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革命的“史诗”:《白鹿原》论

2017-11-13 15:28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陈忠实白鹿原革命

徐 刚

后革命的“史诗”:《白鹿原》论

徐 刚

1993年,陈忠实的鸿篇巨制《白鹿原》甫一问世,便被评论界兴奋地宣称为“一部可以称之为史诗的大作品”。其后,围绕这部小说的赞誉不绝于耳,或曰“一部浓缩了的民族精神进化史”,或曰“就作品生活内容的厚重和思想力度来说,可谓扛鼎之作”。它不仅荣获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茅盾文学奖”,而且在不同机构评选的所谓“百年百种中国文学图书”中始终榜上有名。当然,在众多赋予《白鹿原》“史诗”意识、“历史”画卷、“文化”视野和“挑战平庸”的赞辞之外,质疑的声音同样存在,比如“文化的尴尬”、“回归传统的平庸”,以及“杜撰历史与发泄情欲的‘拼凑故事’”等,皆为此类。但这些都不影响小说从发表和出版之后一直长销不衰,并被改编为多种艺术形式广泛流传。可以说,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类似《白鹿原》这样问世至今一直广受好评和关注的作品并不多见,而对它的相关研究更是卷轶浩繁。然而,作为一部作者本人下大力气的“垫棺”之作,为寻求艺术突破而“蓄意”阅读之后的重要成果,小说其实处处显出对主流思想意识、时代风潮与文化趣味的顺应,并取得了显著成效,但通过小说及其周边文本的深入分析可以发现,作者本人的内在旨趣、价值追求和心理因袭又与其文本表现有着微妙差异,这使得小说不失时机地显示出一定程度的矛盾与龃龉,比如意识形态与历史观的选择,以及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和微妙的批判等。这在既往的研究中有一定的揭示,但并不充分,而深入探讨这些客观存在却一直没能清晰阐释的矛盾,无疑有助于我们更加全面地理解这部对于当代文学影响至深的作品。

一、“剥离”:以“文化心理结构”为中介

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里,陈忠实坦言,“是中篇小说《蓝袍先生》的写作,引发出长篇小说《白鹿原》的创作欲念”。如其所言的,“当笔尖撞开徐家镂刻着‘读耕传家’的青砖门楼下的两扇黑漆木门的时候,我的心里瞬间发生了一阵惊悚的颤粟,那是一方幽深难透的宅第。也就在这一瞬,我的生活记忆的门板也同时打开”。而“长篇小说创作的欲念,竟然是在这种不经意的状态下发生了”。事实上,正是《蓝袍先生》,确凿地敞开了通向《白鹿原》的神秘路径。

《蓝袍先生》里的徐慎行出身于“耕读传家”的传统家庭。他自幼受儒学熏染,以仁义礼智信为最高行为准则。父亲给他披上的蓝色长袍就成为这一静态传统的外在象征。在师范学校速成班,他陷入“现代观念的漩涡”:一个叫田芳的女子,以其柔情与爱意,将他成功地从传统的泥淖中拯救,引渡到新时代的彼岸。然而不幸的是,在这里,他遭遇了更大的现实危机。情感的纠纷掺杂到“革命”动机中,徐慎行在“鸣放”中批评校长“好大喜功”,并被定为“攻击党的领导”,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顽固的“右派”。

看得出来,《蓝袍先生》与陈忠实过往的作品有着微妙的差异。其中,白烨所言及的“一改旧辄”便鲜明地体现在一种“伤痕—反思文学”与“反封建”意识的奇妙混合之上。小说的暧昧性在于,作者首先将立足于小农经济的儒家伦理世界处理为一种压抑人的力量。穿上“蓝袍”的徐慎行是被父亲禁锢的“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偶”,而革命的意义在于自由,让他脱去蓝袍,大胆追求恋爱与婚姻,进而生成为新的主体,“从封建桎梏下脱胎成一个活泼泼的新人”。然而小说的逻辑在于,这种自由又让他忘记了过往持守的“慎独”的道理,终究招致了灾难。在劫后余生之际,他才重新明白“慎独”的重要意义。在此,于个人而言,现代性抑或政治解放的意义固然重大,但相对于传统的“精神枷锁”,它所导向的激进主义及其灾难仍然显得过于严重,令人不堪重负。这也是为什么徐慎行会在革命的恫吓中重新发现传统“颠扑不破的正确性”的重要原因。小说也借此以现代的激进主义为由,转而为传统的合理性辩护,其中的症候则在于因革命的“误入歧途”而不惜与整个现代为敌。

《蓝袍先生》中“慎独”的“归去来”,让陈忠实顿觉“一个重大的命题由开始产生到日趋激烈日趋深入”,由此上升为“关于我们这个民族命运的思考”。这种“辩证法”的惊人“历险”昭示着,一切的现代似乎都是毫无意义的“折腾”,只有类似于“精神奴役的创伤”的“超稳定”的“文化心理结构”才是永恒的现实。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能够从陈忠实所不断强调的“文化心理结构”中读出别样的“深意”。

因为在此之前,陈忠实原本是一位柳青文学的崇拜者。“柳青是我最崇拜的作家之一,我受柳青的影响是重大的。在我小说创作的初始阶段,许多读者认为我的创作有柳青味儿,我那时以此为荣耀,因为柳青在当代文学上是一个公认的高峰。”然而,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这种崇拜所引发的“影响的焦虑”逐渐成为困扰作家的问题。“我的艺术思维十分活跃,这种活跃思维的直接结果,就是必须摆脱老师柳青,摆脱得越早越能取得主动,摆脱得越彻底越能完全自立。我开始意识到这样致命的一点:一个在艺术上亦步亦趋地跟着别人走的人永远走不出自己的风姿,永远不能形成独立的艺术个性,永远走不出被崇拜者的巨大的阴影。”于是,“我决心彻底摆脱作为老师的柳青的阴影……决心进行彻底摆脱的实验就是《白鹿原》”。在此,他所言及的“实验”,指的就是《蓝袍先生》中已然露出端倪的“文化心理结构”的人物塑造方法。

“文化心理结构”的概念最初由李泽厚在80年代初提出,它的内涵实际上与他早先较为常用的“民族性”、“国民性”有较大的相似性,甚至李泽厚本人也会将其与二者同时使用。他认为,思想史研究所应注意的是,“去深入探究沉积在人们心理结构中的文化传统,去探究古代思想对形成、塑造、影响本民族诸性格特征(国民性、民族性)亦即心理结构和思维模式的关系。”为此,他特别强调孔子的思想史意义,“孔子创立的这一套文化思想,在长久的中国奴隶制和封建制的社会中,已无孔不入地渗透在广大人们的观念、行为、习俗、信仰、思维方式、情感状态……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人们处理各种事务、关系和生活的指导原则和基本方针,亦即构成了这个民族的某种共同的心理状态和性格特征。值得重视的是,它由思想理论已积淀和转化为一种文化-心理结构。”在李泽厚这里,民族性格也就是文化心理结构,它来自历史的积淀,并影响着当下与未来。李泽厚的“文化心理结构”学说在当时影响甚大。它波及创作领域,对寻根文学的生成亦有着潜在影响。而为寻求艺术突破而“蓄意”阅读的陈忠实显然深受这一学说的鼓舞:

80年代中期,文学创作和理论都非常活跃,所有新鲜理论不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关于创作的人物心理结构学说、文化心理结构学说。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接触到这个理论以前,接受并尊崇的是塑造人物典型理论,它一直是我所遵循和实践着的理论,我也很尊重这个理论。你怎么能写活人物、写透人物、塑造出典型来?文化心理结构学说给我一个重要的启示,就是要进入到你要塑造的人物的心理结构并进行解析,而解析的钥匙是文化。这以后,我比较自觉地思考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从几千年的民族历史上对这个民族产生最重要的影响的儒家文化,看当代中国人心理结构的内在形态和外在特征,以某种新奇而又神秘的感觉从这个角度探视我所要塑造和表现的人物。

相较于传统的“人物典型理论”,“文化心理结构”的探寻既是一种方法论的分野,也是对既有方法的“改进”。正基于此,陈忠实由衷感叹:“我在接受了这个理论的同时,感到从以往信奉多年的‘典型性格’说突破了一层,有一种悟得天机茅塞顿开的窃喜。”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文化心理结构与塑造典型人物之间的转换过程。对于陈忠实来说,这亦是一次艰难的精神“剥离”的过程,“我对生活的回嚼类似‘分离’,却又不尽然,在于精神和思维的‘分离’,不像植物种子劣汰优存那样一目了然,反复回嚼反复判断也未必都能获得一个明朗的选择;尤其是在这个回嚼过程中,对于昨日既有且稳定了不知多少年的理论、观念,且不说审视、判断和选择的艰难,即使作出了劣和优的判断和选择,而要把那个‘劣’从心理和精神的习惯上荡涤出去,无异于在心理上进行一种剥刮腐肉的手术。我选用‘剥离’这个词儿,更切合我的那一段写作生活。”

在此,“剥离”的实质性意义在于更新思想,“思想决定着对生活的独特理解,思想力度制约着开掘生活素材的深度,也决定着感受生活的敏感度和体验的层次”。对于陈忠实来说,“剥离”的最重要的层面在于,由既有的革命现实主义的典型人物塑造向最为时兴的“文化心理结构”探寻的创作转型,亦即从他所崇拜的柳青传统“逃逸”出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进而找到“真正的自我”。因此对他来说,“剥离”这些大的命题上原有的“本本”,注入新的更富活力的新理念,这种“剥刮腐肉的手术”,无疑显得“更艰难”,也“更痛苦”。

陈忠实一直试图走出柳青的阴影,“这种焦虑感来自于柳青的形式已经在新的历史现实面前丧失了正当性”。不过好在,经由“文化心理结构”这个绝妙的“中介”,陈忠实终于得偿所愿。借由“文化”,他“告别革命”,完成精神上的“弑父”壮举,这种精神上的“弑父”最终完成于《白鹿原》。“80年代不断发生的精神和心理的剥离,使我的创作发展到《白鹿原》的萌发和完成。这个时期的整个生活背景是‘思想解放’,在我是精神和心理剥离。”在此,《白鹿原》所谓的“秘史”,在陈忠实那里,不是“村庄史和地域史”,而是一个时代之中的“人的脉象,以及他们的心理结构形态”,通过人物的“心理结构形态”及其“裂变”、重塑并“透视政治的经济的道德的多重架构”。

“我无非是透视那个时代的地理上的白鹿原和小说《白鹿原》里的各色人物时,从多重角度探索他们丰富的真实的心灵历程。避免重蹈单一的‘剥削压迫,反抗斗争’的老路,而能进入文化心理结构的探寻,剥离无疑是其中一个重要途径。”而在此之中,传统文化,以及人物心理结构中挥之不去的传统因子,成为《白鹿原》牢牢锁定的对象。当然,“还有比这些生活事象更复杂也更严峻的课题,譬如怎样理解集体化30年的中国乡村,譬如如何理解1949年新中国之前的中国乡村,涉及到思想、文化、革命、传统与现代,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等等。”这些“剥离”的题中之义,正是《白鹿原》延展开来的重要话题。这也从另一个层面可以见出,现实的变化,使得陈忠实颇识时务地认识到意识形态转型的重要性。

二、后革命时代的“革命叙事”

通过“文化心理结构”,陈忠实在艺术形式层面进行了卓有成效的“自我更新”,而在这“剥离”的过程之中,艺术形式的变迁与思想形式的转轨往往又是互为表里的。这在《白鹿原》的创作中体现得较为明显。事实上,陈忠实前述所言及的“剥离”在很大程度上是以“文化心理结构”的选择为中介,而在意识形态和历史观的表达上向80年代流行思想资源靠拢。李杨的研究就曾提醒我们注意《白鹿原》与“1980年代主流文学”的内在联系。在他看来,“伤痕-反思文学”开创的后革命时代的“去革命化”叙事,“寻根文学”对传统文化的认同和皈依、“新历史小说”和“新写实小说”对历史的人性化与欲望化处理,以及“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艺术手法,都在小说《白鹿原》中一一呈现。“就思想和知识而言,《白鹿原》谈不上创新,它以80年代的历史观重新组织历史,既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容涵了传统与现代的博弈、既新且旧的中国故事,也像一个收纳箱,为我们保留了在当下中国已经被幽灵化的80年代的思想遗骸。”据此他认为这是“典型的‘1980年代的作品’”,而小说的突出特征也表现在对80年代“去革命化”这一“去政治的政治”的集中表达。

确实,有关《白鹿原》对于经典革命叙事的重新讲述的问题,一直都是研究者关注的焦点。朱水涌就曾详细而深入地比较了《红旗谱》与《白鹿原》两个文本,将其视为“两个时代的两种历史叙事”。在他看来,“如果说《红旗谱》是在二元对立叙事中建构了现代中国农民革命的斗争历史,那么《白鹿原》就是在一个更复杂的文化体中,开掘着民族现代旅程的内在历史,这包含着民族精神生活的恒态与变动,以及民族在现代转型中具有悲剧意味的历史命运。”在小说结构上,完全可以将《白鹿原》视为对《红旗谱》等“革命历史小说”的仿写。事实上,也正是《白鹿原》彻底改写了20世纪50到70年代的“革命历史小说”所建构的阶级对立,深刻体现出一种后革命时代的“去革命化叙事”。

在此,一个首要的突出标志便是小说对于传统地主士绅阶级形象的重新表述。在《白鹿原》的世界里,无论是白嘉轩还是鹿子霖,作为地主士绅的他们,都没有所谓剥削者的残忍,反而被标举为道德的典范。甚至就连邻乡的财主郭举人也心存慈悲,善待下人,而黄老五则更是“不歇晌也不避雨”地陪着长工黑娃一道干活,这些无疑都与《红旗谱》里的冯老兰大异其趣。小说中的他们正直、善良、勤劳、庄严,是不折不扣的“忠义之士”。白嘉轩的父亲白秉德就树立了一个崭新的地主形象,“他从不骂长工更不必说动手动脚打了,说定了的身价工钱也是绝不少付一升一文。他和长工在同一个铜盆里洗脸坐一张桌子用餐。他用过的长工都给他出尽了力气而且成了交谊甚笃的朋友,满原都传颂着白鹿村白秉德的佳话好名。”和父亲一样,白嘉轩对待“长工”鹿三,就如同对待自己的“兄弟”;而鹿三也将为地主打工看成天经地义。他们是“最仁义的族长”和“最好的长工”的“金牌组合”。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不再是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而是充满浓浓温情的家庭气氛和伦理亲情——一种超越了抽象阶级叙述的日用伦常。就像评论者所说的,“族长这一形象在现当代文学中通常作为保守、封闭、僵化、抵制文明甚至是罪恶的形象出现的,而白嘉轩却是一个肯定的、正义力量的化身。这与当代文学中的众多正面形象,形成了相当强烈的反差。”就这样,《白鹿原》在道德判断的标准之下为地主和士绅阶级翻了案,这种叙述模式也深刻影响着当今的文学创作。

《白鹿原》里最具有戏剧性的情节,当属鹿兆海与白灵这对恋人以抛硬铜元的方式决定加入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小说中,兆海猜的是“字”的一面,白灵猜的是“龙”的一面,结果铜元显示有龙图案的一面,就这样决定兆海入“共”,而白灵入“国”。这个“有趣”而又“郑重”的游戏,显然颠覆了我们习以为常的“青年走上革命道路必有一个导师式的引路人”的叙述模式,也顺利地“揭开了她和他走向各自人生历程中精神和心灵连续裂变的一个序幕”。此后,以爱情和信仰的名义,二人分别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白灵退“国”入“共”,兆海退“共”入“国”,却不曾想正好“弄下个反翻事儿”。就是这个“多像小伙伴们玩过家家娶新娘”的游戏,“却给他们带来不同的命运”。在此,小说无疑以人生道路选择的“偶然化”颠覆了阶级压迫与革命成长逻辑的必然性,这也显然背离了“十七年”文学所奠定的党组织引导的非凡功能,由此构成了《白鹿原》这部“后革命”的“史诗”与《创业史》《红旗谱》等“革命史诗”的显著差异。

正基于此,有的当代文学史将《白鹿原》归入“新历史小说”之列,指出这类小说的特征是,“在处理历史题材时,有意识地拒绝政治权力观念对历史的图解,尽可能地突显出民间历史的本来面目”。这种民间“秘史”的含义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为对于现代革命审慎的质疑态度,这也是作者早在《蓝袍先生》就已经形成的历史态度。因而,我们对于小说中黑娃的现代历险式的革命成长轨迹并不感到奇怪。作为“叛逆者”出场的他,由“风搅雪”涉足政治,此后便在强劲的社会风浪的冲击下蛰伏、隐忍,他做过土匪,后混入国军,又追随鹿兆鹏加入共产党,在解放战争中因立有策划起义大功而官居县长之后,可悲的是最后竟被县长白孝文暗中诬陷而惨遭屠杀;而天真、纯朴的百灵,为了革命背叛封建家庭,在“白色恐怖”中出生入死,却在清党肃反中被怀疑是潜伏的特务而被捕入狱。她在狱中“像母狼一样嗥叫了三天三夜”,痛斥煽动者“以冠冕堂皇的名义残害革命”,直至被残忍地活埋而死。另外,故事当然的主人公,作为中共地下党员的鹿兆鹏,白鹿原上革命行动的幕后指挥者,却在小说中陷入面目模糊的境地,革命成功之后也下落不明;而与此相反,混入革命、三心二意却又狡诈阴险的白孝文则如鱼得水,如“不倒翁”般窃取了革命的果实。

《白鹿原》中最富争议的部分无疑是借朱先生之口说出的所谓的“鏊子”说。这一相对敏感的话题,也曾在茅盾文学奖的评选过程中引起一些争议。“鏊子”原本是朱先生面对白鹿原上“农民运动”被残酷镇压时的一个比喻,而后被用作历史变迁与争夺之于整个白鹿原的意义。在朱先生眼里,势不两立的国共双方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我观‘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大同小异,一家主张‘天下为公’,一家昌扬‘天下为共’,既然两家都以救国扶民为宗旨,合起来不就是‘天下来公共’吗?为啥合不到一块反倒弄得自相残杀?”无论朱先生概括得如何,这肯定是一种局外人的目光。看似公允,其实是各打五十大板。他的视域是超然的,同时也是冷漠和抽象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就不难理解“鏊子”的意义。在陈忠实笔下,白鹿原早已沦为一个你争我夺的“鏊子”。由此他将一切革命与现代都视为“异质性”的力量,它们残酷地进入,打破了宗法制乡村的宁静并且带来无尽的灾难。在作者看来,无论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的斗争,都不过是争权夺利的“窝里咬”,无论是朱先生的“天作孽,尤可违;人作孽,不可活”的道德戒律,还是“折腾到何时为止”的死后箴言,它所传递的都是作家的历史观。这种历史观,简而言之,就是以坚持循环论的“天道有常”的“超稳定结构”,来对抗一切以革命为中心的现代史观。这种反思激进主义,反思现代中国历史的态度,与前述《蓝袍先生》中对于革命的反思是一脉相承的。

当然,也有研究者并不主张将《白鹿原》与“革命现实主义”文学截然对立起来。在他看来,《白鹿原》固然展现了某种“民间历史”,但这种“民间历史”却是“被置于政治、社会的变迁之中呈现的,而非孤立甚至对立于政治、社会变迁的”。因此,《白鹿原》更像是在“‘革命现实主义’延长线上所产生的杰作”,其现代性反思针对的是“极左政治”,而非一切政治。这一点,通过阅读作者的创作手记《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便可清晰地感受得到。在小说的“翻鏊子”与“国共之争无是非”的背后,《白鹿原》非但没有以“民间历史”置换“革命史”、“政治史”,而是将“革命史”、“政治史”当作了重要的表现内容,以一种“新颖”的方式予以呈现。实际上,在陈忠实的其他小说中,乡村政治也是作家始终关注的对象。“这在新时期以来浓厚的消解政治、拒斥政治的文学氛围中,是难能可贵的”。因而,《白鹿原》和陈忠实其他一些创作的价值正在于“将‘大历史’重新带回到文学的视野之中”。对于陈忠实来说,“革命”因其与“极左政治”的关联而被予以审慎地质疑,但其依然具有不证自明的正当性,一个明证便在于,《白鹿原》中写的几位革命者“竟然没有一丁点缺点”,作家后来才意识到这一点,并将其归结为他对“革命”的“切近感和亲近感”,这恰恰从一个侧面说明“革命”的正当性、崇高性已经内化到作家意识之中了。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能够体会评论家李建军所言及的《白鹿原》“亦因亦革”的判断。这也意味着陈忠实虽无法在柳青一代作家的意义上讲述革命,但却不得不时时处处以他们的创作为参照“重新讲述”革命。

三、“传统的发明”及其内在矛盾

在《白鹿原》后革命时代的“革命历史”表述中,革命只能以“秘史”的方式予以呈现,这是时代的馈赠;然而对于陈忠实来说,他的心理因袭则在于对革命的几乎本能的“切近感和亲近感”,这使得小说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分裂,这一点通过小说中文化寻根式的认同方式更能体现出来。

90年代初期以后,在文化全球化的历史潮流之中,中国社会普遍有回归传统的倾向,80年代对传统的反思性批判也在一夜之间转向了对民族文化的全面认同。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陈忠实开始他“一个断裂时代的文学的重振旗鼓”。如陈忠实所言的,“我在企图解析白嘉轩的文化心理结构的颇为困扰的时候,记不得哪一天早晨,眼前浮出了我从蓝田抄来的《乡约》。就在那一刻,竟然发生一种兴奋里的悸颤,这个《乡约》里的条文,不仅编织成白嘉轩的心理结构形态,也是截止到上世纪初,活在白鹿原这块土地上的人心理支撑的框架。小说《白鹿原》里的白嘉轩和地理概念上的白鹿原,大约就是在这时候融合一体了。”在此,李下叔曾把陈忠实所说的,白嘉轩的文化心理结构背后的关于“民族的某种根基的挖掘与构建”称为“挖祖坟”,陈忠实对这个说法“非常欣赏”。这里的“挖祖坟”其实颇有些“寻根”的意思。韩少功曾在《文学的“根”》中主张寻根小说应当拥有“民族的,也是世界的”姿态,“在民族的深层精神和文化物质方面,我们有民族的自我。我们的责任是释放现代观念热能,重铸和镀亮这种自我”。根据传记作家邢小利的考察,陈忠实最初对寻根文学是极为关注的,并且有一段时间进行跟踪和研究。可是,他很快发现,“寻根文学”的方向有问题,它后来越“寻”越远,离开了现实生活。陈忠实认为,民族文化之根应该寻找,但不在深山老林和蛮荒野人那里,而应该在现实生活中人口最稠密的地方。于是,他将目光朝向了他所生活的关中大地。

《白鹿原》中的“仁义白鹿村”就是80年代作家以文学来想象传统文化而结出的果实,这是一个乱世中的“乌托邦”。它堪与王安忆的《小鲍庄》中隐藏在村夫野老身上的“仁义”天性相媲美;而其“最后一个”的慨叹,以及文化断裂中的挣扎与焦虑,则与李杭育的文化挽歌意味相似。这是寻根文学的深化,也是这一潮流在90年代初期的再次收获。彼时,“重返宗族”与“告别革命”的双重性历史架构,正是陈忠实创作《白鹿原》时“必须去探索的历史架构”。而二者的一致性,也正是《蓝袍先生》蕴含的文化密码所在。在此,前述所谓的政治的“误入歧途”恰恰是与现代性的变迁互为表里的重要“事件”。

《白鹿原》通过“文化心理结构”所发现的“白鹿精魂”,是以“耕读传家”的祖训为支撑,以传统文化的符号化表现形式——祠堂、族规与乡约——为首要标志的。支撑白鹿村的文化发明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文明机制,一种以礼俗为核心的乡规民约。这里所谓的“乡约”——显然也是陈忠实精心发掘的——是由儒学关中学派的成员、宋代进士吕大临所创立的,“从吕氏创作《乡约》的宋代算起,到‘辛亥革命’发生的20世纪之初,这《乡约》已经被原上一代一代的子孙诵读了八九百年了”。

借助这些“郑重”的文化形式,小说中的人物、作家以及80年代的文学,都获得了自我的救赎。这一救赎之路,不仅是80年代的“寻根文学”的题中之义,更是整个20世纪以“新儒家”为代表的文化保守主义者不懈追求的目标。在此,如南帆所指出的,“寻根文学”隐含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秘密转换:“革命话语以及阶级范畴丧失了昔日的理论火力之后,民族、历史和传统文化开始成为狙击西方文化的桥头堡……这是全球文化竞争的必然结局,也是文学放弃了‘阶级’主题之后转向的另一个丰富的想象资源。”而“《白鹿原》力图从文化与历史演变的关系上介入这个问题……儒家文化不仅是历史上一个遥远的传统:更为重要的是,这个传统还活在今天,而且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这种刻意的文化认同,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全球化时代“传统的发明”(霍布斯鲍姆语)的产物。面对道德沦丧的现实,作家们纷纷重估“传统”的价值,而全球化时代文化身份的丧失,亦使得传统之根的挖掘显得更为迫切。而意在重新恢复“作为时间经验的宗族文化的历史想象”的《白鹿原》,则无疑为“文化复兴的现代中国”的民族国家叙事提供了“新的时间性资源”。在此,《白鹿原》的“一个重要的时间性经验”,就是试图恢复乡土中国行将消逝的“宗族”概念的社会记忆,以儒学与宗族文化的结合,表征中国文化在当代世界格局中的“主体地位”。

然而,《白鹿原》毕竟只是属于“重返宗族”的潮流之中,以文学的方式对于流行意识的顺应。对于“亦因亦革”的陈忠实来说,“剥离”的困难在于既要认同流行意识,亦会留有思维的惯性。所以《白鹿原》在对传统深情赞颂的同时,也有对其几乎本能的批判,即在叙述中不经意地暴露出儒家文化的残酷与虚伪。就此,小说也在其平滑严谨的叙述中包含着内在的分裂。比如,在面对故事的核心人物白嘉轩这位信奉“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的“慎独”精神的传承者时,我们当然会由衷赞赏他那完美光辉的人格,但也同样不会忽略他早先的“换地”阴谋,以及种植罂粟的发家“污点”。而在其温情的仁义道德的承载者与礼教秩序的维护者之外,不可忽略的角色还理应包括残酷的加害者,这里所指的对象无疑就是小说中富有争议的人物田小娥。这个从蓝田县志的“贞妇烈女传”中“抄录”而来的人物,“整个一生的生命就只挣得了县志上几厘米长的一块位置”,而作者的同情其实是为了,“想由我来向这些在封建道德、封建婚姻之下的屈死鬼们行一个注目礼”。因此,陈忠实创作的初衷显然是要比小说中所呈现的“妖女”形象更为复杂。而小说之中,田小娥之死的文化含义,也显然僭越了作者所精心营造的儒家正统地位。小说也借此无情地摘下了白嘉轩和鹿三,乃至朱先生的完美神圣的道德人格面具,深刻地揭示了这种儒家文化的虚伪性和温情面纱背后的施虐性。这也难怪,陈忠实毕竟是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的当代作家,他并没有对自己珍爱的文化以及“文化代言人”有丝毫的宽容,相反,通过叙述小娥死后鬼魂附体于鹿三的鬼魅故事,也进一步把作品的文化启蒙主题推向了极致。小说在此也将传统情怀与现代意识之间的矛盾更加显豁地暴露了出来。

结 语

在《废墟上的精魂》中,雷达也谈到了《白鹿原》的文化立场和价值观念的矛盾性,“他既在批判,又在赞赏;既在鞭挞,又在挽悼;他既看到传统的宗法文化是现代文明的路障,又对传统文化人格的魅力依恋不舍;他既清楚地看到农业文明如日薄西山,又希望从中开出拯救和重铸民族灵魂的灵丹妙药。这一方面是文化本身的两重性决定的,另一方面也是作者文化态度的反映。”这种清晰呈现的“断裂的挣扎”,固然显示了作者“站在当下的基点上回望历史时候的感受,也表现着他在历史中观照现实的焦虑”,但其中的原因却在作者本人思想转轨的价值因袭中有着一定的呈现。王晓平在将《白鹿原》指称为“新历史小说”时,敏感地注意到,“陈忠实不愿戏说历史,不愿全盘接受历史‘说不清’、真相难解释,以及历史无正义的看法,但他仍然无意中接受了新历史主义的历史和文化观。这包括:注重性秘史的描写,以今人的‘人性’代入对历史中人物心理、行为的理解和解释,尤其是抛弃历史唯物主义分析,以‘文化心理’来结构人物”。为了打破对于既有“本本”的迷信,陈忠实竭力从自己所信奉的“柳青传统”中“剥离”出来,“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并在这个同时也是思想意识的“剥离”过程之中,展开对于流行知识和意识形态的“习得”与“消化”,然而这种“蓄意”的吸收与转化,并不能彻底消弭他原有的知识与情感结构,而后者必然也会时时在作品中“表征”出来。因而,这种创造只能是“亦新亦旧”的产品。再加之作者对于“可读性”的追求,以“不回避,撕开写,不作诱饵”的“性话语”为准则,结合魔幻现实主义与“秘史”的杂糅,终究呈现出奇观化书写与90年代商业写作的合谋之势。这些也都共同成就了这部“后革命”的“史诗”之作。

(责任编辑 李桂玲)

徐刚,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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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白鹿原民俗村
粉红革命
掀起秋冬潮流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