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人人都有一个悠闲的午后

2017-11-13 15:51短篇小说王小王
广西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恐惧

短篇小说· 王小王著

天空是方的,在窗子里。你看遍美景,终有一天会突然发现最好的风景就在眼前。人不动,风景动给你看,只天空有这个耐心。它还会逗你,假装不动,上一秒,下一秒,闭上眼又睁开,它还是那样子。一朵云暄腾腾地横在那儿,现在它什么也不像,要说像什么,就是像一团新棉花。他鼻子有点儿酸,新棉花的味道冲进去了。怎么平白就闻到真切的味道了呢?新棉花离他那么遥远,远到相距四十多年,他小时候,那年过年他穿在身上的棉袄,母亲亲手絮进了新棉花……更远到千里外,母亲在那儿,在泥土下面,在一个小盒子里面。小盒子是纯金的,别人不知道,只有他知道。金玉其内,外面还是一层楠木。他亲手捧着,山路崎岖,沉得他满头是汗。当年他在家乡当官,带头把入土的母亲又请出来火葬。他怕母亲怨他,用个金盒子买她的原谅,手捧着金盒子,他内心忐忑,不知道她原谅了没有。他得了表扬,而后很快升了官,他就当母亲原谅了,有些心安理得。他叹口气,不再想新棉花。想新棉花就要想母亲。母亲是永远的新棉花,又暖又贴心,裹在身上就幸福。金盒子连半朵新棉花也不值。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感到惭愧。

再看那天空,它就变了景儿。它一点一点地变着呢,不让你察觉它的心思,可是突然你就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云变了姿态,可云还是云。你在某一刻回头一看,发现物非人也非,似乎自己也早就不是自己了。可自己也还是自己。

一大团云散开了,变出好多的人脸来,热热闹闹地挤着。有大胡子的一张侧脸。有长一对招风耳的胖脸。有瘦削削的女孩子,细细的脖杆儿上顶着上扬的尖下巴。还有戴小丑帽子的,那脸却是向上仰起的,起先鼻头还不明显,你越看它像小丑,那鼻头也就慢慢变得越大。你想着什么,就看到什么。此刻他竭力想欢快,就看到让人欢快的。你也可能看到别的。云会模仿世间的一切事物,但它永远造不出新的。是新的也不被人所知,人们只认识自己知道的。故而所谓“天启”都只是人给予自己的托词。

他翘起两条腿,双脚一蹭,蹭掉了两只鞋,摆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腿蜷着,左胳膊支起来,手掌托着左脸颊,撑着脑袋,努力想要彻底惬意起来。像小时候躺在草地上,牛在旁边吃草,他也吃草。揪起一片草叶来,在嘴里嚼,或者干脆不用动手,支着胳膊侧躺着,一探脖子,就叼住脑袋边儿的一叶儿,门牙一合,就扯了大半截下来,边嚼边卷进嘴里,像牛一样。那时候他不觉得他和牛有什么不同,牛是生产队的,他也是生产队的,牛干活,他也干活,牛吃草,他也吃草。他的企盼似乎也和牛一样简单。可他那时候是个真正的人,还是现在是个真正的人呢?

小丑的鼻子由圆变长了,噢,他笑起来,这是说了谎的匹诺曹啊。五十岁的时候在云里看到了匹诺曹,这才是真正的童话呢。他却是鄙夷那个《木偶奇遇记》的,它才不是什么童话,而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作为小木偶的匹诺曹才是个真正的孩子,淘气,说谎,对好的东西贪心,对坏的事物恐惧,那么个忽短忽长的鼻子牵制着他小小的贪欲,让他成为一个可爱的小家伙。你想让他没有欲望,只有勇气和智慧,怎么可能呢?没有欲望,怎么会有勇气和智慧?好吧,就算可以,他变成了真正的小孩,可成为真小孩的匹诺曹将会是什么样子呢?他达到目的,变成了真正的人,鼻子不会变长了,仙女对他不再有威慑,也不再有利用价值;他会发现谎言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能让鼻子变长以外没有任何坏处,而那唯一的坏处也已经不再存在,也会发现贪婪才会带给自己一个接着一个的奖赏;没有永不满足的欲望,人生就跟木偶没什么两样,于是他会变本加厉地撒谎,会无休无止地贪婪。我们需要一个仙女来惩罚我们,哪怕是一个可笑的惩罚,但有总比没有强。可是仙女被我们杀死了。这才是真相。作者不再写下去,因为他清楚这真正的结局,却想让其他人都被蒙骗到底。作家说了假话,鼻子却不会变长,可以昭昭然地向全人类撒谎。科洛迪这个骗子,他甚至都不相信自己,他在投稿的时候附上留言,说这东西“不过是幼稚可笑的小玩意儿罢了”,“请随意处理”。语气多么轻薄,而初衷也轻飘飘让人瞧不起,只是因为债台高筑,急于赚一些稿费。

云那么白,让那个鼻子越来越长的匹诺曹看起来那么纯真无辜。这是否让你更为这世界感到悲凉?灵魂工程师做的事根本不是为了灵魂,而是为了钱。

云真好,如此自由,又如此高高在上,他为云感动,云就是他的理想。别人看到的是权力和金钱,愚蠢,真愚蠢,而他所做的一切却是为了灵魂,是为了让自己更自由更崇高。这心思竟无人能懂,他一直为此沮丧。

现在他盯着窗子里的那片天空,像注视着一个千古之谜,目光散射出无尽的迷茫。他是躺在十七层楼的床上。这栋高层住宅一共有十七层,没有十八层——十八层地狱,不吉利。嗬,可你想必已知道了吧,地狱是无所不在的。楼下是一大片葱郁的绿地,按照他的意见,开发商特意留了这套贯通顶楼的大平层给他,并扩大了楼前的绿地面积。绿地的尽头,是小区的别墅群,住的都是这城市里最富有的人。楼的另一侧是新老城区分界的河流,仍然是按照他的意见——为保护新城河岸景观,禁止再建十层以上的建筑。当然,意见是在他住的这栋楼建好后提出的。搬进新居之后,他一度心情大好,兴致高昂,那种实实在在的高高在上之感令他激动万分。他不动声色地流连于每一扇窗前,时而隔岸检阅万家灯火,时而傲然睥睨富豪人生。从这个角度看起来,那些豪华气派的别墅变得像积木一样幼稚可笑,似乎一挥手就可以将它们推倒,里面住着的小小生灵们便会哭喊着四散奔逃。而阔大的绿地也只不过像是个小小的舞台,人们的坐卧行止、跑跳玩闹都是取悦于他的表演而已。这虚构甚至让他产生了真实的怜悯,他在幻想中举起双手,抚摸那些渺小的头颅,以表达自己的博爱与宽容。这个时候,他的身体会轻盈到连重力也仿佛失去了作用,连发根儿处都感觉到了舒展的畅快。看吧,这座城市是我的。他飘荡在它的上空,楼亭街巷、花草树木、人畜虫鸟都向他仰望,他独览众小,陶醉而感动。可他的头上也有紧箍咒,每当妻子从身旁走过,咒语就自动显灵,他便倏忽之间从高处跌落,砰的一声,法力全无。后来,只是听到妻子的脚步声或想起她的面容,他便能感到一种沉重坠在他的脚心,将他牢牢地钉在大地上。

总有人,各种各样的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将你留在与他相等的平面。你要不停地与之抗争,用水泥、木材、纸张、光电、声波、眼神,古老的新法术和新生的旧梦,用己所能及的一切真无与虚有,来为自己搭建各种各样真有与虚无的高台。真累啊……他叹口气,好像再支持不住身体,拄在头侧的手臂一软,折向一边,脑袋摊下来,无力地搁在床沿。床却在这时抖起来。他闭上眼睛,将双臂抱在胸前,手指紧紧拢起,先揪扯着自己,又去奋力抓挠床单。是他自己在抖。冷冷的虚空像冰块一样在他周身滑动,一幅幅坍塌的幻景投影在眼睑内侧,越紧闭双眼越看得清晰。须臾间便塌了个干干净净,他感到自己失去了一切支撑,孤零零被悬在半空,而一片狰狞的废墟已向他张开了黑暗的怀抱。

不!他一跃而起,圆瞪的眼球毫无用处地转向四周,隔了好一阵儿,才将投射到视网膜上的景象传到大脑——他还在家中,屁股陷在床沿,赤着的双脚颤抖着蹬住地板,一扇明亮的大窗向他展示着8分20秒之前太阳发出的光芒所照亮的世界边缘。

一个到处都是边缘的星球,一个永远落在光明后面8分20秒的星球,在这里,人们却还都以自我为中心地、你追我赶地活着。你看,这是一个跟世界一样大的笑话,名副其实。

缓慢地找回平稳的气息,他再次躺倒在床上。还是这个姿势好,还是这个角度好,躺下来,自下而上。如此便看不到大地上丑态百出的奔忙和天地之交无始无终的虚无,只能看到高天上随心所欲的白云。只看云的午后是多么美好。如果此刻之前的几十年都不曾存在过,如果从降生之始就直奔这个下午,躺着,看云,那,多,好。

他不由自主地将身体蜷缩起来,像胎儿那样,他已经开始从这个午后回溯向生命之初,从形到识,从灵到肉,只是又会在某个时刻被悄然推回,反反复复,螺旋下降。这个过程与正向的成长一样,艰难而并不自知。

他咧开嘴巴,对着云展露出了毫无心计的笑。那云也正在瞅着他乐哩。他先看出一张龇着牙的嘴,接着找着两条眯成线的眼睛,白白胖胖的一个大头悬在他窗口,好像伸手就能掐到那肉嘟嘟的腮帮子。他也龇着牙,也眯缝起眼睛,腮帮子也笑得堆起肉来。嘿嘿——他笑出了声儿,感到了一种单纯的欢乐。可云的嘴越咧越大。大得不像是笑了,像是要吃人。他倏地受了惊吓,看到那张嘴向他扑来,塞满了窗框。他抓起枕头朝窗子扔过去,使了很大的力气,枕头砰一下撞在玻璃窗上,然后被消解了力道,软绵绵地滚过窗台跌到地上。斜插进窗来的一道金色阳光,被腾起的灰尘毫不留情地遮掉堂皇,裹成素淡的银白。这时,他发出天真的疑问:灰是从哪儿来的?枕头是干净的,白色的枕套还散发着洗衣液的清香;窗子是干净的,钟点工每周都擦两次;窗台和地板更不用说,每天都用抹布蹭得反光——都是干净的,都是一尘不染的样子。原来,看起来干净的东西不一定真的是干净的——他又给了自己久经世故的回答。

他静静望着那些细尘,等它们闹腾累了,从飞旋而上到轻轻荡漾,最后像一声叹息那样滑翔着跌落。他心里的感觉极为应景儿,也“唉”的一声沉静了,尽管带着无奈,可无奈也是尽处。有尽处就是好的,不用无休无止地挣扎。

他的身体再次放松了。阳光又倾斜了一些,现在只能盖住他的额头。像一只暖手抚着,像一张热唇吻着。这久违的温存感让他喉咙哽咽,微微地疼。他咳了一下,把自己摆得更舒服些,平展展地摊在床上。不知何时蓄在眼中的一滴泪水因为身体小小的动荡从外眼角滑落进鬓发,有点儿痒。他很珍惜这滴泪似的,抬手轻轻抚摸微湿的鬓角。捻动手指,两指间的一点潮润眨眼就干了。他无端温柔地觉得世界上所有在这一刻流泪的人都是他的亲人。然后,突然地,他想起了一些真正的好时光。想起他第一次在灶间生火,母亲和两个姐姐看着他蹭黑的鼻头哈哈大笑,想起父亲扛着锄头出门前用粗糙得像石板一样的大手拍他的头,想起第一次见到妻子时那眩晕的激动,想起儿子刚出生时他就对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让他叫爸爸……

确凿无疑,这些是被叫作记忆的东西。它们没有原子和分子,没有质量和形状。既然如此,你也可以说,它们从未在这世界上存在过。既然如此,你还可以说,所有过去的日子都未在这世界上存在过。

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说,整个人生都从未在这世界上存在过?

直到这个下午来临,他才似被午后的斜阳注入了天机,洞悉了永恒的徒劳与荒谬。这样一来,他终于敢于直视多年来自己内心的恐惧。

恐惧,它本身就是最让人恐惧的。他看着它,这前所未有的直面使他感到似有一簇芽尖锋利的野草刺出心脏,然后从那里迅速生长蔓延,钻透血管皮肉,遍布全身,将他变成了一片荒凉的原野。他攥紧拳头,把冰凉的指尖蜷进掌心,对抗着无边无际的空旷。可是没用,拳头挥向别人时是威胁,面向自我却几乎就是降幡,就如对他者的恐惧总会弥散,来自自我的恐惧则只有等待自我消失才会消失。而自我的消失又是更大的恐惧,这是终极悖论,无法阐释。他开始思考。思考是产生痛苦的源头,也是淘洗痛苦的泉流。它使人类诞生,也将使人类终结。它是人类本身。所以,你懂了吧,上帝笑的不是人类的思考,而是思考着的人类。

上帝。他不信上帝,不是因为无神论的灌输,而正是因为恐惧。有人为了抵挡恐惧而相信上帝的存在,他为了对抗恐惧而拒绝上帝——如果人类只是上帝借助于泥土的造物,那人类与人类造出的盘子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两种恐惧都如此巨大,就像地球的两极,一南一北,是人类生存世界的最远的两端,却同样寒冷与空茫;但它们又是对立的,前者恐惧的是死亡,后者恐惧的是生命。然而,你说,它们难道不是一样的吗?寒冷与空茫。

某种神秘的感应让他摸过床头的手机。开机,打开微信,他看到了儿子的脸。儿子在地球的另一面,也躺着——每晚临睡前,他会用一张照片来汇报自己这一天的平安,而他会回复一个字:好。他们礼貌地维持彼此的角色,尽自己的义务,但却并无多余的话可说。儿子只跟母亲用微信视频或电话聊得火热,却从不跟他这个父亲多说一句。父亲看不懂儿子,儿子看不起父亲。最亲近的两个人,却有着最不可调和的对立。亲密的对立。他曾经不明白,自己身居高位,有权有势,儿子为什么看不起他。现在他确信,儿子是预言家,他早已一眼看透了他父亲的结局。

他真想跟儿子说说话,可说什么呢?说什么能配得上他此刻铺天盖地的爱呢?最终他连那个惯常的“好”都没有回复,他把儿子的照片放大,将手机放在床的中间。现在,他们一家三口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在这张床上团聚了。他已彻底放弃了执着的自我,此刻,他才发现,他愿意为这两人把自己消灭——这不仅是指牺牲生命那么简单,而是可以牺牲“自我”。遗憾的是,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这个终于可以被舍弃的“自我”啊,你依赖它活着,也注定被它折磨。他想不起是从哪一天开始突然有了“我”的,在那之前,他就像一个懵懂的闯入者,茫然地拖着自己幼稚的生命行走,只有一种怪诞的疑惑。突然有一天,“我”来了,可却又不是那么突然,仿佛已存在了很久,“我”就像一个无声无息的跟从者,一落地便尾随着他,不经意地一回头,他们终于相见了。看到“我”的时候,他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惊天泣地的感动,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来了,“我”在这儿,“我”就是我,独一无二,不可替代,一切环绕着我的“我”被创造,世界就此展开。他出身贫寒,身材矮小,貌不惊人,没有天赋异禀,可是什么都不能妨碍他心中的那个“自我”向高处生长。现在想起来,他深信正是那对“自我”最初的惊叹支撑着他心怀安定地度过了苦难不堪的青少年时代。为了让“我”哭,为了让“我”感受痛苦,了解孤独,体会挣扎和屈辱,世界做出了如此多的努力——他这样想着,甚至因此而感恩。

他对自己摇了摇头,想起这些让他内心不安,不安的缘由有羞愧,也有疑惑。但其实这羞愧和疑惑已经伴随他多年,他从来没有减轻过对自大的羞愧,也从来没有什么有益的启示让他对“我”的神秘根源得以开悟。

云在他窗口越积越密。柔静的白,带着磨砂质感的白,轻声细语的白,悠闲地铺展开来,不多久便布满整个窗口,像要把他盖起来。

天啊,这片比世界还大的云。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想迎接一次最纯洁最盛大的拥抱。可与此同时,一片云却毫无心计地荡走,留下一角蓝天,像是他伸出手去,便是为了掀开那白云的边角来窥探。事情呈现出的面貌往往只是不解风情的镜像,看上去一模一样,却与真实的内心企盼素不相识。

手臂无可奈何地垂下来摊在床沿,他想到他多年来的追索自认只是为了清高,只是为了从世俗中超脱。但是谁知这是否是镜中景象?也许在镜子的另一面,一切都是反的。

镜子真是无处不在的。你是否曾怀疑过,这可能是一个由镜子组成的世界?它隐匿无形,表达除了它自己之外的一切,以自身的“无”制造“万有”之像。真和真,假和假,真和假都通过无数的镜子互相映照,分不清彼此,同时被迷惑也被启迪。

更绝望的是,你从来都无法知道到底是得到了迷惑还是启迪。

每个人都想从镜中获知真理,只是镜子的存在本就不是以抵达清晰为目的,而是为了制造复杂与混乱。平静,只属于愿意永远闭上眼睛的人。

此时他闭上眼睛,可以心无波澜地回忆那个恐惧突袭而至的时刻了。那天深夜,他浑身冷汗地从床上跃起,在妻子惊愕的注视下如困兽一样东突西撞,狠狠抓扯着头发。妻子以为他做了噩梦,起身来想给予他安慰。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挡开妻子的手臂,躺回床上背朝着她假装重新入睡,眼前成群人头猪身的怪物却挥之不去。那是他刚刚当上乡长不久,心中难以压抑的飘然让他呈现出一种极为热情的工作状态,他过分积极地巡视一切可以巡视的场所,发表文采飞扬的讲话,以让自己尽快覆盖那块地盘。喜悦在他心里跳荡着,直到这天他视察了一个养猪场。成功的乡镇企业家、年轻的全省劳模带领全体员工夹道欢迎他的到来,毕恭毕敬地跟在他后面介绍饲养产业的新成果——快乐养猪。大喇叭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成群的猪扭着屁股,踩着节奏快乐地奔向猪食。这欢乐的景象与他的内心不谋而合,一篇激情四射的讲话稿已在心里酝酿。他们走到了屠宰场,这里的音乐舒曼柔和,那些听着音乐长大的肥猪又听着音乐舒适地仰躺在地上,安详地享受屠夫虚伪的抚摸,然后自动挺起脖颈被一刀捅穿。猪的“快乐”死亡简直赏心悦目,获得了一片赞叹和掌声。就在此时,一面大镜突然从天而降,镜子的另一面,猪头陡然都变成了人面。他面对着一群出生即为了死亡的猪,却看到了人的命途。恍然感到镜中之眼也正饶有兴味地视察着他的生活,等待欣赏他和与他一样的人们怎样被命运宰杀。他的“自我”破碎了,庞然的无意义感轰然砸下,让他茫然无措,难以承受。以至于众人在等待他的指示时,他只是颓然地摆了摆手。

如果说从前只是一次次试探性的挑衅,那么从此恐惧便是坚定地驻扎在他的生命里了,不时风一样掠过战壕与他的灵魂短兵相接。他的武器陈旧,也不够锐利坚硬——官位、才华、财富、他人的奉承和虚幻的自我肯定——生锈的大刀、钝头的红缨枪、卷刃的匕首,以及塑料的板斧和木削的长剑,于是他屡战屡败,伤痕累累。可他又必须要屡败屡战,只要他活着,他只能做一个无奈的战士,不然,妈的,难道他要被自己的生命吓死?

可就算是败寇,也需要阵前的助威,也需要战后的抚慰。他开始依赖这助威与抚慰鼓起应战的勇气。它们自然来自女人。

女人真好,他在女人身上得到了很多细小的满足与安慰,虽然这众多的细小怎么也连缀不成强大,但毕竟让他有了期盼。他感激当他大把为她们花钱时她们幸福的目光,他感激当他在她们身上奋力劳作时她们娇嗔的赞美。她们让他暂时地忘记灵魂的伤痛,麻木地投入苦战的轮回。女人之爱是他的希望,是他的宝贝。他开始回想他的女人们,然而令他吃惊的是,在这一刻,她们竟全都面目模糊,没有一个让他感受到爱的暖流,他的心在想起她们时仿若冬天板结的冻土,无法孕育一星微绿。

他曾以为至少他与其中的一个是相爱的,那女人对他俯首帖耳,温存卑微,甚至让那个敌人都不忍轻易来犯。他想到了离婚,他频频与她约会,明目张胆地在外过夜,并向她毫不吝惜地奉献财富、能力,还有秘密。她成了他最亲近的人。正在他开始畅想与她的厮守时,有一天,他在网上看到了他们的视频。他的脸与下体一起清晰地暴露在这段“爱”之影像中。更令他羞耻的是,他的面容呈现的不是淫恶,而是温情。

每天早上上班后,只要没有别的更紧要的事,他都会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在网络中搜索自己的名字。他盯住屏幕,认真地浏览每一条关于他的消息。想到他的名字通过网络覆盖大地,他心中那跃跃欲试的恐惧便会知趣地暂时退兵。他看到自己在讲话,看到自己在视察,看到自己在部署工作,看到自己关心群众,看到自己奋战在第一线……每一条有他的新闻都是他的同盟军,网上那些“他”和他在一起,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孤军奋战,而是一个强大的军团。那天早上,他带着昨晚“爱”的余兴,手指欢快地在键盘上打下自己的名字,接着他看到了关于他的新消息前所未有地茂盛。他只惊喜了一瞬,就发现了自己的愚蠢。他昂扬的阳具和温柔的目光被疯狂转载,布满网络,简直像一场盛宴狂欢。在手指僵硬地点击翻过几十页后,他才重新看到自己坐在主席台上的英姿。他把两张照片下载,并列放在屏幕上——一张一丝不挂,一张衣冠楚楚——两张照片都让他感到了空洞的陌生。

这种事实在不乏先例,他也曾不止一次地边兴致盎然地欣赏,边止不住地大加嘲笑。可他却从未想到过自己竟会变成主角。尽管事已至此,他还是怀着一些期待,谋划着立即离婚与她结婚,以所谓真爱洗刷耻辱。可是那天之后,他再也找不到那个女人了。他终于向不屈服的自己承认了——他被她骗了,而且这场骗局远不止是感情和金钱欺骗那么简单。那不简单的部分也许将给他带来灭顶之灾。然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让他绝望的其实并不是那不简单的部分,而是虚假的爱意。

与其说这女人是受什么人指使的卧底,不如说她是恐惧派来的奸细。连同他所有的那些女人,组成了一支潜伏在他生命里的特工大军,她们用伪装的情意做恐惧的内应,一点一点淘空了他灵魂的给养。从头至尾,他从未获得过真正的爱。

可是,他从未获得过真正的爱吗?

他的手在床单上滑动,慢慢伸向床的另一侧,但那只手还是颤抖地停下来。不知从哪天开始,他已在心里认定自己并不爱妻子,不但不爱,而且从未爱过,不但不爱,而且还充满憎恨。兰兰。他轻轻呼唤妻子,没有得到回应。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唤她。兰兰,兰兰,兰兰,兰兰……他在唇齿间轻声地重复,这清脆的昵称终于让他的泪水汹涌而出——他感到了温暖,从这让他曾经抛弃的名字中感到了深深的爱。她爱他啊,她相信他,疼惜他,她不但是他最坚定的同盟,而且无数次试图向他交付自己心灵的武器。可他却把她当成另一个敌人。在这最终的时刻,他才看清全部的战局。他才看到了真正的爱。他也是爱她的啊,不但现在爱,而且一直爱着啊,不但爱着,而且爱得无比深长而深奥。他爱得仰望,爱得竭力,爱得胆怯,他终于领悟到自己对妻子的疏远原来并不是离弃,而是一种逃离。一个安之若素的女人让不停挣扎的自己显得滑稽而丑陋,他好不容易笼络起来的虚假慰藉在她像母亲一样伟大的目光里瞬时溃散。他害怕爱她,害怕自己屈从于她那以低微为标准的高洁,害怕在她的眼瞳里看清自己的不堪。他将她推离自己,他与她分床而居,实际上是他需要把自己隔离在她的世界之外。他背着她做“大事”,吊诡的是他明知道那些“大事”在她眼里不值一提,却仍希望有一天能用它们向她展示自己的高超。这是一种扭曲的示爱啊。可其呈现的表征却如此黑暗可怕。就在他的性爱视频事件闹得满城风雨后,他竟突然感到一阵彻底沉陷的轻松。他等待一场暴烈的叛离,夹杂着恶狠狠的唾弃,让他痛痛快快地被踢进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也不再有翻身的企望。

可妻子仍然若无其事。她没有反锁大门不让他回家,没有谩骂,没有嘲讽,没有要求离婚;她没有落井下石,没有从这肮脏的丑闻中独自跑掉,没有把他一个人留在耻辱里。她陪他一起承受——耻辱。等着看他笑话的人看到妻子温婉地陪在他身边出行,目光黯淡,满脸无趣。看吧,她竟可以驱走耻辱。一个能驱走耻辱的女人要么是圣女,要么是妖魔!那个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没有丝毫的感激,他恨她,恨得发疯。凭什么她什么也不做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而自己殚精竭虑却越来越残弱卑贱!

半月以前,上级领导找他谈话,让他暂停工作,先休息一段时间。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危险已经逼近了。今天上午,他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那人是用公用电话打给他的,通知他对他的调查已经正式启动,让他自己赶紧想办法。哼,想办法,他一直在想办法,可有什么用?他想告诉对方,他这段时间一直在上下活动,但他得到的不是拒绝就是敷衍,他已经没办法了。但那边已经挂掉了电话。他茫然地听了很久电话里的忙音才回过神儿来。接下来,像一种惯性,他不肯放下电话,执着地拨出了一个又一个号码,但听筒里回应他的,只是唱个不停的流行歌曲或生硬的电脑女声。他已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最后,他拨通了妻子的手机。他叹气似的吐出一声“喂”。妻问,你没事儿吧?他不能说自己没事儿,但又不知如何否定这个问句,于是他对着电话沉重地摇了摇头,就挂断了。似乎是怕妻子的追问,又似乎是怕电话再带来更可怕的消息。他将听筒又拿起来,扣在了桌面上。

正是一天中最明亮炽烈的正午时光,他茫然地扑向窗口,伸出头向下张望。阳光普照下的众生如虫豸一样在街面上奔忙,他却再找不到高高在上的瑰丽想象,而是替整个人类的渺小感到了悲伤。

半小时后,一把钥匙搅动了门锁。他转身坐下来,等着门外的人。门开了,他看到妻子走进来,像法官一样庄严地坐到了他的对面。

他跟妻子摊了牌,交代了他做过的“大事”和那些他藏起来的钱。他希望她能懂得,这些“大事”他非做不可,也希望她能明白,那些钱将带给她和儿子高人一等的好生活。正午的阳光透进窗子,照在妻子的脸庞上。他盯着那张脸,企望它展现出惊恐、愁苦、焦虑、心机重重、狂躁的愤怒或怨天尤人的悲戚。可他却只看到阳光下的圣洁。那投向他的目光充满着同情和悲悯,让他嘶哑抖颤的陈述显得越发不堪和可笑。他停下来,低下头,看着自己抖动的双腿,执拗地、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吼叫、号啕、责问、恶毒的咒骂、无所适从的呢喃,或哪怕只是义正词严的批判。然而,什么都没有,一片深远得毫无尽头的寂静。他抬起头,看到了她无声流淌的泪水,在阳光下,那泪水呈现出钻石一样的晶莹之光。这庞大的静穆之美将他瞬间击垮。当她伸出手来想拥抱他的时候,这令他不能容忍的恩赐一般的宽恕终于让他歇斯底里地爆发,他扑向她,狠狠扼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手再次向床的另一边滑动,终于触到了一根冰凉的手指,他停下来,而后再次轻轻地探过去,终于握住了那只手。刹那间,心头所有的滞重消失了,他在这个午后找到了这空无意义的人生的所有意义,他向那最纯洁的原点奔去,发出最真挚的呼唤。

兰兰。他说,我爱你。

兰兰。他说,我们一起看云。

他侧过头看向窗外,却发现聚集的云不知何时已散尽,窗口只余下一方空荡荡的、空荡荡的、空荡荡的,蓝。

当警察撞开门闯进来的那一刻,他们看到一个身影从窗台上飘然跃出,一张纸被突然贯穿屋子的风托举着荡落在地板上。警察们奔向窗边,探出头向下观望,但却并没有看到坠落的尸体;楼下的绿地上干干净净,并没有刺眼的鲜红;人们在悠闲地散步、聊天,也并没有被突然震惊的骚动。他们飞快地彼此对望了一下,就躲开了目光,每张嘴唇都轻轻地嚅动,却都什么也说不出。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默认自己看花了眼——并没有什么人从窗台跳下,那个他们得到命令要抓捕的人早在此刻之前就已失踪。

8分20秒之前的阳光从西而至,警察们沉默地处理着现场。那从窗口倏然消失的身影起初以同样的姿态在他们脑海中反复闪现,然后就幻化成了不同的模样。于是有的人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巨鸟,有的人认为只是一道光影,有的人相信那是回家忏悔的魂魄……他们的动作异常地轻缓而庄重,在将床上那已死去的女人用白布覆盖后,甚至先后温柔地替她掖好白布的边角,仿佛害怕洞开的窗口吹进的风会让她着凉。

一个警察捡起地上那张纸,他的动作太慢,每一个步骤都伴随着没有缘由的颤抖。弯腰,屈膝,伸出手,摸到那张纸的一角,将它捏在手中,停在那儿不动,落下错后的那只脚的脚跟,空着的那只手撑在同一侧的膝盖上,直起腿,抬起上半身。然后他终于双手捧着那张纸。

他看了很久,似乎在阅读一篇长得没有尽头的艰涩的小说。然而,上面只写着一句话:

我要变成你窗前的一片云

这个警察相信,这是一封遗书,是那个消失的人的最后愿望。可这个简洁却宏大的遗愿似乎只有上帝能够为其实现。他望着这句话,思考着如果自己是上帝,该不该满足这样一个人的这样一个愿望。然后他突然地忆起了自己之前的所有日子,每一个早晨、上午、中午、午后时光以及黑夜,他看到了自己前半生的每一个时刻,而每一刻都不曾与云产生关联。他意识到自己微渺如尘,离天上的一切都是那么遥远,这让他感到分外无助,鼻腔酸涩,竟有一滴泪坠落纸上。他抬起头来,望向窗外,企望得到启示,却只看到了一片无所事事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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