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贝卡谷地

文|冯韵娴

失落的贝卡谷地

文|冯韵娴

法蒂玛来自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的郊区，四年前，因为战乱，她和家人一起逃到了黎巴嫩。和大多数难民一样，她和家人在贝卡谷地搭起了简易帐篷，靠为数不多的救济度日。两年多时间，法蒂玛没有上过学，每天的生活就是照顾弟弟妹妹，或在荒地里挖野菜。

贝卡谷地是黎巴嫩东部靠近叙利亚边境的一个山谷，位于东非大裂谷的最北端。自叙利亚危机以来，在贝卡谷地登记、注册过的难民就有近40万，但是那里并没有联合国修建的正规难民营，难民们大都需要在一片荒地里自食其力，处境非常艰难。他们偶尔能够接收到国际组织的一些援助，运气好的还能帮当地农民打打零工换点粮食，光景差的时候就只能靠挖野菜度日。

就在两年前，一个德国的非营利组织在当地开办了一所学校，那里的难民小孩终于有了上学的地方。就在这所学校里，我遇到了法蒂玛。

我们走进“校园”的时候，正好碰上早班的孩子们坐校车到学校—那是一辆生产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巴车，里面挤满了孩子，以至于站在挡风玻璃前的那些孩子的脸都快贴到了玻璃上。他们背着书包走到楼房边的一块空地上，排好队，准备进教室上课。他们中有一些孩子穿着统一的服装，这些衣服和他们背的书包都来自不同国际组织的捐助。

校长告诉我，这是贝卡谷地最大的一所难民小学，一共接收了900多个孩子，因为孩子太多，地方太小，老师也不够，只能将他们分成早班和晚班轮流教学，从一年级到九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每个班一天上四个小时课。即便这样，贝卡谷地一半以上的难民小孩依然无学可上。

法蒂玛今年上六年级。在叙利亚的时候，她是班里阿拉伯语成绩最好的姑娘，还排演过历史剧，曾经的梦想是当个话剧演员或是历史老师。但是，眼下阿拉伯语这门课却变得不再重要：因为受父母的影响，孩子们都认为他们目前最好的出路就是去欧洲，在那里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在那里，他们需要的是英语，而不是没有人能听明白的阿拉伯语。

我问法蒂玛学校的课程难不难，她说：“原来学黎巴嫩的课程很难—黎巴嫩小孩子从小就学习英语或者是法语，但是现在换成叙利亚的课程，就容易多了。”

这些难民孩子的课程落后于黎巴嫩的同龄孩子，除了一周五天、每天四个小时的简单课程之外，他们极度缺乏接受知识的方法和途径；他们甚至没有体育课，无法锻炼身体、做游戏。事实上，他们的人生从成为难民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只能缓慢前进。

法蒂玛说，现在她想成为一名眼科大夫，因为爸爸说德国有很多叙利亚医生，她想成为其中的一员。因为战争，她变得更加实际了。

叙利亚的小孩子们非常可爱，且很有教养，尽管黎巴嫩因为没有总统、政府停运、无人清扫公路，成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国”，但是来自叙利亚的小朋友们还是主动维持了自己的小环境的干净整洁。

叙利亚曾经是出产中东大文豪和艺术家的摇篮，过去，在叙利亚随处可见文质彬彬、颇有礼貌和教养的年轻人，现在随处可见的却是沿街乞讨的孩子。虽然我们的黎巴嫩雇员并不喜欢叙利亚人—难民大量到来，挤占了他们的生存资源，但是看到这些孩子时，他们依然忍不住感叹。很显然，战争大大减少了叙利亚儿童发展的可能性。在难民学校，无论孩子们多么努力，他们能够学习到的知识、掌握到的技能，依然非常有限。

不得不说，人类社会进步越来越快。2000多年前的秦始皇穿越到唐朝可能很快就能适应—近千年过去了，达官贵人们主要的交通工具依然是马车。但是你要是让慈禧太后穿越到现在，看见高铁、飞机和每个人对着说话的一个个“小砖头”，她会以为是怪兽统治了世界。

即使在同一个时间维度，在不同的地理空间，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也在迅速被拉大。我的同事包佳节曾到四川的深山里采访，他讲述了一段亲身经历：山里的小孩子看到大卡车惊讶不已，他们围着它，往车头的进气格栅里喂草—他们觉得它应该是和牛一样的生物。

这正是难民小孩们正在经历的：他们生活在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里，在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挣扎，他们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更没有网络。于是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被框死了。他们的生活环境和条件回到了爷爷奶奶那一辈甚至更早的年代，仅仅是为了找本书看便需要付出非常大的代价。

与此同时，外部世界却日新月异，一个全信息化的地球村正在被构建，他们却离这样的世界越来越远。

我的另一个同事高瞻说，在伊朗很少能遇见会英文的人，他曾经碰到过一个假期打工的在校大学生，磕磕巴巴能交流几句。有一天，他碰上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却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高瞻心生好奇，问他在哪里学的英语。答曰：“伊斯法罕大学航天工程系。”顿了一下补充道，“革命前。”同样的情况在伊拉克和中东的很多地方都能看到。在战争的情境下，人类社会遭遇的是停滞和倒退。

不知道若干年后再看叙利亚人，停止发展了的一代或是几代人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是否还会有人记得，这曾经是一个盛产诗人和学者的民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