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本朝
《重庆之眼》:幸存者的创伤记忆与反思
王本朝
我一直想为范稳的小说写一篇文章。他是我大学时代的师兄,说说自己的感受理所应该。何况他的小说已有自己独特的艺术追求和审美特点,特别是他的近作《重庆之眼》有着勃勃生长和砥砺探索的艺术力量,让我有了表达的强烈欲望。范稳的小说注重实地考察和翻阅资料,善于发现被掩藏或边缘历史的意义,表现大地的神奇和信仰及其如何支配和影响人们的生活。向外,有其题材选择的宏大和奇异,向内,则立足人的精神探索和人性坚守。所以,他的小说常与“神奇土地”,“神圣信仰”,生命的“虔诚与坚韧”等相关。他历时10年,经过实地调查和民间走访,以及阅读大量史料文献完成的“藏地三部曲”——《水乳大地》《悲悯大地》和《大地雅歌》就有这样的特点,《水乳大地》选择滇藏交界边地独特的社会和自然环境,描绘多民族杂居地区的宗教信仰与世俗世界从冲撞到走向融合的过程,展示了一幅民族历史变迁的斑斓画卷。《悲悯大地》则通过澜沧江两岸两个家族的年轻人追寻“藏三宝”的种种经历,表现对人与自然、人性与神性关系的思考。《大地雅歌》则讲述了一个世纪的爱情故事,故事背景也不局限于滇藏地区,而是从大陆到台湾,沿澜沧江到了缅甸,表现“信仰”对爱情的拯救力量。“藏地三部曲”让范稳声名鹊起,有了小说写作的基本路数。2014年出版的《吾血吾土》依然遍查史籍,寻访多位抗战老兵,讲述西南联大学生赵广陵及其数名同学在国家危亡之际弃笔从戎,积极投入抗战,但又有着随历史变迁而沉潜起伏、命运多舛的故事。《吾血吾土》在“后记”“拒绝遗忘”中介绍小说的写作背景,“采访了二十个老兵,收集整理了五十多个老兵的人生档案”,感到抗战老兵在几十年的政治运动中“注定是悲情的失败者”,面临衰老、贫困、孤独、病痛乃至死亡,他“为国人的健忘、轻浮、娇奢感到不解和心痛”,于是出于文化的坚守,书写凋零的抗战老兵,表达“国不敢忘,不能忘”的呼吁。《重庆之眼》也涉及到这样的立意,关于民族和个人的遗忘与记忆命题。小说想为历史作证,立足现实,回望历史,再现了抗战时期“重庆大轰炸”那段悲壮而惨烈的历史,打通历史与现实的阻隔,让历史说话,让现实警醒,让记忆成为证词,落地生根。文学的价值和意义纷繁多样,它用语言的方式记忆历史,呈现历史和人性的丰富和复杂,应属其应有之意。
是历史兴趣和道义责任,让范稳走进了重庆。范稳曾在重庆读大学,对重庆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2015年开始,他为创作《重庆之眼》专程从云南到重庆居住,搜集资料,体验生活,采访“重庆大轰炸”见证人和受害者,感受这座城市的市井百态和文化底蕴。他说,《重庆之眼》是一部向重庆致敬的小说, 因为它勇敢倔强,拥有一段不屈的光辉历史,它还是一首向不平凡岁月中弥久愈坚的爱情致敬的颂歌。的确,《重庆之眼》之所以具有思想和艺术感染力,与它的英雄气概、儿女情深,与它的民族情怀都有关系。在我看来,它最有意味的是对重庆大轰炸幸存者的创伤记忆与反思,是对个人遭遇特别是爱情命运与民族战争交织而纠缠的生动书写。前者继承了抗战题材《吾血吾土》的写作思路,后者又延续了《大地雅歌》的小说立意。至于所表达的“信念”之价值和意义则沿袭了范稳小说的整体路径,并将个人宗教上升为一个民族的文化信仰。
《重庆之眼》沿着两条并行线索展开。一是叙述幸存者对重庆大轰炸灾难的历史回望与现实索赔,包括1939年“五三”“五四”大轰炸,1940年端午节龙舟赛,1941年4月10日国泰大剧院大轰炸和1941年6月5日十八梯大隧道惨案以及对日索赔原告团百折不挠的尝试与努力,历史与现实相通,表现无所畏惧、抗争到底的民族精神,以及还原历史真相,维护民族尊严,坚守社会正义的坚强意志,进而思考历史被遗忘,正义被封藏的人性和民族性痼疾和悲哀。二是叙述历史幸存者主要是三位主人公——刘云翔、邓子儒、蔺佩瑶的爱情纠葛和人生际遇。小说将两条线索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表达历史的创伤记忆和现实反思,呈现民族灾难和个人命运,情感纠葛和人性张力的融合,完成对重庆大轰炸的深度描绘和独特再现,超越了文学史上该题材领域的其他文学创作,成为书写抗战历史特别是重庆大轰炸不可多得的长篇佳作。
关于重庆大轰炸,已有历史、新闻、经济、社会、法律、电影、美术和雕塑等领域的研究和创作,文学也参与其中,如老舍散文《八方风雨》记录了大轰炸下的艰难时世,任均的《警报》方敬《轰炸后》以及易君左诗集《轰炸集》等等,均记录或抒发了大轰炸的感受和心志,书写灾难,铭记创伤,表达民族记忆。总体上,它还缺乏具有震撼力和艺术高度的作品,特别是长篇巨制的创作和营造。《重庆之眼》的出现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并且超越了一般抗战题材的书写模式,而将其推入有“思想”的写作。《重庆之眼》的“思想”在于,它书写苦难,但不限于苦难;它写了创伤,又不止于创伤;它写了爱情,又不囿于爱情。小说写了民族战争的惨状,特别是无差别轰炸下一座城市的被蹂躏与践踏,留给幸存者则是永久的惨痛记忆,弥漫着大轰炸年代经久不息的狼烟和难以飘尽的尘埃。如1939年“五三”“五四”大轰炸,“熟悉的街道在燃烧,房屋都成了断壁残垣,烧焦的尸体横陈在大街上、电线杆、树枝上、残墙上挂着残肢断臂和肠子心脏。这哪里还是那个错落有致的山城啊?简直就是人间地狱。”1940年端午节龙舟赛,当天春风和煦,“天空舒展开了它温暖的怀抱,仿佛一个父亲宽阔的胸膛任你撒欢;长江里的鱼儿扑啦啦地跃出了水面,不知是想跟龙舟赛一赛,还是在给浆手们助威鼓劲,连江岸上斗大的鹅卵石都在跟着龙舟欢快地奔跑。”但日军飞机来轰炸了,“如雨的炸弹倾盆而下,那是它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从未见到过的灾难,即便在它暴怒撒野时,也没有如此残忍迅猛地吞噬过大地上的生灵”。“欢乐的世界瞬间破碎成死亡的深渊”。又如1941年6月5日发生的十八梯大隧道惨案,“太阳都是黑的”,隧道里数千人被封死在闷热的防空洞里窒息而亡,“隧道像一座坟墓,男女老幼,东一堆西一团,裸尸相枕,伤心惨目”。“人和人一个缠到一个、一层压着一层”,活的、死的像麻花绞在一起。张振贵的母亲死了,他把儿子、老婆背回家,最后也死了。晚上,一个在家里“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眼前飘着的都是大隧道里的那些阴魂。他们的身子陷在人堆里,阴魂却飘出来了,在重庆的大街小巷到处找回家的路。有些阴魂飘回家,却发现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了,他们就成孤魂野鬼。我害怕了,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的;不晓得是在自家的堂屋里坐着,还是在阴间哪道鬼门关里关起的。我看到阎王派来的那些小鬼,穿门入户,拖起那些成了孤魂野鬼的街坊邻居就往地狱里跑。他们喊爹喊妈的不想去啊!我怕这些小鬼也来拖走我的婆娘娃儿,就找了根火铲守住他们身边,我一边哭一边和小鬼们打架,一直打到天亮了,小鬼们才跑了。我以为我打赢了,可是我婆娘娃儿啷个还是没活下来呢?”。这是一段精彩的心理描写,通过心理幻觉、民间信仰独到地表现了幸存者的恐惧和绝望。
面对大轰炸,人们并没有哀嚎和绝望,而是昂首反抗,或是安定坦然。警报躲久了,听到警报响照样在茶馆里把泡好的那壶茶喝完,女人在防空洞了还会想起灶上熬的稀饭。敌机飞过来了也不无幽默,“那些盯飞机的龟儿子都打瞌睡去了嗦”。1940年端午节龙舟赛,在敌机轰炸下,人们并不害怕,而迎风挺立,勇往直前。“天空中传来机关枪‘哒哒哒’的爆响,好似一连串的高升爆竹。子弹打在水里,长江淌血,一排排眼泪喷泉般弹跳而出;子弹打在龙舟上,木屑横飞,龙在呻吟;子弹打在赵五哥的头上,脑浆四射,天灵盖如帽子一样飞落。但那面‘过江龙’的锦旗并没有飘落,它还插立在龙头,迎风招展。赵五哥倒下了,它不倒,龙舟就继续向前,尽管能划桨的人已经不多了。”“水花飞舞,弹片横飞;天上地上,生死竞技”,岸上观赛者也不愿离去,而是呐喊助威,“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作为抗战大后方的重庆,虽经历多次大轰炸,但“人们该过日子照样要过,该做生意的也照样做”,“贫穷,但硬气;脆弱,却坚韧;破败,也有序”。小说写道:“在哀伤与废墟之间,人们慢慢接受了轰炸就是这个国家抗战的一部分的现实。敌机刚刚飞走不到半个小时,消防队和防护团的人们还在救火、救伤员、拉尸体,有伤亡的家庭还在哭泣,但幸存的店铺就已摆出热气腾腾的稀饭,小面,抄手。从防空洞里出来的人们,该做啥子还做啥子。街灯炸坏了,临街的住户就将一盏盏煤气灯摆在门口,为行人照路。山城本来就是一座生活气息浓郁、生命力旺盛的城市,在不能立足的地方都能盖房子,日本人的大轰炸显然也阻挡不了人们结婚过日子”。邓子儒、蔺佩瑶就在1939年“五三”“五四”大轰炸中举行婚礼。重庆人清楚知道“人家在天上,你在地上,你能有什么办法?”小说中写了一个“用手挪着前行的老人,虽然没有了双腿,但他仍要去一个没有轰炸的地方,哪怕是靠乞讨也要活下去”。南京虽然沦陷了,但“我们还有重庆,重庆不沉到长江里去,抗战就有希望”。重庆是一座战斗的城市,是一座英雄的城市,“哀伤的眼泪让长江水涨,仇恨的怒火使江水开锅”,长江为之轰鸣,两岸青山为之击节。最让人击掌叫绝的是小说对重庆与戏剧血肉关系的书写,写到文化抗战,“士气”不倒,民心从之。“侵略者尽可以野蛮残忍,但我们不能不演话剧”,虽然有大轰炸,但人们照旧坦然地走进剧场,因为“有太多的苦难需要呐喊,需要宣泄”。抗战话剧成为那个年代“贫乏苦难生活的兴奋剂”,成为“紧张、恐惧轰炸下的镇定剂”。“生活纵然非常不易,能否活着也是个问题。但没有关系,我们先看话剧”。重庆人天性乐观,在国泰大剧院刚刚被炸,第二天就在剧院旁边搭建了一个露天的简易舞台,免费演出。有一个女孩父亲刚去世,女儿在尸体旁边“描眉涂粉”,还想看话剧。大隧道惨案里出现了《五月的鲜花》的歌声,声声哀而不伤,空灵而悠远,凄美而悲壮。歌声成了人最后的尊严,“歌声消失了,生命也就熄灭了”。
当然,小说对抗战及其生活在赞赏之余也不无批判和忧虑。当日机在天横冲直撞,有一个少年嘶喊着“我日你小日本的仙人板板”,“捡起一块鹅卵石往天上投去。那鹅卵石飞得又高又快,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一直追着刚才那架杀了赵五哥的飞机”。虽不失勇气但却无能为力,如同西西福斯推石头上山。“生活在雾都里的人们才发现,浓雾,是他们抵御天空中强盗的一个有力武器”。敌机来炸,只能靠挂在上顶上简易的红灯笼提示大家,“灯笼高挂,炸弹来炸”。防空洞也分不同类型,政府的、自建的和公共的,“在死亡面前,人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即便是战争时期”。私人建的防空洞“宽敞舒适,空气清新”,还养着金鱼,“公共防空洞里连喘口气都难”。富家太太们照样歌舞升平,跳舞打麻将,纸醉金迷,通宵达旦。小说中还写到令人悲哀的细节。抗战胜利了,刘云翔非常兴奋,但他破烂衣衫以及竹棍却被人们当作要饭的乞丐,他“走到一个安静小巷拐角处”,双手掩面,“放声痛苦了一场”。当人们在享受胜利喜悦时,也开始遗忘胜利的创造者。
小说最为冷静的叙事是对重庆大轰炸幸存者作为原告团在日本的索赔及其对国家、民族和人性的理性反思,它立足苦难又超越苦难,有了创伤记忆,体现保存历史真相、维护社会正义,它立足民族国家又超越民族国家,而有世界眼光和人性的悲悯。邓子儒、蔺佩瑶、李莉莎、唐老三和张振贵等有一千个理由要求日本道歉和赔偿,因为他们是重庆大轰炸的受害者和幸存者,后来又成了生活的落伍者、被淘汰者。
邓子儒在大轰炸中失去两个伯父、一个叔叔,三个婶婶、五个侄儿、四个堂兄弟、两个姐姐。李莉莎在1941年4月10日的国泰大剧院大轰炸中,不但失去了双亲,还被剥夺了睡眠的权力,从9岁多开始失眠,直到80多岁才知晓原因。唐老三在大轰炸时被炸掉一只手,从此孤独一生。特别是当今的社会现实,“日本在刻意忘记这段有罪的历史,而中国人在现代化的进程中,许多人似乎也来不及回望和钩沉了”,战争遗址成了商业活动场所,过去的“金竹宫”成了娱乐城,开起卡拉OK厅,迪吧、酒吧、商店、冷饮店和服装铺,“尽情挥霍他们的夜生活”。“战争的遗址已经看不见了”,防空洞改造成了仓库、小商店和住房,“重庆的房子紧张”就被放过去了,并且心安理得。小说写原告团得到了日方友好人士菊香贞子、斋藤次郎和梅泽一郎的无私帮助,他们也看到了中国人的“散漫、扯皮、推诿、窝里斗以及低效率”,“遭轰炸的时候,大家还可以有难共担,同仇敌忾,要去分钱了,就有人在桌子下你踹我一脚,我绊你一腿。哪怕这笔钱还是纸上画的一块饼呢”。小说写原告团不团结,搞窝里斗,成员黄思齐搬弄是非,沽名钓誉,利用原告团谋私利,像农贸市场的小贩吆喝“贩卖”苦难。就连邓子儒和蔺佩瑶也顾忌自己的隐私和家丑,不愿出场为大隧道惨案作证。幸存者唐老三“粗鄙、鲁莽、简单,没文化却有勇气”,在日本的法庭上“说话日妈打娘、老子连天”。他住在菊香贞子家里,得到对方的精心照顾,但却不尊重对象,甚至发生了摸“乳房”和“大腿”的性骚扰行为。他为自己辩解:“他们搞了那么多中国女人,我摸一下也是抗日嘛”。他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孤独一生,当被批评责怪时,“他哭得伤伤心心,无助而凄切,仅有的一只手既要揩眼泪又要揩鼻涕,还有去拿床头柜上的茶缸,在他喝水时,眼泪,鼻涕毫无遮拦地滴落在茶缸里。两个年轻人望着老人另外那只空空的袖管,顿时就无话可说了”。原告团的张振贵依然还居住在十八梯,屋子狭小、凌乱、昏暗,“客人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他开始不愿意接受采访,因为在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中被整怕了,担心被领导知道了会带来“麻烦”。
小说还写到日本老兵川崎正雄参加了对重庆大轰炸,但他并不为自己的行为忏悔,而把责任推给了国家,说:“请不要审判我,我这风烛残年的老人,经不起灵魂的拷问;也不要让我再去回忆真相,我所做过的事,让我的国家去下定论吧”。虽然如此,在临终时他也留下遗言,捐助索赔团两千万日元,希望他的儿子去重庆祭奠大轰炸受难者献花上香代他赎罪。日方律师斋藤次郎、梅泽一郎积极为中国受难者辩护,但法庭外却是喇叭口号声,骂他们是“国贼”和“非国民”。最有意思的是,小说结尾写邓子儒、唐老三已经死了,他们以遗像方式参加了第32次开庭,结束了9年零8个月的诉讼,十年诉讼,却换来42秒的判决词,那就是对重庆大轰炸的事实“予以认定”,但却“驳回上诉”。已近失明的蔺佩瑶发出了最后的控诉:“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是历史的证言;我们死去,证言留下”。诉讼也成了一场悲壮而惨烈的现实战争,“暧昧的日本”成为世界的认知形象。
小说最为动人的叙述是邓子儒、蔺佩瑶和刘云翔之间的爱情故事。民族战争是爱情的背景,蔺佩瑶出身官员家庭,爱上中学同学刘海,但遭到父亲的反对,被许配给商人家族的邓子儒。被蔺父驱逐而狼狈逃离的刘海易名刘云翔,后成了空军飞行员。蔺佩瑶有爱国热情,也有“小布尔乔亚情调”。刘云翔被派到重庆上空作战,他为国家民族也为自己的恋人“撑起一片安全的天空”,他一战成名,击落一架敌机而受伤,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大英雄,被邀请到邓家做客,邓子儒成了刘云翔的崇拜者,想为他写一部《龙城飞将》话剧。情人再次相见,却发现“初恋恋人回来了,你却结婚了”,情意绵绵,情理纠缠,剪不断理还乱。从此,他们开始或明或暗的交往,伤感而不舍,发乎情止乎礼义,小说都有细致入微的描写。随着刘云翔、蔺佩瑶感情的升温,刘云翔对国民党军营的腐败、上司的平庸以及消极抗战而愤懑,加上地下党员的工作,他们准备私奔延安,蔺佩瑶为了爱,刘云翔则为了抗战。但去之前,他们到万国饭店偷情销魂,而被邓子儒追杀,逃到大隧道避难,经历了爱与死的最后一吻。刘云翔最终被邓子儒为了向蔺佩瑶证明自己的爱而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抗战胜利了,刘云翔驾驶一架C-47飞机到了解放区,解放后被认作起义人员,在一乡镇中学教英语和物理,蔺佩瑶也成了一中学英语教师,邓子儒则在文化局谋得职位,几十年不来往。到了1980年代,邓子儒病了,老年痴呆,蔺佩瑶也犯眼疾,91岁的刘云翔住进了邓家照顾他们。古老的三角关系分分合合、聚聚散散,爱成了死结,“谁也无法逃身”。刘云翔将其称之为人生的“黑暗隧道”,“有的人走了一辈子,也穿不透这隧道里的黑暗”。蔺佩瑶则把一个女人被两个男人爱当作“人生的不幸”,爱和恨相连。当邓子儒去世后,刘云翔和蔺佩瑶住在了一起,成了“老来伴”,清明节还去为邓子儒上坟,爱情有了大团圆。整个故事曲折婉转,个人命运交织国家不幸,随社会而沉浮。当然,小说的具体描写也不无瑕疵,如写他们爱到深处,在电闪雷鸣之夜,蔺佩瑶和刘云翔浴火燃烧,但刘云翔最终放弃,原因竟是母亲留给他的“女人的身子都是被这个世界上的臭男人玷污了的,身子坏了,女人也就坏了”的教诲。小说还写蔺佩瑶对丈夫发表了一通戏如人生的议论,什么“人生如戏,人不是在演别人,是演自己;戏如人生,戏在演别人,说的还是自己”。蔺佩瑶哪有这么冷静和理性。
说到小说中的议论,不得不说它是范稳小说的叙述特点。在叙述中不时穿插议论,起到控制和缓叙述节奏的作用,也有揭示寓意推进故事的目的。有的议论性语句和段落如用得恰到好处会有事半功倍之效,有的不该议论而发议论,则会干扰叙述,显得多余,甚至是降低了小说难度,使小说平面化了。如小说第27页,写一群学生在呐喊,接着发表评论:“那是一个呐喊的时代。因为所受的屈辱太深太多,不喊不足以宣泄忧国之愤,不喊不足以唤醒众多麻木的灵魂”。又写“当那个男生喊出第一声‘同胞们’时,蔺佩瑶的身心就像被点击了一般,血都冲到脑门上了”。如果省去议论性评价,叙事会更为简练直接。小说第35页,有“爱情改变世界,爱情也塑造一个新人”;第70页有“生活中总有许多相互制肘的事情,你在一个方面任性,就会在另一个方面付出代价”;第149页写蔺佩瑶参加诗人节晚会,因年轻不知道“缘这个东西,是在时光流逝中,生命里越来越坚韧的那根筋”;第248页写邓子儒将刘云翔留在家里休养,便于剧本写作,说“有些信任是一把双刃剑,伤了自己,也让受信任之人鲜血淋漓”。议论多了,故事的寓意就变得显豁了,明白了,反而不利于小说的深度开掘。不仅是叙述中的议论,就是描写和抒情也应有所节制,如小说多次书写重庆长江和嘉陵江,有的成了意象,有了意境;有的近似散文,纯粹在抒情,如“一座城市如果有一条大江环抱滋养,就像有一支永恒的歌在日夜萦绕吟唱,山城得天独厚之处在于它倚枕的不是一条江,而是两条。它汇集的就是天地之灵气,江河之雄浑,人文之丰沛。一叶扁舟也会在这大江大河中吟唱出绝美隽永的歌谣”,如“嘉陵江长江在窃窃私语”,写蔺佩瑶和刘海的爱情“就是长江和嘉陵江在朝天门外拥抱在一起”。写大轰炸也多次出现“太阳跌落人间”,“瞬间打落了一千个太阳”,“火辣的太阳摔碎在了人间”等语句。虽让重庆读者读起来比较亲切,但也少了些简捷和丰富。
说到小说的亲切,还有小说里大量的方言和歇后语。如“龟儿子”“臊皮”“不开腔”“理麻”“打横爬”“搞醒豁”“不认黄”“铲铲”“烟锅巴”“宝器”“哈脑壳”“操得撇”“虚火”“天棒”“搞得赢”“煞郭”“皮了”“紧到”“婆烦”“砍脑壳的”“老果果”“干精火旺”“日怪得很”“脑壳起包”“二不挂五”“千翻儿”“背时”“毛焦火辣”“扭到费”“洗白”,等等。还有歇后语和俗语,“裹脚布做衣领,臭了一转”“猪尿泡打人”“蚊子叮秤砣”“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狗钻沙锅——自己笼起”“麻雀儿捡糠壳——空欢喜一场”“重庆妹子的嘴,嘉陵江的洪水”,等等。这些方言俗语有利于表现小说人物个性,还原真实场景,体现语言的生动活泼,甚至叙述的简洁干脆,如“狗日的太阳,毒辣!”就有四川方言的麻辣特点。当然,方言俗语也给非方言区的读者带来一定的阅读障碍,好在四川话属于北方方言区,普及较为广泛。小说中也存在为方言而方言的情形,如出自蔺佩瑶之口:“你看看这几个宝器啷个欺负我一个小姑娘!重庆地皮上是哪个说话算数哦,还有王法没得?这个丘八屁侉卵侉的想占我的欺头,锤子大爷才虚他龟儿子!哪个砍脑壳的敢拦本小姐的车,老子要让他霉成冬瓜灰!”在这段短短的文字里,出现了“宝器”“地皮”“丘八”“屁侉卵侉”“欺头”“锤子”“虚”“砍脑壳的”和“霉成冬瓜灰”等9个方言词,它可能会对一般读者产生阅读障碍,也有些不太符合蔺佩瑶的姑娘身份,如“屁侉卵侉”“锤子”,带有明显的脏话特点,一般多出自市民底层。再“野”的姑娘也会有顾忌,何况在大庭广众之下,更何况蔺佩瑶还有一定的文化素养。
范稳是一位有文学抱负的小说家。他坚持自我,不断超越,始终抱有虔诚的文学信仰和执着的艺术追求,同时也有自己的独立思考。他对自己的创作有过这样的描述,放下身段,以“谦卑的朝圣者”走进历史、民族和现实,而被这片土地所召唤,为其历史文化而着迷,由此反思社会现实,烛照文化的价值和信仰的意义。小说写作不是技术,也不纯粹是艺术,而是被“召唤”的行动。毋庸置疑,范稳的小说创作首先被感动的是他自己,写作成了他的精神朝圣之旅和情感供奉之具,成了历史的“发现和诠释”,现实的批判和反思,以及价值的坚守和维护。所以说,作为小说家的范稳,更是一位精神探险者,是一位历史倾听者,是一位文化信仰的讴歌者。范稳显得有些另类,特别是他的理想主义气质,他的浪漫主义特点,《大地雅歌》就是浪漫主义的,《重庆之眼》对爱情和战争的书写也不无浪漫主义笔法。有研究曾认为范稳的小说创作接受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这也许是不误人的判断,但我却认为魔幻不过是范稳小说的皮毛,他骨子里还是带有浪漫气质的现实主义者。在某种意义上,他的小说与张承志、北村等有亲缘关系,属于一种小说类型。范稳小说没有机智与幽默,而多历史的沉重和现实的残酷,有人的存在与命运的无助和拯救。范稳关注小说写什么以及为什么而写,于是,他的小说就有了重量。他写小说如同掷铅球,不在抛物线的优美而在距离的远近,在铅球打击地面的力量。同是书写历史,相对于1980、1990年代的先锋小说,它呈现的是历史的荒诞和偶然,而范稳则还原了历史的真实和力量。当然,这种真实和力量主要来自作者的伦理站位和现实判断,来自于作者对地域、民族和国家的认同,对语言、宗教和文化的寻找。尽管历史的真实和意义可能被现实所遗忘或掩藏,但范稳始终相信历史的真实和意义可以被重建,小说是其重要方式。
《重庆之眼》写道:“人要有多么深重的苦难、多么顽强的毅力,才能将随着生命一起衰竭的记忆再度激活?”可以说,范稳“激活”了重庆大轰炸的历史记忆,历史有了文学的思想和审美意义。重庆大轰炸不仅是历史的事实,而有了小说文体的审美创造。
注释:
①②③范稳:《拒绝遗忘》,《吾血吾土》,北京十月出版社,2014年,第456页、461页、528页。
④范稳:《从慢开始,越来越慢》,《大地雅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430页。
王本朝 西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