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诗焱 [美]Eric Abrahamsen 鲁羊 等
文学译介与作品转世——关于小说译介与创作的对话
许诗焱 [美]Eric Abrahamsen 鲁羊 等
2017年5月31日,中国当代文学英译杂志Pathlight(《路灯》)编辑总监Eric Abrahamsen和作家鲁羊应邀在南京先锋书店进行了一场题为“身体上的国境线:文学翻译与作品转世”的对话,对话由Chinese Arts &Letters(《中华人文》)编辑、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许诗焱主持,来自艺术界、文学界和出版界的嘉宾毛焰、杨昊成、何平、育邦、王振羽、刘立杆、何同彬等参加了此次对话。两位主讲人与到场的嘉宾及听众一起,就英语与汉语的差异、译者与作者的互动、译入与译出的对比、翻译与写作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交流。
许诗焱:
今天对话的题目是“身体上的国境线”,这个题目非常吸引人,相信在座的很多听众都是被这个题目吸引来的。“身体”和“国境线”这两个概念对大家来说都不算陌生,但将这两个概念结合在一起,却产生出一种奇妙的画面感,不仅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同时也提供了开阔的阐释空间。据这次对话的主办方《青春》杂志社介绍,这个题目来自鲁羊老师的建议。鲁羊老师,您是怎么想到这样一个题目的呢?鲁羊:
“身体上的国境线”其实也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我的一个朋友贺奕,他有一部长篇小说,叫《身体上的国境线》。贺奕是北京语言大学的老师,教外国人汉语,因此接触很多不同国家的人。这部小说是关于不同国籍的男女之间的情爱故事,由此体现不同文化之间的隔阂与沟通。我觉得这个标题挺合适,而且还挺哗众取宠的。但这个标题其实也包含了我的想法,跟我翻译《老人与海》的过程有关。这是我第一次翻译一部完整的英文小说。翻译的时候,我先是阅读原文,从头到尾地看,看了好几遍,还把其中的一些句子读出声来。我想去感受一下海明威是怎么说话的,我不是要去模仿他说话,但我至少要知道他说话的气息和节奏。其实要去复制那种气息和节奏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人对你说,我是完全直译的,我绝对保持忠实,不要听他忽悠——不可能。任何一种语言都有它独有的表达方式,包括气息和节奏,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这也是“身体上的国境线”的一部分。
我之前也大体知道海明威的语言风格,比如“冰山理论”啦,比如简短有力啦,等等,但大家也许并不知道,海明威的作品中也有不少很长的句子,非常长,不仅是长,而且在大家觉得已经结束该画上句号的地方,“噗”,他又来了一段。Eric曾经有过一个比喻,说海明威的长句子像古琴曲,你以为它已经结束了,该喘一口气了吧,可是它其实还有一段。这样的句子在英语里是非常有力量的,但是如果你原样复制这样的气息和节奏到汉语中,汉语的句子却没有力量了;因为在汉语中短的句子才是有力量的,所以必须把句子切断,必须切成短的句子。在译文中完全复制原文的气息和节奏,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是我初次尝试翻译的感受。Eric,你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呢?
Eric:
这个问题我本来也是想问你的。其实我读海明威,就是这种感觉,就像我学弹古琴的时候感觉到的那样,这句怎么还没有结束?感觉你是走路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一条毯子,人就会往前 一下。所以我一直也很好奇,这样一种节奏在汉语中如何体现?而且反过来,我在看中国文学作品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受。将汉语的气息和节奏完全复制到英语中是不可能的,但你又不能不管。我觉得应该主要还是去看读者的感受,译者能不能用另外一种方法,给读者同样的感受?这就是文学翻译的难度所在。鲁羊:
我觉得,把一种语言作家的作品翻译到另外一种语言,比如说把海明威翻译到汉语中,其实是为他找到/创造/制作/发现一个新的躯体。假设海明威所要表达的全部的意思汇合在一起叫做灵魂,那么它脱离了英语的躯体,它必须要在汉语中找到另外一个躯体。这个躯体不仅仅需要具有原来那个躯体的表面特征,比如体型和肤色,还必须具有原来那个躯体所具有的身体素质。比如海明威在英语中的躯体,我感觉是简净而有力的,在汉语中尽管不可能找到一模一样的躯体,但这个躯体至少不应该是拖沓的、无力的。翻译,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也是一个关于身体的问题。Eric:
其实我刚看到这个标题的时候,尽管我不知道你原先的想法,但我马上就有一种强烈的反应,感觉这个标题就来自于我生活的本身。我在中国生活了15年,我是2001年来的,那个时候22岁,直到去年年底才回美国,我十五年一直在中国学中文、做翻译、做出版。我一看到这个标题就感觉到,这说的应该是我自己;这不是一个比喻,这真的就是我自己的身体。我的经历也是一个翻译的过程。我是来学习的,学习的方法就是模仿。大家都说我汉语说得好,其实也不是特别好。我唯一比较强的是模仿能力,模仿说汉语的那种感觉,而写作或者其他的方面,其实也就那样。许诗焱:
Eric实在是太谦虚了,其实他在翻译方面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他从2006年开始从事中国文学翻译,翻译过苏童、毕飞宇、阿乙、盛可以、徐则臣等中国著名作家的作品。他还曾因翻译王小波的杂文而获得2009年度美国PEN笔会的文学翻译奖,而且这部译著也是当年唯一入选并获得此殊荣的中国文学翻译作品。2015年8月,他获得了第九届“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青年成就奖。鲁羊:
Eric,你别谦虚了。老外对于汉语的四声是很难掌握的,而你四声的感觉很好。Eric: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就是口音比较好,模仿能力比较强。来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在中国社会里面找到了自己的一个位置,学会怎么样和中国人打交道,怎么和中国人交流。这些其实都是一个翻译的过程。后来时间长了,我就逐渐地开始觉得,学习的这个阶段应该差不多了,应该回到自己原创的这个感觉上。其实我一直知道,就算我在中国,我也是个美国人。我跟中国人交流没有问题,但我能强烈地感觉到,这不是我的环境,它跟语言有密切的关系。我们自我表现的主要渠道就是语言;没有语言,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你不让我说英语,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时间长了,我就知道我必须回去一趟,开始用自己的语言写作,不再做翻译了,不再去模仿别人。我应该承认,我自己也有我自己的声音,我要去找它。所以我看到这个标题,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么多,而且是好多年的这些想法和感受。可能超出了今天谈话的范围,但对于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鲁羊:
Eric,我觉得你回美国这个决定特别正确。到了这个阶段,如果你想翻译好中国文学,你回美国去找英语的感觉,是极其重要的,比你再去了解中国的文化,再去学习中国的歇后语,要重要得多。许诗焱:
所以,鲁羊老师这个题目借用得特别贴切——“身体上的国境线”。今天来的很多听众都是外语专业的,我觉得这条国境线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存在。我在美国的时候,有美国人问我:“你觉得你是banana吗?”“Banana”就是那种长着中国人的面孔却完全是西方思维的人,我说我绝对不是。但我觉得我的身上是有这条国境线的,总是能感受到两种语言、两种文化,而且这条国境线有时候也会发生偏移。就像Eric刚才讲的,在中国待的时间比较长了,这条国境线就往中国偏一点,回到美国,慢慢地又会向美国偏一点,这条线不时地在漂移,但它一直都在。要跨越这条“身体上的国境线”,可能还有一种方式,就是中西合璧式的深度合作,比如大家所熟悉的葛浩文-林丽君、杨宪益-戴乃迭这样的跨国夫妻组合。当然,像这样能自如地往返于两种话语体系和文化脉络之间的译者夫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目前中国文学外译所通常采用的方法,是让英语母语的译者与汉语母语的编辑进行合作,尽可能地让译文既符合目标读者的阅读习惯和审美趣味,同时又比较准确地传达蕴藏在原文背后的文化内涵。许诗焱:
我跟Eric是第一次见面,但我们其实2013年就认识了。当时他为Chinese Arts& Letters创刊号翻译了一个短篇小说——毕飞宇老师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作品《哺乳期的女人》。我担任期刊的编辑,和他有频繁的邮件交流,一起讨论译稿的修改。我当时就觉得Eric中文特别好,也很了解中国的文化,今天见了面,发现他中文说得也这么好。而且Eric正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他创立了一个中国文学作品外译的网络平台,Paper Republic,积极推动中国文化走出去。目前,Paper Republic已经发展为一个促进中国与世界文学交流与出版的重要平台。2011年,Paper Republic与《人民文学》合作,推出《人民文学》英文版Pathlight。2015年,Paper Republic又发起“Read Paper Republic”项目,每周免费发布一篇英译中国短篇小说、散文或诗歌。这种在线发表的形式在内容选择和发表时间上都更为灵活,与定期出版的Pathlight形成有效的互补。Eric,我注意到,Paper Republic最初是被翻译成“纸上共和国”,后来又被翻译成了“纸托邦”,我觉得“纸托邦”这种译法特别好,一下子就从意识形态变成了理想主义。这个译法的改动是谁的主意啊?Eric:
是冬梅。许诗焱:
哦,冬梅是Eric的夫人。鲁羊:
我们为冬梅鼓鼓掌,“纸上共和国”已经翻译得很好了,但“纸托邦”翻译得太棒了,特别出彩。许诗焱:
谢谢冬梅。Paper Republic被翻译成“纸上共和国”和“纸托邦”,带给大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其中所体现的就是翻译的重要性。鲁羊:
Eric,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在翻译中国文学作品的时候,这些作品的来源途径是什么?Eric:
最初做翻译的时候,是通过自己的阅读,也会看网上的评论,但大多是朋友的推荐,特别是作家推荐其他的作家。比如,我翻译鲁羊老师的第一部作品,我记得应该就是通过韩东的推荐。当然我也会有自己的判断,最基本的判断就是我喜不喜欢。后来,我做的比较多的是译介,在国内外的文学界、出版界之间做很多工作。一本书从中国译介到美国,非常难,而且这个过程也具有偶然性。之前更偶然,现在的情况比过去要好一些。之前各种渠道都有,各种奇怪的渠道,比如一本书被谁放在了谁的车座上,或者谁坐飞机的时候跟旁边的乘客聊到某一本书。所以我现在做的工作,就是想去沟通国内外的文学界和出版界,比较系统地去译介中国文学。以《人民文学》英文版为例,每一期杂志都由Paper Republic和《人民文学》的编辑合作完成。我们为杂志选好话题,有时是一个主题,比如“神话和历史”,有时是某个文学事件,比如2015年美国BEA书展,我们列出与之相关的作品,再将这份短名单删减为最终成刊的内容。《人民文学》的编辑会与多语种的杂志编辑进行类似的工序:英文版的Pathlight(《路灯》)、法文版的Promesses Litteraires(《希望文学》),意大利文版的Caratteri(《字》)和德语版的Leuchtspur(《光的轨迹》),每一版都有各自的外语编辑。
许诗焱:
目前中国文学英译期刊,除了Pathlight之外,还有Chinese Literature Today(《今日中国文学》)和Chinese Arts & Letters。Chinese Literature Today由俄克拉荷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国家汉办合作出版,Chinese Arts& Letters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省作协、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南京师范大学合作出版。这些期刊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希望能够及时地、系统地反映中国文学的状况,更为有效地推动中国文学走向世界。今天,Chinese Arts &Letters的主编、南京师范大学的杨昊成教授也来了。杨老师,请您谈谈Chinese Arts & Letters这份期刊的总体构想。杨昊成:
Chinese Arts & Letters致力于为喜爱中国文化的西方普通读者提供一份读物,所以栏目设置也充分考虑到他们的需要,雅俗共赏,避免将期刊做成专业性太强的小众文学刊物。每期均有一位主推作家,译介其代表作品并配发访谈和相关评论,不仅可以增强读者的阅读兴趣,同时也能为文本重构一个文化语境,便于目标读者群理解相对陌生的文化土壤中产生的作品。为了呈现更为广阔的文化语境,每期还刊发关于中国文化的专文,内容涉及书法、绘画、园林等多种中国文化符号。专文均由国内外知名学者用英文撰写,具有专业性和权威性,使期刊兼具中西方视角与立场,实现中国文学与世界学术界的互动。许诗焱:
刚才谈到Paper Republic的翻译,两种不同的翻译方法产生了如此不同的效果,实在令人惊叹。我们正好就此切入今天谈话的一个重要主题,鲁羊老师翻译的这本《老人与海》。海明威的这部作品是公认的经典,之前已经有过很多译本,今天的嘉宾杨昊成老师也曾经翻译过。而鲁羊老师今年刚刚推出的这个版本,被称为是“海明威等了64年的译本”,是这部小说“在当代汉语中的一次成功转世”,其特别之处在于,译者本人就是一位著名的作家。鲁羊老师是当代标杆性作家之一,著有《银色老虎》等小说集五部和长篇小说《鸣指》。鲁羊老师也是Eric喜欢的作家,他翻译了鲁羊老师的《银色老虎》和《九三年的后半夜》。Eric:我认识鲁羊老师很多年,一直不知道他会英语,直到他告诉我他在翻译《老人与海》。鲁羊老师,你是怎么会开始做这样一件事的?
鲁羊:
我做这件事情,绝对不是要抢翻译家的饭碗,也不是觉得这部小说以前翻译得不好。是“作家榜”来找我,说他们要重新翻译一批经典的外国文学作品,这次签约的译者都不是职业的翻译家,而是写诗的、写小说的,“作家榜”想用诗人去翻译诗人,小说家去翻译小说家。这个动机首先我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尽管今天在座的有一些职业翻译家,但我觉得偶尔这样尝试一下,也还是可行的。我一开始并不愿意接受翻译《老人与海》这个任务,因为我觉得这部小说已经有了40几个译本,为什么还要我来翻译呢?他们就反复劝说我,给我好几条翻译它的理由,其中一条理由打动了我:“《老人与海》需要一个叫鲁羊的译本,因为你是个写小说的人,我们就需要你的这个译本。”我是外文系毕业的,我当时在南京大学学的是日语,但英语是必修课,也读过一些英文原著。我接这个翻译任务的时候,自己也衡量了一下,因为首先在理解原文方面不能存在原则性的出入。但我想,我的译本,重点是在汉语,因为它面对的就是阅读汉语的人、说汉语的人。如果在汉语这方面达不到要求的话,我觉得是真正的失败。我希望这部作品的汉语译文,它本身的文字应该就是一部杰作应该有的文字。Eric,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汉语作品被翻译成英语呈献给英语读者的时候,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它的文本在英语之中是否够得上一部优秀作品的质量或者说是水平?以英语为母语的人,他们看到翻译成英语的中国文学文本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Eric:
首先我觉得“作家榜”找你来翻译《老人与海》,这个原则是非常对的——找一个作家,去翻译另外一个作家的作品。让小说家去翻译小说家的作品,诗人去翻译诗人的作品,这个原则很开明,而且在很多地方,大家还没有开始意识到这一点。尤其是在翻译中国文学作品时,大家经常担心的是,译者对中国的了解够不够?译者是否能够把握其中的文化背景?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这个上面,而很少有人会去关心,译者写出来的英语有没有人愿意去看?这就会导致一种情况,英语读者在阅读中国文学译本时,会觉得不知所云,也不知道它妙在哪儿。我看到的最多的反应是,嗯,读完了,但是没有从中感受到任何乐趣。现在的情况有了一些好转,让我觉得比较乐观的是,翻译过程中越来越多地强调译者的文学素养和文学水平。这就回到了刚才的问题上,找一个能写小说的人,或者说本身就是一个作家的人,去翻译,你有自己的风格,你有自己的声音。你越有写作能力,你越有自己的声音,你的翻译就越有个性,你不一定适合去翻译所有的文学作品,但特定的某个作家的作品,你可以用自己的风格、自己的口吻去翻译。你不是在翻译学术论文,文学翻译我觉得还是一个再创作的过程。那我再接着问一个问题:你翻译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之后,它哪里让你觉得好?是它的文字?它的故事?还是其他的地方?
这种“知”,还在于群体关系发生变化时经常出现的情感失衡和情感断裂。过去的乡情纽带和乡情联系还未结束,新的乡情意识和乡情认同还未形成,过去的文化、传统和历史不能够进一步维护社会秩序,也就无法对道德主体形成认知上的指示,自然也无法对道德行为进行有力的约束和实际的制约。在变化迅速的时代,群体间关系复杂不定,各种类型的“知行不一”或“知而不行”会产生人们产生种种道德失衡,道德焦虑就是其中一种重要的结果。这种无序和失衡对于乡村道德文化起着腐蚀、破坏的作用,也容易产生极大的隐患,使得当代乡村社会的道德秩序面临重建的必要性。
鲁羊:
海明威我大学时就读过,我们都是文艺青年嘛,尽管现在老了一点。我和今天的嘉宾刘立杆,当时我们都是南京大学的学生,他是写诗的。海明威当时是文艺青年必看的,其中就包括《老人与海》。可是,虽然学过英语,可以谁也不想费这个劲去看原文吧,就读中文的译本。我记得研究生的时候为了写一篇读书报告,又看了一遍,可是我一直对这篇小说毫无感觉,而且因为这篇小说对海明威这个人产生了误会。现在回过头来看,是误会,当时我真的觉得是这样:海明威在那么多人眼中是那么伟大的作家,为什么到了我这里,我觉得他不是那么伟大。他的语言甚至可以说是笨拙的,他表现的主题也老是硬汉啊,硬汉啊——当时我也受到文学批评、文学研究的影响,对于海明威的主题和文风有一些先入为主的印象。在30年的时间里,我对海明威没有任何兴趣,而且我不能理解那些对他崇拜有加的人。为什么对这么一个作家五体投地,我实在搞不懂。但这次翻译的经历完全改变了我对《老人与海》和对海明威的看法,我在“译者后记”里面写了:“当我拿起这本书的早期原版,译到五分之一时,惊讶地发现,这件事做对了。在一间闹哄哄的路边饭馆里等着上菜,我读着书中的一些句子,几乎热泪盈眶。”我感受到了震撼,那种震撼的状态来自于误解的消散。以前我认为海明威的主题不就是硬汉嘛,类似于美国电影里的施瓦辛格啊,大块的肌肉啊,而我一直觉得光靠肌肉是不行的,而且把肌肉弄到那种程度,是很可怕的。其实这都是我的误解,海明威,至少在他最后的这本书里,是一个非常非常让我喜欢的作家的类型。他不仅写了勇气,他更多地是写了失望。他不仅有坚持和硬汉的一面,还有非常柔情的、细腻的一面,甚至到了催人泪下的那种伤感的程度。许诗焱:
我特别同意鲁羊老师的观点。去年夏天,何平老师约我为他主持的《文艺报》专栏写一篇稿子,专栏的主题是“文学批评回到文学本体”。我交给何平老师的那篇稿子是《翻译过程中的“文本批评”》,通过葛浩文、林丽君在翻译毕飞宇的《推拿》时向作者毕飞宇所提出的131个问题,说明译者对文本解读的细致程度要远远超过普通读者,甚至是专业的研究者。这131个问题是我在俄克拉荷马大学中国文学翻译档案馆发现的,我2015年曾在那里访学。译者要将原文的意思传递到译文中去,首先必须推开原文的肌理,剖析原文的确切含义,因此译者往往是原文最仔细的读者。译者阅读原文的过程中所提出的问题,不仅仅是为翻译做准备,同时也是从译者的角度对文本的一种解读,也是非常有价值的文本批评。这里我还想问鲁羊老师一个问题,这次翻译的经历对于您将来的创作是否有积极的影响?鲁羊:
《老人与海》是一部伟大的作品,翻译这部作品给我的启发特别多。它对于我的那种正面的启发,甚至是引导,非常重要,甚至会决定我今后十年的工作取向。我觉得翻译是一件微妙的事情,一个人如果懂一门外语,可以尝试翻译一部文学作品,一部你喜欢的文学作品,无论是长的还是短的,也不一定要去出版。当你翻译过一遍之后,你会真切地体会到作家是如何写作的,比如他是如何选择字句的,他是如何让句子呈现出来的,他到底如何布局……翻译一部喜欢的文学作品,你不是要去成为翻译家,而是会了解到,写作是怎么回事儿。只有真正翻译了一部作品,你才知道它有多好。育邦:
我自己也偷偷地尝试过翻译。有一天比较无聊,我就开始翻译我特别喜欢的一位美国诗人弗罗斯特,我翻了他的三首诗,都很短。但就是这三首短诗,我大概花了十几天的时间,每一个词都在推敲。我就发现,翻译特别不容易,太难太难了,原文里的各种东西都需要表达出来。就像鲁羊老师说的,翻译一次,你才知道它是多么的好。只有试着翻译一位作家,你才知道他的优点是多么的微妙,才真正知道,他的好不是浪得虚名。许诗焱:
没想到今天的活动还让我们发现了不少偷偷尝试翻译的作家。其实真的有作家是在同时进行文学翻译和文学创作,比如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村上春树,他在创作小说的同时,已经出版了大约70部美国现代文学译作。村上春树也认为,“翻译工作对于作家来说的有益之处,在于能够验证和分析一流作家所写的文章。”我看到鲁羊老师在《老人与海》的“译者后记”中有这样一句话:“既经我手,必有我气息,努力抑制这气息,让它不要太重,不至于遮蔽了原作的面目和气息,是我在翻译过程中努力克服的困难。”村上春树在谈到自己的翻译工作时,也曾说过:“在写自己的小说时,完全是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写个人喜欢的事情。所以在翻译的时候,就尽量将‘自我’抹杀,有一种强烈地想要在制约中谦虚而又小心翼翼地移动的感觉。”鲁羊老师,您说的“手指微微抖动”是不是大约就是这样的意思啊?鲁羊:
是的,这就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大约就是要克服自己取代海明威的冲动吧。因为你太想自己写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了。我是多么想成为这样一部漂亮的、伟大的作品的作者,但是不可以,任凭你怎么激动也不可以,你只能允许自己的手指微微颤抖那么一下。许诗焱:
今天的对话开始之前,有位听众问我,我是不是在Chinese Arts & Letters担任专职编辑?嗯,其实编辑的工作是兼职的,我的全职工作是在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书,主要教文学类和翻译类的课程。今天的对话对我的教学很有启发,以后我会把我的收获在课堂上与学生们分享。我的几位同事今天也来了,她们也有一些问题。听众:
我在课上会带着学生读英文诗,也会读英文诗的中文译本。当大家读到一些中国诗人翻译的英文诗,都会觉得翻译得真好,语言特别有诗意,能体会到语言上的那种美感。但我们去对照英文的原文,有时会发现诗人对原文的理解也有一些不到位的地方。我想问问鲁羊老师,您是如何看待这种情况的?但是也有反面的例子。里尔克有一首诗是写盲人的,中国的盲人出行是靠竹竿的帮助,在欧洲盲人出行有时是打着响板,因为他看不见别人,只好用响板告诉别人“我来了”。但是,我在一个译本里看到的是,“他打着呱嗒板儿”。那位译者,当然我相信他的德语好极了,我也相信他研究里尔克研究了很多年,也许是研究了一辈子,而且他翻译了厚厚的那么一本里尔克的诗集。但是我看到这首描写盲人的短诗,看到这个“呱嗒板儿”,我就把这本诗集放下了,因为我实在没办法再看下去了。
毛焰:
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我有一套书,是艾米莉・狄金森的全集,而且那个译者研究了艾米莉・狄金森二十多年。但是,就是因为一个词,我断然拒绝的那套书。艾米莉・狄金森的诗里,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叫做“欣喜”。当然英语原文里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也没去查过。但是在那个译者笔下,这个概念被翻译成了“销魂”。天呐,我根本就不能接受艾米莉・狄金森的“销魂”。所以我就完全放弃了这套书,转而去看另外的一个版本。鲁羊:
毛焰,你的这个原则性我太喜欢了。我们这两个例子有的一拼,我可以把它们叫做“销魂的呱嗒板儿”!这就是原则性:有些错误绝对不能忍。我打个比方吧,就像你正在吃饭,吃得好好的,忽然发现这么长的一条虫子,你就再也吃不下去了。Eric,我想问问你,英语读者在阅读中国文学英译本时,是否也会遇到这样的虫子?Eric:
是的,也会遇到。我现在做编辑,我所看到的更多的是不好的译文,而不是好的译文。所以做编辑虽然挺有意思,也很充实,但是也很疲劳的。看到大量译得不好的译文,只能尽我所能,把这些问题改掉,没有别的办法。实在太糟糕的译文,只能退稿,对他说:“谢谢你的投稿!但这个稿子不行,也许下次吧。”我认为更加重要的,是要为文学作品找到合适的译者。我自己做翻译,刚才说了主要是因为自己喜欢,但同时也要进行选择。好多作家,我也觉得好,也喜欢,但我不会去翻译,因为他的语言不是我的语言,我在英语里面找不到这样的声音。所以,我觉得自己能翻译的作家,不多,鲁羊老师是其中的一位。当我翻译的作品呈现在读者面前,我觉得我所做的工作的一切价值,就在于读者对这本书的反应。让我最高兴的,就是读者眼睛一亮,他觉得这本书好,他会把这本书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认为这本书是属于他自己的。
许诗焱:
因为喜爱,因为译者与作者意气相投,而愿意花时间去精雕细琢,努力去寻求一切可以寻求的帮助,尽可能地去接近它原来的风格,让作品的灵魂在新的语言躯体中转世。就像鲁羊老师在《老人与海》的“译者后记”中所说的:“我希望对得起这本书的作者,用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方式感谢他。我想说,虽然错误在所难免,我做得还不错。”在对话即将结束之际,让我们回到“身体上的国境线”这个主题。我觉得,经过大家的交流,“身体上的国境线”被赋予了更为丰富的内涵。它不仅仅是指异国恋男女在情爱的世界所跨越的那条国境线,也指译者在语言的世界、文化的世界所跨越的那条国境线。同时,如果我们按照传统意义去理解“文学创作”和“文学翻译”,它们经常被看作是两个相对独立的王国,那么我们今天的对话其实就是试图跨越文学创作和文学翻译之间的国境线。对于作家而言,跨界翻译为他们理解文学提供了新的视角,进而促进自身的创作;对于译者而言,跨界创作则可以进一步强调翻译的再创作本质,更加凸显译本的文学性。不论是对于作家还是译者,跨越这条国境线都可以促进文学创作与文学翻译两方面的革新与丰富。
许诗焱 南京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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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 羊 南京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