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英
意象之美的哲学本体论基础
张世英
意象之美的哲学本体论基础在于,天地万物是一大相互依存、相互构成的网络整体,每一事物都是此整体上的一个交叉点,此交叉点以它之外的无穷事物为其母源。意象之美就是从一个作为“象”的交叉点,体会到此象外无穷事物这一母源之“意”。此种体会、玩味就是一种审美意识。故意象美启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既面对现实,又能超越现实。
意象美 显隐美 哲学本体论 在场与不在场 网络整体 回归母源
编者按:中华美学精神研究是本刊长期关注的重点选题,陆续刊发了多篇论文,受到广泛关注和好评。本期围绕这一主题刊出四篇论文,从哲学基础、文学呈现、美学史等多个层面进行探讨,以飨读者。欢迎广大文艺理论家、评论家围绕中华美学精神及其艺术呈现等论题赐稿。
西方美学理论对什么是美,有多种说法:美在和谐,美在模仿,美在典型。所有这些说法,都有他们的理论基础或者说哲学根源。我们中国传统推崇的意象之美,其哲学根源是什么?我今天主要就是讲讲这个问题。
从古希腊说起,美在和谐,是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提出来的。“美在和谐”的哲学根源是什么?毕达哥拉斯认为世界的本源是数,数的特点就是比例匀称、和谐一致,所以他要以数的理论为根据来谈什么叫美。大家都知道有个黄金分割率,按照这样一个数学上的比例关系,就是最美。不仅仅是画出来的形象按这样的比例,包括音乐、建筑等,也按这样一个黄金率的比例,才是最美的。万物的根源是数,从这里面延伸出来美在和谐,这就说明了“美在和谐”的理论基础或哲学根源。
接着说“美在模仿”。最早的说法来自古希腊的哲学家柏拉图。他讲,艺术就是模仿。模仿有两个层次。首先模仿现实的事物,比如画一条狗,画得像,就说他画得美,不像就不美。柏拉图的哲学很高深,他认为现实事物也是模仿得来的。现实的事物是模仿什么呢?他认为是模仿概念得来的。例如一个东西,我们之所以叫这个是方的,那个是圆的,为什么叫方、圆?现实的方、现实的圆有一个标准,这个标准就是我们平常说的定义,也就是概念,正方形要四个边相等,四个角都是90度,就是方的概念。圆的概念是以中心半径相等画一个圈,这个就是圆。所以方、圆的概念就是方的定义、圆的定义。说这个现实的事物是方的,就是以方的概念为标准,合乎那个标准,就说它是方的。这个合乎圆的概念,就说这个是圆的。柏拉图说,现实的事物是模仿概念,凡是模仿的东西都不可能是最真的。比如说现实中圆的东西,和圆的概念比起来,这个圆是绝对的圆吗?你用圆规画的圆,也没有那么绝对精确,总是有点差错。用圆规画的圆都不见得合乎圆的定义。方的东西,你找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是真的合乎方的定义吗?总有点差错。所以柏拉图认为,只有概念才是最真的,现实的东西都是模仿概念,都不是最真的。至于艺术,又是对模仿的模仿,现实的事物本来就是模仿概念,艺术画的一个东西,又是对现实事物的模仿,就更不真了,所以他就说,模仿的东西、艺术都不是最真的东西。后来,他这个思想遭到了批判。
模仿说也好,和谐说也好,都是讲的感性美。所谓感性美就是视觉听觉得来的美。画画是靠视觉。音乐好听,是靠听觉。这都叫做感性美。古希腊人讲的这两种美都是感性美。这两种美都没有讲到人的思想,这说明美在古希腊还没有发挥人的主体作用。古希腊处在人类童年的时代,还没有认识到人的主体性。
西方重视美里面要有人的主体性,强调人的主体性是美的最主要的因素,这个思想是西方近代哲学从笛卡尔以后一直到黑格尔的产物。西方近代哲学的一个主要特点,就是把世界分为客体和主体,认为人是主体,其他的都是客体。这就是“主体—客体”的关系。恩格斯说这个思想是从西方近代文艺复兴以后才突出出来的。古希腊已经有这个因素,但是突出这个为主的思想是文艺复兴以后的事。
黑格尔有一句著名的话,“美是理念在感性事物里面的体现”。什么叫做美?美是把理念、概念体现在具体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感性的事物里面。这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所谓“典型美”。写一个事物,要写出他的典型来。以《红楼梦》为例,林黛玉是多愁善感的典型。写出典型,就是把多愁善感的各种特征,都集中在林黛玉这个人物的身上,这就写出典型来了。所以典型美是“主体—客体”这个哲学在美里面的表现,强调了人的主体性。
可是西方近代强调主体性强调得太过份了,其结果有很多弊端,叫做自我专制主义、极端人类中心主义。西方现当代思想家对此有很多批判,说,极端人类中心主义搞得自然都被污染,个人主义搞得人人自私自利。这些都是西方的“主客二分”思想的弊病。西方的主客体思想由黑格尔推到最高峰,黑格尔以后一般叫做后现代。后现代批判自我专制主义,批判主客二分,强调不要一天到晚就是主体客体,世界原本都是互相依存、互相融合,用中国话来讲是万物一体、天人合一的。
在这种思想影响下,美的看法也变了,不是强调典型美、感性美,而是强调所谓“显隐美”。每个事物都有显现在当前的这一面,又都有背后隐蔽的一面。美就是通过表面,让你想象到、体会到它的背面,这种想象、体会就是一种美。以海德格尔为代表的美学思想,不再强调典型了。他说,美就是从显现的、在场的方面,想象出背后的不在场的方面。海德格尔举了个例子。梵高画了一双农鞋,一个破鞋几个大黑窟窿,这幅画作是有名的艺术品。大家看到这个破农鞋留恋不舍,因为艺术天才画的这幅画,让你体会到这个破鞋后面是农夫日日夜夜为了面包在路上奔波的情景。这种从显到隐、从在场到不在场的想象、玩味,或者说醒悟,就是一种审美意识。这是西方后现代对传统的主体客体思想的典型美批判之后转而强调的另一种更深刻意义的美。
我今天讲这一套,主要是为了要引出:海德格尔的显隐说的美,很像中国的意象说之美。在场的那个画的破农鞋,就是一个意象的象,象就是形象,就是显现在表面的。但是从这个显现的象里面想象到象外之意,想象到农夫为了面包怎样奔波,想象到社会怎么不平等,想象到这一些。这跟中国的意象说讲的诗意——美在象外之意,简直就没有差别啊。而且事实上海德格尔这个思想的根源,和老庄的思想都有联系,海德格尔实际上读过中国老子的《道德经》,所以他不光是无意的把美的观点引向了中国,而且实际上可能是有意的。所以我说他是有意的、无意的把西方的美学观引导到中国的意象说。好,从这里我就要讲到我的真正的主题,中国的意象美的理论基础是什么?
现在大家都热衷互联网。其实,天地万物,就是相互有机联系的一个网络整体,任何一事,一物,一人,都是这一大网络整体里面的一个交叉点,都是交叉点外面的无穷因素构成的,离开了外面的整个网络,就没有这个交叉点。就说我这个人,实际上是古往今来整个宇宙万物整体的一个交叉点。我今天这个样子,坐到这里和大家交流,就是背后无穷因素构成的:我念过些什么书,我结交过什么朋友?我念过西南联大,受过哪些人的影响,包括我父亲、母亲以至祖祖代代给我的基因的影响,等等,这些都集中体现在我现在这个身影上,体现在我讲话的内容上。我是这样,你也这样,人是这样,狗是这样,茶杯是这样,都是这样的一个交叉点。所以,这个交叉点可以分为两个方面,就这个交叉点的当前的样子来讲,用我们中国话来讲,就是“象”,用西方的语言来讲,叫做“在场”的东西,这是翻译,present就是出席了,就是在场的东西。另一方面,这个在场的东西,都以背后不在场的,absent,隐藏的东西为背景。所以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事物的根源、母源都是背后的无限空间时间上无穷的东西。意象之美,通过在场的东西,让你体会到背后无限不在场的东西。这种体会、想象,就是一种审美意识。当前的东西是“象”,那些背后无穷的东西,是“意”。“状溢目前曰秀,意在词外曰隐”。形象显现在你面前,这叫象,状就是形状,形状像水一样溢到你面前,这就是说在场的表现在你面前。意在象(词)外,在象外是看不见的,叫做隐,就是不在场的东西。中国的意象之美和西方的显隐说之美完全是相通的。意象之美为什么美?就是人有一种回归到母亲的心愿。美回归到你自己的母源,从当前的一点东西,写诗也好,画画也好,你的文艺作品是当前的象,能够让你去想象背后无穷的意——母源,这个就叫做美,美的根源就在刚才我讲的这一套哲学理论里面。
我举个例子,王维的诗:“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前面六句,都是描写当前的形象,这是象,是诗的表面的东西,但是诗的表面背后隐藏的意.是穷通之理。人走到穷尽了,就通了。“穷则通。”“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穷通之理在哪里?这首诗不作正面回答,只说了一句:“渔歌入浦深”,让读者体会到、玩味到一种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境界,就什么东西都通了。王维另外有一首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无路可走了,怎么办?仰望天空,看到了云起。从低处看到了高处。这两句诗是形象,是当前的东西,但这一点当前的东西,让你想象深远,想象到人生一辈子,就是走到低处还可以向往高处。行到水穷的时候是在低处,坐看云起是看到高处,就是天无绝人之路,想象到人生常常会走到穷途末路,但是走到这个时候会豁然开朗,会让你想到这些。这是天人合一的高远的境界,这个诗意,这个美,就在这里。
中国人爱讲含蓄之美。含蓄就是那个意境,显出来的东西背后还含蓄着意境。我还常常举例杜甫的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描写了战后的情景。山河在,是象,显现在眼前,实际上却暗示让你想象到什么东西都打光了,不在了。城里都长满了草,通过这个象,让你想象到背后人都死光了。这两句诗,通过一点简单的象,写出了战后满目凄凉的景象,诗意、美感之深,令人难忘。
“意”在无欲无求,很淡然,很坦然,好像终老于故乡,回到自己的精神家园了。人生总是有欲有求,想吃好穿好,为什么无欲无求反而是自己的精神家园?
海德格尔有一套理论,他说:人本来天生就是处于“本真状态”,类似中国原始的天人合一、万物一体,只是后来才进入“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来看待世界:我为主,把别的东西当作客,当作我的对象,然后我使用它,满足我的欲望,有欲有求。所以主客二分和人生有欲有求紧密相连。海德格尔认为有欲有求是人生的一条曲折的道路,他叫做人生的“沉沦”。但这种沉沦是必要的,人生必然要有欲有求,所以他把它叫做“必然的沉沦”。但是有欲有求,又是一种束缚,不自由,这是“非本真”,所以人又想无欲无求,得到精神解放,回到自己的精神家园,这就叫做“返回本真”。怎样才能返回本真?海德格尔早期认为,人到要死的时候都会感到,什么欲求都没有意思,什么功名利禄都无所谓,什么都看开了,海德格尔认为,人到死才觉悟了,这就叫“返回本真”。晚年海德格尔认为自己早期的这种思想不切实际,他改变了想法,认为人只要有高远的精神境界,有诗意的胸怀,那就随时随地都可以“返回本真”,都可以获得精神解放,回到自己的精神家园。
海德格尔的“返回本真”说,似乎把人生分成了三个阶段,类似中国的“返朴归真”:第一阶段是原始的“本真状态”,类似老子说的“婴儿”状态,浑浑噩噩,无知少欲,朴实天真。第二阶段是“非本真的沉沦”,类似老子的“不知止”“不知足”“知慧出,有大伪”。第三阶段,“返本真”,类似老子的“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欲不欲,学不学”。“返回本真”也好,“返朴归真”也好,都是对第一阶段的否定之否定,都是教人在日常的有欲有求的现实生活中,抱持高远的、超现实的态度以对待现实中的一事一物,这样,人生随时随地就都有自由,在欲求中却不受欲求之束缚。用意象说的语言来讲,就是:对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事每一物,即“象”,都能用高远的眼光看,看出(玩味出)其背后的母源——“意”,也就是平常说的“看得穿”,这就把日常生活都看得有诗意了,过着美的自由生活了。禅宗说的洒扫应对都是禅,我理解禅意就是诗意,禅宗就是提倡把日常生活都过得有诗意。我认为对日常生活中的每一“象”都能玩味象外之“意”,那也就是诗意生活,就是美的生活,就是自由的生活。
总之,意象之美就是教人超出现实的“象”,回归到超现实的“意”的状态,这就叫做美。中国的意象之美可以说是表达了最高层次的美。低层次的感性美,要真正美的话,也要用意象美来解释。光五颜六色好看,好看的背后没有意境,没有背后隐蔽的意境来支撑它,这个感性美并不觉得真正的美。我举个最通俗的例子,两位女士,其中一位庸俗,没什么气质,没什么意境,出门化妆,五颜六色涂得满满的,你们看,她美还是不美?用老子的话来说,她是“五色令人目盲”,把人的眼睛都看瞎了。另外一位女士,她有气质,有意境,出门之前,稍微淡抹几下,一看真美。这个美是什么?是“秀外慧中”。从“秀外”之“象”看到了(体玩到了)她“慧中”之“意”,所以你才感到“真美”。
由此我下面就要讲到我们应该如何生活的问题。当前大家都重视现实生活,用“意象美”的语言来说,就是重“象”,重表面的东西,重欲求,重当前的现实。我认为,我们不能没有欲求,我们不是禁欲主义者,我也想吃得好,穿得好。但是我们要做一个“本真”之人,要做一个“真人”——一个有精神的人,我们就既要面对现实,有欲有求,又要超越现实,看到现实以外的高处远处。所以我经常跟人家说两句话,就是“面对现实,超越现实”。用佛教的话讲,叫做“不执著”。一个人老盯着一点,抓住这点不放,这叫“执著”。佛教要人别执著,就是想开点,看远点。“不执著”,就是不受一点现实的束缚,解放了,自由了。所以我们现在讲美,讲意象美,也就是求解放、求自由。黑格尔讲,“美具有使人解放的性质”。所以中国讲意象之美,其实,西方现当代也都强调艺术的背后要有思想、有意境。西方后现代对于一天到晚讲五颜六色,也在批判。法国后现代画家杜尚就超越西方过去的老传统,认为人要过得有思想,要过得有精神境界。他主张“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就是要把生活过得有精神境界和思想之美。这里顺便说两句题外的闲话:杜尚的思想,说明现当代的西方人也在有意无意地融入中国某些传统的东西。我们别老是讲中西对立。当然这里面有些区别,中国的原始的天人合一,有原始性、朴素性,包括“意象说”也有,这种弊病我们要去掉。但是中国思想的优点,西方人现在也在吸取。
最后我要说,世界是一大网络整体,这不仅是意象之美的本体论基础,也是道德的本体论基础:从网上的一个交叉点看到万物的整体,这不仅给我们以审美意识,也给我们带来道德意识,也就是带来我们常说的民胞物与之感,“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所有的人都是我的骨肉兄弟,所有的自然物也都是我的朋友,这不就是道德意识吗!所以,有了意象之美的境界,自然也就有了道德。这样的道德不是“应该怎么样、不应该怎么样”的教训,而同时是一种自自然然的审美感情。所以我想,中国的意象之美是对我们日常生活提高精神境界的一个最好、最大的启示。好,就讲到这里,祝大家在日常生活中享受审美的愉悦。
*本文为张世英先生在2017第二届中国美学暑期高级研修班上的主旨演讲并已经作者本人授权与审改。
张世英: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责任编辑:何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