没有到场。据说他们都有很充足的理由。
我望着龙婆婆的棺材,思绪渐渐地远了开去:龙婆婆有三个儿子,她本不该落到如此境地,可这一切又全是她自己造成的。她谁都不相信,谁都不想依靠,不愿承担责任。于是,儿子们一走出学校就被她撵出了家门,找工作、谈对象、结婚、生养孩子,儿子们的事她没操过一点心,没出过一点力。她不愿为儿子们负责,儿子们自然也就不愿为她负责……
我叹口气,想,龙婆婆不愿委屈自己,坦然地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只此一点便很难得。
“老解放”在搓板似的戈壁上颠簸了三十几分钟,眼见着小镇被荒凉的戈壁越咬越紧、越来越小,墓地终于到了。
墓坑是上午才挖出来的,紧傍着龙婆婆丈夫的墓,浅得不能再浅。另外,棺材上的黑漆是天亮才喷上的,虽然已经烤干,但抬上抬下,没经几下折腾就刮掉了几块,狗啃了似的,露出木质疏松的板纹。
下葬的整个过程只能用“匆忙”两个字来形容。匆忙得有些不像话,匆忙得就像谁家埋一只瘟死的鸡。坟堆刚刚隆出地面,就有人停手;渐渐地,只剩我一个人还在添土。
风更大了。有人开始催我。还有人说怪话,我不得不放下锹时,坟堆还是软趴趴的,像一个面没发好的蒸馍。
自然没有墓碑,也没有准备鞭炮,只有妈昨晚用报纸剪的几刀纸钱,不是黄纸,所以看起来很不地道。烧化了,被风一吹,连点纸灰都没有剩下,也不知道九泉下的龙婆婆能否收到,收到了是否管用。
回程,风更猛了。然而,少了一副棺材,车大厢里的气氛比来时要好得多。几个人高声大气地聊着“十一”假期,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虽然化工厂已经很怪异地临时停产,可他们,像是谁也没有感觉到危机已经来临……
龙婆婆的名字,似乎已经随着她的人一起埋到了地下,再也没有出现。想想也不奇怪,像她那样的人,即使是死,也没有几个人会在乎,就像戈壁滩上一朵不起眼的刺旋花,开了败了,有几个人会关注呢?
那晚,我再次失眠。屋外飞沙走石,很大的风声;脑子里一样是飞沙走石,昏天黑地的。天将现曙,好不容易睡着了,却还是不安生。
冥冥之中,我似乎又听到了龙婆婆那凄凄哀哀的歌:
“人在世上什么搞?
难顶路边一棵草。
草死逢春又发生,
人死一去影无踪……”
所有的歌我都熟悉。它们轮番出现,纠结成一条绵绵不断的歌链,在空中招摇、在风中舞蹈。它们不停地向我招手、向我呼援,像是不愿离开这个熟悉的小镇、不愿离开它们的主人。可风却不管这些。我似乎听见它们被驱赶、被撕裂,粉身碎骨前绝望的挣扎呼号……
风不停地吹,越刮越猛。
第二天,中央电视台新闻报道:一场沙尘暴袭击了大半个中国,并影响到亚洲其他一些国家。我相信,那天夜里,一定有很多人听到了来自七角井上空的哀歌。
那是龙婆婆的歌!
“不行,你不能再这么鬼混下去了。”妈看着我,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边说一边微微地摇着头,似乎对我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行径很不满意。
“我也不想这么整天到处瞎转啊,地区水泥厂招工,有本事,你就把我也弄进去。”说起工作的事,我一肚子怨气,声音比妈还大。
过后回想起来,高中毕业后的那段时间,确实是我人生中最迷惘最难熬的一个时期。
对我来说,高考落榜其实早在意料之中,考不上正常,考上了才是真正的不正常。我们那一届,考上大学的有两个,让人诧异的是,这两只飞出七角井盐化总场的金凤凰中,竟没有我们班学习最好所有老师同学一致看好的班长卓雅。她可以去复读,多少还有点考上大学走出这个山窝子的希望。我呢,哪怕学校倒找我钱我都不想去了,去也是白搭。
问题是,不去学校我又能干什么?当时的盐化总场,最辉煌的时期已经过去,开始走下坡路,连年亏损,别说不招人,就连场里的正式职工都是人心惶惶的——“下岗”成了场里的一个热门词汇,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它。甚至有一种风声,说企业很可能会破产倒闭,然后交给一个跟场领导关系密切的私人老板重打鼓另开张。
“企业现在是亏损了,难道一亏损就得让工人下岗,让它破产倒闭?以前那么多年它不是一直盈利吗?谁能保证今年它亏损了明年一样还是亏损?再说了,场里办学校、办医院、办养老院……还养了两三万口子人,它如果倒了,那些机构谁养,那些人谁管?私人老板会管吗?全交给国家交给政府,国家负担得起吗?国家、政府不一样也得亏损负债?
“官一天比一天坏,民一天比一天刁,这才是大问题,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当年成千上万的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赶走的资本家,怎么现在正大光明又回来了?还是我们给请回来的,我也是个老党员了,可我真是想不通……”
我就听房叔发过一大通牢骚,据说,他还写了很多信向地委领导还有已经退居二线的王玉成反映情况,却什么作用也没起。场里白纸黑字写到谁下岗,谁就得回家;估计就算场子真要破产,房叔也拦不住。
找不到工作,除了吃饭睡觉,如果我不想在家闷死,就只能出去找人鬼混。
而且,出去鬼混其实并不像妈想的那样简单、逍遥自在,口袋没钱,光这一个坎就让人过不去。“我们几兄弟准备发起成立个大同社,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钱大家凑到一起花,初步计划是每人每月先交100块。你看你愿不愿意加入?”今天,祥哥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我知道,几乎场里人都知道,祥哥爸是盐化总场副场长之一,和他一起玩的那些家伙父母也都是些大大小小的领导,一个月几十上百块钱,哪怕场里几个月不发工资,哪怕他们都不上班不工作照样拿得出来。这也是让我奇怪的地方,场里有一种说法,说虽然场子现在是连年亏损,可场里的头头脑脑,基本上都在北京、上海等内地大城市买了房子。个中奥妙,场里还流传着几句词,大意是房远山、王玉成领导着一帮穷光蛋,XXX、XXX(盐化总场现任领导的名字,也包括我熟悉的李贺)领导着一帮贪污犯……
祥哥不缺钱,可我到哪弄钱去,我可不想自讨没趣找妈要。我知道,他这纯粹是不想带我玩了。
可我又能说什么?
“真的?你说的地区水泥厂招工的事。”妈眼睛一下子亮了。
“当然是真的了。”这个消息虽然还没在场里传开,可它是祥哥说的,应该不会假,他没理由骗我,不管怎么说,玲姐是我介绍给他的,就为这,他也该感激我。
这一年来,妈跟房婶的关系是越发好了,而我在房婶家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承认,跟以前不同,现在我主要是奔号称盐化总场“四大美女”之一的玲姐去的,而且她对我也挺好。记得,几年前她就曾问我愿不愿意娶她,那一幕,一直鲜活在我的记忆中。
而在盐化总场能够呼风唤雨的祥哥,之所以找上我,主动跟我交朋友,估计看中的也是我跟玲姐熟能搭上话。而我当时却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纯属脑袋发晕,觉得祥哥能高看我,我可不能不识抬举,所以很快便疏远了那帮老朋友,跟他搅在了一起。
而后,祥哥让我帮他跟玲姐牵线,交个朋友时,从他的眼睛,我已经读懂了他的心,他肯定也喜欢玲姐。
经过再三考虑,我答应了。而我之所以愿意为祥哥当说客,说实话,我当时真的是为玲姐着想。那一阵,玲姐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像一只被猫咬伤的小兔子,没有一点精神气力,情绪极为低落,除了我,基本不跟外人说话。
毕竟她的爷爷房远山才过世一年多,她还没能彻底摆脱悲伤,加上自己在家待业,找不到工作,人生没有方向,心情自然好不了。
这些我都能理解,只是看着心疼。
我爱玲姐,可我能给她的,只有口说无凭的爱,我给不了她一份稳定的工作,所以说我也没法让她幸福。
我想,如果玲姐成了副场长的儿媳妇,一定不用为工作发愁。
所以我告诉玲姐,认识了祥哥,让他在盐化总场安排个工作,就跟翻个巴掌、写个“一”一样简单。
根据我的观察,最初,当玲姐知道祥哥想认识她时,是有些犹豫排斥的,我都说得口干舌燥了她才答应,跟着我去了电影院,与祥哥见了面。
往后一段时间,玲姐见到我时,表情还很正常,每次都会主动跟我打招呼。
再后来,天知道怎么回事,玲姐看我的眼神就不对了,好像她没考上大学没有工作是我造成的,好像我欺负过她把她推下过火坑按进过油锅,总之,我是她的仇人,不共戴天。
我到哈密市工作的第二年夏天,盐化总场发生了一件大事,祥哥和其他两个人一起,轮奸了一个姑娘,也是盐化总场“四大美女”中的一位。那姑娘性子烈,当时就说要告他们,他们就打,用啤酒瓶捅姑娘下身,还想尽办法折磨人家。姑娘后来服了软、松了口,求饶说不告了,可回到家却被父母发现了异样。姑娘父亲性子更烈,管你是什么副场长的儿子,马上就领着女儿去了派出所。没多久,祥哥和那两个家伙就被判了重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心一阵刺痛,意识到那个姑娘的遭遇玲姐很有可能也经历过,只是她胆小,所以不但没敢去告发祥哥,反而屈辱地留在了他们身边。
我真的想不明白,祥哥是副场长的儿子,从小就受比别人更好的教育,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知书达理,怎么能做出那么龌龊那么卑鄙的事情?还是老话说的对:“人不可貌相。”直到现在,我对那些外表善良、忠厚老实的人戒心都很重,老觉得如果没有法律的约束,他们做出的事情会比那些长相凶悍的人更丑恶,更让人难以接受。
不过后来我又听说,祥哥出事后,他妈曾找到房家大吵大闹,说玲姐是个狐狸精,不要脸的臭婊子,祥哥都是被她给带坏的。对此,我很不以为然,当妈的向着儿子说话天经地义,如果不向着儿子,那才该被人戳脊梁骨,就像龙婆婆。而且,他妈骂玲姐那些脏话,以前也全都落在妈身上过,大都出自没占上妈便宜的男人或是嫉妒妈的女人之口。我早就有了足够的免疫力,所以一点都不在意。
直到第二年春节,回家过年时,妈又轻描淡写地和我说了一些有关玲姐的事情:先是交了个新男朋友,紧接着就发现自己怀了孕,不得不去打胎,男朋友也吹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祥哥出事前总算干了点人事,通过关系在七角井镇镇政府给她安排了个工作,虽说是临时聘用,但总算有了事做。
妈不知道,回家第二天我曾专门去找过玲姐,看着她略显疲惫沧桑的凄美容颜,我很想大声告诉她,“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可是,这个曾跟我在一张方桌上做过作业的女孩,这个曾和我一起在树林带拔沙枣树叶跟管林带的老头打游击的女孩,这个曾和我在一张床上睡过的女孩,根本就不愿搭理我。我只能怀着一腔心事,黯然回家。
再往后,还是从妈嘴里,我零零碎碎地又得知了一些玲姐的消息:玲姐虽然学历不高,工作能力却很强,在镇政府干了一年多就由临时变正式,几年后又调到了市政府某部门;还知道她结了婚,但过得并不幸福。正像妈的感叹:“七角井的孩子,从小就是被盐碱水泡大的,命都是又苦又涩。”
听了妈的话,也不知怎么回事,后来只要一想到玲姐,我总会浑身不自在,觉得是我害了她,但事实上,那时我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其实我是很少有那种一心为别人着想的念头的,可能这就是书上说的造化弄人。当然,木头已经变成了船,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估计也没人会相信我。
总之,高中毕业后的那段时间,我确实是一肚子不痛快。
再往后一周,我依然是烦。
转机就此出现:一张通知书发到了我手上,在很多人诧异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一样难以置信的眼神中,我幸运地成为了哈密地区水泥厂的一名工人。那一次,水泥厂从盐化总场待业青年中一共招了8个人。除了我之外,其他7个人,不是这个场领导打过招呼,就是那个场领导的亲戚,总之,都有着很硬的关系。
很多人无法理解,这不奇怪。因为在那之前,我的户口还在赤亭村,属于农村户口,而这次招工则必须是城市户口。我根本就不够资格——也是通过这个事情,我才认识到户口的重要性,开始关心起户口的事来,知道像妈还有我以及赤亭村所有人都是农村户口,而盐化总场虽然也在七角井的地盘上,同住一个镇子,场里却个个都是城市户口。也就是说,这七天时间,妈不光想方设法让我挤进了那8个人的大名单,还做了许多其他的事情,比如,把她和我的户口从赤亭村迁到盐化总场。
我不知道妈是如何做到的,但我知道,那一定很难、很难,肯定要付出很多东西,金钱之外,肯定还要受很多难与人言的委屈。
如今走在城市的大街上,相对街边林立的高楼大厦,相对一马路的豪车,相对街头巨幅广告牌里充斥眼球的奢华消费品和美女,我承认我不能算是一个成功人士。但对于现在的生活,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幸福,虽然在很多人看来,作为一个小工人,我所谓的幸福就像建立在沙地上的高楼,极不牢靠。
可我并不这么想。
活在底层没什么,只要有吃有穿,家庭和睦人都健康你就应该感恩。生活中哪怕感受到一瞬间的快乐你就有理由开口笑。我的要求很简单,就像尝过了七角井的盐碱水后,哪怕只是一碗清水你也会觉得透心的甜。
2014年冬日的一个上午,天气寒冷,阳光却格外灿烂,当我领着老婆、孩子从号称哈密首家五星级影城的“友好国际影城”看完3D电影《马达加斯加的企鹅》出门后,正好撞见西装革履、扎着领带、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哈密名企海珍集团公司总经理大刚哥。
他身后跟着的那人我也不陌生,是他以前在七角井盐化总场时的铁哥们之一,只是现在长头发全剃光了,脑袋瓷一般铮亮铮亮,肚子里像是塞了个篮球,骄傲地挺着,手里抓着把车钥匙,一看就像个好司机。
寒暄几句后,大刚哥告诉我,前不久,海珍姨带着他回过一次盐化总场,考察项目,并曾专程去看望了妈,海珍姨还劝妈搬到哈密来,随便到她公司干什么都行,但妈谢绝了她的好意,说王师傅现在这样子,没拐杖,路都走不成,得有人照顾。海珍姨走时想给妈留下点钱,妈也坚决不要。
你妈真是太要强了,大刚哥感慨了半天。
大刚哥的话把我的思绪又拽回了七角井,随着盐化总场倒闭,七角井镇政府也搬到了哈密市郊的开发区,鼎盛时期3万多人的七角井,现在只剩了几百人。再说妈,妈和王师傅没领结婚证,这些年却一直生活在一起。上次妈来哈密时,我曾专门和她说过这个问题,并建议,如果妈非要和王师傅在一起,就应该领个证,名正言顺地过日子。妈却说现在挺好,王师傅有退休工资,她有政府发的最低生活保障,钱够花;王师傅虽然少一条腿,拄个拐却不影响走路,也能给她作伴。总之,听她的口气,似乎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没有半个字的抱怨。
大刚哥还说,七角井盐化总场后面的荒山里,有着丰富的石材资源,天山翠、双井红、天山白麻、紫星云、棕麻、黑冰花等,他就像学说相声《报菜名》似的说了一长串石头的名字;然后他又说,这些石材分布广、埋藏浅、储量大、质地优良、花色品种多、加工性能和装饰效果优良,并且具有光泽度高、色差较小、抗折压度高、耐酸碱耐磨性强等特点,所以海珍姨决定与人联手,在盐化总场的废墟上建一个西北地区规模最大的石材厂。这次他们回去就是考察这个项目的。
大刚哥的话让我又想起很多年前外公给我讲的那个关于女娲的故事。
“那后来呢?”当我知道七角井是女娲的眼泪变成的以后,我曾追问。
“后来,女娲为了解除人类的痛苦,决定炼石补天。她从咱们后面的天山上采来五种颜色的石头,架起火来将它们熔化成石浆,再用这种石浆去补天上的窟窿,终于把天给补好了。从此,天下也就太平了。”外公笑着告诉我。
既然七角井后山上的石头连天都能补好,那贴地、贴墙就更没问题了。我相信,它们一定会受到全世界消费者的欢迎。
我也相信,海珍姨的石材厂一定能办成、办好,这么多年,她想干的事好像从来就没有失败过。
所以我也有理由相信,海珍姨的石材厂建成后,七角井一定能够重新热闹起来。
盛极而衰、否极泰来,一切皆有可能。
责任编辑 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