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 子
来了,去了
■涵 子
下雨了。凌紫放下电话准备离开的时候,才发觉雨已经下得很大,地面全都湿透了。霓虹灯的光在湿淋淋的地上反射出一道道光芒,华丽而又冷漠。
她站在商店的屋檐下等雨色稍霁。屋檐虽很大,可风起的时候还会有一些雨丝飘进来,飘进她的眼睛,涩涩的,像要流泪的感觉。
她讨厌这种感觉。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必须面对现实,必须、必须支撑下去,她对自己说。因为这件事,她给家里报平安的电话推迟了好几天,刚才父母在电话里已经埋怨她了。她没有办法解释,只能一遍遍地告诉他们: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南方的城市有多么美,冉杰、冉杰已经在联系工作了……
想到冉杰,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凌紫的家在遥远的北方一个闭塞的农村。尽管家里穷,但父母疼爱这膝下唯一的女儿,还是让她读到高中毕业。毕业后,她在村里当了一名代课教师。
二十岁的凌紫出落得标致,有北方人少有的窈窕和细腻,是十里八乡小伙子眼中的金凤凰。如果不是冉杰突然闯入,这只金凤凰很有可能就飞进了乡政府张秘书的窝。可是,冉杰就在那个时候来到了她们村庄。
穿着运动装、背着一个大登山包的瘦高个儿冉杰一进村,就成了全村人围观的对象。冉杰告诉村长,他来自南方,父母在一次意外车祸中双双身亡,所以他离开那个伤心之地,想找个陌生的地方休养自己受伤的心,只求有一席憩身之地便可。
年轻人的遭遇感动了村长。村长安排冉杰住到村小学闲置的一间库房里。冉杰住进去后,每天早出晚归,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也不是不和村里人交往,每当有人扛着重东西走过,他总会不声不响地帮着扛一把。谁家的电器什么的坏了,他拿回去过一夜就给修好了。有一回,邻村的小混混到村里来偷鸡,被发现了还想打人,冉杰一拳就把他揍得趴下了。
冉杰在村里一住就是两年。村里人提起他,都说他是个聪明能干的好人。
凌紫也很注意冉杰,他和这里的人不同:夏天了,村里的男人都打赤膊光着上身,穿一条裤衩就走家串户,可冉杰不,他从来都是穿得整整齐齐的。村里的人大约一个月用香皂洗一次头,头发都干干的,大部分时间会粘在一起,冉杰几乎每天都要洗一次头,用的是电视广告里的飘柔。有时他在洗头,洗发水的香气会飘呀飘,一直飘进教室里,惹得孩子们使劲抽鼻子。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会带着一个方形的盒子在操场里散步。据说那个盒子里装着很多歌曲,还能听广播,学生们嘴里很多有趣的事都是从那个盒子里听来的。而村里除了会堂里有个彩电外,连个广播也没有。村里人说来说去的都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冉杰就像一阵风,把外面世界的信息带了进来。凌紫怅然地看到了小村的闭塞,她想着电视里看到的南方,想着书本里说到的南方,心里慢慢滋生着一种莫名的南方情结。
凌紫和冉杰的交往源自一件很戏剧化的事,之前他们甚至没有讲过一句话。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凌紫去学校拿一本书。因为是星期天,村里有一户人家就到学校的操场上去宰牛,可捅了一刀之后牛没死,还挣脱了按着的人的手,一跃而起疯跑起来。凌紫刚好推门进去,她那天穿了一件鲜红的衣服,牛朝着她就直冲过去。看着一路流血一路冲过来的牛,凌紫吓傻了,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把她迅速推开,激怒的牛因受阻转身朝那人顶了过去,把那人逼到了墙角,那人的手用力握住牛角死死地往外推。屠夫连忙赶过去,补上一刀把牛放倒。
凌紫这时才看清救她的是冉杰,冉杰身上全是血,有牛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去医院吧!”大家说。
“没事,我有药。”冉杰捂着肚子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农村人不知如何表达感激之情,等冉杰略有点康复时,凌紫家就请他吃了个饭。以后,凌紫的母亲但凡家里做了点好吃的,就叫凌紫给他送一点去。渐渐地,冉杰也经常会到凌紫家坐坐,农忙的时候也会帮着干点农活。他不大讲他家乡的事,凌紫他们也不问,毕竟那是人家的伤心事。
一年后,凌紫嫁给了冉杰。婚讯传出,全村人都羡慕凌紫嫁了个好男人。凌紫的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容,心里打翻了蜜罐子,她有一个快乐的期待:有一天,冉杰会带着她回到南方的老家。她多么希望去看看那里,可冉杰好像不那样想,好几个月过去了,他一句也没提回家的事。不过凌紫知道了他在老家还有一个姐姐。
冉杰依旧很神秘,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凌紫问他,他只说在做生意、跑业务。
中秋节前的一星期,冉杰忽然说:“凌紫,我们明天回去吧!”
“回哪儿?”凌紫问。
“回我家。”
突如其来的喜讯让凌紫有点不知所措。她发了一会儿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冉杰说:“这次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了。”
这句话让凌紫有些伤感,但转眼间那巨大的快乐就战胜了伤感,这个小女人快乐得像一只小鸟,她欢天喜地地整理行装,也装了一行囊自己的梦想。
凌紫的父母同样又喜又悲,虽然女儿要远走了,但是嫁到富饶的南方,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荣耀——从村子里能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的人,都是些能人呀。
坐了好几天的火车,终于到了冉杰家,虽然累得不行,凌紫还是感到兴奋。他们是清晨到的,街上没有什么人,宽大的马路干净得发亮,比村里人家里的地还要干净。凌紫不停地问这问那,有些问题让冉杰觉得好笑。不过她的情绪还是感染了他,他的话比平日也多了许多。
三年了,三年没有回来了,一切变得既熟悉又陌生。冉杰的家在这座城市中有点寒酸,是偏远地段的一间旧平房,周围住的都是农民。但凌紫并不嫌弃,她放下行李就麻利地打扫起卫生,好在房子小,一会儿便收拾得窗明几净了。
冉杰说:“我们到外面去吃饭吧。”
“还是在家里吃吧,你去买点面条,我来做。”凌紫说。
一路而来,凌紫看出,要在城市生活下去,必须学会节省。冉杰身上钱不多,出门前虽然爸妈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们,但那些钱在这里根本支持不了多久的。
香喷喷的面条煮好了,凌紫端出来正想招呼冉杰,忽然发现家里多了几个警察,其中一个正在往冉杰的手上戴手铐。
“杰……”
冉杰说:“凌紫,对不起!我姐家的电话在桌上给你留着,她会来帮你的。”
凌紫抖得说不出话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冉杰被带走了,好心的邻居过来跟她讲话,虽然有浓重的南方口音,他们的话凌紫还是听懂了。原来,三年前的冉杰并不是父母出事了才到外面去的,他是打架斗殴刺伤了一个人后逃跑的,他是逃犯。
凌紫哭得缓不过气来,等她能再思考的时候,她想到了回家。可家还能回去吗?怎么面对村里人?说自己嫁的是一个逃犯,现在给抓走了?这让父母的老脸往哪儿搁,自己今后又怎么做人?
不,不能回去!她拿起桌上的电话号码向外走,现在冉杰的姐姐是唯一能帮她的人了。她凭着记忆中走过的路,在一家商店门口找到一部公用电话。由于语言障碍,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冉杰的姐姐明白出了什么事,冉杰的姐姐答应明天过来看她。放下电话,凌紫似乎放下了一颗心,在这座城市中,她感觉自己好像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冉杰的姐姐是个矮胖的中年妇女,叫冉娟,她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打量了凌紫一番。虽然哭了一夜,凌紫的眼睛肿了起来,但还是掩不住她的美丽。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冉娟在心里为她叹了口气,然后对凌紫说:“这个死东西从小就这样,爹妈死得早,我也管不住他,拘留了不知多少回了,也不知改。”冉娟扶着凌紫的肩,“这回可能要关几年了,你跟着他也受罪,还是回家去吧。”
凌紫摇摇头,一边流泪,一边把想了一夜的话全倒了出来:“姐,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了,家我是绝对不回去了,不管冉杰判几年,我等他。”
“这样,”冉娟听得直摇头,沉吟了一下,“可你怎么过呀?”
“你给我介绍一份工作,不管多苦多累我都能做的。”
“那好吧,我去托托人。这个地方住的人很杂,你晚上尽量不要出去,门要锁好。有消息我会来找你的。”
冉娟走了,孤单无助的感觉山一般地压来,令凌紫又陷入了无尽的恐惧中……她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蜷缩在床上,脑海里一片空白,已没有力气再想什么。只有冉杰,他的名字,他的样子,不用想都在心里,一次次地让她心痛。
小孩的玩闹声、邻居们话家常的声音、自行车声、脚步声……甚至鸡鸣狗叫声,都在刺激着她的耳膜,都在提醒着她,这里不是她的家乡,这里的一切都跟她是两个世界。
她拉过被子蒙住头,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敲门声,她一惊而起:“谁?”
“是我啦,隔壁阿婆!”
苍老的声音让凌紫的心放了下来,她强撑着起床开门,感到一阵晕眩。
“姑娘,老这样躺着也不是办法呀。”阿婆看着憔悴了许多的凌紫,“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不要想太多,婚姻是命中注定的,可能是你前世欠他的,这辈子来还吧。唉,这么好的姑娘,罪过啊!”
阿婆轻轻拍着凌紫的肩,又说:“自劝自想开去,如果嫁了个还要坏的,还不是要过下去?去吃点东西,有什么事到阿婆家来聊聊,一个人在这里不容易啊!”
阿婆走了。凌紫呆坐了一会儿,虽然肚子并不觉得饿,但要活下去就得吃东西,昨天煮的面还没动过,凌紫扒了几口,像浆糊一样,硬吞了下去,然后又躺下了。
这样又过了两天,凌紫才缓过劲来。她走出屋子去看了看,这是一个四面有墙的院落,东西两边盖了房子,南北两面各留一门,中间是大路,直通上下。冉杰的房子朝西,他们这边住了大约七八户人家,阿婆家就在她的左边,开着一家小店。右边是一家三口,夫妻俩是卖菜的,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其他几户有一户是屠夫,有一户是摆地摊的,还有一户是骑人力三轮车的……
这些都是后来阿婆告诉她的。邻居们早出晚归,都挺忙,不过再忙也会抽出时间来打麻将。白天是在屋前的空地上,晚间就在屋檐下,人多时,凌紫门口也会放上一张桌子,唏哩哗啦的声音常搅得她睡不着觉。外面人多的时候,凌紫总是躲在自己的屋里,虽然还没找到工作,但阿婆给她介绍了一点手工活,是给玩具娃娃缝衣服。她便每天低着头做,倒也不觉得寂寞了。
冉娟再来的时候,凌紫的精神明显好多了。冉娟说同一家食品厂说好了,让凌紫去当包装工,明天就可以去了。凌紫听了,松了一口气。
冉娟还带来了一个消息,说冉杰已经判下来了,五年。
五年!凌紫的心痛了痛,但不管怎样,自己总算找到工作了,再说五年并不太长,应该很快就会过去的。她想。
食品厂虽离家不远,但中间要过一座小山,想起以后上夜班,凌紫有点悚然。
包装车间共二十几人,大部分是女工,工作就是把已经有了内包装的食品再套上一个纸盒,然后装到一个大包装箱里,最后打成一包。
凌紫看到有几个女人是附近的邻居,但她们都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休息的时候就凑到一起,一边嘀咕一边斜着眼朝她这边看。这种感觉让凌紫很不舒服,她的头低得更低了,不停地干活,尽量不去注意别人。
本来车间是谁包装的东西谁打包,然后扛到堆放的地方去放好。可没过多久,组长就把扛包的活全派给了凌紫一个人,这就意味着她除了完成自己的包装任务外,还得额外地做扛包的工作。她知道这很不公平,但是一个外地人能有一碗饭吃就不错了,她便默默地承担下来。
一个包装箱大约三十多斤,还要码上五六层,码到高处时不但要用肩,还得用头顶才能码上去。她这样咬着牙在顶的时候,就算旁边有人经过,也不会帮她。那一阵,凌紫每天回家都不想吃饭,躺在床上像死一样地睡去,半夜醒来,眼泪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这时候她感到了饿,起来找出早上买好的冷馒头就着冷水啃上几口,然后继续睡。午饭是厂里包的,那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间,全厂的人在一起吃,打饭菜像抢一样,稍微慢点或因手头的活耽误了一会儿就有可能打不到饭了。更难堪的是,一大群人挤在一起,有些人的手就不老实起来,几个当装卸工的老光棍尽往她这边挤。去的时候还好,她把饭碗抱在怀里往前挤还没事,可回来的时候,两手拿了东西,不规矩的手就摸过来了。凌紫困难地左躲右闪,有时把菜都洒了一地。一帮人便无所顾忌地挤眉弄眼,哈哈大笑。
凌紫一开始想,避开人多的时候就不会那样了,可几次去晚了,食堂的师傅不耐烦地嚷道:“这么晚来,哪还有什么东西啊?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凌紫张了张嘴,知道说也没用。这样她就得饿一天。
几个月过去了,凌紫已经习惯了她的工作,感觉不像开始那样累了。但她还是很孤立,没人跟她交往,人们对她说话除了“喂,你把那个东西拿来……”“喂,你把这个拿到那里去……”“你把地拖一下……”之类的差遣,几乎没有其它的。凌紫发现这都是因为她是外地人的缘故。这个地方的人特别排外,“外地人”三个字好像就是愚昧、落后、贫穷的代名词。当然,她们有兴趣的时候也会问她一些她家乡的事,那是一种带着优越感的好奇,如“你们那里睡的是土炕吧”之类的问题。当她告诉他们也是一样睡床时,他们便觉得很不可思议,怀疑她在骗人。这种问话常常让凌紫很难堪,她渐渐已经听得懂本地话,那些肆无忌惮的讨论令她觉得很不舒服。这样的时候她特别地想家,想爸妈,想过去的美好日子,想着想着眼泪就不争气地流出来了,她立即掩饰着偷偷擦干。
这样的时候,她特别地想冉杰。对冉杰,她有一点点的怨恨,但更多的是牵挂,他在那里还好吗?如果有他在,她是不会吃这样的苦的,她相信。
从火车到达报平安之后,凌紫就再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她怕电话里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让爸妈担心。他们担心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多几个人不开心罢了,还不如让他们以为自己过得很好而忘了他们好了,至少他们不会伤心不会难过。
冉娟又来看过她一次,给她带来了冉杰的一些消息。冉娟说冉杰已经知道她在食品厂工作了,让她好好做下去。说他在里边会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来,要她等他回来,他一定会弥补她的。这个消息让凌紫安心了一些,心里有了盼头,一想起来就甜丝丝的。她甚至做了一个梦,梦见冉杰回来了,他们有了一个孩子,三个人在公园里玩。在梦里,她笑出了声……
凌紫在那家食品厂一做就是四年,如果没有意外她可能会一直做下去,直到冉杰回来。尽管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人们,山重水复之后会柳暗花明,苦尽之后会有甘来,然而冥冥中总有些东西事与愿违。
那天凌紫像往常一样去码打好了包的箱子,她刚想把东西放上去,忽然看见有个公文包在那儿。捡起一看鼓鼓的,挺沉。她想起刚才老板陪一个朋友来过这里,那人好像就提着这样的包,估计是随手一放给忘了,她拿着包往办公室去。老板不在,她出来的时候碰上了司机赵军。
“干什么呀?”赵军一脸不耐烦,“没事转到这里来干嘛?”
“我捡了一个包。”她说。
“拿来我看看。”赵军说。
凌紫还在犹豫,赵军已经一把抢过包,唰地一声拉开,里面除了一些证件、一部手机、几包香烟,还有一个钱包,一叠红币探头探脑地露了出来,再下面是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赵军打开信封往里望了一眼,喜得手有点抖。他抬头看见凌紫还在,便对她哼了一声:“你回去了,偷懒呀?”
“这包是老板的朋友的。”凌紫说。
“知道了,我会给他的,你去干你的活吧!”赵军不耐烦地挥挥手。
凌紫迟疑地走出去,她有点不放心。她听别人说过赵军好赌,输了就拿厂里的东西出去,据说前几天好像又输了几千,想起这些她更不放心了。她又倒回去,正在想该跟赵军怎么说,冷不防和匆匆出来的赵军撞了个满怀。尽管包了几层报纸,她还是一眼就看出赵军抱着的就是那个包。
“你又来干什么?”赵军有点恼,脸涨得通红。
“那个包还是我给老板拿去吧,不麻烦你了。”凌紫说。
“装什么假正经!”赵军散开报纸,从提包里摸出钱包,抽了几张100元的人民币递给凌紫,“这些给你,跟谁也别提这事了!”
“我不要,这是人家的,你也不能拿!”
“妈的,你还嫌少呀?你在这里干一个月能有多少?”
“我赚再少,也不拿人家的钱。”
“不要拉倒,滚开,要是说出去,小心你的狗命!”赵军用力把她推倒在地。
“你不能拿!”凌紫冲上去夺包。
“不想活了,你!”
“赵军!”老板过来了。
赵军有点狼狈:“老板,她……”
“你什么也别说了,我都听到了。赵军,我已经忍你很久了,别以为你干的事我都不知道,以前的小偷小摸我就由你去了,大家都是熟人,说开了没面子,可你胆子倒越来越大了!你现在就到财务室去结清工资,明天就不要来上班了。”
“谢谢你,你没事吧?”老板的朋友扶起地上的凌紫。
凌紫摇摇头。
“你回去吧,这个月我给你加工资。”老板对凌紫说。
因为赵军走了,拉原料的车子晚了点,凌紫第二天上班加班到夜晚十二点多。她是最后一道工序,所以走得最迟。她离开的时候,厂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她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自行车是隔壁阿婆给她的,是她们家淘汰的旧车,这车除了铃不响,什么地方都响,可凌紫还是当宝贝一样收拾得干干净净。
回家路上她最怕翻那座小山。那里坡陡,没有路灯,两边都是竹子,沙沙的声音让她心惊肉跳。每次经过这段路,她都像是在经历一次探险,直到下了坡才能透出一口气。今天也不例外,她用力蹬车的同时,也努力抑制心里的恐惧。在高度紧张的情绪里,她感到一只手从后面向她伸过来,她还来不及回头,就被揪下了车。
“救命呀……”她本能地发出一声惨叫。
“妈的,我让你叫,我让你叫!”凌紫的脸上被狠狠地抽了几下。她听出来了,是赵军,他浑身散发着酒气,恶狠狠地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倒在地,用皮鞋恣意踹着她全身,一边骂一边把她往竹林里拖,“你敢坏老子的好事,你这个烂婊子,老子整死你这烂婊子……”
“我没害你,那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
“妈的,你还嘴硬!”皮鞋又在她腹部用力地踹来踹去,她痛得缩成一团。完了,我今晚要死在这里了。她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她已经叫不出来了,感觉生命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失,渐渐听不清赵军的骂声了,身上的疼痛也感觉不出来了,之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医院里,医生已经给她做了全身检查,还好只是一些皮外伤。救她的是老板的朋友,他从老板那里离开回家,刚好就遇见了这事。他先是报了警,之后把她送到了医院。
“真是叫你受累了,现在感觉怎样?”他问。
“没事。”
“我叫徐非,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他给了她一张名片。
几个警察过来做完笔录,徐非便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她送回了家。凌紫在床上躺着,身上的伤痛慢慢散开来,她不敢动,一动就痛,但不动又酸得要死。好不容易在天快亮的时候迷糊了一会。
睁开眼,她就在考虑今天去不去上班,如果少出勤一天,不但一个月的全勤奖没了,一年的全勤奖也没了。她想来想去舍不得那笔钱,起来照了照镜子,脸上倒没什么伤,收拾一下,咬咬牙到了厂里。
到了厂里后,她才感觉到昨夜伤得不轻,一直晕眩。马上就到中午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她这样安慰自己。可还没到中午她就回家了,是被同事送回去的。因为赵军的老婆来了,她是个强壮凶悍的妇人,凌紫哪里是她的对手。她一边哭骂,一边冲上去打人,凌紫哪还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一下子晕倒在地,赵军的老婆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凌紫在床上躺了一星期,幸好隔壁阿婆照应着递茶送饭,才慢慢好起来。其间,冉娟来看过她一次,埋怨她一个外地人多管闲事,给了她二百元钱让她先花着。有了这二百元,凌紫暂时松了一口气,看病花了些钱,身边已很拮据,现在钱暂时不愁了,她想到了重新找工作的问题。这时她想到了徐非,试着给他打了个电话。没想到徐非挺痛快,让她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新的工作地点在市中心,徐非在那里有家快餐店,让凌紫负责收银。比起食品厂,这里不但工作轻松,工资也比以前多,凌紫很珍惜这份工作。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天早上第一个来,晚上最后一个回去,把店里的卫生都包了,空闲下来看到什么可帮忙做的,就帮着做。因此,同事们都很喜欢她。
生计问题解决了,她想起自己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了。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父母虽然叫她尽量少打电话省点钱,可这么久了音信全无也实在说不过去。也不知道两老的身体怎么样?家里一切可好?她越想,心里越堵得慌,当天中午就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是妈妈接的。妈妈听到她的声音先是一喜,接着就在电话里哭开了,骂了她一顿没良心的东西,然后告诉她,说她爸爸已经病得快不行了,若是回来迟了,恐怕就见不到面了。
凌紫哭着向妈妈保证:“我马上回来。”
她向徐非请了假。徐非说这个位置继续给她留着,等她回来后再来做。她放下了心,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年后,冉杰刑满出狱。他从冉娟那里得知了凌紫离去的消息,但不知道离去的原因。冉杰回到家里,对着萧然的四壁,他的心感觉一阵阵地堵得慌。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走的那天,凌紫端着一碗面惊恐的样子,那一刻他真恨自己,连一个女人最平凡的幸福都给不了。
狱中的日子,收到她的信是他最高兴的日子。她在信里总是给他鼓励,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把自己觉得快乐的事情告诉他,虽然有的看来是那么心酸——“……杰,我今天买了一斤肉!”“……杰,隔壁阿婆给了我一件她以前的衣服,我不用去买了……”他一直相信她会等他回来的,现在虽然她还是走了,可他一点都不怨她,五年太长了,对一个女人来说,得面临多少想不到的困难啊,尤其是一个外地人。他知道冉娟也帮不了她什么忙的。可是凌紫,四年你都等过来了,为什么不肯多等这一年呢?他痴痴地想。
家里虽满是灰尘,但看得出凌紫是用心收拾过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她的一些日用品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床下放着她的一双鞋子,黑色的已经褪成了白色,刷干净了用报纸包着,还准备穿的样子。房间里拉的一根绳子上还晾着一套衣服。他在厨房里找到一瓶酱瓜,一小袋面粉。桌子上的碟子里还放着吃剩下的半个馒头,用碗扣着。冉杰的鼻子忍不住酸了起来。
邻居们来看他时,告诉了他一些凌紫的事,他才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那是她在信里从来不曾提起过的。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凌紫。他知道自己欠凌紫太多了。除了一生去呵护,他无法给予她别的补偿,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把她找回来。可在他的心里有个疑问,家里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凌紫好像没打算要离开这里,她究竟去了哪里呢?
冉杰再次来到凌紫的家乡。五年了,这里并没有什么变化,跟他离开时差不多。这让他有一点点欣慰,仿佛五年的时光只是一个梦,从来不曾流逝一般。然而,这点欣慰很快被人们的态度淹没了,路上他遇到几个村里的人,上去打招呼,可人家都奇怪地看看他,转身就走。也许他们知道了自己是个劳改犯吧,他想。可一想到凌紫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中生活着,他就更内疚了。
凌紫家的大门虚掩着,冉杰轻轻一推就开了。他进去,看见凌紫的妈妈正背对着门在剥玉米。
“妈……”
凌紫的妈妈回过头,呆了一会儿,眼神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复杂情感,她没理他,回头继续剥玉米。从哆嗦的背影中可以看出——她哭了。
“妈,我是冉杰呀,您怎么了?”
“你走!”她摔下手中的玉米,“你们现在回来干什么?享你们的福去吧,就当我没生过这个女儿!”她呜咽着哭起来。
冉杰的心慢慢往下沉,他拉起她的手:“你说什么?”
“老头子死的时候你们都没回,现在就不用来了,我不欢迎你们,你们走吧!”
“我们?妈,凌紫不在你这儿?”
“她还会回这个穷家吗?她爸快死的时候她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她说她马上回来,可是一年了,她影子都没一个,现在干脆连电话也不打了。你们做生意忙,你们好日子过惯了,这个穷家是不用要了。”
“妈,”冉杰急了,“凌紫真的不在你这里?她离家都一年了呀!”
“啊?”凌紫的妈妈向后倒去。
“妈,妈!”冉杰狠掐她的人中,半天才缓过气来。
冉杰把这几年的情况简要地给老人说了一遍,两个人讨论着大致弄清楚了一点——凌紫是在她爸临死之前一个人往家赶的,可是却没能回到家,这一定是路上出什么问题了。
凌紫的妈妈一病不起,冉杰只好留下来照顾她,直到老人几个月后郁郁而终。
“妈,您放心,我一定要把凌紫找回来。”冉杰在她的坟前许了愿。
冉杰这一寻就是十年。凌紫像在这世上消失了,任他南北西东寻找,始终全无音讯。冉杰渐渐绝望了,他又回到自己的老家,在好心人的撮合下娶了李华为妻,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
凌紫来的时候,小院比从前冷落了,阿婆的小店不知为何不开了。远远的,凌紫看到一个忙碌的身影,饭菜的香味飘来,可她的心却泛出了苦水。她没有看见冉杰,也许他搬家了。她这样想着,心里便松了一口气。
凌紫慢慢地摸到门外,李华刚好出来,她是一个热情的女子,看到生人便招呼道:“你找谁呀?进来坐坐吧!”
凌紫打量着眼前的女人,良久才道:“隔壁的阿婆哪去了?”
“她呀?死两年了,你是她亲戚?”
“你们是新搬来的吧?”
“不是呀,我们一直住在这里的。”
“不是吧?以前这里住的是一个年轻人,因为打架坐牢去了,留下他媳妇一个人住着。”
“那是我老公呀。”李华爽朗地笑了,“你以前住过这儿?知道得挺清楚的。”
凌紫一惊:“你老公?以前我看到过他媳妇的,好像不是你……”
“是啊,我们是半年前结的婚。他从里面出来时,他媳妇不知为何走了,他是个死心眼,一找就是十年,后来实在没办法了,才回了这里。我想着他对他媳妇这么有情,是个好男人,才嫁了他。不知道他媳妇怎么想的,五年快到了,她却走了。冉杰还相信她会一直等他的,唉!”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凌紫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是……你是……”李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狐疑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你是凌紫?”
凌紫的嚎啕大哭证实了李华的猜测,李华一下子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发凉,她的背下意识地紧紧贴住墙,摇着头:“天哪,你现在回来干什么?你早不回晚不回,为什么这个时候回来?”
“……”
“凌紫姐,我求你了,”李华扑通一声跪倒在凌紫面前,“你走吧,冉杰马上要回来了,要是让他看见你,他肯定不放你走的。可你想想我们现在过得挺好,你能忍心拆开我们吗?何况是你先走的。我已经有了三个月了,凌紫姐你走吧,他找了你十年,也对得起你了……你有困难给我说,我给你寄钱,你放心,我决不会不管你的。”
凌紫渐渐止住哭声,缓缓地摇摇头:“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我知道你的苦,你放心,我走。让我看一眼冉杰我就走,就一眼,我不会让他发现的。”
冉杰回来的时候,并不知道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他瘦了,黑了,鬓角已有白发。李华殷勤张罗着给他吃饭,看得出来李华是个好妻子。
“再见,杰……”凌紫翕动着嘴唇,默默地向冉杰告别。她知道,今生她将再也不会来到这个地方了。虽然这里的苦多于乐,可这里有冉杰,有她一生的爱。只要有爱,连等待也是甜蜜的。可是现在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自嘲地笑笑,费尽心机地逃出来,命运却不肯成全自己。半年,只差了半年……
她来到火车站,车站永远是人来人往,充满着声音和温度,可那些声音都与她无关,那些温度也无法温暖她,哪怕是暂时的。她的世界一片静寂,天寒地冻。
她想起冉杰带着她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那时的阳光是多么灿烂呀,而她也不是孤单的一个。
泪眼朦胧中,她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冉杰,他怎么会来到这里?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自己已不是当年的自己,而他也是有妻室的人了,她决不能破坏他的幸福,只要他活得好,就是对自己最大的安慰。她躲到了一个角落里。
“凌紫……”当温暖的大手拍着她瘦弱的肩膀时,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哭倒在冉杰怀里。
冉杰终于明白了,凌紫十年前回家时在火车上碰上了人贩子,她被卖到了淮河边上的一个村庄。男方家把她看得很严,她等了这么些年才有机会逃出来……
“走,我们回家。”冉杰说。
“不,冉杰,那已不是我的家了。”凌紫擦干眼泪,“李华才是那个家的主人”。
冉杰无语。李华的确是个好女人,本来她可以不告诉他凌紫来过了,但她不想他一辈子遗憾,他是不该对不起她的,凌紫为他吃了那么多的苦……
“我在那边也有家了,他对我也不错。要不是我想对你有个交待,我就不会来了,现在你过得好,我也放心了。我还是要回去的。”凌紫说。
“凌紫,把你的地址给我!”
“别问我的地址,你的出现反而会扰乱我的生活,我想你的时候自然会来看你的。”凌紫决绝地说。
“凌紫……”
“车要开了,冉杰你回去吧。我会过得很好的,相信我。”凌紫扬起头向前走。漫天的雨丝飘下来,可她的背影很孤单。
“凌紫,你不要走……”
凌紫已是泣不成声,回头挥了挥手,满面湿痕。
“不要哭。”冉杰冲上去,“跟我走吧,让我照顾你一生!”
凌紫微笑着摇摇头说:“杰,这不是泪,是雨,是雨呀……”她坚定地甩开冉杰的手,挤上了车。
列车缓缓开动了,冉杰还在擂着车窗,凌紫推开窗户大声喊道:“回去吧冉杰,来生再让我嫁给你……”
余生将成陌路,凌紫贴着车窗大哭。其实现在的那个家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再回去,回去只是一个为了让冉杰安心的谎言,自己的未来又要开始飘呀飘……
责任编辑:肖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