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莲芳
边疆的乡土 边疆的吟唱——新疆新时期汉语小说乡土叙事模式论
何莲芳
在百年中国乡土文学的版图中审视新疆新时期汉语小说总体特征,“它的‘文学乡土’包含五种类型:对以汉儒文化为主导的新疆流民生活、乡镇社会生活生存面貌的出色表现,以反映新疆移民社会生存本相、世态人心和历史变迁;以回望的姿态,对半军事化的社会体制下第一代兵团人亦军亦民的垦荒生活、事业、人性的历史反思;对“伊斯兰教不仅仅是一种宗教,而且是一种生活方式”状态下的新疆少数民族游牧及耕殖生活方式的抒情式叙述所包孕的理想追求、故园之恋及自我内省;对乡土社区社会批判、人性反思创作取向指导下的乡土化生活写实;直面乡土现状,以人道主义、民本主义立场对现代化进程中的新疆乡村现实的思考。
新疆新时期汉语小说创作在这五种类型的乡土叙事中,由于作者的叙事动机、创作缘起、个人阅历、价值取向、文化积累、审美选择等多种元素,其在叙事模式上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样态。同时,新疆文化多元一体的特征,又表现出受各民族文化融合混成后的新疆文化烙印后,所形成的特别审美属性。使它既与二十世纪中国乡土文学叙事传统一脉相承,又反映出作为地域文学创作的独有特点。
在新疆新时期汉语小说中,相当一部分创作从其题材上带着“发现”的特点,这种“发现”与作者个体经历、创作使命相关,也带着作者对边疆特定人群的认识和个人体验,是以现在的“回望”的姿态重新审视、评价历史和人物进行再叙事的。虽然它们多采取描述、再现,力图回到历史现场的叙事法,但鲜明地流露出“历史是今天的一面镜子”的叙事立场,是当下对于历史的重新选择与评判,因而是今天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视域和文化文学阅读市场等多种元素混成后对历史的重新检视与表现。由此,历史也成为今天的创作者创造和想象、真实与虚构、典型与传奇、思想与娱乐几种因素交合的产物。即此类文学的乡土叙事将历史的本质与真实以今天的阅读方式展现,使之具有当代史感和美感。
作为新疆移民的后代和一个具有创作责任感的作家,赵光鸣”宿命地、执着地、自觉理性地关注新疆底层流民生活渊源、样态及其精神特质,目光穿越一个世纪,文笔劲扫疆内不同流民,关注漂泊人生,探寻人性底蕴、人生目的,将它作为个人写作独特性的终极性的追求”作为追求一种历史面影的写实,赵光鸣的流民小说是秉持当代历史观追求叙事真实性的。真实的历史叙述是作者的叙述动机。因此,赵光鸣以当代历史观再现新疆20世纪中后期各类流民生活时,首先对流民的来源和动因的历史观照就具有当代史感。它涉及到解放后的土改、三反五反、反右、大跃进运动等等,揭示了内地社会阶级斗争尖锐、运动绵延、社会氛围紧张窒息、红色恐怖严重、新疆天高路远、处于大开发时期,流民来疆可活命、避祸、图存的历史真实。
其次是流民来疆生活方式和策略叙述:他们一靠体力、二靠技能、三靠性力、四靠耐力。其次作为移民和外来者,流民生活的样态,他们组成的社会与当地人的利益冲突,当时政府对之的态度,叙述者也试图再现历史的真实,追求本质真实。《三番的岁月》中三番的经历、《大鸟》中丛林社会体力、技能综合下男人权利支配下换妻游戏后的悲剧、《石坂屋》建筑队原始、艰苦、荒寒的生活、《西边的太阳》赛卖堆庇命的穴居之地里流民的生产生活、《穴居之地》中城市的边缘人王老师讨生活的艰辛与温暖、《帕米尔远山的雪》中南疆农村少数民族生产生活、爱情和”阿希克”人的生活等,叙事者试图以简劲之笔表现这些社会真实,这就使赵光鸣的流民小说具有了一定的历史的厚度和真实,但赵光鸣的突破不仅在此,他不仅写出了那段时期新疆的流民史,更在于其个人化表达。
这种个人化表达,使小说具有传奇性。体现为文本具有现场感的描述下戏剧化的情节和人物命运。从叙事语法的角度来讲,就是文本冲突设置的戏剧化。如奸情与械斗、人性与兽性冲突、寻找与回归等。冲突来源于历史真实,即流民社会的丛林规则,也来源于作者的叙事考量,对此,作者采取了正面描述的方法,叙事时距与故事时距相同,因而产生了逼真的在场感。
董立勃的“下野地” 垦荒小说系列对那个时代兵团社会生活的写实和兵团体制文化的叙述是以当代人的历史判断作为逻辑出发点的。叙事者将兵团人际关系——上下级、男女、同志关系作为叙述焦点。 “垦荒小说”并未有社会书记式的、对20世纪50、60年代兵团亚军事体制下、垦荒年代中社会现实本质真实地深入细致再现,而更多借助兵团女性的爱情遭际这个核心事件,通过人际关系揭示兵团社会文化及体制特点。如《白豆》中通过白豆与杨富贵、胡铁两个男兵团战士和马营长这个最高行政长官的情爱关系以及他们的不同命运,揭示的是“垦荒时代”政权、男权媾和下女性的命运,她们凭容貌、被待价而沽遭受挑选、价值被商品化,女性自主婚姻爱情遭遇革命的应然消解。兵团社会上下级的绝对权力关系,与男权的先天优势形成的男女性别结构及权力大于法律特点得到作者深入揭示。《米香》中的知识青年宋兰与农民谢羊倌的关系,经历了被迫结合、家庭蹂躏、政治支持、彻底翻身的过程,这个过程由男主/女次的结构转换为女主/男次,是男权、夫权恣意行使、当然索取与反叛抗争的过程,它借助了政权的力量,使女性获得了男权,在这过程中始终发挥作用的是男权与男性掌握的政权;同理,农工米香与插队知青徐明的爱情,经历了“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男女相悦、男女地位悬殊的疏离以及依靠女性社会化价值——堵决口英雄的获得而填补,也同样在男性追逐“祖国荣誉高于一切”和“毛主席著作”学习标兵的时代价值的过程中,徐明的知识、才华、政治追求的男性价值高于女性的自然价值(容貌与德行)而无疾而终,这是一个在爱情生活领域中女性追求与男性价值等衡以求男女平等的情爱故事,男性的社会化价值加上时代的加速成立离间爱情的杀手,但你依然看到的是兵团这个高度体制化的社会中政权对于男性的扶助与男性的优越地位,女性凭一己之力反抗与逾越之艰难无力;《白麦》中白麦命运的改变来自于女色与权力在革命利益下的巧妙互换,她的个人成长——学习深造坐机关同样得益于罗主任夫人的社会身份,她对于胡铁案的干预和胡铁案的最终结局,表现女性在早期兵团社会作为资源的欠缺、行政力量高于一切、法制意识淡漠、长官意志盛行,个人意志受到压制、社会公权力与男性特权在这里奇妙媾和,使代表着追求个性与自由、真情的女性成了体制社会的牺牲品。董立勃借笔下构撰的核心事件—男女情爱故事揭示了垦荒时代兵团社会在生产的高歌猛进,获得全面跃进时的极“左”倾向、亚军事体制下产生对群体意志的尊崇、男权意识肆虐上扬,如此等等都显示了在行政力量和长官意志甚嚣尘上的50、60年代兵团社会的文化和社会现实特点,从这些人际关系设置上揭示了兵团社会的现实以及历史的本质真实。这是叙事方式——人物对举、人物命运与时代的关系获得了形式的意义。
张者追求“史与诗”风格的《老风口》则在“史”的层面上通过纵向兵团进驻新疆历史事件的展示:沙漠进兵、减租减息、垦荒生产、种植养殖,兵团建制取消与重建等,以宏大叙事的方式将兵团和兵团战士的命运放在上世纪50年代——80年代中后期兵团社会大时代的旋流中叙述,既展示了作者对兵团组建的缘由和开疆拓土、铸剑为犁的重要历史意义和发展脉络的把握、彰显了兵团的历史地位、凸显了兵团精神——兵团战士对祖国和时代的忠诚、牺牲精神、艰苦创业精神、英雄主义精神等,也表达了对兵团独有的情怀:“新疆兵团是当年最著名的三五九旅打到新疆以后成了兵团的基础人员,还有一部分成为正规军,一直到今天为止。兵团从当年10万大军进新疆,到现在已经发展为两百万人庞大的战略性的部队。在这两百万里,他们不单是一个兵,他们还有家庭,还有孩子。他们在为新疆的发展做出了贡献,维护着新疆的安定。所以,我们在过着安定富足生活的同时,也别忘了有那么一群兵团的人在那守卫着我们的疆土”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文本有“史”性,显示出一定的厚重感。
《老风口》的传奇性则在于其小说情节的戏剧性和传奇性。无论是沙漠行军中的人羊大战、“阿伊泉”的美丽传说、解放军连长与刀郎少女大漠深处的爱情,浓郁馨香的沙枣花、女兵沙枣林带奇异受孕,兵团第一代孩子的奇异成长、狂暴酷虐的沙漠黑风国民党兵痞葛大皮鞋两次婚恋史,都使小说具有强烈的传奇性。
李健的《木垒河》是典型的将宏大叙事——新疆近现代历史发展中的重大事件作为叙述主脉,在历史的风云变幻中,揭示人物命运浮沉。“写之前有两点我很肯定,一是这段历史确实没有人写过;再者,我对这段历史有浓厚的兴趣。民国历史这些年在文史界被反复论及,而新疆的民国历史也有许多值得书写的事件。木垒古为蒲类后国,唐代设蒲类县,清代定名为穆垒,历史文化蕴藉深厚。”,叙事者从辛亥革命年间一个县城的修葺写起,将民国初年的麻匪之乱、马仲英与盛世才的军阀之战,抗战初期国共合作、解放战争期间国共决战、延续至建国初期的减租减息,平匪除霸等重大事件,对一个家族三代人的命运影响勾勒而出,显示了“时代与人”的关系,塑造了典型人物形象。按照历史与艺术的审美原则,具有一定的现实主义深度。但与此前宏大叙事的审美效果殊异的是,作者对新疆的民国史、现代史的勾勒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秘史”的性质,彰显了新疆品质,因而具有耳目一新之感。同时,人物命运演绎越过了“历史本质真实”的叙事逻辑框范,具有个人性和偶然性,因而突破了当代文学由来宏大叙事人物命运的规定性,使小说具有一定的陌生性。它在新历史主义叙事的个人性、日常性与偶然性和传统宏大叙事揭示历史本质真实和借人物表症时代精神的审美传统之间找到了叙事的平衡。
新疆新时期文化寻根小说在主流中心文学的影响下,面向新疆本土、面向新疆文化传统的再构建、再创造。所不同者是叙事者以外来者的身份,以强烈的文化和精神寻找,对新疆乡土传统(游牧文化、绿洲文化)的倾情歌颂与诗性建构,这部分小说呈现出结构的散文化和审美的抒情性。
它最突出的特征是跨文化叙事。即汉族作家对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生活的诗性构建。这种诗性构建从创作心理来说,或出于感恩、或出于对精神根性的寻找,或出于对行进在现代化路程中的新疆少数民族文化心理的揭示、对传统与现代的新疆体验,或对于在现代化进程中弥足珍贵的传统文化进行挽歌式的咏唱等。我们发现,这类创作出现的时间跨度大,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延续到21世纪初期,与新时期文学寻根文学的时间有较大出入。因而不能以寻根文学一以论之。不仅这种对新疆乡土传统(游牧文化、绿洲文化)的倾情歌颂与诗性建构其内涵具有独异性,而且其叙事立场、视角也有待斟酌。新疆传统社会下的乡土人生、新疆人的传统文化心理、精神气度成为这类小说的重点。简言之,对新疆耕殖和游牧生活方式下少数族群社会的人际关系、日常生活风俗、社会万象进行跨文化叙事,它既表现在汉族作家书写少数民族的生活,也表现在对不同层级文明的挖掘创造。
煤炭行业清洁生产指标体系包括生产工艺与装备要求、资源能源利用指标、产品指标、污染物产生指标(末端处理前)、废物回收利用指标、矿山生态保护指标、环境管理等七部分。考虑到矿区的规划环评在指标选取上应更多选用综合性、整体性的指标。因此,本指标体系在设置时重点选取了矿山生态保护、废物回收利用的指标。
王蒙的《在伊犁》系列出现于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期,既是作者总结个人生命历程的抒怀之作,也是他小说实验的实践成果。在《我是写小说的》作者这样自述:“小说来自于生命的感动,回味与重演感动,是又一份感动。用小说,用结构和语言,开头和结尾、用不慌不忙地叙述和别出心裁地勾勒与比喻编织出的小说的画图,就更令人感动了。……胸中块垒、梦中啼唤、病中痛楚、心里窝囊……都是小说。对于小说来说,最主要的动词不是歌颂也不是暴露,不是鞭挞也不是擎举,不是宣扬也不是批判,不是炫耀也不是诅咒,而是叙述、是编织、是描绘、是想象,是刻画、是嗟叹,是抚摸,是回忆,也是逗弄。当然,更重要的动词是感动!。这是王蒙时隔20余年后对小说特别是小说的完整理解,它对于小说的起源、功能的阐释完整解构了中国当代小说的创作传统,也解构了中国当代小说创作既有模式,强调了小说的源情达情的抒情特点。
《在伊犁》系列小说是王蒙基于对边疆生活16年生活的感动后,对给予个人二次生命特别是艺术生命的边疆维吾尔族乡亲的感动、感念后对往昔生活的抚摸、回忆,是基于深刻的生命体验后对伊犁维吾尔族塔兰奇人的生命、爱好、内心情感等民族文化心理的“编织”“描绘”“想象”“刻画”。《在伊犁》“作者对于伊犁边地异质化的生活、生命的涅槃之地以深刻的生命体验、文化审视,以汉儒主流文化与边地文化融合的方式,穿行于两种文化间、双重文化视野下,对受伊斯兰教影响的,具有绿洲文化特点的边地乡土文化状态中人的生死、友谊、爱情、美与善的记述,对乡村维吾尔族人的酿酒饮酒、施礼待客、宰牲庆节、庭院布置、生死禁忌、年节习俗(封斋、宴饮、婚礼)、农田劳作——打畊灌水、扬场割麦、盖房上梁,人伦秩序—隔代收养,长幼称谓等等都做了深入其里的纪实性叙述”这些小说基本上都是非线性情节,以日常生活写实、民情风俗为主,表现出强烈的反戏剧化的特点。作者在对极左时代边疆伊犁维吾尔族塔兰奇和城乡百姓悲苦生活的纪实性叙述中,将乱世中的维吾尔人内在的精神世界揭示出来,将凝聚着伊斯兰教文化精髓的穆斯林群众的文化心理揭示出来,既是以跨文化叙事的立场呈现的文化发现(达到了本民族作家也十分感叹的地步),更是叙事者对受到这种异质性文化滋养后精神涅槃的礼赞。使这些具有纪实特点的散文化小说中表达出浓重的抒情意绪。
其次看叙事序列设置和抒情化倾向。红柯系列“在新疆”文本,(《金色的阿勒泰》《乌尔禾》《远去的骑手》《吹牛》《阿力麻里》《美利奴羊》等)更突出地表达了在这个众声喧哗、物质利益至上的时代,红柯对新疆这块土地上的人文精神、神秘文化、骑士风度,与天地浑然一体的自由率性、高于天齐的豪迈粗旷的西部精神和西部生存方式的想象性建构。这种建构与新疆的地域文化相关、与新疆历史有关,与新疆特定的自然地貌有关,更与红柯的精神与审美追求有关。大漠雄风、铁骑红尘、巍巍昆仑、茫茫戈壁、草原石人、神奇雪山、多元民族、多种传说、风云激荡的边疆史、铸剑为犁的创业伟绩、悠久璀璨神奇的文化,諳合者红柯对浪漫主观、率性自主、粗犷奔放、随性旷达精神的追求。这既造成了红柯小说浪漫主义的诗学品质,也使小说具有强烈的文化属性。
在《乌尔禾》中,作者根据“乌尔禾”地名之意——蒙语套子,与兔子有关想象构撰而成,作品主要围绕两个人物序列进行叙事: 海力布成长序列和围绕燕子为中心的爱情序列。这两个序列前后互相生发,互为逻辑,相互缠绕成为一个整体。前一个序列重点叙述了志愿军战士刘大壮成为牧工海力布的过程。他与羊共生共存共死,人羊不分、羊人一体。刘大壮了解羊的秉性与宿命,放牧时他将羊驱赶到水草最合宜的地方,宰杀时也顺应着羊的身体肌理。无论生与死,都使羊生命的成长与死亡顺其自然,无有痛苦,以至于面对死亡,“羊是迎着他的刀子自觉地、无怨无悔地走向死地”的。海力布终身未娶,依着他对大漠和生命的理解,他以稀有白石为模,镌刻出的草原石人与大地相融,昭示出万物与人类的生命秘密,草原传说海力布“他预告了风暴就变成了白石头”与现实中海力布经历叠合在一起,海里布成为草原灵魂和联通天地精神的神“人”。在这个叙事序列中,作者创造了这样的叙事元素:羊、草原石人、白石头、海力布的传说与现实,他将它们结合起来,将草原的传说或历史人性化、文学化,人与羊、与天地草原生命相通、息息相关。形成了文本浪漫主义而非现实主义的传奇特色。另一个人物序列是燕子——王卫疆——朱瑞——小木匠系列,这个序列是对前一个序列的发现与发生。被遗弃的燕子在沙漠的这端捡到了放牧少年王卫疆在沙漠的那一端放生的大白羊,因此缘爱情奇妙牵手,但爱情的转折来自于燕子对朱瑞的倾慕,作为一个屠夫,朱瑞了解羊的心性和助力羊完美完成其牺牲使命。他庖丁解牛般的宰羊境界和水平,使羊宁静幸福地走向生命的终点的技能,使燕子毫不犹豫移情别恋摆脱了王卫疆;但燕子情感依然没有终止,她最后情归于漂泊的、面庞白净清秀,像是中亚腹地一只壮美无比的大白羊一样的小木匠,这段情感发展出人意表却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作品以羊为纽带,叙述了一个漂泊的女孩与三个男人的情感交往,揭示了对生之宿命的寻找和皈依。燕子序列是对海布力的发现、生发和延展,叙事者跨越了历史和现实的界限,模糊了生活与梦幻的边界,将人与草原、羊、马、鸟儿、蛇、野兔、青草、蓝天叙述为一个整体,人归于、融于自然、具有物格,自然具有了人格,物格与人格融汇于自然宇宙,产生了《黑黑的眼睛》的民歌和白天鹅的美丽的传说,红柯对活跃于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进行了浪漫的、诗意的、想象性的抒情化表达,使人具有神性和自然性,天地与万物生灵有了人性。传说与历史因而人格化、现实化。具体表征为:作为审美意象的自然人化、神化;人的自然化、诗化、文化化、民间传统因素如神话、传说、历史、典故、谚语等对文本的广泛渗透、人与自然相依相生混融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自然便是人,人便是自然,因而,红柯的小说具有浓郁乡土气息和强烈的抒情化特点。红柯想象并构造了这样一个文学新疆:在新疆历史上和当下的风物和人的精神禀赋被诗化、美化、神性化,作者将之作为人性化的诗意的生存方式,作为在这浮躁的时代根性的追求。
这些小说以散文化结构、将边疆生活场景写真(少数民族、民汉杂居状态下)与作者主观想象创造糅合在一起,完成了纪实与抒情的有机结合。纪实杂糅着哲学、诗和历史传说,在这样真假难辨、亦现实亦想象、依稀混朦而充满元气的艺术天地中,让人得到一种诗意的享受。
再次,意向的繁复和文化性。这类小说的创造在基于生活真实、体验真实的前提下情感先行。因此,为表达叙事者的主观意绪,这部分小说中出现很多具有鲜明民族文化色彩的抒情意象。如王蒙小说的歌手、宴饮、烧茶与品茶、庭院、送行乃孜儿、皮什卡、陶、半截筷子等,卢一萍小说中白马驹、塔合曼草原、骑手、高原冰雕、程万里小说中的白驼、牧民在沙漠中以棍占卜方向,对鹰的崇拜和喜欢,红柯小说中草原石人、人蛇气息相通、永生羊般的爱情,海力布的传奇等等,它们不仅成为叙事者抒情言志的载体,也成为揭示民族文化心理与历史的重要谕旨,因而也产生了新疆新时期汉语乡土小说特有的“土气息与泥滋味”,别有一番天地风俗美与人情美。它与文化寻根小说所相似者在于文化与寻根,但不在于对文化进行评判而在与评鉴,是在追寻叙事者个人精神之根,因而在艺术上应当归于周作人、沈从文、废名一派开创的、具有鲜明个人特点的、山水田园风格的京味乡土小说一类,但又具有异域特点,使人别开生面。
刘亮程的《虚土》,名为小说,更像散文,是一部具有散文气度的小说。作者写乡村的风、狗、雨、雪、驴、星星、庄稼院、断墙、泥坑、女人的生育、男人的创业,写乡村万物之间的谱系“别以为我们往地里撒十斤包谷种子,秋天收回八百斤苞谷,还有几大车苞谷杆,就证明我们从地里拿回的多了。其实。这些最后全还到地里,苞谷磨成面,人吃了,粪便还到地里,包谷叶子牲口吃了。粪便也还到地里,苞谷杆烧火,一部分变烟飘上天,一部分成灰洒向田野,人和牲口最后剩下一股子劲,也全耗在地里。甚至牛吃了野滩的草,把粪拉在圈里,春天也都撒在田野,更多的时候,牛把粪拉在田野,再吃一肚子青草回来。”这些片段乡村的人事物事,经由闲锤子般的叙事者沉溺悠游其中印象式写来,不仅逗弄出“田园将芜胡不归”的隐逸情怀,也表达了作者寄情于田园的舒达、旷远情怀。小说没有风俗画、人情美,但一样有着浓重的土气息,泥滋味,是一首新疆移民乡村的牧歌,寄予着叙事者一定的人生哲学。
在新疆新时期汉语小说创作中,有相当一部分小说使用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诸多要件,表达了作者对新疆乡村社会的关注,反映了作者以小说为笔的入世倾向。
阿贝保.热合曼的《儿子娃娃》以人物塑造为重心勾连事件。叙述表层是对通过乡村干部塔西铁毛儿与他的司机、与贫困户的矛盾与交往,突出了他秉公办事、敢作敢为、冲决官官相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人身依附之网的正面人物品质、塑造了一个具有“儿子娃娃”气度的乡村干部,讽喻了乡村社会不思进取、好吃懒做、贪婪自私的现象。“儿子娃娃”是新疆白话中极具特色的话语,极言有魄力、有能力、杀伐决断,它既是塔西铁毛儿性格的地方化表达,也是小说中连缀全文核心话语。小说以事写人,以人串事,无论是司机借酒挑衅和塔西铁毛儿的回敬,还是贫困户的要挟与对之政策的落实,小说都极具新疆“风味”。
傅查新昌《河边》围绕乡村少女梅芳与丈夫、情人、恋人、父亲之间的关系,一方面批判乡村社会为生存,人性的软弱、贪婪、淫荡,道德的败坏,另一方面表现作者对人生的悲悯。作者在灰色人生的背景上直抵人性的黑暗,表达了傅查新昌一以贯之的人性的挖掘和悲悯之情。而且,他的小说是在一种模糊的背景下去书写“人”的故事,揭示“人”的奥秘的。这种创作取向在傅查新昌《人的故事》、《父亲》中一再出现。这些作品以追求绝对本质真实为旨归,表现出强烈的审丑性和荒诞感。他对人性、本能和潜意识深入挖掘,对荒诞封闭环境下,人性的自私疯狂、人在本能控制下的无奈和被动,世界的混沌无序,人存在的虚妄,生命样态的卑微愚昧以及人与人关系的尖锐矛盾冲突都做出了属于作者的表达。以此,傅查新昌意图实现个人创作300年存在史的接受期待。因此,他虚构的巴库镇和乌珠牛录村就是一个隐喻,它隐喻着人类存在的普遍形式。对此,作者在“人的故事”自序中这样说道:“我的中篇小说,几乎都是以巴库镇为历史文化背景的,巴库镇不仅是我心灵激情的象征,而且是人类社会秩序的再现,也是我想象中人类文化大背景的高度浓缩。”
刘亮程的《凿空》无疑是新疆新时期汉语小说中的一部扛鼎之作。也是一部奇书。它将叙事者对新疆问题的思考、民族文化心理、社会习俗、新疆少数民族日常的生产生活都做了十分深入细微的表现。颇有意味的是,叙事者没有表现出跨文化叙事的隔膜,在库车生活半年的经历使他毫无陌生感地走进少数民族心里。因此,刘亮程的《凿空》不是为呈现少数民族生活的异域性,而是通过阿不丹村人和物的角度感同身受地写出一个传统的少数民族乡村今天的萧索和颓败、它的“空心化”倾向。小说的封面上赫然烙印着“这是一本打开新疆真实生活的书——迷人而令人疑惑”。小说通过阿不旦村人在“西气东输”背景下日常生产生活种种,试图探索一个民族在现代工业文明进程中的命运和文化心理,但作者也似乎并不以揭示历史的本质真实为取向,从小说的叙事角度来看,有第三人称“他”的角度和“它”的角度,即阿不旦“人”和“物’的角度,这个限制性视角的选取表明了作者的叙事立场,贴近阿不旦村人和物去做客观呈现。在这里,叙事者恪守了现实主义创作的冷静和客观,让“倾向从场面和细节流露出来”,但它又同现实主义创作迥然不同,它没有叙事焦点“人物”和事件的发展,有的只是多元的叙事要素,通过这些散点的多元叙事,达到作者对新疆问题的深刻思考。
再看物的视角,这里不仅表现出多元、散点的特点,还表现出强烈的物性以及以物观人世的特点,此类叙事也被称为灵性叙事。如驴眼看世:阿不旦的驴知道“铁牲口的到来,自己的生活每况愈下,熟悉的乡间小道也被迫让出,在三轮摩托车要代替他们,“驴还知道这个村庄早被人凿空,驴圈下、路下、林带下、房子和棉花地下,到处是被凿空的地洞……那些洞说不定啥时候塌,也许一直不塌,空空地支撑着,在它下面是黑糊糊的石油抽光后留下的的空洞,更大更深,地狱一样。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土地上,毛驴担心地想。说不定啥时候我们就掉下去……他们的儿子没掉下去,他们回来时村庄不见了世代生活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无底大坑,他们围着炕边喊喊声掉下去,他们哭,哭声掉下去目光和心掉下去。他们围着这个无底大坑活下去,生儿育女。死掉多少,他们再生出多少,他们出生以后还会死掉,掉进大。直到他们把所有坑填平所有洞堵住,用一代一代人的命。”当驴们面临被卖买、宰杀的时刻,万驴终于齐鸣。“龟兹河滩瞬间被驴鸣的洪水涨满,驴叫是红色的,几万头驴的叫声直冲天空,驴鸣的蘑菇云在天空爆炸整个老城被驴鸣覆盖从老城巴扎到阿不旦村,到塔里木河边的草湖乡,到生产小白杏的色满乡,全龟兹的驴在同一时辰大叫,驴叫覆盖天空,驴蹄震动大地”,这是驴的境遇、驴的反抗,也是阿不旦村人的命运;老鼠与阿不旦村人的种植和斗争:老鼠生活与种植小麦和棉花之间的关系、土鼠与外来鼠之间的争斗及人们灭鼠与鼠的变异问题;坎土曼视角:这件农具的形制的大小变化与阿不旦村人的生产生活方式、社会心理、和一个民族的发展和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当坎土曼扳直的时候,一切都会改变”。
刘亮程通过这样散点、多维、非聚焦的限制性的第三人称“他”与“它”视角,移步换人换物,同时,他还采用巴尔扎克式的、精雕细镂、照相般工笔细描的手法细细慢慢写来,读者在这里可以看到人与物像化石被切片般被细细考量与描摹,叙事者如此这般工笔细描般着眼于诸多乡村风物和乡人心理叙述,展示了乡村社会百态、以及现代化到来时,乡村丑妍并存、命运难测的社会风貌。
将小说当作散文来写,凸显情真意真的抒情性和诗化品质,使小说的语体充满强烈的主观抒情性。这在此一时期的小说创作中多有体现。如王蒙在《你好,新疆》著作集的《永忆新疆(代自序)中这样写道:“我与维吾尔族等各族农民、与铁依甫江等各族知识分子,结下了深厚友谊。我们同室而眠,同桌而餐,有酒同歌,有诗同饮,我们将心比心,相濡与沫,感同一体。我学会了讲维吾尔语,阅读了不少维吾尔文书籍,我始终将新疆看作我的第二故乡……即使在文革那样非正常的年代,各族人民的挚爱亲情仍然流下了最美好感人的记忆。从维吾尔人的宗教、诗歌、歌舞、生活方式中,我获得了巨大的灵感与启发”,在此种心态下追忆过往年代乡村生活中的人事物,自然带着强烈的感情,这种感情就是感恩、感念、赞美和反思。如小说《虚掩的土屋小院》“什么是农村?什么是农民?什么是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大部分人们的生活?辛劳、质朴的快乐与单纯的梦?反正不论‘史无前例’也好,‘横扫一切也好’,也好,办‘成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也好,老爹和大娘总是辛劳终日,克己守法,苦中求乐,”这段议论出自对房东的庭院、果树、土炕、喝茶、吃大半斤、收入锐减的叙述之后,表达了作者底层人们安贫乐道、甘于平淡,苦中求乐人生哲学的感佩与赞同。这样的抒情段落《在伊犁》小说中比比皆是。
在以纪实为主,展现时代面影的小说中,我们多看到小说语体的强烈的地方色彩。赵光鸣流民小说粗豪、简劲、俗白中夹杂着粗言秽语的语体,与李健《木垒河》中古雅、简洁、通俗相映成趣;董立勃垦荒小说语言的白描特色、简白、素净而有意味,匹配着他小说好看而吸引人的故事,生发出语言外的不尽之意,颇耐咀嚼和玩味;刘亮程的小说语言有的散漫、舒缓,像一个阅尽乡村人生的智者给读者带来乡村的人事与物事,抽丝剥茧,工笔细描,在细描中时露机锋,表现一个乡村哲学家的见地与情怀;傅查新昌的语言低沉迂徐,繁冗中透着通俗,简白中又露着机锋,好比对笔下人物晦暗的人生下人性的痼疾的针砭。还有王蒙小说大词小用、庄邪并出的幽默以及部分双语作家创作的舒缓、绵长、夹叙夹议的语言,使新疆新时期汉语小说的语体表现出多元多向的乡土色彩。
这种语体的形成和新疆人口多民族杂居融合、关内各地域人们混居的融合,又以甘宁青豫为主,有密切关系。有新疆不同地域白话的特点,也受到少数民族文化的影响,更有作者叙事抒情的需要,正所谓:同归一源而体相各异。
注释:
①何莲芳:《乡土化:新疆新时期汉语小说创作审美取向的独特选择》,《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
②何莲芳:《关于流民的底层叙事》,《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
③http://www.sxcq.cn/plus/view-10870-1.html张者.老风口创作谈。
④李卿:新疆李健作品《木垒河》被称新疆版《白鹿原》新疆网 2012年11月16日。
⑤王蒙:《九命七羊》,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年4月。
⑥何莲芳:《双重文化视野下边疆乡土生活的深刻记述——再读王蒙写新疆“在伊犁”系列小说》,《小说评论》2013年第5期。
⑦[13]王蒙:《你好,新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9月,第2页、118页。
⑧刘亮程:《虚土》,北京: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年1月,第4页。
⑨傅查新昌:《人的故事》,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
⑩[11][12]刘亮程:《凿空》,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4月,第222-223页、199-200页、123页。
本文系2013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新疆新时期以来汉语小说创作的乡土化研究”(13XZW020)和自治区社会科学基金“新疆新时期汉语小说创作的乡土化倾向研究”(12BZW081)的阶段性成果。
何莲芳 新疆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