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风

2017-11-13 15:23方冠男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小剧场学问戏剧

方冠男

先生之风

方冠男

专写吴卫民先生,真是让我焦虑。作为学生、后辈,我惴惴不安,连写三稿,都不满意,先生笑称:方郎终于才尽了。

是啊,揖别师门,已然三年,这三年里,我也算是写了一些文字,这些文字,要么是学术观点的灵光突现,要么是针对剧目的沙场点兵,要么是对戏剧现象的各色判断,要么是对戏剧中人的请情切切;不但数量不少,得到的认同也不低,甚至有不少来自于文章考量对象的关注与认同——但说,要写吴戈先生,我却屡屡动笔,又屡屡重来,快手写作,终遭滑铁卢,这究竟何故?

一、无言之恩

处处有言,又口讷才尽。

这又不由得让我想到毕业时候的答辩画面:

硕士毕业,论文总算完成得不难看。论文阐述之后,紧接而来的,是评审导师们的现场提问。一位教授,提出了一个观点:“你的论文少了致谢,学问三年,不说别人,你导师对你躬亲指导,所花的精力,大家有目共睹,可是,你连一个致谢都吝啬于表示,这样,别人会觉得你这孩子忘恩负义。”

这真是问到心里去了。

我的毕业论文中,确实没有“致谢”这一部分,而将其改成了“尾声”。其间因由,我认为——众所周知,致谢,几乎成为所有人的毕业论文的一个固定部分,而这固定部分中的内容,由于人情困囿,渐渐又开始变得大同小异——致谢这一个老师,就不能不致谢那一个老师,一来二去,所有的老师,不论亲疏、不论学问、不论给予学生的智慧多寡,也都得位列其上,否则,就显得厚此薄彼。既然如斯,大家都谢,也就等于大家都没谢,这对付出了巨大辛劳的授业恩师来说,是多么不公平呀?

由此,我也就不愿“致谢”了。

现在想来,这确实有点不太通情理。

当时,我正准备清清楚楚地回应这个提问——可谁知,联系到“忘恩负义”的说法,再一说到吴老师三个字,突然全身涌上一阵热流,又是感动,又是委屈,居然泪落如雨,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紧接着,当时的评审主席笑道:大恩不言谢。

无言之恩,于是,大家轻松一笑,这段插曲,也就过去了。

联系到这段插曲,再想想我现在的写作状态——吴戈先生,他以宽广的生命共振空间,躬耕哺育的用心打磨,再造了我作为人的人格,也使我进一步理解吴戈先生的才气、血气、骨气、正气,然后以之为范本,去成就自己的人格,于是,我太感激先生,也太了解先生,万语千言、方方面面,似乎处处都有情谊,但又往往不着一言。

于是,答辩时候,难于说清,写作时候,难以道明,这篇文章,三易其稿,也是如履薄冰了。

如履薄冰,但也要写出这篇文章,所以,选择什么角度?如何写明了、写生动,是摆在我面前的大问题。我想,既然我从学先生,方方面面,都受他影响,从懵懂学生,成为学坛新人,这个过程里,我是在先生的指引下,走上学术、评论之道的。我的成长历程,正是我理解先生的历程,由此,倒不如,谈一谈吴戈先生对我的启悟之行,正是从另一角度,来观测作为理论家、评论家的吴戈先生,如何对年青一代施以影响,可见学术之道的承继,更可切中,评论之道的核心。

二、启悟之行

启悟之一:交谈

吴戈先生的课堂,是有名的知识海洋。其间讯息的丰厚、思路的清晰、疆域的阔朗、情感的充沛,都是吴戈课堂魅力无穷的表现,我相信,每一个进入吴戈课堂的人,都会惊诧于这里蕴含着的无穷宝藏,时而奔突到上古,时而连通到当下,时而跳出戏剧领域,文史畅游,时而引据剧场形象,活色生香;还在读研时候,我就异常享受吴戈先生的课堂,乃至于毕业之后,还反复不愿离开,成为多次回炉课堂的“旁听生”。

就在先生的课堂上,我们享受了太多了生命共振,在知识的疆域里,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畅快极了。但时而,也会觉得不爽,是因为,这课堂不是我一个人的课堂,课堂是以班级为单位的。常常是:听到酣畅淋漓的时候,我灵光突现,追问一题,之后再度生发,在解答与追问的过程中,在提出设想与讨论的过程中,我正畅快淋漓,知识的火星频频闪现,待还要上下求索之时,但时而又被先生拉回到大家的话题当中,于是不得不停下御剑飞行的速度,与群体漫游芳径之中。

几次下来,我有些不满。

一次交谈里,我与先生说道,为什么我们要不停地回到我们已经越过了的高度,回到我们已经明了了的话题呢?明明已经解释过了,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用各种语言,来重新解释我们已经明了的知识呢?为什么不说得更深、讲得更透,为什么不顺势腾跃,直上九霄?

先生微笑,你明白了,可是别人呢?

可是,那是他们的事情呀,为什么要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稀释知识的浓度?

先生继续微笑:你要包容别人的无知。

我一时语塞,包容别人的无知——这句话真的是告诉我,要包容别人吗?那一瞬间,我感到的不是先生认同我聪慧的欣喜,而是深深的惭愧,因为,先生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恰是在包容我的无知。我有多高的智慧,哪里来的资格,去包容身边的同学呢?我有多大的学问,有什么本事,去一人仗剑学海无涯呢?

自以为是,才是无知啊!

掌握知识者,太容易自视甚高,自以为有知识、更聪明,就可以高于他人,乃至睥睨他人,于是,遇到旁人不理解知识的、跟不上脚步的,就嫌弃他们脚步太慢、觉悟太低——这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学生的写照,更是很多“知识分子”的通病啊!

所以,直到今天,我们还常常能看到,知识分子的不平之气、嘲讽之姿,揶揄同行、嘲弄民众、嘲讽政权,渐渐地,反倒成了知识分子的所谓“风骨”——仁者爱人,难道他人不够聪明、不够有文化,就可以被轻看、被鄙视、被嘲弄,乃至被抛弃?

做人,不应如此。

我深深地为自己的自以为是而惭愧,时至今日,当我看到自以为是的文人、批评家的时候,我仍感激当年的那一次谈话,这让我明白的是,我们拥有知识、拥有文化,但这并不是我们可以看不起别人的资本,更不是我们自以为是的保证。

而应更谦卑、更恭谨地面对世界,应有社会、历史、文化的担当。由此,再来看先生的文章、著作,那蕴藏其中的沉着、温情、谦和、正气,也就找到出处了。

启悟之二:眼见

如果说,第一次启悟,是交谈所得,第二次启悟,则是眼见所知。

先生常说,学术之道,总要在江湖上仗剑行走,与高手过招,方能见人见己。因此,先生会坚持带每一届研究生参加各种高规格的学术会议,从而进入学术江湖,谈笑之间就把我们这些后生晚辈引荐给那些平时名声早已如雷贯耳的名人大家。不仅如此,先生亦广发英雄帖,频繁邀请业内高手豪杰来到云南艺术学院演武论道。于是,对外,我们以文会友、见高手风范,甚至与高手过招;在内,我们也有机会接触高手、听师门讲座、看各派过招、甚至也能看他接招听招、见招拆招、无招化招……

当然,就在这些与前辈、高手们的接触中,我们大多养成了一种职业的“社会表演”,与前辈接触,察言观色、眼疾手快,就成了小辈们的常态。长此以往,我们也就习惯了这样的表现,而前辈们同样,也常常处之泰然。

但先生从不这样。无论是参加学术会议,与后辈接触,还是在日常生活,与学生交往,都如谦谦长者,绝不让学生帮忙背包,绝不接受学生打伞遮雨,拒绝前呼后拥,更不会颐指气使,绝不会将后辈的毕恭毕敬、眼疾手快的赔小心献殷勤当作理所当然;每当我看到这样的画面,都会暗自充满师门人格的自豪感。

不仅学术江湖,日常生活中,就更是如此。先生曾任云南艺术学院校长一十六年。十六年间,总是说,“对学生好一点”。我常常眼见,在校园的路上,先生被素不相识的本科生拦下,为一些琐碎但无人关注的事情(宿舍热水、自习室、补考等问题)听取意见,并迅速查问原因,要求部门火速解决难题。

不独如此,曾有一日,课后吃饭,正要去食堂用餐。坐电梯上四楼。我们从一楼进电梯,紧随着,又有学生一大堆。有人下,有人上。先生细心而低调地为大家按住开门的键,直到达到终点。闲适谈笑中的学生也许不知道或者不注意,为这些他们关照电梯按键与电梯门开关安全的,其实是他们的校长。这样的情况我目睹不是一两次,碰到这样的情况,每一次,先生都是这样,一两次可以装,一辈子就是人格的事了。毕业典礼先生拉凳子调整桌子,座谈会先生擦桌子,餐厅有人来说话,不管是教师还是素不相识的学生,先生立即起身倾听或者请人坐下交谈,从来不会坐着听别人站着汇报工作或者反映情况……种种画面,常常让我联想起当年季羡林为学生看行李的故事,联想起民国学人的儒雅谦和。这些相似的画面、同文的形态,不难让人意识到,这正是先生作为学者、长者的君子之风。

听得人说先生在学校当政许多年而身上毫无官气,我高度认同。要知道,为人之道,正是为文之气,因此,吴戈先生不以学问、知识自傲,时刻谦谦君子,生活中的恭谨之气与君子之风,同样投射在学问评论之道上,人之道,印证着文之脉,于是,他的评论文章,绝无狷傲之气,他的文章,也常常联结了他与实践者们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正如康德所言,一切批判(批评)的基础,都是认同。君子之风,谦和之姿,正是他对所有对象(戏、人、事、史、理)的理解姿态。

先生曾引用师祖余秋雨先生的话来与大家分享,大意是做人要追求“不刺眼的明亮,不陡峭的高度,不湍急的水流”,我想,这也是我从学以来、致力于戏剧理论与评论的学习以来,从吴戈先生身上,耳濡目染而来、最珍贵的所得。他理论批评所建立的深广背景和巨大体量,其实与深藏、厚积、内敛、汇通、流动、圆融的内力有关系。文风便打上了温柔敦厚、仁义稳重的人格印记。

三、论学之道

谦和的姿态,君子的风度,使得一个学者,得以谦虚阅世,深入读人。但是,要让人人服膺、大家认同,学问本身,依然是非常重要的保证。

吴戈先生的学问,让我所得最为丰厚、启悟最为深入的,除了学问本身的格局之外,更重要的,是论学之贯通。

先生的学术格局,应如是观:

首先,本体论,是先生戏剧理论与批评的坚固基础。

在对戏剧的本体探索中,先生深入的要害问题很多,是如今为数极少的、说清了戏剧本体问题的理论家之一。在他的考量中,作为巫术祭祀与作为艺术行为的戏剧活动,这之间由“真”到“假”的本质区别,是戏剧成型的原初,也是戏剧本体的重要方面,即“假定”为真、以“假”为真的前提。“假定性”成为戏剧艺术的逻辑前提,使得戏剧从巫术活动或祭祀仪式中独立出来,使得戏剧从生活中独立出来,使得戏剧得以成为一门艺术,在“观演”双方的游戏规则与艺术契约中确立了一种社会活动的特征。这是戏剧本体的重要收获。除此之外,吴戈先生思考戏剧性的来源、思考规定情境的重要性、思考悲剧的历史源头、爬梳发展流变、归纳模式类型,都精准深入。这些内容,在他早年的论著《戏剧本质新论》中都已经说清道明。

其次,戏剧史,是先生戏剧理论系统的长天之翼。

在本体论的基础上,戏剧不再是文本层面的事情,它是活态的,是交互的,是常新的,因此,多年来,陆陆续续,先生的研究成果源源不断,既有剧本文学史、导演史、表演史、舞美史,也有戏剧文化史,戏剧理论史,既有中国话剧史,也有地方话剧史,有话剧行进史,也有文化交流史……虽角度不同,却不离戏剧本体;看剖面多棱,但投射史学之识。可以说,先生论学,本体论是基础,戏剧史与作家论是双翼:

本体论与戏剧史,相互贯通支撑,戏剧史与作家论是骨骼间架与血肉气脉——这就成就出了先生的另一重专门的学术风景,即小剧场戏剧研究、话剧舞台艺术研究和充满了个案生气的话剧史研究。中国的戏剧本体探寻,其实是从小剧场戏剧的探索开始的,1982年,林兆华、高行健共成《绝对信号》,以小剧场戏剧,开启了中国戏剧本体的重寻。就此,小剧场戏剧开启了两个路线,第一,本体路线,第二,小剧场路线。小剧场可成历史,又可成戏剧观,可成现象,也可成艺术,可以商业,也可以实验,可以常态,也可以非常态……对小剧场戏剧的深入研究,延伸出了先生对本体论的关注与戏剧史的系统的梳理连缀,汇聚成为新气象,成为先生学术成果极为丰富的一支气脉。

贯通又何止如此,学路漫漫,先生亦不停上下求索,于是,工作之余、视角开掘——星星点点的灵感经常得之偶然,但成就引人瞩目。自如驰骋,滑翔开去,交叉学科往往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多年从教、又身处管理者岗位,于是,成就的是小剧场戏剧与戏剧教育的别开生面,学术交流,又生发出的是戏剧人类学的别致思索,审美敏感、触类旁通,往往带来戏剧研究中对各色艺术手法的针对性认知,更之以文学、社会学、文化学、历史学等交叉领域,风景愈加精彩、成果愈加独到。

学术不是画地为牢,一旦学问贯通,可以从任意一处入、任何一处出,思路畅达,文脉强,各色角度,星星点点,成就的是通透之势,启悟的是智慧之光。也正是因此,先生的评论,依托着本体论的牢固基础,在各色学问的拱卫下,总是视野宽阔、收放自如。同一场演出,同一个现象,同一个团体,先生所见,就与旁人不同,诗书酿就的才华,文史成就的风骨,文化指向的儒雅,人生行走的阔朗,都润物无声般地渗透在他的文章当中,显现在他的眼光当中了,他不屑吹捧,从不抬杠,但观点一出,底气十足,他绝不刁钻,但深刻入骨,他绝不狷傲,却充满风度。

先生启悟弟子,贯通学问,他的评论之力,延续到弟子身上,他的学问之道,也被弟子眼明心知。其实,先生为学者的影响力,为评者的有效性,为师者的认同感,又何止只在我的无语记忆和片言记述中。更前辈者有谭霈生、徐晓钟、田本相、余秋雨、孙惠柱等前行者,对先生注目颔首;与先生同辈者有如查明哲、王晓鹰、王延松、李宝群、马也、宋宝珍,这些中国顶尖的艺术家、理论家,与先生惜可惺惺;及至后辈,如我辈弟子,受传道授业之恩,延续文脉,习得章法,至今想来,受益匪浅,我自己的评论小景,也经营得不算萧条,这正是师门传续的薪火。

甚至还有——更多的,还有不少自认师门的“弟子”,或是求学,或是觅职,或是与人结交,或是更进深造,曾经听过课也好,见过面也好,将先生作为投名之状、引路之贴的人,不在少数。对此,我常常摇头苦笑,但这又如何控制得住?不过,转念一想,杏坛也好、学问也好,常常是有教无类,并无门禁,恰恰是,得人认可如此,自投师门者如斯众多,可见,先生为人、为学、为长者、为评者的有效性了。

如是,我大略明白了过来,之所以方郎才尽,致谢无言,正是因为,先生之风,高山仰止啊!先生是条大河,水波不兴,却奔流不息,向海,向洋,后学后辈,在其中……

(作者系云南艺术学院戏剧学院教师)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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