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言自语(组诗)

2017-11-13 15:43浩/著
广西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堤坝火焰沙子

李 浩/著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

他们都知道这属于毁灭,一种慢性的,毁灭,像潮水,

像缓缓扩散着的癌……只有我的母亲后知后觉。只有我

和她一起积聚无效的沙子。我们用它来建筑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当然还有树桩,水泥,疲劳,以及在我们的时间里

已经被融化的那些物质。

他们都知道这是无效的,但却施以援手,递给我们贝壳的锁链,

仿佛有另一个西西弗斯的诞生,哦,她具有了新的母性。

母亲的双腿沉陷在幻觉的海水里。它在生锈,牡蛎撕掉有了锈迹的皮

掉落下去。

……那时间我正处在另一重的毁灭之中,我的怀里拥有瓷器,拥有生出汁液的乳房,一顶大过年龄的帽子。我不惧怕火焰,我用脚趾试探:所谓痛,

所谓伤,所谓裂痕或者,所谓地狱。

那时间我在醉心于此,瓷器们裂痕的样子让我着迷,疼痛其实也是。血液真是一条发育良好的蚯蚓,它甚至比酒更为浓烈,更有弥漫感——只有

疼痛能够唤醒我,否则我只会一直在睡。

那时间,我穿好有了破绽的袜子,然后脱掉。那时间,我赤脚走下燥热的阁楼,让燥热用更直接的方式进入身体:生活是可怕的,而母亲和生活一样可怕

“她曾经过度地热爱生活”——而我不是。虽然

我依然会和她一起,积累着那些琐碎而消磨的沙子。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想想或许好笑,但我就生活在这个好笑里面,

它就像不断冲刷的水流,而我是鱼。

跟在后面,我需要吞下多出的盐,苦、涩,被不断泛起的沙子,

可食用的或者无法食用的腐质。他们知道这些

他们的存在就是灾难。就是灾难本身。就是那些黑压压喧闹着的孩子

偶尔,他们也是这堤坝的部分,早就松动的部分,一起呛满了海水。

那时间,我讨厌梦里的海水和现实的海水,讨厌有着双腿和在疲惫中睡熟的母亲,讨厌疲惫也讨厌睡熟。我讨厌那匹马,无论是它身上的气息还

是死亡,讨厌它尾巴上的泥团和尿渍。我讨厌没完没了的夏天,讨厌没完没了的蚊蝇,讨厌草丛,埋伏在里面的蛇。

我讨厌蛇和我的肋骨,尽管我并不想控制。我讨厌一切岌岌可危,它总是

由诱惑生成,尽管我会品啜其中的水分。我讨厌约瑟夫和让·阿哥斯迪,

讨厌所谓的血脉:这真是奇怪的厌倦,可就是如此。

当然,我也讨厌那个……他带来了另一种危险,留声机,他们知道里面还有什么。我讨厌有花边的帽子,讨厌涂了指甲油的手指,讨厌

当然,我也享受我的讨厌。我时常和它相处得很好。

我,我们,这些被强制移植到生活里的人,总是来不及扎根。

何况是建筑。可用的只有这些:树桩,水泥,疲劳,时间与疾病,不断被冲走的沙子。和巨大的命运比较起来,我和母亲

我和母亲的泪水,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苍老的品质。

“她曾过度地热爱着生活”

“正是她那持续不懈、无可救药的希望,使她变成了对希望本身完全绝望的人”……

他们知道这些,更早地知道。他们都知道这属于毁灭,一种慢性的,毁灭。

而我,别无选择地和她站在了一起。

注:《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为玛格丽特·杜拉斯的长篇小说的书名。其中的引文也是她的。

告别之诗

一年了。我和赘肉代表的命运有过抗争,但更多是妥协,一次次迁就

心灰意冷。十二月,上帝还把一只鸣蝉塞进我的耳朵,虽然还小

虽然,它只停于右侧,只是生活所用的钝刀子的一种。

它是叫抑郁的病,还是杞人的病?哪一年,它会被我养大,并且占据

并且,长成繁殖的骨头?……

一年了,我平静生活,却品尝着较之以前更多的炎凉、耻辱和痛苦

我所携带的假面型号略小,和他们的不同。

思想是一剂毒药,悲悯也是,恐惧更是,麻木已经管辖了我的舌头

但我所携带的假面型号略小,仅遮住一半儿,妻子说

“你比以前更爱哭了。也更容易,在墙角处愤怒。”

一年了,我还在书写,在电脑前发呆,把懒惰与勤奋粘成粗糙的镍币

一年了,我也还在玩“暗黑破坏神”的旧版游戏——之所以

将它们并提,是因为二者消耗的时间基本一样,更重要的,

是另外的相似:

我在重犯刚犯的错误,仿佛被某人的大手扼住脖颈

向上的瓶口让人窒息。“我是否的确缺乏才能?我呆板的存在

是否会像另一层沙,在时间的风口注定虚无?”

“我不怕失败,只是……”怎么会,我怕,这得承认,尽管不甘

我怕失败于平庸,它已经取走半生,接下来,依然是

我怕失败于平庸,反抗它,只是证明了它的强大,以及自欺的荒谬

一年来,我在患失和可能之间荡着秋千,不敢轻易松手

一年来,我将自己分开,分成儿子、父亲、丈夫、下属、读者和诗人

然后,我再给它们分配定语,按照规则需要的配比:

将狂妄的部分交给火焰,将热情和痛苦交给僵硬的颈椎

向父亲和他们低头,向儿子和他们让步,躲避黑暗也躲避光

包括一切有力量的事物。当然,这一年

我也在暗中,和父亲他们争吵,承担虚拟的罪与真实的罚

把蛇芯上的汁液一次次吐出,又一次次吞回到腹中

这一年,软壳蜗牛的习性进一步发挥,背负的房子并不阻挡暗箭

而是,更多地接受。时间的车轮总那么快,宽大而厚重

即使我有过试图——

这一年,我曾幻想转折,幻想过蜜蜂的蜜而不是尾部的刺,

幻想狐狸丢下多余的坚果,雾霾下的冬天并不太冷。

这一年,我面对不同的水流,它湿到了鞋子但没有将我冲走。

这一年,我还在收拢星光和灰烬,保持着

虚荣的虚荣、虚荣的天真和虚荣的自尊

在新的一年里,它可能,依然是我可依靠的支撑。这一年

我还未能攀到树上,脚趾,却已被树皮硌得生疼……

晦 涩

我知道,经历一场火焰之后所有都是余烬

这当然是现在才知道的。

它毁掉了我的码头,它生出了太多的刺——

真是,这个时刻,我还忘不了比喻。

我是负责运送蓝色海螺的船,不靠岸的时间里

海螺的肉体慢慢变臭,我分给盘旋的海鸥

让它们替我叫喊——在镜子里翻舞,像煤质的

纸片。

真是,这个时刻,我还忘不了比喻。

我知道洋流的下面有层出不穷的鱼。

它们的眼圈发红,肯定,火焰曾烧到过水中,

它们分享了它:只是

不肯等到腐烂才开始。

只是,我的疑问一直得不到解决:待在船上

卡在喉咙里的鱼骨从何而来

它是我咽不下的,还是,从我的语词里新生的刺?

真是,这个时刻,我还忘不了比喻。

真是,这个时刻,我还忘不了比喻:

你有海水的反光,厚厚的云影也遮不住你。我成为纵火者

同时,又是唯一被火焰烧焦的受害人。

仅有这扇门的把手获得了幸存,我不能从里面打开

而外面,是黑夜将至的大海。

“我已经厌倦独处”

我已经厌倦独处。

“我”是骨头和椅子,“已经”是一条胶质的皮筋,“厌倦”则是

树叶上爬满了撕咬的虫子,密密麻麻,它们开始吞噬另外的自己。

至于“独处”,我的理解就是,此刻

阿黛尔,一杯苦茶,闪烁着白光的电脑:我又消除了刚刚写下的字。

“谁如果在此时孤独,就会永远孤独。”

我已经厌倦独处。

“我”是骨头和椅子,“已经”是条流动的河,时间的沙砾上晒着它的鱼头,

眼眶空洞而且幽深。

“厌倦”则是,让黑熊也皱起鼻子的气息。

哦,至于“独处”,我的理解就是

空荡荡的房间,我是只与自己说话的哑巴,并且没有谁能够收留

没有目标的思念。

“谁如果在此时孤独,就会永远孤独。”

我已经厌倦独处。

“我”是骨头和椅子,这一点,我不愿意做出修正。我让这个字,保留着

硬质的部分,而忽略肥硕的脂肪。虽然脂肪一直

拉扯,让我感觉日常之丑和生活之累。

所谓“已经”,则是散发着霉变味道的旧积木,越高越摇晃

所谓“厌倦”,则像臼齿的病痛:丝丝缕缕,偶尔会连绵数日。它不是来自异乡的异客,而是影子一样跟随

所谓“独处”,我的理解是渐渐苍老,习惯了单曲循环,一遍一遍。

所谓“独处”,是茶水已凉,而臼齿的病痛电脑并不关心。是,秋已深,

我把自己的脚趾放得很冷,它们在颤抖

在它们的下方,是同样寒冷而细小的星辰。

谁如果此时孤独,谁就会,坠落进夜晚的核心。

没有稻草可以阻挡一下,只有更重的孤独,会让速度更快……

是的,我已经厌倦独处,可我能做的,也只是把这个句子,像玩具那样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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