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小说的传奇叙事

2017-11-13 13:30王雨静
小说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严歌苓传奇小说

王雨静

严歌苓小说的传奇叙事

王雨静

“最动人的文学书写,应该和作家的童年记忆有关,童年记忆往往是一个作家写作的原始起点。”引用这句话实质是想强调,一个作家的人生经历对其文学创作具有深刻的影响,但并非狭隘地单指童年生活。严歌苓在国内的生活经历以及其移民后的生活经验成为了她小说创作灵感的主要来源。她对自己经历的生活,对那段历史,用一种独特的方式进行讲述,这种独特的方式就是强烈的故事性,而传奇则恰恰是故事性的最突出表现。

严歌苓的人生本身就是一部传奇史,精彩绝不亚于其笔下的小说。1958年生于上海,母亲是演员,父亲萧马是安徽省的专业作家,爷爷是留美博士、翻译家。出生于书香之家,使她从小就得到了文学的熏陶。12岁到成都习舞,开始了为期八年的舞台生涯,期间多次进藏并辗转全国各地巡演。她在20岁时,在最青春的年华,便远赴对越自卫反击战,成为一名战地前线记者,体验生命的可贵。这些跌宕起伏的生活经历给予了她丰富的人生思考,使她逐步走上文学之路。从1978年发表处女作童话诗《量角器与扑克牌的对话》开始,写作便成了其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写作、而立之年赴美留学、离婚、再婚、继续写作……这一系列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成为其创作的重要资源,形成了别具一格的叙述视角和艺术构思能力。纵观其作品,无论题材、情节、人物都体现出了鲜有的超常性和独特性,正因如此,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弥漫于小说内容的始终。

一、传奇作为一种叙事传统

在当代评论界,有很多涉及到“传奇性”研究的学术论文和期刊,都对这一概念做出了不同的阐释,但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界定。大多数的学者在研究和成文的过程中都是直接使用,对其含义也是信手拈来、直接化用,并未费心作出解释。纵观与此相关的研究,我们对其进行归纳总结,可以看到学界探讨的轨迹:

“传奇性,就是指故事情节与人间现实有直接的联系,大致具有生活本身的形式,故事发展合乎生活的内在逻辑;同时,又通过偶然、巧合、夸张、超人间的情节来引起故事的发展”“传奇所追求的就是‘奇异’二字:立意奇异而不落俗套,故事奇异而可示人,情节奇异而曲折多变,笔法奇异而婉转有致。”

“巧合和悬念使小说的情节发展奇异,充满想象,超出人们的经验世界,具有传奇的鲜明特征。”

“中国传统小说‘传奇’的叙事模式的基本要素:首先,传奇具有‘尽设幻语’、‘作意好奇’的虚构色彩;其次,传奇具有‘无奇不传,无传不奇’的情节化取向;再次,传奇具有‘游戏成文聊寓言’的寓言意蕴。”

……

由此可见,“传奇”这一概念在发展的过程中衍生出了许多新的内涵,但更加强调感性认知,难以按照定义惯用的模式——传奇是什么什么来进行界定。在此试图对“当代小说的传奇性”要点进行必要的概括 :首先,要有构成“奇”的要素,可以是奇怪、奇特、奇绝、离奇、陌生的人、事、物,可以是不轻易出现、异常、超凡的现象,可以是悬疑、神秘的线索、谜团,还可以是戏剧性十足的巧合等;其次,要有情节的曲折和命运的起伏;再次,无论是多么超乎想象的内容,都必须有现实生活的依托,追求生活“本真”,不能脱离现实肆意驰骋,否则会导致传奇消解,成为梦幻、科幻等超现实文本;最后,叙述的文笔应具有一定的通俗性,具有民间小说的要素,因为传奇的源头正是民间传说。

在对学术界关于“传奇”的内涵进行归纳后,便可以运用这些要素对严歌苓小说的传奇叙事进行研究,以此来分析其作品独特的审美韵味和创作风格。

二、严歌苓“传奇”的构造方式

严歌苓的小说创作不仅具有丰富的“传奇性”要素,而且从文本到思想层面都契合了文学史更新演进中的传奇叙事传统。另一方面,任何一个作家的创作,都不可能脱离其所属的那个文学时代,不可能独立于共同的话语情境之外。所以,严歌苓小说叙事的传奇要素应当与上文归纳界定的要点相吻合。

若对她的小说进行分类,按照题材来看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是以中国为背景,写历史与现实生活中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反之以人物所占据的独特视角来窥探时代的荒诞和对人性的压抑,如《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天浴》《一个女人的史诗》《雌性的草地》等;另一个就是移民题材,在异国文化和本土文化相碰撞的背景下,移民后的新鲜感和身份焦虑成为其创作的主要灵感来源,衍生了多重主题,其独特视角下创作的故事都发生在一种非常态中,人物都极具特色,呈现出震撼人心的张力。严歌苓所写,正是生活中虽然独特另类且极易被忽略的角落,但又是人人都可能经历的故事,正所谓在现实生活的依托下追求生活“本真”,如《扶桑》《人寰》《少女小渔》《花儿与少年》等。

可以说,无论在哪一种叙事背景下,所有的人物都必须来源于生活,有坚实的生活基础。虽然同样基于写实,严歌苓的小说并非像一般的写实小说那样按照时间顺序、按照人物命运的走势这条线索规规矩矩地运笔,而是舍弃了这种叙事模式,另辟蹊径,在写实的边缘融入另类、新奇、非常态的人生体会。虽然确实存在,但又是超凡的、戏剧性的,拉远了与读者的距离,读者很难将自己代入作品。正是这种异于平常、鲜有超群的格调,带给读者强烈的精神震撼。

(一)人物形象的传奇性

福斯特说“历史家记录,而小说家必须创造。”在严歌苓的小说中,边缘、另类的人物是其用尽心思挖掘的一类群体。她鲜少对人物进行外貌的细致刻画,往往用寥寥数笔勾勒出大致轮廓,但神韵却早已跃然纸上。这是因为,她能用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遭际来演绎其灵魂深处最动人的内容。要将边缘人物彰显出特色,最重要的就是作家对人物生命境遇不同寻常的设定,这些普通但又不普通的生命个体在作家的匠心独运下散发出迷人的艺术魅力,他们看似寻常,却充满了传奇色彩。

1.超常态的生命境遇

严歌苓笔下人物生命境遇的设置可以说是非常独特、另类的,一般生活中难以预见,但又有存在的可能性。所谓的“境遇”,就是个体生命与大时代文化背景互动碰撞,从而形成的偶然性夹杂着必然性的人生遭际。选取独特个性的表现对象,并非为了哗众取宠,而是因为典型的独特性在体现生命的魅力时更具有震撼的效果。人物身处在作家设置的超常态生命境遇中,衍生出令人惊异的非一般体验,比如,女知青与神秘的大草原,“性”之外的男女感情维系、文革时期的同性恋题材等,严歌苓带领我们进入了一个神奇的边缘地带、一个人迹罕至的新领域,足以令人连连称“奇”。这些小说中人物另类的命运,是作家精心设置的,才情极致的严歌苓为我们展开了一卷卷神奇的人生图画,足以说明她丰富的想象力和过人的谋篇布局能力。

《小姨多鹤》中的主人公们就有着非同一般的人生境遇。主人公多鹤是一个日本女人,生活在中国东北的一个日本移民村中,抗日战争胜利后,村中的村民集体自杀,唯独她逃了出来,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在她的内心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之后和其他村中难民一起流亡的多鹤被东北一户人家买下,开始了非妻非妾的生活。她要在这个陌生的中国家庭中生存下去,虽有母亲妻子之实,却没有母亲妻子之名。多鹤作为一个日本人的身份似乎是一颗定时炸弹,但为了生存,她忍受着语言、文化的陌生,忍受着身份的漠视,与中国女人共居一室、共侍一夫。在文化大革命这个处处荒诞、事事惊险的非常时期,这种生存状态令人难以想象。多鹤与这个家庭之间有着互相嫌恶的距离感,也有着生死相依的亲情爱情,作为母亲的伟大,作为苟且偷生者的卑微,这超出一般的事态理念给读者带来巨大的灵魂震撼。

《第九个寡妇》中的主要人物同样置身于奇特的境遇中。女主人公王葡萄自幼脱离故土和亲人,跟随“逃黄水”的人来到史屯,孙怀清用两袋“白面”将其买下,之后便在孙家作童养媳。在史屯的抗日斗争中,“落后”的葡萄失去了自己的丈夫,成了寡妇。她本该就此在孙家平淡地过完自己的一生。但在土改时,公公被错划为恶霸地主,带往刑场执行死刑,葡萄在死人堆中找到还有呼吸的公公,将其背回家,藏在家中红薯窖里,她传奇的人生境遇就此拉开了帷幕。革命者要杀掉孙怀清,而重情义的王葡萄并不明白所谓的革命,她只懂得公公对她好,在她单纯的思想里,就是要保护这个对她好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不仅仅是儿媳与公公,似乎成了相依为命的父女。要救公公,就要保密;要保密,就不能再婚;不能再婚,就失去了做母亲和妻子的权利,那她将一辈子做寡妇。这是多么伟大的牺牲!严歌苓采用传奇式的故事构架,设定传奇式的生命境遇,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创造了非一般的人物形象,浪漫而神秘。

严歌苓笔下的“文革传奇”在主题内蕴上远远超越了以文革为叙述对象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其重点表述的对象是人物超常态的生命境遇,而非历史。在这里,历史只是一个陪衬、是一种完善人物性格的道具、是一个展现人性的舞台。她为人物量身定制的生命境遇超出了读者的期待视野,这样独特的生命体验本身就具有超常的传奇性。严歌苓是一个真诚的故事叙述者,她笔下人物的传奇命运都是以自己个体的人生体验为基础来进行演绎的;她又是一个完美的虚构大师,虚构得如此惊世骇俗,却又如此令人信服。有人这样来评价她“将个体生命放置于复杂纠结的社会历史意识形态的格局中,在尖锐复杂的内在叙事张力中让深在的人性逼仄而出,这是严歌苓此前非常令人激赏的叙事才能。”

2.独特的人物关系

严歌苓创造的人物形象,无论是自身的命运,还是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具有很强烈的传奇色彩。在移民题材这部分小说中,她突破了一般移民小说只叙述文化移植、身份认同,而是在传统血缘认同的前提下,运用本土文化与异国文化碰撞而带来的神秘感进行人物关系架构,叙写了一部部完美的人物史。

《扶桑》中的女主人公扶桑是在19世纪末被拐卖到了美国的中国妓女,她独具东方色彩的神秘魅力,使得12岁的白人男孩克里斯为之着迷。克里斯不惜违背家训、背叛自己的家族来与扶桑相会,却在一次“反华排华”活动引起的骚乱中不知情地参与了对扶桑的轮奸。她原谅克里斯的罪过,但却拒绝了被他拯救的机会,回到自己族群中那地狱般的生存状态里。

《少女小渔》中的小渔是一个善良质朴的大陆少女,她跟随男友江伟来到澳洲,为了能够获得在澳洲的永久居住权,小渔被男友以交易的形式安排同一个猥琐的意大利老头假结婚。在合同婚姻期间,小渔对多少有些无赖的意大利老人充满同情,并最终用自己的善良将其感化,使他变得庄重而有爱心,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获得自我的尊严。

《密语者》中的乔红梅在现实生活中与美国丈夫貌合神离,但在网络中,丈夫以陌生人的身份和她进行沟通交流,带给其精神和欲望的双重慰藉,最终乔红梅都不知道她爱上的那个陌生男人其实就是自己的丈夫,这是多么奇异的夫妻关系。严歌苓书写的主人公们年龄、职业、身份、性格等都具有很大的差异,其间关系错综复杂,各色人等在一种特殊力量的指引下架构出奇特的关系网,这正是用以表现作品深刻主旨的有力载体。

3.神秘化的性格特征

严歌苓的小说是写实的,但总是在写实的基础上不断地超越现实,令作品充满神秘、传奇的色彩。其笔下的人物神乎其神,每一个角色都有超凡之处,他们生活在小说中的现实世界里,但却拥有超越普通人的神奇能力,在他们身上,一切的不可能都成为了可能,令读者难以辨别现实与传奇。

以《雌性的草地》为例来看,小说的女主人公沈红霞就是一个被超常化、神秘化了的人物。她是“女子牧马班”中的一名成员,得了夜盲症,“根本看不见马群,凭一种神秘的知觉控制每一匹马。整群马犹如一盘棋那样在她的知觉里”,这样的能力多么神奇!“沈红霞并不知道自己在马背上奔波了七天七夜……她们问她七天七夜她吃什么喝什么怎样奇迹一般活下来。她认为准是她们搞错了时间。”她去寻找马群,一去就是十年,却自己固执地认为“她离开草地仅仅一瞬,几天,最多个把月。”这种时空的错位感,发生在这个奇异的女子身上似乎并不令人感到诧异,而是那么恰如其分。

再来看《扶桑》中的男主人公大勇,他生命中迸发的传奇魅力更加令人信服。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神奇人物,八岁时的阿泰、十五岁时的阿魁、二十三岁时的阿丁、再之后的大勇,从出走、由金矿逃到了金山城、随之欠下多条人命、再到贩卖女奴,大勇传奇的人生历程伴随着他名字的更迭。“一如往常,他每次消失在海里都换个新名字,这回他叫大勇。换个名,他自认为添了一个人的力量和智慧在身上。”名字,承载了一个人由内而外的品性特征,是一种美好的希望。大勇还有着超凡的武功和侠情仗义,“有关一个掷飞镖的‘不好男儿’的故事在白人中传成了魔。并传那飞镖上全蘸有毒药,三千年的秘方。总之这警察呼啦一下横在地上,等他爬起来,阿丁已跳进海里不见了。”

侠气与匪气并存的男性是严歌苓最青睐表现的一类人物,我们可以在她的多部作品中看到这类影子。如《一个女人的史诗》中的都汉、《天浴》中的老金、《第九个寡妇》中的孙少隽等。作家在对这类人物进行刻画时,极尽虚构手法,借用了很多武侠小说中的叙事笔法,强烈的故事性、惊心动魄的故事情节等给读者带来传奇般的奇妙体验。

(二)氛围营造的传奇性

强烈的故事性是小说用以吸引读者的最强手段,所以故事是小说的基本要素之一。但小说又不能仅仅停留在讲故事的层面,对“故事性”的过分强调将部分削弱读者对作品审美意蕴的体验和精神内涵的思索。所以,一部优秀的小说作品,讲述技巧尤为重要。严歌苓小说成功的原因之一便是妙用叙事技巧,以此来营造传奇的情节氛围。

1.情节的悬念设置

设置悬念是写作小说最常用的制胜法宝,可以升华故事主旨,同时丰富故事内涵。所谓悬念,就是独立于故事之外,一种有意识的情节设计方式。虽然这种手法在现代作家的笔下被频频使用,但在严歌苓的小说里,它被放置于叙事的高度,用以充分表达小说的主题。

会讲故事是严歌苓的最大特色,“每次,她都能把那些听来的‘遥远事’讲得格外动听。”她会把正在叙述的一件事暂停或延迟,直到将读者的胃口吊足了,才会缓缓道来前因后果。她所设置的悬念,往往同小说主旨联系紧密,并非单单只是故事的一个环节。

《无出路咖啡馆》是作者以自身为原型创作的小说,从故事的开端到结束,主人公“我”和读者们一直都被那个“陌生女人”的电话牵引着,等到故事结尾作者都没有明确告诉我们那个女人到底是谁。悬念高置的开端、半开放式的结局,给整个故事笼罩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密语者》中妻子对丈夫的行为因费解而无端猜测,甚至要到分道扬镳的地步,殊不知最终悬念解开之时,恰恰是自己怀疑的丈夫在默默地关心着自己。许多人宁愿通过锐利的双眼去洞见别人的邪恶,也不愿瞥见一丝的美好,在结果尚未明了时就设想千万种惨绝人寰的结果,使自己陷入期期艾艾的情绪中。在《倒淌河》《海那边》等作品中也都有相类似的悬念出现。悬念,本身就是一种未知,或者说是人本能地对未知世界的追求与向往,延长了叙述时间,给读者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间。

2.故事的巧合构造

既在情理之中,又出乎人意料之外,这是巧合的最大特点。巧合有两种最基本的表现形式,一种是小说家在进行创作时对情节的设计;另一种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着重突出强调其偶然性。对于严歌苓来说,她并非是一个宿命论者,她笔下的“巧合”都是对情节的巧妙设计。

《第九个寡妇》中藏匿于红薯窖大半辈子的孙怀清在逃出地窖来到侏儒庙后,奇迹般地与刚出生没多久便被送走的孙子挺相见了,这是巧合;《扶桑》中被拐卖到美国的女子扶桑,竟然在异国他乡与多年未曾谋面的丈夫大勇相见,而彼时,一个是妓女、一个是地头蛇,这是巧合;《小姨多鹤》中曾经被多鹤救过的日本女孩春美有着与多鹤相似的人生,这是巧合;《雌性的草地》中叔叔的儿子,竟然有着和叔叔一模一样的外貌、性格和命运,这亦是巧合。

这一切的巧合,都是日常生活中几乎不会发生的,是作家在进行创作时令小说呈现人物戏剧人生的手法,具有文学性的传奇色彩。

3. 结局的“传说”处理

一部小说中,人物的命运线索往往是呈线性的,是一条高低起伏的曲线,有顶峰,有低谷。顶峰的出现,说明某个情节的发展达到了最高潮部分;而低谷,则代表人物淡化出了舞台。但这些都是有缘由的,作家在进行人物出现或消失的设定时,会明确给出原因和结果,以此来满足读者的阅读期待。而在严歌苓的小说中,虽然大部分角色都符合这种线性方式,但在某个重要的环节,他们是缺失的,而其结局则会通过“传说”的方式来揭晓,模糊而神秘。

《扶桑》中阿丁的第一次出场就充满了神秘的未知感。他是一个贩卖人口的地头蛇,在与买主进行交易后,“把钱点到第三遍时,望风的进来说警察正朝这里走来,附近的街口都给封了。”这句话,将故事情节推到了十万火急的紧要关头,接着作者便详细地讲述了他们躲藏的情节,但就在读者等待结局揭晓的时刻,严歌苓却将笔锋一转,叙述戛然而止,生生将读者晾在一边。阿丁被捕了么?他与警察如何周旋?那些被贩卖的人呢?这一系列的问题大家都无从所知。而作家在之后用小道消息的方式给读者讲述了多种可能性:

“说是警察先骑着马进去搜,没搜出什么来……破开门,二十多个人刚从暗道中爬出一半。”

“说是房里的灯给打麻将的灭掉了,警察的火枪只得全收起,改用木棒。”

“说是阿丁一人抵挡警察,人便仗着熟门熟路全逃光了。”

……

一连五个“说是”,给了五种答案,这种小道消息传来的结局,给读者带来种种联想。阿丁那匪气与侠气并存的英雄形象用这种“传说”的方式来揭晓,营造出满满的传奇氛围。

严歌苓在对其笔下的人物进行设定时,都运用了这种故意的远距离的处理。每个情节的结束,都会给读者一个结局交代,但其真实性却无从可知。正是这一个接连一个的谜团,把读者的好奇心带到了制高点。

三、严歌苓传奇叙事的意义

有人这样评价严歌苓,认为她的小说“获得了‘可读性’与‘艺术性’、‘读者缘’与‘专家缘’的全面丰收。”这样的称赞是极为恰当的。传奇性与现代小说的完美结合在她的小说中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发展,其小说不仅独具传奇性,而且将艺术性与传奇性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她笔下的传奇,也并非以削弱文本本身的文学性为代价,反之为文学提供了一种更加独特的审美视角。她将“传奇”这种通俗文学要素与写实文学相杂糅,总是在生活本真的基础上,或巧设悬念、或叙写“传说”;或设置超常态的生命境遇、或构造独特的人物关系……这一切传奇的格调为读者讲述了一篇篇趣味性十足又内蕴深远的故事,营造了一种与现实共鸣却又超越现实的氛围。

(一)之于小说的历史叙事——狂欢化

传奇是大众的,是民间的,是戏谑的。严歌苓的传奇叙事,正是在这种类似于怪诞现实主义的叙事方法上,将历史进行了狂欢化的演绎,变历史为“野史”。

她的文学远远超越了一般移民文学的乡愁寻根等母题,将中国的传统文化与异质文化语境巧妙结合。她的笔下,无论是文革时期的受害者,还是移民海外的边缘人,都带有一种狂欢化的色彩,即通过文本叙述的狂欢来颠覆文革的权威和白人社会的秩序。《扶桑》一文是其中比较典型的代表,通过狂欢化的书写,严歌苓不但揭示了美国白人世界的荒诞、颠覆了白人对华人的固有偏见,同时使我们看到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的巨大阐释空间。

狂欢离不开笑,巴赫金认为,笑是对现实的一种确定的但无法译成逻辑语言的审美态度,亦即艺术家观察和把握现实的一种确定方法,因之也是架构艺术形象、情节、体裁的一种确定的方法。读过《扶桑》的人,都会被女主人公“嘴角边两撇天生的笑”震撼。扶桑的笑贯彻整个故事的始末,构成了她不可磨灭的形象。她的笑里没有抱怨,没有淫贱,不是一个任人凌辱的妓女应有的笑,这笑与她的身份环境太不适宜,太不协调,我们可由此窥见狂欢的逻辑。

严歌苓笔下的狂欢化叙事是一种对历史的独特解读方式,这种民间化的叙事手法突显了她传奇叙事的特点,使她的小说文本更具传奇性。

(二)之于读者的接受——趣味性

“‘有趣’一直是严歌苓写作的‘高指标’——她写苦难,很少弄得苦大仇深;她写自由和孤独,绝不自怜自艾、一副全世界都亏欠的委屈样儿;写生命的坚韧与不屈不挠,也不搞得根正苗红咄咄逼人。任何题材,她总要以乐观的人生态度打底,同时混合着一股狡黠的聪明劲儿。”趣味性是文学表达最重要的方式,拥有了趣味,就拥有了流通与传播的优势。文学最终会进入流通市场,供读者阅读,否则艾布拉姆斯的“世界——作家——作品——读者”这一循环链条就会断裂。文学的受众也是作家在创作时必须考虑的因素,严歌苓将趣味性与文学性相结合,创造出独特的传奇性模式,拥有了市场,拥有了话语权。

严歌苓小说独特的审美特征,与其传奇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与其历练的独特关注视角密不可分,亦是作家苦苦追寻一种小说新表现形式的完美回馈。她跳出了一般的叙事模式,对人、对事,对生命、对死亡,对快乐、对悲伤,对爱情、对仇恨,都保持了无穷的想象力,为读者营造了一个震撼人心的传奇世界。

注释:

①谢有顺:《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郑州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4页

②屈育德:《传奇性与民间传说》,《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1期。

③陈惠琴:《传奇的世界——中国古代小说创作模式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④滕爱云:《哈代小说的传奇叙事》,《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研究生论文专刊),2010年5月,第37卷。

⑤张文东、王东:《浪漫传统与现实想象——中国现代小说中的传奇叙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12页。

⑥福斯特:《小说面面观》,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

⑦张艳艳:《浑然自在的生命存在——解读严歌苓〈第九个寡妇〉的生命姿态》,《华文文学》,2007年2月,总第79期,第65页

⑧⑩严歌苓:《扶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⑨[12]管方:《严歌苓:逼自己最后一回》,《文化》,第102页、103页。

[11]石一枫:《传奇的国界》,《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09年2月。

王雨静 广西民族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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