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组诗)

2017-11-13 15:58起伦
绿洲 2017年1期

起伦

相信(组诗)

起伦

秋天的落日

气氛酝酿得正好

地阔,天高,落日很圆

无限秋光

上演奔涌的黄昏

一切如此庄严肃穆

天空,南飞的雁阵

自觉

排列成一支义无返顾的箭羽

直指靶心

也许,是时间唯一可见线索

穿过千古忧伤的针眼

含在嘴里那一声无限留恋的叹息

不经意间滑落

几近无声

而峡谷

传来滚滚雷声

菊花

她没有悬崖勒马

而是携带所有的美仅有的美

托付给一片羽毛

那一刻,天上初生的白云,疼得掉泪

谁在说:伤心付诸流水,不要告诉秋风

一愣神,我便把秋光埋葬进眼帘

秋光浩荡啊,也是一个巨大坟墓

埋葬落叶,一个人的爱和一个爱人

她典当一生积蓄,譬如黄金

只为祈求上苍给她一个睡眠和一个好梦

她要一个梦里的约定

凉白开

再没有一杯绿茶这样的好心情了

自你走后

再没有一种暖色养眼养心

那种带一点甜蜜可以享用的失眠

也没有了。天气越来越冷

足以将一颗心冻成石头

何况面临即将到来的寒冬

求助于回忆取暖,是唯一途径

我祈求,沉默中

这条路能抵近并还原真实

自你走后

我只喝凉白开

在一种寡淡无味中看清自己

不会再有一杯绿茶的好心情了

也不想再有一杯绿茶的好心情了

总有一天,我会将手中这杯凉白开

喝得一滴不剩。或许,一下子全泼掉

然后盖好杯盖

永不回头

落叶

蛋糕通常为了欢聚或一个人生日

我用它来祭奠一段逝去的江水

从秋光浩荡,到秋风瑟瑟

这中间,一场冷雨打湿灵魂

写了这些年诗,很少错过秋天

而今年,不再赋予落叶任何象征意义

说偿还低处或大地恩典此类话

每一片落叶,必有不得已的无奈

我无法说出她内心的巨痛

与悲凉。来到江边

让江风参与我忧伤,是为了纪念什么?

叶子落下,曾经风华的树变得孤单而苍老

透过树枝,看到天空似乎更加高远

但我实在再没什么想法和心劲

试图接近一种所谓的崇高

在门源

我是追着油菜花魂到来的

在七月,在青海门源

我看到江南四月,所有死去的油菜花

奉天命,全部复活

响彻大地的笑

让黄金失色,让蓝得心悸的天空

差点捧不稳几朵白云

时空移步换景,简单而妙曼

而我产生某种幻觉——

那死于故乡的亲人、城市的情人或朋友

重逢在一个完全陌生之地

我按捺感动,赶紧辨认

清晰或模糊的面孔。惊讶于

自己突然开启的灵魂

穿越泪水而来的前生

在天堂,或者,在门源

桂花

谁在镂空黄金册页以安放灵魂香气?

走失的情人披着月色归来

孤单游魂,选择合理避让

在一个人,或一只夜鸟眼里

有些秘密很快随风飘散。有些

豢养成结石,成为一生说不出的隐痛

这些年,习惯在寒露之后霜降之前

将一些旧诗稿贴在窗上,这些寻人启事

需要人来认领。哪怕风霜雨雪

此刻,不开灯,就是为了让回忆这双手

平静拨开时光荒草。我不知道

自己渴望能够得到几分慰藉

譬如在一个梦里,或一些细碎花朵里

找到命运内部隐藏的欢愉

相信

我承认

风起时,我眼里就会含着泪水

怀念一个人

她永远停留在八月的最后一天

她成功用长眠镇住了失眠

笑出了泪,也哭出了泪

现在,我把旷野当作尘世

旷野之辽阔与平坦

把我的忧伤推送到黄昏以远

我愿人世静好

但我更相信那棵在秋风中持续行走的苦楝

它内心陡峭的信念已渐渐接近蓝天

结冰

结冰过程

是水剔除黑暗的过程

经年怨气吐出,其力

可毁掉一切形式禁锢

黑暗与怨气除去

剩下单纯、透明的自己

让我们看见

命运内部结构性欢愉

还有一种叫做忧伤的

暗物质

福严寺的银杏树

在福严寺。这棵银杏的叶子

是一枚枚金钱,积攒一年的财富

一半祭献给天空,一半偿还给大地

这棵当初受戒于慧思和尚的树

一千四百多年了,饮霜食露

把晨钟暮鼓,木鱼声和诵经声

盘踞在密匝匝年轮里,细细参悟

送走了多少方丈和僧侣

又迎接了多少信徒与游客

或许记得,或许不记得

但我必须记住这个深秋,赶来看你

十世前的故友。四目相对时

暖流涌在心里,呼唤沉默在嘴里

我抚摸树干,环绕三周

听懂你的语言,允许我取五十枚落叶

以安慰后半生。我心存感激

却只带走一片秋风

山中夜雨遇一只蝴蝶

这一根独弦,被落下的灯光和雨水

抚响心事。一只蝴蝶

伴随我们上山。这乌有之乡的精灵

无理而妙的诗眼,不可预测的未来

已飞越梦里的险境

“别怕,亲爱的。”我一边安慰你

一边想起一位失眠者临终的遗言

他一生错爱流水。下辈子

发誓当一个邮递员

喊每一棵柳树为娘子,把乌鸦当侠客

让自己灵魂分散,写成无数封信

每一封信里,都住着一只蝴蝶

立冬

须推开一扇窗,迎接你的问候

同时做好准备

接受斜风细雨中渐深的寒

这样一个节日到来,无非提醒

繁华过尽。那个在山径细扫落叶的

老人,眼眸里飘动的还乡的旗帜

已落下,并收藏心里

接下来考虑如何靠着回忆取暖

我同样在思考,该写首什么样的诗

诗里能安放下一盏灯和一炉炭火

有一双手,和一点力气

将彼此被北风吹乱的心,悄悄扶稳

石霜寺

石头上的霜迹,在秋阳暖暖照着时

收敛昨夜梦痕。我们到来时

石霜寺整个儿被镀亮金身。庙宇庄严

连围绕四周的树木都显得宝象森严

钟磬响起,梵音绕梁

诵经声让我们内心肃穆

时值正午,我看见

寺中香烟和附近农舍的炊烟

以相同曲线,袅袅升起并接近蓝天

我感动于此时此刻眼中看到的

和心中感受到的一切

譬如,寺前坪地晒着的稻谷

人间食粮,有比黄金更接近太阳的

颜色,让人温暖而踏实

朝圣出来,在附近农家吃土菜喝家酿谷酒

灵魂朴素而打开,敞亮且幸福

一如坪地啜饮阳光的稻子

松雅湖

预约的秋波,是情人笑出的泪水

风,柔柔吹动她眼眸小小的幸福

阳光慵懒的旋律,让人想起

失眠和留下的半首未写完的诗稿

有人结伴登岳麓,想用通向山顶的路

续上诗中最长一行

你走了,无望的中年

已在美与不美之间,豢养出疼和内风湿

让我更爱低处的风景。譬如松雅湖

松,是剩余的光阴;雅,一直没有找到的人生

如今被一个湖抱在怀里,连同我

江边

把一个节日过成尾声

晚风也赶到江边了

几个身披干净月光的人

将话题延伸到茶杯和夜色里

当然要多说些开心事,笑声随江波散开

间或也有沉重的,便出现片刻沉默

谁都不提及中年

中年有些敏感。像眼前这条江分开两岸

但我不知道,无望和希望

是否会在一个中年人内心平分秋色

我想像一把秋天的锯子,走向森林

你坐在我身边,话语最少

问你,浅浅一笑,说想起一个人笔名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上苍以我们不知的笔名

写下的一首诗。婉约或豪放,长或短

被另一些眼睛读到,被命运分解

谁都有疼得掉泪的往事

最好被流水送到昨日之远

有些话我不会说出

即便内心苍凉,也要苍凉得空旷

这样才好安放明天,或可能有的喜悦光芒

桃花潭

既然认定,这一潭秋水

喂养了前半生性格和三十年诗情

此生来与不来,都不会问

桃花,是否与去年相同

是否已委身三月的流水。要知道

李白那把利剑

也斩不断三千青丝变白的过程

今天,我的的确确站在你身边

更不会貌似哲学家,傻乎乎追问

如果此生没遇见你,我会如何

而此生遇见了我,你又会如何

一切美丽的错误或者邂逅

都是命运必然安排

那就让我临流观心,照亮自己灵魂

让我好好爱一个人

——借你一潭幽深接纳落日全部余晖

呵,桃花潭,为何一味沉默

是了,你吞咽了太多黑暗

忧伤的目光,又被寒霜轻覆

你——

拒绝一切虚假抒情

但我不能却步

李白已去千年,我不必感叹无人对饮

取一壶桃花潭水

邀来少东、瑟瑟、张战诸友

让几只中年的杯子同醉

我赠你们一枚随身携带的洞庭月

你们,在诗里错把起伦写成汪伦

雨中游靖港

你不知道吧?此前,我已两次来过

第一次,还叫芦江

我是初唐大将,受皇命在此

屯兵练武,保境安民

百姓感戴于我,用我名字命名这个港口

从此靖港,成为永久地名,兵家必争之地

时间如浩浩湘江之水日夜北流

一千二百年后,我与自己又在此相逢

我是湘军统帅,也是太平军首领

为一个朝代风雨飘摇的江山

陆上水中,激战得不可开交

没有响器,却是最精彩的表演

一浪高过一浪的剧情,沉淀在史书或小说

都是扣人心弦的一页

毕竟战乱悲苦,人心思稳

百姓手捧的那只饭碗,除了油盐柴米

最愿装下的,海晏河清物丰民足

第二次我来,是腰缠万贯的商贾

我见识了靖港,依水就势

建立起来的集市与通衢。西来的挑夫

东去的马帮,南来的车队,北去的船列

一时繁华似锦,津津乐道百年

呵,这次我来,以诗人身份

是起伦,是远人,或者袁剑虹、范亚湘

一场穿越千年的雨,与我邂逅

靖港着一袭云淡风轻,迎接我

雨过天晴,静美安详。原来我与湘江之约

是来此打捞历史沉寂的片断

装点雨后诗空的彩虹

雨中的靖港

本该为一场别离预定的雨

因何,提前到这诗的聚会?

我毫无心理准备

悲伤的情人,已独自走进秋天深处

除了我,所有人都认为这雨来得正好

添了一份浪漫,多了几分情调

我的心,像这洗亮的青石巷

藏着不便言说的旧痛,又被太多欢快的脚步

践踏得痉挛。有些故事要永远尘封

今天,我参与到这晶莹和声

完全成为别人的诗行

心中隐密的旋律,有一朵被秋风带走的远方

去乔口赴杜甫之约

时光擅长移花接木,片刻假寐

便让乔口替代了靖港

雨,稍有迟疑,没跟上大巴轮子

原谅我不能等你了。老杜甫从旧京出发

远道而来,摇一橹乌篷,抵达乔口已等我千年

我得陪他进长沙,湖湘之地别无故人

我说诗圣,此来何为

先前屈原来过,采尽湘水灵韵,赋成《九歌》

最终抱恨投江。即便死,也将浪漫主义进行到底

稍后孤愤的贾谊也来了,怀揣的心思

深得无解。岁月的罡风早将他背影吹散

老杜啊,你认为你的现实主义

能够改变一个颓败朝代的现实么?

看来乔口的风有神启,让你清醒了

等我赶来,你羞愧得也隐入历史深处

独留下一首给我的诗,镌刻在石碑上

老杜啊,其实不必走得这么急这么早

等到我来,乔口已如此平和安详

百姓食有鱼居有屋出有车,接待你的美酒

热辣得直逼诗的高度……

唉,可惜你无缘无福,走就走了吧

我看到的柳林湖,每一朵浪花都藏着深意

懒得去解读了。暮霭是越来越浓

即使沿着回忆的栈道

也见不到乔江书院的三贤。不如回到现实

现实是——夜空无月,而主人殷情

这群从四面八方集结于此的诗人

要用诗行,用汉语内部的光芒

在乔口,在各自心空,画圆一轮明亮……

黄果树瀑布

比拟生命的绝唱

比拟爱情的义无返顾

都是泛泛陈述。造化的曲笔只可意会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布局谋篇的

都是跌宕起伏的大文章

近前,水雾迷濛,太阳分娩的彩虹

是众生瞩目的锦句

千里之外的隐隐雷声

是天涯孤旅者胸腑中按捺不住的激情

领悟

领悟是平静的,与痛无关

痛的是,秋风渐凉时仍然错过的风景

日历撕不出闪电。一些发黄的旧照片

偶尔被发现失去了昔日光彩

隔夜茶泼掉,陈年酒值得珍藏

有些习惯能改就改掉,不再曲意求同

我总在夜里来浏阳河堤漫步

莫不是潜意识里一直找寻自已身世

或与一条藏在暗处的江那些相同属性

今夜,发现了我们之间本质的区别

渐渐强劲的风,将江水吹起三尺浪

我只看到一种假相。我命令风

在离我半米远处停止吹拂

我不让它掀起衣服下摆,更不让它吹乱怀想

我一潭秋水的心,只为一场干净的雪空着

红枫

说出了秋天,也说出自身

说出镜子里的光芒

会轻松些么?风吹着草叶的晨霜

微茫在天空也在流水之上

接近深渊的灵魂,也接近梦的哀感顽艳

我曾用一株红枫记住一个人生日

如今舍弃了爱情的颜色

谁还愿意守着一树秘密度过余生

唉,我一直扪心自问,像问过路的陌生人

——说出了蝴蝶与火焰

接下来的沉思便是琴弦上的拐弯抹角?

河边偶遇

云朵收拢星星而凉意泄露

月光义无返顾洒向河面像一纸盟约

我不当证人,只想避开众目睽睽

循一己清欢,走向童话的B面

可你从一首诗里款款而来,是月中仙子吗?

一袭连衣白,牵一只温驯的月亮

擦肩而过的刹那,河堤的枯柳返青

但晚风屏住呼吸,江水忘记流动

夜色里暗藏的惊雷

竟是我憋在胸中迟迟不能喊出的名字

为何总是克服不了这难以忍受的陈规与老套

一部爱的交响,经由快慢交错的音符

释放了全部快乐与悲伤

接下来该打上休止符,享受无边孤独和沉默

为何灵魂按捺不住心跳

又要从一章完成的八股转向一首美妙之诗

在这崇高的告别之后你还想表达什么?

活法

活法是什么法?

——加法、减法、乘法、除法?

谁能看到一个明晰的等式

用青春赌明天的人,生活在别处

膨胀的野心,被平方、立方、N次方

成几何级数增长的虚幻砖块

垒成一座海市蜃楼

当流浪诗人厌倦漂泊

还乡之路,是一条减法运算规则

一棵减去梦想的树,也减去多余叶子

果子偿还低处。秋风涂满天空

大地上一切持有秘密的事物保持缄默

曾经的爱恨像浓雾

被阳光做减法,慢慢稀薄

接下来的雪能抹去尘世所有脚步吗?

诠释大道无法的雪,不等于零

最终也是一掬泪水,归于宿命

在盛夏想像一场雪

天山积雪有佛陀的禅定与冷静

渤海湾的风,妖娆在自己的清凉里

可短暂享用,如夜店的欢声笑语

不可能带回家。长沙盛夏

是猛火一遍遍熬制的中药,有不堪言说的苦

难免让人怀念冬天,爱上一场想像中的雪

我甚至已站在浏阳河第九道弯的堤上

张开双臂。呵,雪在空中飘着,有影

落入河里,无声。像美女一个个走过身边

让人想入非非。但我心

始终比广袤大地还要清白。最多

从一场雪辽阔语系中找到一点可怜的诗韵

至于爱情和故事,不属于我这两手空空的人

暴雨

最先是长沙一场暴雨,华容新华垸决堤

武汉成为一片泽国。暴雨又追赶着到了北方

央视名嘴的滔滔像蝴蝶翅膀掀起风暴

诱惑诗人的畅想——海上暴雨

将上演怎样的恣肆汪洋

此刻,一场暴雨以预告的方式真正来临

海面被越来越浓的雾锁住

我伫立临海的房子玻璃窗前

能看到的,海岸落叶乔木的癫狂

和几只不曾上岸的渔船,欲挣脱锚绳牵制

重归大海深处。我知道

胸中暗藏的煤块已被渴望点燃。更明白

纵有一千个理由,最终也只能用狂想参与大海的狂欢

在海边

仪式感太重的修行难免带有强烈暗示

譬如有人用余生搭建教堂,竣工后又让它付之一炬

像落日最后的辉煌洒向海面,熊熊大火

让群山眺望者心存敬畏

晚风总先于黑夜到达,海鸟栖息在海盗吉他的琴弦

穷人不奢谈理想。流浪的水手回到故乡

梦见天堂的牡丹

责任编辑 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