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际差异与新世纪介入“中国现实”的长篇小说

2017-11-13 13:43周银银
小说评论 2017年2期

周银银

代际差异与新世纪介入“中国现实”的长篇小说

周银银

新世纪的中国社会进入急剧变革的时期,现实呈现出泥沙俱下、光怪陆离的局面。这种纷乱之景召唤作家们回归现实。于是,与20世纪90年代消费形态的“私人化”写作和历史写作大行其道不同,这时期的作家纷纷对时代重大问题秉持关切之心,从反思、反讽等不同角度来诊断社会病象,以悲悯之心来关注民生疾苦,彰显出公共情怀和现实关怀,贡献了诸多长篇佳作。

值得注意的是,面对当下中国现实这一共同的写作资源时,“50后”“60后”“70后”“80后”四个代际作家不存在亲历者、旁观者、想象者的差别,但其笔下依然展示出了不同的文学风景,而同一代际的作家在现实书写上又存在某些共性。当他们皆以较大的叙事热情来介入时代时,到底存在哪些差异,这种代际差异又是如何形成的,他们的写作各自具有怎样的价值和困境?这些是本文试图索解和关心的。

一、作家介入现实的代际性差异表现

(一)焦点转移与介入方式的代际差异

“50后”作家肩负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作为时代急先锋,他们面对新世纪礼崩乐坏的现实,自然无限焦灼与愤懑,表达的诉求也不容置喙。因此,2004年左右,当“底层文学”掀起波澜时,一批90年代驰骋于历史天空里的作家迅速拉近与现实的距离。自诩为民众代言人,他们集中追诘的是最尖锐的矛盾冲突和关乎民族生存的公共事务,如城乡对立、基层政权腐败、农民工问题等。阎连科将这种写作称为“拿头撞墙的艺术”。

在把脉现实问题时,他们通常选择短兵相接的方式正面直攻时代,对重大事件的外在冲突和狰狞的现实本身进行不遗余力地展示。这代作家尤其擅长营建惨剧、闹剧或乱剧场景,在惊心动魄的场面中直接暴露现实对人肉体的蹂躏,大面积的死亡、病残屡见不鲜,他们希冀以“看得见”的苦难去掷地有声地控诉现实,如《蛙》中妇女被抓堕胎的悲壮情景,谴责着国家意志对普通个体的摧残;《带灯》中令人惊悸的混战和血流成河的残酷,呈示着基层政权的痼疾深重,血淋淋的场面在莫言、贾平凹、阎连科、曹征路等作家笔下有显豁呈现。

除了强悍的图景描绘,他们还汲汲于建构宏大叙事。莫言说:“宏大叙事确实是每个作家内心深处的情结。”这句话吐露了“50后”的心声。他们选择将当下现实放在斑驳的社会环境中,以颇具历史感的眼光分析事件的来龙去脉,力图呈现客观全面的现实,而非率性而为的指控。在他们看来,一切崩塌的当下现实皆非偶然发生,它始于历史并走向未来,所以,“将历史作为一扇窗口来看现实,是最为行之有效的。”秉持着这种写作观,他们往往设置一定的历史跨度,在社会动荡、时代变革的描写中,从政治、文化、权力、人性、欲望等维度对现实问题追根溯源。

“60后”作家扛着“反叛”和“先锋”的旗帜登上文坛,“50后”引以为豪的使命感在他们那儿成了窒息的捆绑。因此,这代作家最初的创作都与公共生活相去甚远。他们要么在形式迷宫里穿行,要么沉醉于私人化生活。然而,游戏终会偃旗息鼓。余华、苏童等人90年代中期已开始与现实接触,但还不甚亲密。这种情况到新世纪发生了转变,此时,以苏童、余华、格非为代表的先锋作家和以邱华栋、韩东、艾伟为代表的晚生代作家都开始“中年变法”,聚焦重大现实问题。一方面,这是现实的召唤。另一方面,昔日桀骜不驯的顽童作女已在不惑与天命之间,人生经历和心境变迁使他们拥有了介入广阔现实社会的情怀,正如苏童们喟叹的:“需要给先锋文学穿上更多现实生活的衣服。”

不过,不管题材如何变更,视点如何下移,他们写作的命门并未转移。具体来说,他们念兹在兹的依然是在现实的剧变和尖锐的矛盾冲突中,勘探人自身的生命情状,专注人性挣扎。作家们渴望通过描摹或追踪人性的扭曲、变异、荒诞以及非理性的状态去批判存在的社会问题,并揭示生存的绝望和荒凉的人性图景。

“70后”作家多在城市出生和长大,他们痴迷于书写都市人生活的小圈子,关注都市“零余者”或公司白领暧昧纠结的精神状态,未能与大历史和大现实进行无缝对接。然而,近年来,徐则臣、田耳、鲁敏、弋舟等人逐渐冲破小圈子的藩篱,开始对重大社会问题发声,《慈悲》《耶路撒冷》《天体悬浮》等篇吸引了诸多关注。当然,故事背景仍是都市。同时,这种发声不是囫囵吞枣或声泪俱下的控诉,他们延续了都市文学里的细腻,总在触摸沉重的现实后慢慢咀嚼其中况味。也即,他们没有集中火力炮轰现实,也没有极力凸显现实带给个体多么不堪回首的灾难,而是仍选择了日常化叙事,从平凡人的“小生活”切入,在琐碎的叙述和丰盈的细节中暴露人物生存土壤的污秽,发现现实症结和深层隐疾,从而展览出时代风貌,以小见大,见微知著。除了以日常化书写来介入现实,“70后”作家作为哲学气质更突出的一代,更愿挖掘人的内心世界和精神信仰。在心灵的敞开中,作家关切的是面对吊诡的现实,每个小人物该如何承担,怎样反省。正是在这个层面上,他们走出个人化的桎梏,走进历史与现实深处,从精神层面探触一代人的心灵困境,这往往成为更重要的现实。

“80后”作家初登历史舞台,便被贴上了“青春文学”“商业化”“叛逆”的标签。然而,2010年左右,这种情况有了转折。一批以“新概念作文大赛”出道的青春写手,如蒋峰、颜歌、霍艳开始从校园、魔幻、穿越转向现实社会。同时,以传统期刊作为创作园地的“80后”的“迟到者们”强势来袭,以深沉犀利的笔触伸向大时代,如王威廉、郑小驴、甫跃辉等。

2010年,“80后”作家大都已近而立,生活的车轮不断碾压过来,迷惘的青春画上了句号,他们也开始汇入大时代的洪流,对现实发问。与前几代作家一般苦心孤诣地去暴露某一个问题不同,他们通常选择在有限的空间内把社会乱象一一“问候”一遍,以发泄不满。需注意的是,在介入种种问题时,他们最恋恋不舍的仍是童年经历和青春时光,所以,揭露现实下裹藏的依然是爱情、成长、探案小说的模型。在人物跌跌撞撞、伤痕累累的成长和成熟史中,他们试着“为这个时代的失败者造像”,并把人物沉沦、失败、阵痛的原因打包扔给社会,力图通过主人公极端主观化和个人化的心绪来批判时代。

(二)叙事策略和表现手法上的代际差异

在介入重大社会问题时,“50后”作家通常会整体上采取写实化的叙事手法(阎连科、范小青等人的近作是荒诞化叙事)。具体来看,“50后”作家直击现实时多注重对典型场景或生存状况的逼真描绘,尤其是浓墨重彩地刻画了种种闹剧和惨剧场面,在规模宏大又相对客观的呈示中,现实对个体尤其是底层边缘人物的伤害纤毫毕现。在不虚美不隐恶的书写中,他们奉行的是“以重击重”的策略和“朴素”美学的范式。在他们看来,面对人物沉甸甸的悲凉和苦涩的生存镜像,一切变形的手段都显得油滑和缥缈,唯有朴素直抵人心。

同时,这代作家以社会代言人自居,其现实书写不是管窥一角,而是俯瞰全局。他们强调多角度呈现现实的复杂性,喜欢采用全知视角,构造繁复的场面和错综复杂的人物谱系,力求情节的丰满,凸显故事的外在冲突,把探秘的触角伸向文化、人性、权力、制度等层面,于广阔绵密、厚重坚实的叙述中展示现实的“前世今生”,从而在整体上把握社会。这些特点在《问苍茫》《生命册》《蛙》《黑白男女》等文中有鲜明的体现。

“60后”作家“恐怕绝大部分是喝二十世纪现代主义小说的奶长大的”,对形式的探索成为他们孜孜不倦的课题。因此,面对正在发生的沉重现实,尽管部分作家已向传统和平实靠拢,但只是和曾经的先锋实验相比而言。实际上,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愿与父兄辈们同分“现实主义”这杯羹,热衷通过魔幻、寓言、象征、荒诞、黑色幽默等现代化手法的演绎来陈说现实,以轻击重。在多个场合,他们反复强调“生活比小说更荒诞”,朴素的现实主义手法只能抵达现实的冰山一角,往往触及的还是表相,荒诞、变形、寓言化等手法虽细致和绵密不足,但能“更快抵达现实”,并可能从整体上挑出现实脓包。比如,在叙事视角上,这代作家更喜欢限知叙事,亡灵视角、儿童视角、疯癫视角较多见,既避免对现实的正面直攻,又在广阔的叙事空间内游刃有余地暴露重大问题。尽管其他代际的作家对“非常态”视角都曾或多或少地尝试,但无论是艺术的圆熟还是文坛影响力,都稍逊一筹。除了视角上的匠心独运,“60后”作家还擅长采用寓言化手法,通过疯癫、夸饰、反讽的语言来讲述沉重的故事。当然,狂欢的外衣下是刀锋般的凌厉。

“70后”作家从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切入,在波澜不惊的小故事的推衍中折射时代宏貌,触摸现实沉珂和阵痛。在琐碎的叙述中,他们重视细节化的呈现,结构上较随意,各部分章节间的关系相对松散。即使是像徐则臣这样颇具艺术野心的作家,《耶路撒冷》里的专栏随笔和小说文体的杂糅也显得生涩。之所以重视细节,还因为除了田耳、徐则臣等人,其他作家奉献的仍是“小长篇”,有些还由中篇铺衍而成。“小长篇”的故事框架往往简单,要探测时代精神本质,唯有雕琢细节。他们尤其擅长抓住人物的心理挣扎和富有象征意味的动作来凸显人在现实中的精神隐疾和生存困厄,当然也不乏温情的再现。如《我们的踟蹰》中“飞翔滑行”的姿态暗示中年男女渴望突破“踟蹰”的状态去爱;《天体悬浮》中的“观星”道明表面风光之人在污浊尘世中的孤独。这些细节彰显着“70后”情感的细腻和叙事的耐心。

“80后”作家过分依赖主人公敏感偏执的个体感受,小说推进和现实揭露都随人物心绪向前走,所以,他们常采取碎片化和弥散化叙事,视角和场景频繁转换,拼贴、复调、互文、戏仿不时上演,但没有贯穿始终的主要故事,章节间逻辑性不强且枝蔓太多,导致大现实被稀释和肢解。不过,他们采取了突兀的补救手法,即“直语”现象和大段哲学化思考,随意穿插文中,以实现对话重大现实的目的。王威廉、陈再见、郑小驴的文中充斥着对体制、政治的直白攻诘,勇气固然可敬,但艺术上不免失衡。同时,这代作家多是学院派作家,拥有完备的理论修养,因此,面对现实,除了攻讦,还有辩证式的哲学思考。

(三)现实情怀和精神立场的代际差异

“50后”作家在追诘现实的种种不合理行径时,固然对现实进行了猛烈挞伐。这代作家更多延续了五四“为人生”的文学传统,带着强烈的道德感和清晰的价值判断,对晦暗的现实采取居高临下的指控,批判姿态醒目而凌厉。这在《蛙》《炸裂志》《带灯》等文中都有体现。但是,由于与共和国共同成长的经历及携带的理想主义因子,他们中的大多数并未止步于批判,而是对现实留有希望,如《带灯》篇末的“萤阵”是最后的微光。然而,作家绘制的希望及与现实的和解有时来得过于匆忙,“希望”只是作家的一厢情愿,和解化为变相的妥协。比如《天行者》里民办教师一夜之间转正这样的普降甘露之事和《湖光山色》中“扬善惩恶”的大团圆,都过于理想化,问题的尖锐性和思想批判性大打折扣。在苦难和阵痛过后,有些“50后”作家汲汲寻求出路,这和他们启蒙、拯救的情结相关。其中,从“宗教救赎”和“传统文化”的角度突围现实备受青睐,贾平凹、周大新、莫言等人都试图以宗教来挽救衰败的乡村和颓唐的人心。但相比其他代际作家,在众多“50后”笔下,宗教救赎或传统文化只是华丽的外壳,是理念的生硬注入,其笔下的人物没有真正经历与罪行的坼裂,与信仰的博弈及融合的过程,救赎化为乌托邦。

“60后”作家与现实和历史的关系向来剑拔弩张,尤其是上世纪80年代,是他们“从生活方式到精神世界全面拒绝”的时代。从对现实的态度来看,“60后”的部分作家玩性不改,李洱、毕飞宇、洪峰、韩东等人的近作常以戏谑调侃的方式,在暧昧不清中游戏现实。在他们眼里,“生活或许就是一场赌博,是最后的一场梭哈(游戏)。”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的游戏性,都映射了作家主体的游戏精神,暗含着曾经的先锋旗手们面向现实后仍具反抗性,对主流价值观持质疑和反讽之态。除了“戚而能谐,婉而多讽”的游戏态度,还有部分作家以极端或寓言化手法来写现实。在他们那儿,不仅现实让人感到凛若霜晨,连人性也如此晦暗。所以,他们对现实绝望,且暗示“反抗无效”,如《篡改的命》里东西在调侃的语气中,以极端、残酷的词语和乖戾的细节来告诉人们这是人性的冰窖,而汪长尺由进城失败到非理性的死亡都在控诉:一切为篡改所做的努力都将没有意义。作者借汪槐、汪长尺父子的命运实际上反映了中国城市化进程的无效,社会转型带给人的只是由残疾到死亡的结局。《第七天》和《盛夏》尽管涵义多重,但余华绘制的美丽的“死无葬身之地”和艾伟为主人公安排的《最后的诗篇》或许可作这番理解:现实世界固然荒凉污浊,而死亡能将生前所有的苦痛、罪过、不平等一笔勾销,所谓在世的求索、挣扎和抗争都将成为毫无意义或无关紧要之举。无论如何,在小说中我们嗅到的只是绝望。

面对现实这块“泛罪”化的土壤,“70后”作家同样彰显了鲜明的批判立场。但是,他们的批判呈现出与“50后”“60后”不同的姿态。“50后”作家通常站在道德伦理的制高点,以居高临下的口气和不在场的姿态来指控现实。尤其是涉及城乡问题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留恋人生的起点农村,而自觉抵牾城市,似乎城市的罪恶都与自己无关,其批判是排除自我的。“60后”作家在批判中多了游戏、绝望和荒诞的元素。对“70后”作家来说,无论都市多么藏污纳垢,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从这块土壤上出生并长大的。因此,他们对千疮百孔的现实抱以感同身受的心绪,以“同情之理解”的态度开始对现实的批判,也是对自我的批判。毕竟,在他们看来,肮脏的现实是他们共同造就的。“70后”的自我反省及延伸出的对罪与罚、忏悔与救赎等终极命题的思考,让我们看到了这代作家对现实积极承担的姿态。当各种时代病象被指陈后,他们依然对人性怀有希望。无论现实多么不堪,文本呈现的都是人物最坚实的担当和最温暖的选择。这种希望和温暖又非虚设或作者故作轻松地与现实和解,而是从现实中发现的可能性,是合乎人物性格与作品逻辑发展的结果。比如《天体悬浮》中,符启明在可以避罪时选择和盘托出马桑事件,纨绔子弟何冲会怕良心不安而不让仇家殒命,都是人性温暖的展示。他们自觉认罪和领罪,用担当换来明天,而这一切都符合人物亦正亦邪的性格特征。《耶路撒冷》中的人物无论成败,都忘不了景天赐的死,他的死让每个人内心都埋藏着罪感。20年的光阴里,世事变迁,不变的是每个人都担罪前行,在“往回走”的过程中追求着心中的“耶路撒冷”。应该说,“70后”作家没有强烈的道德律令,总是试图对笔下每个“不纯洁”的小人物加以理解。

“80后”作家对现实普遍保持了批判立场,且由于历史虚无主义的影响,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愿探索历史与现实相互牵扯的关系,只是就现实论现实,所以,其批判决绝而猛烈,似乎惟其如此,才能宣泄不满。可以说,他们与现实关系的紧张程度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具体到小说中,他们依靠极端个人化的情感,用犀利的字眼、阴沉的语调、诡异的意象对中国现实进行了赤裸的挑战甚至是挑衅,态度偏执决绝。比如同是书写“计划生育”主题,“50后”作家莫言在岁月的沉淀后对政策表示了宽容,“60后”李洱则游戏了政策,而郑小驴这代人更愿意采取“以‘矛’刺‘盾’的方式”,用偏激的态度对抗政策。郑小驴的气魄和胆量可圈可点,但现实的复杂面尚未呈现。

吊诡的是,“80后”作家以决绝的方式鞭笞现实后,竟在结尾处空降希望,如《获救者》的主人公返回“纯净温暖”的人世,《遍地伤花》周克抛弃了诗歌而赢得了世俗的安稳,《六歌》中年轻仔柔软的眼神。也许,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他们对现实的期许,但这样虚妄的希望未免过于突兀。因为,我们很少看到过人物为改变现实而做的搏斗。在小说中,主人公把失意、沉沦的根源都归咎给时代和命运,自身却脆弱不堪,这样,我们是看不到希望的。杨庆祥说:“如果非要为80后的阶级属性作一个界定,似乎没有比‘小资产阶级’更合适的了。”所以,某种意义上,“光明的尾巴”不是真正的希望,却似乎对应着“小资产阶级的妥协和软弱”。

二、文化记忆与新世纪作家介入

现实的代际性差异成因

四个代际的作家之所以会在以上方面产生明显差异,与他们每代人经历的社会环境、文化记忆、历史事件息息相关,其中,外在的社会环境和重大历史事件沉淀后都将化为一代作家的文化记忆,这种记忆“潜在地规约了他们的价值观、人生观乃至艺术观。”尽管我认为就90 年代以来的现实本身而言,作家们不存在记忆偏差,但面对同一话题,烙印在他们内心的文化记忆仍会制约其审美范式、价值观念等内容。在作家集体性的文化记忆中,成长阶段的童年和青春期记忆对作家的影响往往举足轻重。

“50 后”作家自小是在严格净化过的社会环境中生活的,集体主义、理想主义、英雄主义是其最早摄取的精神给养。在“革命、牺牲、奉献”情结的引领下,他们作为共和国的第一代小主人,自觉怀揣“家国天下”的“宏大意识”,规避自我,立足大局,“‘个性’,在50 年代出生的人中,的确是一个很麻木的词。”他们总是孜孜书写时代大事,关注某一群体或某一阶级的生存境况,尤其注重广大弱势群体的利益。同时,在他们那里,个人生活史和国家历史血脉相连,青春期经历的红卫兵事件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活动更让他们感到人和历史的复杂。因此,即使是书写当下现实,他们也与历史进行互动,呈现开阔的格局。当然,由于少年时革命和理想主义的操纵,在批判后,他们依然对现实留有希望,不忘寻求拯救途径,虽然拯救常被证明无效。

从教育背景来看,这代作家大多拥有完整的小学记忆,但学校所学都是歌功颂德的内容,导致他们的精神营养极度匮乏,而从1968 年开始,大部分人就走向了“上山下乡”的道路,开始“长身体,却并不长思想”的冰冻期。在稀缺的文化资源和知识储备中,苏联文化成了他们最亲近的文化。在当时的语境下,除了阅读《林海雪原》等书,若要看外国小说,首选即苏联小说,莫言、贾平凹等人都不讳言苏联小说对自己的影响。因此,从艺术修养来看,这代作家很多都吸收了苏联的革命现实主义文艺观。当然,部分作家通过后期努力习得了现代主义技巧,但大多数作家对苏联文学中的现实主义手法及宏大叙事、史诗情节铭心刻骨,所以,就算是书写未经沉淀的当下,我们也能看到极富历史纵深感的著作。

“60 后”从记事起面对的就是“文革”怪宴。作为旁观的孩童,他们对“文革”本身并没有切肤的疼痛感,但在“人之恶易于膨胀的年代”,他们体会了“文革”的狂热、暴力和荒诞。与“文革”如影相随的是,这代人的青春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政治风暴,如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打倒四人帮、精神清污,频繁的变动不断刷新他们的价值观,“从小到大,我们的观念一次次地被否定、再否定:我们热情盲从过‘批林批孔批邓’运动,结果邓小平重新登上了历史舞台……我们大讲爱国奉献,结果整个社会忽然转型到了市场经济……我们这代人在多变、多元的环境中,不断撕裂、组合、成长。”在世界观反复裂解与重组的成长历程中,他们的精神气质里不断滋生出不确定感和错位式的荒诞感,以至于他们对自己失望甚至绝望,对世界彻底不信任。在这种心理气候的影响下,他们乐忠解构,强调“反英雄、反理想、反宏大叙事”。因此,无论是书写历史还是现实,他们都喜欢玩味和探讨人性的隐秘部分,呈现世界的荒诞和人性的绝望。从艺术熏陶来看,这代作家中的大多数在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大学。到80 年代,他们不仅获得相对完备的文学教育,还接受了系统的现代主义训练,所以,尽管他们现在接触的是现实主义题材,也难以老老实实写,变形、夸张是其引以为豪的技巧,而冷漠、异化、荒诞成了写作的关键词,视野虽下移,先锋气质却永不落幕。

“70 后”作家扫了“文革”的尾巴,却成长在改革开放的年代。在他们的文化记忆里,随着“文革”终结及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的过渡,集体主义的革命模式逐渐松绑,集体主义观念也日趋消解,尤其是分田到组、分田到户政策和个体户的兴起使得人们开始关注个体、家庭、私有,个人化、日常化的生活模式逐渐成为人们的谈论中心。在这种氛围下成长,“70 后”作家几乎没有历史重负,所以最初大多避开了重大题材和政治生活,而将写作热情投射到普通个体的日常生活上,注重个人空间的探寻,即使中间代作家现已转向重大现实,也侧重从小生活切入大时代。此外,90年代的社会转型也是这代作家青春记忆中的重要一环。随着市场经济体制的真正确立,现实呈现出泥沙俱下的景象,消费主义、大众文化强烈侵袭着中国,物质、欲望、利益一跃成为人们普遍的追求,“生在红旗下,长在物欲中”是对他们的写照。在瞬息万变的年代里,“70后”迎来了人生的定型期。就价值观而言,相比“50后”“60 后”作家对既往经验和道德伦理的维护,“70 后”作家不带偏见地亲历了中国城市化的社会转型,也更容易接受转型带来的观念更新,包括对个人主义和物质主义倾向的容纳。故而,即使今天的都市积弊重重,他们对现实中每个摸爬滚打的人物也试图理解,因为这就是他们的成长历程。当然,“理解”不代表批判和反思的阙如,他们塑造了一群“黑暗中的舞者”,从自身开始反省,并承担罪过。

“80 后”作家的童年和青春记忆中最深远的事件就是1979 年开始的改革开放和独生子女政策。作为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公主、小皇帝,这代人形成了强烈的个性主义,以自我为中心。反映到文学创作中,即他们非常注重主人公的个人情感,且以主人公自我设立的价值标准去衡量世界。当然,注重自我感受与他们的青春期体验不无关系。作为抛开历史包袱的一代人,加上独子的处境、校园早恋的盛行、大众文化的熏染,他们人生感受最深的莫过于青春期的孤独、感伤和迷惘。因此,即便是面对严肃的公共生活,他们也频频回首青春。然而,当这代人真正长大的时候,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社会竞争,童年的优越感遇上残酷的生存前景,失败感油然而生,三十而立面临三十难立的尴尬。作为历史虚无主义者,他们在失败和恐惧中,唯有将一切归罪于社会和其他,体现在小说中,个体或群体的情感宣泄及决绝态度便成了家常便饭,特别是对体制的攻讦异常尖锐和偏执。这种态度映射了他们对体制和个人关系的认识。尽管不少“80 后”作家也在体制内生存,但根据杨庆祥等人的调查,从他们拮据的生存状况和高度的精神压力来看,体制确实难以给他们庇佑,他们对体制也没有像“50 后”那样深厚的感情。所以,他们对体制及现实的抨击才如此大胆和决绝,也形成了不同代际间的冲突。

当然,造成新世纪现实书写代际分野如此之大的另一原因是急遽的社会变迁,20 世纪以来,“世界变化很快,每一代人所处的文化、生活方式和社会基础结构都与上一代不同,而且差异程度一代比一代大。”就中国而言,20 世纪90 年代到新世纪,随着市场经济转型、社会结构变迁、全球化格局显现,年长与年轻一代在生活方式、思维模式、价值观念上的差异越来越大,代沟也越来越明显,这当然会反映在不同代际作家的创作上,比如现实书写。关于这个问题,洪治纲在《新时期作家的代际差别与审美选择》中有详尽叙述,虽然他采用的是宏观视角,但分析同样适用于“介入现实”这个问题。

三、不同代际作家介入现实的价值与困境

新世纪以来,不同代际的作家带着焦灼和迷茫,以当下现实为轴心,展开对生存困境和民族公务的求索,呈现出相异的审美风格和切入方式,奏响了现实书写的交响乐。作为研究者,除了归纳他们的差异表现,还应关注其在“现实”的宏大命题下体现出的代际发展的价值或限度。其实,上述分析已或多或少触及了每代作家在介入现实方面的贡献,因此,这里重点言说存在局限。

“50 后”作家在现实问题上是最忧心忡忡的一代,他们一直试图直击现实命门,向最沉重的话题掘进。在对时代脉搏的触摸中,他们肩负作家应有的道义和担当,文本总有悲天悯人的力量和纵横捭阖的气魄。

但是,“50 后”作家常采用正面直攻的方式来鞭挞现实,与生猛的现实缺少了必要的距离和沉淀,使得他们的书写过于沉重,缺乏了艺术视界的灵活与多彩。更让人忧心的是,当革命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在他们身上打上烙印的时候,他们有时难以真正摆脱意识形态的规约,缺少了亢直不挠的精神。萨特说:“一个作家的责任及其读者的特殊使命就是揭示不公正,而不管这种不公正是在什么地方。”“50后”作家迫切介入现实的诚意令人感动,但由于潜在的记忆规约,他们面对崩坏的现实时带着某种精神负担,有时往往难以逾越一些界限,从而导致理想化现实的出现。当然,作者对显在的黑暗现实保持了批判态度,只是战斗的热情不能贯穿始终,“欲扬先抑”和“二元对立”的模式时有出现,激烈的批判表象无法掩盖部分作家精神深处的疲软。因此,许多“50 后”作家尽管具备知识分子的担当精神,但仍拒绝知识分子的身份,比如贾平凹、莫言等。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精神底色的缺失。

与“50 后”作家相比,“60 后”作家对现实的谛视晚一些。但是,这代作家的介入现实在很大程度上丰富甚至超越了前辈作家。他们不满足对现实本身穷形尽相的描绘,而是深入人性内部打探,烛照人性的幽微和黯淡,凸显出形而上的高远和深邃。同时,他们对现实、真实的理解使其抛弃了史诗般的视野和宏伟的抱负,以种种现代主义的手段,在波诡云谲的叙述和传奇化情节中撕开现实面纱,展开肮脏的皱皮。然而,这是优点,也是局限。在多种变形手段的操纵下,尤其是一些极端化的叙事方式,使他们对芜杂现实中的个体常常缺少了必要的体恤和尊重,在意义的消解中,不免有些油滑和轻浮。

“70 后”作家对现实况味的咂摸和积极承担都昭示了他们难能可贵的精神品质与叙事耐心。但从“70 后”整体的长篇小说创作来看,这种深入现实隐秘腹地,用大胸襟和大情怀来直面葳蕤混乱时代景观的仍不多见。对于有着良好的文学素养,情感细腻的他们来说,这是一种遗憾。另外,与同时代作家相比,徐则臣、田耳、路内等人的作品已彰显出足够的思想厚度和精神力度,然而,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选择从“小生活”入手来探测大问题,这在细节呈现上自然有其优点,但此番闲言碎语般“一团麻”式的书写难免会造成小说叙事视角的单调和叙事结构的散乱。更重要的是,密不透风的叙述、相对松散的结构、碎片化的拼接存在弥合重大事件的风险,有时难以真正建构起文学公共空间。这样,作家介入的力度和深度就有待考量了。

“80 后”作家从“小时代”中突围出来转向“大现实”,其现实情怀和公共关怀为这代作家洗刷了不少“污名”。面对社会公务和喧嚣的现实,他们不卑不亢、率性直言的勇气和自觉的伦理担当固然弥足珍贵,然而,激进和决绝之下,批判是否有效值得深思。这代作家在批判现实时过分拘泥于个体情感即时性的宣泄,选择的主人公性格多敏感多疑。由于他们的情感较主观和偏激,有时无法将个人情感的阵痛与大的公共生活实现有效对接,对现实的指控难免存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滋味。除此,在极端个人化的叙述中,现实的复杂面远未呈现,自然也就缺乏了对问题根源的多维度追问和深层次探究。这也和他们的历史虚无主义有关,他们笔下的现实完全与历史割裂,只能固执地把不幸归给时代和命运。在我看来,无论对现实多么愤懑,价值立场多么明晰,在峻急的批判中都应尽可能使现实本身的复杂性在文学中得到复呈。

从艺术气质和理论涵养来看,“80 后”作家是得天独厚的一代。他们多为学院派作家,从小便接受了中外文学和理论著作的营养补给,其哲理化的思考也常呈现在文本中。但是,他们对现实经验的处理仍缺乏必要的耐心和智慧,尤其是“直语”式的批判极大损伤了小说的艺术品格。努斯鲍姆曾提出以“诗性正义”的方式介入公共生活,文学作为有力的介入媒介之一,呈现出的必然是诗意性的公共图景。当然,“80 后”作家在追忆个人情感时蓄满诗意,但触及体制、权力的批判时往往显得直白和匆忙。我希望,面对丑陋的现实及义愤填膺的情感,这代作家采取的是真正“文学的抵抗”,因为审美是文学的根本属性。

本文系“南京师范大学优秀博士学位论文选题资助计划”(YXXT16_001)的阶段性成果。

周银银 南京师范大学

注释:

①阎连科、张学昕:《我的现实我的主义:阎连科文学对话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47 页。

②莫言:《作为老百姓写作:访谈对话集》,海天出版社2007 年版,第358 页。

③术术、刘醒龙:《刘醒龙:写作史诗是我的梦想》,白烨编,《中国文情报告》(2005~2006),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年版,第189 页。

④钱好:《先锋文学“穿衣”才会有时代温度》,《文汇报》2015 年12 月8 日第009 版。

⑤张艳梅:《“70 后”作家小说创作的几个关键词》,《上海文学》2014 年第7 期。

⑥李德南:《后记:为时代的失败者造像》,《遍地伤花》,河南文艺出版社2013 年版,第263 页。

⑦艾伟:《无限之路》,《当代作家评论》2003 年第3 期。

⑧张清华、余华等:《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学术研讨会纪要》,《当代作家评论》2013 年第6 期。

⑨陈映芳:《“青年”与中国的社会变迁》,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 年版,第224 页。

⑩姚霏、洪峰:《生活像一场最后的梭哈》,《春城晚报》2012 年9 月23 日第B15 版。

⑪行超、郑小驴:《质朴而又悲情的〈西洲曲〉》,《文艺报》2014 年2 月19 日第3 版。

⑫㉑杨庆祥:《80 后,怎么办?》,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 年版,第104 页、40 页。

⑬洪治纲:《新时期作家的代际差别与审美选择》,《中国社会科学》2008 年第4 期。

⑭黄新原:《五十年代生人成长史》,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 年版,第261、331 页。

⑮毕飞宇:《永别了,弹弓》,《沿途的秘密》,昆仑出版社2002 年版,第7 页。

⑯布衣依旧、毕飞宇等:《生于60 年代》,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 年版,第61—62 页。

⑰宗仁发、施占军、李敬泽:《关于“七十年代人”的对话》,《长城》1999 年第1 期。

⑱[美]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大失控与大混乱》,潘嘉玢、刘瑞祥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年版,第218 页。

⑲[法]萨特:《词语》,潘培庆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 年版,第220 页。

⑳[美]玛莎·努斯鲍姆:《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丁晓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