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 登
2015年,一部用蒙古语、少量俄语和日语拍摄完成的小成本制作影片《诺日吉玛》成为最大黑马,荣获第30届中国电影金鸡奖五项提名,最终摘得“最佳中小成本影片奖”和“最佳女主角奖”。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部立意新颖、叙事流畅、画面精美的少数民族题材电影,它的故事发生在草原,却挖掘了一种超越民族性格层面之上的普世情感,热爱和平,尊重生命。影片对主题的升华和对生命内涵的挖掘,使得这部影片是有分量的,是值得被关注和推介的,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体现了当代蒙古族题材电影的一种突破和超越。
故事以发生在呼伦贝尔草原上的诺门罕之战为背景展开。听说战争要打过来,生活在这片草原的牧民们都纷纷迁徙转移,只有一位淳朴的五十岁左右的蒙古族妇女诺日吉玛,任凭乡亲们如何劝说,都坚持要留下来,留下来等她二十多年前奔赴战场的爱人杭盖归来。然而影片并没有顺着这条痴心女子等待出征爱人的线索展开叙述,而是在等待中顺着另一条线索展开了讲述。
两座蒙古包,三匹马,几头牛和一群羊陪诺日吉玛留在这片草原上,此时的草原显得愈发广阔安宁。小马驹听到诺日吉玛的召唤就跑回来,她用木碗喂奶给它喝,小羊羔小牧羊犬喜欢尾随她身后。影片中多次出现她与小动物在一起时其乐融融的场景,足以见得她的善良和仁爱。战火真的在离她不远的草原烧起来了,她心中对和平的祈盼更加强烈。一日放牧归来的路上,诺日吉玛在石头坑里发现一名失去左臂的苏联军人,虽不省人事但尚存呼吸,诺日吉玛将他扛回蒙古包,处理伤口,帮助恢复。隔日诺日吉玛又无意在深草丛间发现一名右腿被炸断的日本兵,“日本鬼子?哼!……怎么办怎么办?”短暂的犹豫之后,诺日吉玛还是将他拖进蒙古包。一间蒙古包,三个民族,三种语言。诺日吉玛为他们处理伤口、熬药、喂水喂饭,期待他们一天天好起来。她用博大的爱拯救了他们的生命,却不知这两位不共戴天的敌人内心依旧是战火熊熊。第一次是日本兵趁苏联军睡着,匍匐过去拿刀刺向苏联军,诺日吉玛正好进门,扑过来夺下刀子救了苏联军,然后走过来狠狠地赏了日本兵一记耳光,尽管他们语言不通,但她鲜明的爱恨表达被两位伤员看在眼里。
终于三个人一起坐在蒙古包里喝奶茶吃奶豆腐,他们记住了诺日吉玛这个名字。但是,不苟言笑的苏联军心中的复仇计划慢慢展开,趁喝完茶的诺日吉玛走出蒙古包,他拿起枪射向日本兵。诺日吉玛冲过来阻止他,夺过枪用力砸,然后将枪扔向火中。熊熊燃烧的火焰覆盖了整个画面,不要战争的呼声无声地响起,两位伤员似乎对诺日吉玛有了愧疚。
苏联军和日本兵的伤势在诺日吉玛精心照料下慢慢康复,她教他们去河边洗一洗。没想到日本兵腰间别着斧子,苏联军背后插着刀子,此时的诺日吉玛终于露出女性的无力感,但话语中仍带着坚韧和博爱:“你们当兵的人,都这么铁石心肠吗?你们的父母把你们生下来是让你们杀人的吗?……人与人之间要有爱!”诺日吉玛用她博大的胸怀,无私的爱,感染了两个在战争中被异化的灵魂。
影片尾声,日本兵和苏联军脱下军装,换上蒙古袍并肩走出蒙古包,因为战争他们肢体残疾,而此时他们用被救赎的美好灵魂舞蹈,向诺日吉玛致敬,诺日吉玛不仅仅是他们生命的拯救者,更是丢失的灵魂的救赎者。观众大多也在此时被感动地流下了喜悦欣慰的眼泪。诺日吉玛对生命表现出的大爱和仁义在当前中国社会人际关系危机的今天,显得尤为珍贵。
一部影片的成功与否,除了怎么讲好故事以外,别样的造型特色是能否给观众留下审美感受的关键。
影片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开场部分的三次长镜头的背影。影片一开头就是在天草相间的一个背影在画面正中间——她身着藏蓝色蒙古袍,长长的一根麻花辫静默地躺在背上,雕塑感十足,这时我们听到一声叹息混在草原上毫无遮拦的风声里,显得尤为凄凉;一个跳轴连接的是这位女性的正面,风霜雕刻了她的面容,她显得不再年轻,但她安静而有力地眺望着远方;再用一个跳切回到背影,这次的视角为微俯视,背影在画面左侧,右侧是一条弯弯曲曲流向远方的河。这是一段充满意境的表达,寓意感十足。这似乎交代了女主人公前半生等待的过去,也预示着后半生要继续等待的宿命。
色彩是造型的重要组成部分。蒙古族偏爱蓝色,与大自然的色彩相协调,显示出沉静、稳重、宁静之美。影片中的诺日吉玛身穿的蒙古袍以藏蓝色为主,每次当她回想年轻的自己和爱人杭盖在一起的时光时,诺日吉玛都身着红色蒙古袍。红色,也是蒙古族偏爱的一种颜色。它不仅是权力、英勇善战的英雄鲜血的象征,它还象征着尊严、热情和希望。在诺日吉玛心目中,杭盖是她心中的一团火,一个希望!
当诺日吉玛在河边发现苏联军和日本兵仍在身上藏着利器的那一刻,她的无可奈何和作为女性天然的无力感体现出来,她借用母亲的口吻说:“我代你们的父母求求你们,不要再做傻事了”。紧接着,画面是坐在夕阳下的诺日吉玛,发出哭笑难辨的声音,一匹马陪在诺日吉玛身边,镜头推近我们看到她手中的酒瓶,她在回忆:年轻的巴拉嘎尔双手拖着一条大红色的蒙古袍送给诺日吉玛,说这是杭盖走之前给她做好的,说杭盖答应等战争结束就回来和诺日吉玛结婚。镜头直接切回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诺日吉玛双手托起无形的哈达,面对敖包,发出“你到底在哪儿啊?杭盖……回来吧”这埋藏已久的呼唤。这种含蓄的情感表达方式是准确、极富感染力的。
尾声部分,我们看到诺日吉玛面带微笑,身着一件紫色蒙古袍(不是之前的藏蓝色也不是红色,而是中和了蓝色和红色的紫色)坐在夕阳里,看着苏联军瓦西里和日本兵阿萨努分别身着蓝色和红色蒙古袍,用残疾的身体跳起舞来,他们俩站在一起合二为一,相互弥补了身体的残疾,“合”成一个完整的人。
另外,在声音造型上,我们听到最多的声音除了三种不同语言(以蒙语居多)之外,就是牲畜的叫声,自然的风声、河流声、草木被燃烧的呲呲声。影片配乐的使用十分节制,贯穿全片的是蒙古族的特色乐器——口弦的运用,将草原的古老文明展示出来。其次,呼麦、长调和马头琴都只在有限的段落出现得恰到好处,即有助于情感传达又能令观众在理性、安静的环境中进行观影,把注意力放在故事中的人物身上。
影片的造型选择帮助了情感表达,同时造型运动的节奏感十分鲜明,这是本片的另一大特点和成功之处。
在影片中扮演诺日吉玛的演员巴德玛,凭借淳朴细腻、生动不留痕迹地表演一举摘得德黑兰第33届伊朗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和第30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殊荣。
诺日吉玛这个角色的身份是多重的,首先她是一位等待爱人归来的妻子,其次对于这片草场和牲畜来说,她是主人,是母亲;面对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她是拯救者——生命和灵魂的双重拯救,诚然她还是受害者,是战争带来的灾难的受害者。因此她的情感表达方式必须极其精准又自然,才能让观众在观影时接受得顺畅,不产生疑虑。
影片不止一次出现诺日吉玛为嗷嗷待哺的小羊羔小马驹喂奶,巴德玛在动作设计上是尽可能还原生活的。和表演技巧相比,全身心地“成为”角色是最重要的。我曾经采访过演员巴德玛,她说首先是因为她体验生活时就和这些小动物们生活在一起,因此它们对她很熟悉,有很大的信任度。最主要的是,她的血液里流淌的感情和诺日吉玛是相同的,因此在表演时她认为就是自己。巴德玛表演的另一可贵之处在于她擅于运用身体不同部位——包括面孔、嘴角、眼神、头发等方面进行表演,有利地帮助角色进行性格的塑造。我们都知道,声音形象是一个人重要的特点,巴德玛大胆运用语言、笑声、叫声、悲泣声来丰富诺日吉玛这个角色的性格,显得这个人物非常立体和形象。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都是演员对于角色塑造的设计。可以说,巴德玛在影片中完全换化为角色诺日吉玛,这就是表演中讲求的最高级的真实。
片中另外两位重要的演员是导演巴音通过蒙古国残疾人联合会推荐的真正的残疾人,但他们之前从未受过表演训练,完全是奔着自己对人物的理解,通过导演巴音的引导和演员巴德玛的帮助,呈现出了非常到位的表演,他们在情感上产生的变化,在心灵上受到的震动,都准确地传递给观众,使观众在心灵和情感上产生了共鸣,这是非常难得的。
影片《诺日吉玛》以战争为背景,展现草原人民开朗、包容、仁厚的民族性格以及超越民族性格的普世情感——人性的光辉,人间大爱,这是蒙古族题材电影在新时期发展的一个创新和进步。在影片的造型方面,导演尤其在画面、服饰和配乐上都进行了精心构思,有效地提升了影片的观赏度,很多画面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令人久久回味。演员巴德玛饱含民族情感,淳朴自然的表演风格成功地塑造了诺日吉玛这一善良幽默、耿直率性、怀揣仁爱之心的蒙古族女性形象。影片《诺日吉玛》是一部优秀的电影,更是一部在蒙古族题材电影发展史上十分重要的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