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论

2017-11-13 13:43
小说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人性小说

何 弘

周大新论

何 弘

周大新的小说写作始于1979年,就目前所见资料,他的小说处女作应该是1979年3月25日发表于《济南日报》的短篇小说《前方来信》。此后,他的写作基本以中短篇军旅题材的小说为主,有《第四等父亲》《军界谋士》等,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1986年。1986年8月周大新在《解放军文艺》发表了短篇小说《汉家女》,并以此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汉家女》对周大新的创作具有重要意义,这篇小说让他荣获全国短篇小说奖的作品确立了其在文坛的地位,更重要的是,这部小说蕴含着他早期创作的基本主题,使他此后的创作能在一个正确的方向行进。《汉家女》虽属军旅题材的作品,但作品明显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作者虽然将主要笔墨都集中在军营生活上,但隐藏在背后的却是对努力走出农村、走出盆地者奋斗与抗争的书写,这成为他此后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并开启了“盆地”系列作品的创作,这时期的作品主要有《伏牛》《走出盆地》《向上的台阶》《香魂塘畔的香油坊》《银饰》等。后来,他以《第二十幕》赢得广泛声誉,并以《湖光山色》荣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谈到周大新,更让人津津乐道难以忘怀的是他的人品。这个以良善之心书写着对这世界走向美好的热望的人,在日常生活中,他总是用点点滴滴零零碎碎的举动,不断温暖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我对周大新其人其文是那么的熟悉,但当我决定好好写写周大新时,发现自己遇到了难题:对周大新,想说的话很多,但就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就是找不到一个好的切入点。

于是,我只好反复阅读周大新关于文学的随笔,以期更好地理解周大新对文学的理解。忽然,我发现周大新多次在不同场合,比如在创作谈中,在演讲中,在答记者问中,在聊天中,谈到自己非常喜欢两个作家,一个是俄罗斯作家列夫·托尔斯泰,一个是中国的沈从文。有一天,在翻阅读周大新的散文集《看遍人生风景》时,再次看到周大新谈到他喜欢的两个作家,就有了追问下去的念头:周大新何以喜欢的是这两个风格差异如此巨大的作家呢?这似乎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但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时,我觉得对周大新及其创作的研究似乎可以从这里开始,搞明白了这个问题,其实就真正理解了周大新。

托尔斯泰创作最明显的特点是它的社会指向,而沈从文创作最明显特点却是它的自然指向;而二者却又有着共同的特点,就是对女性细腻、准确、深刻的描写。事实上,周大新的文学启蒙正是来自托尔斯泰,或者说托尔斯泰是他创作的启蒙导师。他在《读〈复活〉》这篇短文中,描写了“文革”期间在兵营中读到一本残破的《复活》时给自己带来的震撼,并发誓一定要弄到一本新的再好好读。“六年之后,我的这个愿望得以实现,我在济南的一家小书店里,买到了一本新版的《复活》。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开始学写小说。”受托尔斯泰的影响,对社会问题的思考成为周大新写作中关注的重点,对爱的呼唤与对拯救的渴望成为作品的精神主题。对女性的特别关注也是托尔斯泰创作的一个重点特点,这也许使他进一步喜欢上了沈从文。沈从文是“凭一颗诚心”,希望作品能“影响人,总是引起爱和崇敬感情”,而周大新的写作是“为了人类的日臻完美”;沈从文认为“生命哀乐实在群众中”,“群众哀乐实在我生命里”,周大新也是将自我深情与人们生活命运中的悲欢离合不自禁地融合一处;尤为重要的是,这两位爱哭的男性作家,那一副慈爱柔软的心肠,时常显示出宽和柔善的女性的光辉来。

意义追求和责任担当

“不少人写小说是为了好玩,也有人将小说视为一种作秀的工具,而周大新写小说却纯粹是自觉自愿承负起一种天然使命。他要用自己手中的笔,描绘出‘密林’里丛生的荆棘,以及走出‘盆地’的艰难跋涉。”林为进对周大新写作的概括是非常准确的,至少对其早期的写作是如此。

周大新早期的写作主要是描写军营生活的中短篇小说。统观这些小说,会发现周大新对战争的认识是在不断深化的。他前期的不少作品重点是歌颂战争的正义与神圣。比如发表于1979年的《前线来信》以家书的形式讲述了当时中越边境战争中被俘的解放军战士江波的正义之举,是对我军正义性的歌颂;而《走廊》则重点描写了战争中军人的成长及战争对军人的神圣意义,《第四等父亲》重点写的是军人职责与家庭义务间的矛盾,突出了军人的牺牲精神。随着对战争描写的深入,他又把表现的重点放在了对战争残酷与血腥的描写上,比如描写台儿庄血战的《铜戟》。然后,他则重点描写战争给军人带来的心理创伤,如《白门坎》《瞬间过后》等。更进一步,他的《世事》《猜测历史》等重在揭示战争的荒诞;《左朱雀右白虎》等则揭示战争对文化的戗害,而《旧世纪的疯癫》《关于战争消失那天庆贺仪式的设计》等则揭示了战争的反人类本质。

在所有与战争有关的中短篇小说中,发表于1986年的《屠户》和《汉家女》对周大新来说更有着特别的意义。这两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女姓,一位是屠户家的普通姑娘珠儿,一位是女护士汉家女。这两部作品的特别之处倒不在于作者对战争的反思多么深刻,而在于他深入到了作为人的女性的内心,关注到了与她们的性格、价值观等密切相关的文化背景。实际上,仔细分析周大新的军营小说就会发现,他描写的很多人物都是“穿军装的农民”。这固然与他自身的经历密切相关,但从另一个意义上讲,周大新关注的并非仅仅是军营中的事件,而是作为军人的这些人,他关注这些人成长的背景对其性格、行为方式等产生的影响,以及他们的性格、行为对军营、对社会的影响。也许正因如此,周大新描写军营生活的小说反倒多了一种别样的韵致,有了更多的文化内涵和社会意义。

1986年,在描写多年“穿军装的农民”之后,周大新关注实实在在生活在故乡土地上农民的愿望愈发强烈,他意识到,他生长的南阳才是他的根之所在,可以为他的创作提供源源不断的人物、故事和文化资源。于是,他开始了对“盆地”的书写,而这种书写的重要主题则是“走出盆地”,这在他更早描写军营的小说中已有体现。这些作品包括《泉》《泉涸》《汉家女》《武家祠堂》《家族》《老辙》《小诊所》《紫雾》等等,当然也包括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走出盆地》。

周大新认为“写苦难是小说的一个基本任务”,他说:“作家写人不写苦难,甚至有意避开苦难,那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他把苦难分为个人的苦难、民族的苦难、人类的苦难三类,并把苦难的产生归因于自然、人自身和命运。与苦难抗争,就是要寻找幸福。周大新的写作实际上大多就是在描写不同人寻找幸福的过程。在他看来,“寻找幸福,表现这种寻找过程是作家们的义务。”在当时中国城乡二元严重对立的社会背景下,“走出盆地”即“逃离土地”,也就是“寻找幸福”。周大新这些描写“盆地”农民逃离土地的作品,反映的正是当时中国乡村社会变革的现实。

周大新的写作虽然总体上说以现实主义为基调,实际则高扬着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色彩。正因如此,他虽然描写了不同人的逃离,但同样浓墨书写了回归。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走出盆地》,描写了主人公邹艾走出盆地的种种努力,但最终却落脚在回归上。邹艾首先努力走出盆地,在学习掌握了现代医药知识后又回到了盆地,建起了医院和药厂,带领家乡开始了现代化进程。从这个意义上说,周大新心中的“走出盆地”,实际上是走出落后的生产和生活方式,融入到现代化的进程中。由此,周大新前期的大量长中短篇小说作品,确实对当时中国的社会现实做了深刻而全面的表现。

周大新对南阳盆地历史文化有意识的表现很早就有。在《走出盆地》中,他就引入了神话传说作为辅线,在增强作品地域特色的同时,使作品具有了更深刻的文化内涵。而《伏牛》《左青龙右白虎》等则是对南阳历史文化更集中的表现。周大新在现代化变革的背景下表现历史文化,着眼于对传统历史文化、价值观念进行反思与重估,发现其局限所在,以期对未来产生积极的意义。带着这样的理想,周大新对盆地的书写就绝不仅仅停留在“走出”或“逃离”的层次上,随着写作的深入,他在不断探究传统历史文化对盆地的塑造和影响,及其带给未来的可能。比如《玉器行》揭示的是固守传统的邱爷对创新的压制,寓意改革的艰难;《老辙》揭示的是在历史的变迁中由于人性的、文化的种种因素的影响,人物的命运却走向了新的轮回。正是由于对盆地文化的深入开掘,周大新塑造出了许许多多生活在盆地中的鲜活人物,比如《香魂塘畔的香油坊》中的郜二嫂等。

对南阳现实及历史文化的深入思考,最终促使周大新创作完成了一部全面表现20世纪中国社会变革的煌煌巨作《第二十幕》。作品名字“第20幕”正是20世纪的象征。而20世纪是人类历史上变动最为剧烈的一个世纪,对中国来说情况更是如此。这个世纪,中国持续了数千年的封建制度走到尽头,被共和政体取代,历经军阀混战、抗日救亡、国内革命战争等,终于在世纪中叶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此后半个世纪中国的发展同样曲折艰难,但中国最终还是在20世纪末以一个经济高速增长、正在崛起的负责任大国的姿态屹立在了世界的东方。周大新的长篇小说《第二十幕》就是通过中原古城南阳一个丝织世家在20世纪的兴衰沉浮,向我们展现了作为中国缩影的一个小城百年间的世相,记录了中华民族在20世纪所走过的波澜壮阔的历程。《第二十幕》是最能体现周大新创作水平的代表作。作品总体的故事虽然是围绕南阳的丝织业展开的,但它其实包含了尚家振兴祖传丝织业的家族物质文化追求,晋金存、栗温保等人追逐权力的官本位文化追求和卓远为代表的传统知识分子承继道统的精英文化追求三方面的内容,并通过这三种文化形态的交错、碰撞、融合,表现了20世界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各方面的剧烈变化,传达了作者对中国文化重建的深入思考。

写完《第二十幕》之后,周大新自觉把目光从农村、军营转向了都市,创作了《21大厦》。如果说“第二十幕”是20世纪象征的话,“21大厦”则是对21世纪的隐喻。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周大新自觉的责任感和担当意识,他是立志要对中国20世纪以来社会的巨大变迁进行全面表现的。《21大厦》以一座大楼象征整个社会,试图对处于时代交替中的中国社会进行全面反映和深刻剖析。实际上,尽管描写的是现代都市生活,周大新并没有放弃农村这个巨大的背景,他在以农村的眼光观察城市,作品通过在大厦做保安的乡下人小谭的视角,观察大厦形形色色人的情感、婚姻和家庭生活,洞察到了都市人的情感和精神困境,对都市有了别样的发现,这使作品不仅保持着鲜活的时代气息和生活气息,同时有着一种特别的幽默感和韵味。

周大新不仅在书写现代都市时隐含着城乡对立的视角,他在书写历史、战争时同样隐含着这样的视角。且不说他前期作品中描写了许多“穿军装的农民”,即使《战争传说》这部以明代土木堡之变和北京保卫战为背景的小说,实际上仍然隐含着这样的视角。《战争传说》写的是一个游牧民族的女子进入北京色诱大宦官以图影响战争进程的故事,从本质上说描写的仍是城与乡的对立,是从个人的角度对战争做出的深入思考。

在对部队、农村、都市、历史等不同题材进行全面思考和表现之后,周大新重新把目光收回到农村,于是有了新的发现,创作出了荣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湖光山色》。对是这部作品的创作,周大新说:“创作《湖光山色》这部小说的初衷之一,是想把当下乡村变革中的真实境况表现出来,引起读者们对乡村世界的关注。”《湖光山色》以周大新故乡南水北调水源地丹江口水库边上的楚王庄为描写对象,来表现中国乡村变革的真实状况,并由此来反映中国传统文化、伦理对发展的影响。事实上,《湖光山色》描写的不只是“乡村变革中的真实境况”,周大新是带着理想主义的热情和理性的思考,试图在乡村的真实境况中,发现影响着乡村的深层权力结构、社会伦理和文化背景。因此,孟繁华称:“这不是一部兴致盎然虚构当代乡村爱恨情仇的畅销小说,不是一个偏远乡村走向温饱的致富史,也不是简单的扬善惩恶因果报应的通俗故事;在这个结构严密充满悲情和暖意的小说中,周大新以他对中国乡村生活的独特理解,既书写了乡村表层生活的巨大变迁和当代气息,同时也发现了乡村中国深层结构的坚固和蜕变的艰难。”

《湖光山色》之后的周大新,可谓功成名就,但他探索的步伐并未停止。很快,他创作出了一部似乎有些特别的长篇小说——《预警》。《预警》描写的是我军某机密部队作战局长孔德武被恐怖分子利用其人性的弱点一步步引诱威逼就范,最后又毅然觉醒的故事。《预警》的故事固然精彩,但这并不是周大新表现的重点,他探索的是重要人物人性的弱点被人利用后可能给国家与社会带来的巨大灾难,向当今世界发出了预警。尽管周大新以其一向理想主义的精神为作品设置了一个让人欣慰的结尾,但作品对当今世界的反恐形势所做的思考,使作品具有了巨大的现实意义,体现了作家的责任感和担当精神。

周大新的创作题材广泛,紧贴时代与人心变迁,对当今社会做了全面而深刻的表现,充分体现了他作为一个作家对作品社会价值、意义的追求以及自觉的责任感和担当精神。

《安魂》更是一部独特的作品。周大新的儿子因病英年早逝,当时他已年近60,这个打击是无比巨大的。忍着巨大的悲痛,周大新把他的痛楚、他对儿子的思念写了出来。但不仅如此,这部作品并没有止于对儿子怀念和个人伤痛的书写,而是以差不多三分之二的篇幅构建了一个天国世界,使天人永隔的事实以文学的方式得到改变,使有限的生命由此得到拯救。周大新的这种努力,显然超越了个人的伤痛,而是在人类的意义上去思考生死,并积极寻找获得拯救的方式。

2015年出版的《曲终人在》,是周大新面对目前广泛开展的大规模反腐行动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周大新在总后工作,《曲终人在》创作的缘起与总后的谷俊山案有关。但周大新并没有把笔墨放在案件本身,而是从人生成长的角度去深入揭示案件发生的社会和人性背景。这部小说涉及一个重要的话题:官员的职业素质,“这看上去古老,甚至显得有些陈旧和落伍,但是在价值混乱和道德失序的今天,作家对道德的拷问和张扬,并且为之引入基于时代变化而产生的新的思考,读来却有一种崭新的价值和意义。”

通观周大新的创作,可以看到,他一步步把握着大众的关切,描写社会现实和时代变迁,题材及于军营、乡村、都市、历史、国际反恐、反腐以及生命伦理等各个方面,应该说是对当今社会做了全面而深刻的表现,这充分体现了他作为一个作家对作品社会价值、意义的追求以及自觉的责任感和担当精神。

女性书写与人性开掘

周大新喜爱的托尔斯泰是一位关注社会问题的作家,而在写作中又总是从具体的个体特别是女性入手,描写一定社会背景下个体的行为和心理,从而在表现社会问题的同时,对人性也进行深入的开掘;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讲,表达在一定社会文化影响和挤压下人性的变化。周大新很好地继承了托翁的这一传统,因而成为一位反映社会现实、记录时代变迁、揭示社会问题的优秀作家,同时也是一位善写人性,特别是善于写女性的优秀小说家。周大新曾说:“一部书只要把主要的女性角色写好了,这部书就有了黏合剂,就能使书的各个部分紧紧地黏合起来,使书具有了引人阅读的魅力。”由此可见,他着力书写女性完全是一种自觉的选择。事实上,在书写女生的时候,周大新并非完全让人物服从于其社会属性,或服务于社会性的主题,而是让这些人物特别是其中乡村的女性,依自然属性自由生长,从而使他笔下的人物焕发出别样的魅力。这一点又与他喜欢的沈从文颇为相似。

《汉家女》是周大新众多军旅题材中短篇小说中最为突出的一篇。作为反映军营生活的小说,作品并没有把重点放在对所谓军人特质、使命等内容的表现了,而是重点表现了一个女军人作为一个自然女性的性格特征,包括形成这种性格的文化背景和由这种性格导致的行为方式。汉家女有其大胆泼辣的一面,甚至性格中也有因为急于摆脱贫困而带来的自私狡黠,但她内心深处有着更为宽阔深邃的善良,有在关键时刻担当的精神。这部短短的小说之所以获得成功,在于很好地把这些看似不协调的东西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很好地塑造出了一个真实、自然的女性形象。

《走出盆地》中的邹艾可能多少带有一些汉家女的影子。当然,作为一部长篇小说,作品以更大的篇幅描写了盆地女性对命运的抗争,以及她们通过改变自然以求最终改变盆地的理想和奋斗。如果说《汉家女》更多描写的是一个从盆地走出来的女性人性的自然状态的话,《走出盆地》则更多表现了社会现实对人性的挤压和伤害。汉家女的那些行为尽管从政治层面讲是不当的,但她从未对他人造成实际伤害,她的性格中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瑕疵;而邹艾的抗争与奋斗中,则有着有意识的欺骗和对他人的伤害,应该说是有瑕疵的,这是理性对人性伤害的具体体现。因此,如果说《汉家女》更多表现的是一种沈从文式的自然的理想的状态的话,《走出盆地》则有着明显托尔斯泰式的通过女性剖析社会和人性的特征。

《屠户》描写的是屠户家的女儿珠儿在因未婚夫在战场上牺牲而毅然生下所怀的孩子的故事,简单看是一曲对忠贞爱情的颂歌。实际上,作品所开启的是周大新对女性爱情、婚姻悲剧书写的序幕。此后周大新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如《香魂女》《蝴蝶镇纪事》《向上的台阶》《世事》《银饰》等,基本都以女性爱情的悲剧性命运为基本主题。

《香魂女》描写的是郜二嫂、环环婆媳两代人不幸的婚姻和命运悲剧。作品以朴素的笔触,不仅深刻地揭示了不幸的婚姻带给她们的屈辱感,以及她们内心生出的仇恨心理,更重要的是,作品通过贫困对女性命运的影响,对男权文化进行了深刻反思。在此后的不同作品中,周大新着力对造成女性爱情婚姻悲剧命运的原因进行了多方位的探索。《蝴蝶镇纪事》《向上的台阶》描写的是两位家庭出身不好的女性豆荚和姁姁对纯洁爱情的追求、奉献与牺牲,作品以此对极“左”路线对人性的摧残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同时,作品也对男女不同的爱情观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从某种意义上说,可能正是男性对爱情之外诸如权力、地位、金钱、名誉等东西的追求,使女性在不同的时代会因为不同的原因而遭受伤害。如果说前面这些作品所揭示的造成女性命运的悲剧都有相对明确的原因的话,《世事》中四婶莜儿的遭遇则显示出在世事变迁中人的命运之难以捉摸、无法把握,呈现出一种更为宏阔的命运感。而《银饰》中碧兰的悲剧,则缘于封建观念对人性的压抑,是从自然爱欲与社会伦理的角度对女性爱情和婚姻悲剧的深入开掘。

《第二十幕》是一部描写20世纪中国民族工业发展历程的长篇小说,这类史诗性的作品,通常会把男性作为描写的重点,尚达志就是周大新在这部作品中着力塑造的一个人物形象。但在作品创作之初,周大新就期望通过作品搭设起一座座人性的花园,呈示出一个个灵魂的标本,为此,作品在塑造一批为实业、权力、知识等奋斗的男性的同时,更是发挥其擅写女性人物的特长,塑造了像盛云纬、曹宁贞、王文蕊等成功的女性形象。《第二十幕》基本延续了周大新以前中短篇小说中对男性的认识,为了事业,爱情、亲情、友情都是可以牺牲的,而男性的这种观念,又进一步给很多女性带来了悲剧。尚达志深爱盛云纬,但为了他的祖业,爱情可以牺牲,女儿可以牺牲,孙子的梦想可以牺牲,在他复杂人格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中国20世纪复杂的政治、经济、文化关系。盛云纬一生深爱着尚达志,欣赏他执着的创业精神,却又对他的无情带着深深的恨意。作者通过盛云纬很好地揭示了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使之成为一个内涵异常丰富的人物形象,从而很好地通过她个人的命运悲剧表现了20世纪这个复杂的时代。整个20世纪,中国社会经历了来自经济、政治、文化等各方面的巨大变迁,其中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处在战火的笼罩中,栗丽、草绒、绫绫、宁贞等众多善良的女性,性格各不相同,却都因不同的原因承受了巨大的精神磨难。仔细分析这些女性形象,就可以发现,周大新其实是要通过这些女性以不同的方式,去除掉权力、金钱、文化等给人性中带来的恶的成分。比如曹宁贞甘愿为理想而牺牲;栗丽希望通过性和血缘,以伦理的方式弥合信仰之争和权力之争。她们要努力使人性还原到作为人本身的自然纯真状态。同时,周大新也在积极探索通过佛教、基督教等宗教方式来抑制人性中的恶,比如草绒就是在基督教中找到了心灵的安慰,并努力以此使丈夫也放弃恶念。由此可以看出,周大新笔下的女性形象,实际上是对被权力、金钱等污染了的人性之恶的对抗和抵制,女性是对自然人性的张扬,代表着原始的生命力,有着对服从于社会属性的男性法则的矫正作用,因而都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周大新对女性有特别的理解、认可和偏爱,他尤其依恋女性意识中的母性情怀。他曾说:“出于我对女性形象的偏爱。我认为在男女两性中,男性从事的破坏性活动多,女性则是柔和的,包容的,从事的建设性活动更多。因此,我对未来人类社会发展中女性的作用看得比较重。如果一个社会不断地呼唤母性,保养它,它就会变成社会深厚的营养,然后反哺社会。我希望把女性的这种东西呼唤出来。”因此,在周大新看来,人性得到救赎、社会得到改善的途径,就是要通过女性善良、倔强的人性之光的照亮。《湖光山色》里的暖暖同样是一个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女性,暖暖身上所闪现的这种光辉,或者勿宁说是类似于老雨果所表现的那种人道主义的光辉。暖暖是一个对自己的情感生活有着明确追求的女性,她走出盆地掌握了知识,但怀着改变家乡落后面貌的愿望回到家乡。在回到家乡开展商业活动的过程中,她看到了过度商业化带来的负面影响,曾历过精神以及肉体的磨难以及爱人的背叛,但暖暖最终却努力用超越现实恩怨和情感的方式化解一切。从中可以看出周大新对社会现实的深度思考,他在看到乡土文明均可奈何崩溃的同时,又积极用理想主义的方式期望使坍塌的一切得到拯救。这是周大新对于女性从自然和人性角度赋予的美好愿望。

《21大夏》表现的是乡村伦理与城市法则的对立。小保安和地下二层的打工者丰嫂、余太久、崔发等因来自农村,寄居在城市“很难见到阳光”的角落中,主人心态的丧失使他们带有明显胆小怕事、自卑怯懦的性格特征;而对成功的渴望,又使他们行事不择手段,凶狠计较。但是,这些离开故土进入城市的人,却仍然保持着互相体谅、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温情和亲情,保持着人性的优美和崇高。相对而言,生活在高层的城市人却对物质生活有着难以遏制的追求,情感丧失,倾轧和欺骗成为生活的常态。周大新的很多作品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即表现经济生活和社会变迁对人的内心世界以至人性产生的影响。《21大厦》表现的即是在现代世界中来自城乡不同人的精神世界。在这些作品中,周大新一方面表现了农村人改变自身命运、拥抱现代社会的渴望,另一方面又表现了现代社会对人们固有美好人性的戗害。周大新所表现的这对矛盾其实也正是他在当下社会变迁中自己内心的矛盾。

作为一名军旅作家,思考战争、描写战争可以说是职责所在。周大新同样在思考战争,思考战争对人的伤害,但他更是思考人,他要把人放在战争这个特殊的背景下进行更深入的表现。《战争传说》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思考战争但不直接描写战争,他写战争对人的影响,写的是仇恨、阴谋、情欲、人性这些与个人存在密切相关的东西,这就与传统的战争小说大异其趣了。虽然不直接写战争,但对战争的思考其实更深刻,对人性的表现也更深刻,作品通过一个普通的女性,揭示了战争的发生与人性中的权力欲望的密切关系。就这部作品而言,周大新是在历史的缝隙处进行开掘,这才是小说应该做的事。

《预警》普遍被作为谍战小说看待。但与一般谍战小说不同的是,这部小说没有把描写的重点放在惊心动魄的故事和让人脑洞大开的机变上,而把重点放在了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上。这与周大新一贯注重开掘宏大社会背景中人物性格和内心世界的做法是一致的。《预警》的整个故事基本上是围绕孔德武内心的矛盾冲突展开的:潘金满利用人性的弱点,不断为孔德武设置各种陷阱。比如美女方韵的诱惑,就利用了孔德武作为人之常情的的爱美之心和他助人为乐的情操以及和军人的正义感。这里我们看到人类那些高尚、正义的情操和信念,同样是可能被利用以服务于邪恶目的的。至于,潘金满安排对孔德武及其家人的诸如股票贿赂、资助孩子留学到后来的道德要挟等,无不是对其人性的考察,是欲望与理性的博弈。《预警》最后,孔德武身上人性的光辉也闪耀了出来,使他最终做出宁可牺牲自己的名誉、地位等也不能牺牲国家利益的决定。

而《曲终人在》作为一部反腐小说,则与当前流行的反腐小说、官场小说大异其趣。这部作品很好地表明了周大新写作的着力方向,他总是努力通过不同的社会事件和人物,从人性的角度去探索事物发展变化的根本原因。欧阳万彤并非一个完人,周大新并没有回避他人性中复杂幽暗的成分,也描写了他多年来对魏昌山发展的谋略,其中自然也包含着他的私心,但在根本的问题上,在为社会发展、为百姓做事等根本问题上,欧阳万彤是令人敬仰的,他无疑是寄托着周大新社会理想的人物。

周大新通常被认为是一个善于书写善的作家,他也确实把大量笔墨集中在对善的歌颂上,但这并非是他对恶缺乏认识。从他的整体创作来看,周大新对善的歌颂正是建立在对恶的认识和抵制上。1995年,他专门撰写文章谈写作的意义,认为作家写作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人类的日臻完美”。能够在认识到恶之后而能以宽容之心对待它,并努力以善来引导它,这才是真正的大慈悲情怀。

文学探索与文本表达

尽管大家基本把周大新看作一个带有理想主义倾向的现实主义作家,但周大新的写作却并非局限于传统现实主义描摹现实的写作模式中。实际上,周大新在小说创作过程中,对文本表达不断进行着自己的思考,并持续寻找、探索新的有效的表达手段。应该说,对于小说创作,周大新有着清晰的文本意识,新的表现形式一直是他小说创作探索的一个重要方面。在《卡尔维诺的启示》一文中他明确谈到:“卡尔维诺用他的创作实践告诉我这个文学上的后来者,你要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你就一刻也不能停止向前寻找,寻找的东西主要是两个:一个是新的表现形式,另一个是新的表现内容。”

象征是周大新小说创作使用最为广泛的一种表现手法,他的大多数长篇小说和很多中短篇小说都是如此。象征在文学表达中有着广泛的运用,不论是中国古典文学还是西方文学,象征都有着绵长的运用史,甚至说它与文学的发展相始终也并不为过,因为从本质上讲,象征确实与文学自身的表现特征有着内在的一致性。但周大新对象征手段的如此厚爱,我以为与20世纪拉美文学的影响有着密切的关系。20世纪80年代,以马尔克斯为代表的拉美文学传入中国,迅速以迥异于中国新文学特别是“十七年”至文革时期中国文学的表现特征,征服了广大刚踏入文坛不久的作家,中国新时期文学的代表性作家,特别是“50后”作家,几乎没有不受其影响的。周大新文学创作走上相对成熟的道路,正在此时。所以周大新对文本的重视,对象征手段的执着坚持,应该都与此有关。当然,影响周大新的包括但肯定不止于拉美文学,俄罗斯文学早期对他的影响不用赘言,欧美现代主义文学也应该有着重要的影响。这从他在众多散文、随笔中谈到的作家、作品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

其实深入分析的话,不仅是周大新,也包括其他作家,几乎每一篇文学作品都可以分析出其中的象征意味。但这种泛象征主义的解释是没有意义的。周大新对象征手段的有意识使用,我以为可以从他在《走出盆地》等作品中引入神话开始,当然实际可能更早。《走出盆地》引入了三则神话,并贯穿在整部作品之中,与描写现实的内容构成内在的互文关系,是一种现实的隐喻。可以说,三则古老的神话是南阳人的宿命,是其现实生存和奋斗精神的象征。稍早于《走出盆地》的中篇小说《伏牛》即引入了南阳关于牛的传说和对牛的崇拜,并作为人们生存处境的象征,对作品主题的表达发挥了积极作用。而典型象征手段的使用在中篇小说《步出密林》中则表现得更为充分。《步出密林》以原始森林象征人的现实生在环境,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和表现。《步出密林》整体象征手法的使用,应该是魔幻现实主义影响的痕迹。其实,问题可以进行更简单的理解,“步出密林”即 “走出盆地”,是周大新表达的现实主题的象征性表述方式。

如果说以上这样的作品在总体上使用了象征手法的法,局部的、具体的象征在其作品中可以说比比皆是。比如《铁锅》中反复被打碎又重铸的铁锅作为人类面对灾难生生不息的象征,《银饰》中黑云里的黑色幽灵、《泉涸》里白黑手、《老辙》中的怪火等作为命运的象征等等,都是用具体的象征物来表现作者对人类命运的深度思考。在周大新最重要的几部长篇小说中,象征手法同样被反复使用。比如,《第二十幕》书名本身就是20世纪中国社会的象征。作品中,“方格网”是一种图腾式的象征物,象征着自然规律、人类命运。其他如炫目白光的出现、恐龙蛋的排列等同样具有各自的象征意义。而《21大厦》则是21世纪社会现实的象征,作品中“展翅欲飞的雏鸟”形象反复出现,成为当今社会现实和大众心理的象征。《湖光山色》则描写了楚王庄边水面上的“迷魂三角区”,其中升腾的雾气同样成为人类现实及命运一种象征。象征手法的运用,不仅强化了作品的主题,更重要的是,它使作品的叙事张力明显增强,并带有一丝神秘感,增强了作品的内在意蕴。

复线叙事是周大新结构长篇的重要方式。其第一部长篇小说《走出盆地》引入了三则神话,并作为与现实故事推进并行的线索贯穿了整部作品。周大新最重要的长篇小说《第二十幕》,则是三条线索交织并进:主线是20世纪中国民族工业发展的历程,副线是纠缠始终的权力斗争,另一条线索则是追求自由的知识分子的精神史。《21大厦》描写的是生活在大楼上下两个阶层的生活,作品以小保安的视角展开,而城市人和打工者的生活得以很好平行展开。复线叙事对于周大新来说是重要的结构长篇的方式,但同时他对这种方式的认识和把握又是不断推进的。统观周大新的小说创作可以发现,早期的小说写作,他基本走的是写实的路子,用全能视角线性展开故事。之后,随着20世纪80年代先锋写作的兴起,周大新也自觉接受了新的写作观念,开始有意识地探索新的创作方法和技巧。他的探索首先是从叙事视角的变化开始,他这一时期的作品,已不再采用全能视角线性展开叙事的方法,而是第三人称、第一人称、多重视角、内外视角都有所使用,使作品的表现力大为增强。

应该说从这个时候开始,周大新对小说创作开始有了明确的结构意识,而且由此开始对小说新的表现形式的探索从未停止。在先锋小说兴起时先锋作家对文体的重视基于故事,而此时的周大新开始重视文体但并不放弃故事;后来先锋小说退潮,多数作家开始拼写实、讲故事能力的时候,周大新仍然不离故事却持续坚持着文本探索。

纵观周大新的小说写作,他对文体结构探索的脚步从来未曾停止。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走出盆地》,全书不仅引入神话作为辅线,更是以一步、两步、三步来结构作品。虽然现在看来这种做法多少显得有些生硬,但可以看出周大新创新文体结构的用心。再比如他1993年在《作家》第10期发表了一篇名为《14、15、16》的中篇小说,以几个阿拉伯数字做标题,对周大新这样性格的作家来说,肯定不能仅仅于搞怪吸引眼球来解释,它显然表明了周大新对文体表现的思考。此后的小说创作,周大新对文体结构的把握渐趋自如,不同作品不同的文体结构都能很好地为作品主题服务,比如《第二十幕》多线索交织平行展开的结构,就增强和作品的厚重感和史诗感。《21大厦》则以小保安的视角展开叙事,使各种互不相干的人很好地被联系在一起,并使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的行为方式和观念在巨大的反差中得以更好地表现。其他作品的结构同样讲究,《预警》分“上阕”“下阕”两部分,前者写现象,后者揭謎底,使小说充满悬念,非常可读。《湖光山色》则以“乾”“坤”命名上下两卷,两卷又各分为水、土、木和金、火、水三部分,既使中国传统文的体现,又很好地以“水”勾连起上下卷。《安魂》则以干支纪年的方法排列30个章节,既是主人公生命的时序,也代表了作者对轮回中生命的思考。《曲终人在》则以采访手稿的方式展开叙事,在反腐小说已经类型化的时候将此类小说写出了新意。

总而言之,周大新是一个有着明确社会责任感和担当意识的作家,努力反映社会变迁和重大社会问题,是他写作重要的出发点;在作品的具体表现中,他坚持对人性进行深度探索,并以理想主义精神坚持对善的张扬和追求,以期对人类发生积极意义;在文学表现上,他对文学性的探索和执着富有成效,对一个以现实主义写作著称的作家来说,其文本表现形式的丰富性,着实令人惊叹。

何 弘 河南省作家协会

注释:

①1986年对周大新的特殊意义胡平也早就注意到了,他在《神话的复归——周大新盆地小说原型分析》一文中说:“仿佛受到神的启示,1986年的秋季,回乡省新的周大新站在那块黑色的土地上,闻到成熟了的秋庄稼散发出的新鲜香气,望着乡亲们在田间劳作的情景,忽然意识到,自己最熟悉和最应该写的还是脚下的故土。”

②周大新:《读<复活>》,见周大新《看遍人生风景》,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

③沈从文:《沈从文谈艺术》,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1月版,第10页。

④林为进:《以平民视角写平民——周大新印象》,《人民日报》2002年9月15日。

⑤周大新:《小说与苦难》,《创作与评论》2013年第8期。

⑥周大新:《我写<湖光山色>》,《人民日报》2006年5月25日。

⑦周大新:《对乡村世界一腔深情》,《光明日报》2011年4月11日。

⑧孟繁华:《乡村中国的艰难蜕变》,《文艺报》2006 年5月16 日。

⑨付如初:《从周大新的《曲终人在》说起》,《经济观察报》2015年7月5日。

⑩周大新:《认识娜塔沙——读<战争与和平>》,见周大新《看遍人生风景》,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

⑪周大新:《反思乡村的命运》,《京华时报》2008年11月5日。

⑫周大新:《为了人类的日臻完美》,《海燕》1995年第2期。

⑬周大新:《卡尔维诺的启示》,见周大新《看遍人生风景》,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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