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炜
张炜专栏 松浦夜读
我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张 炜
陶渊明离我们太遥远了。不,他离我们越来越近。这种拉近的速度自昭明那个时代至今,已是越来越快了。这真是极有意思的、耐人寻思的古怪现象。
他在活着的时候,即便是诗文写得最好的时期也不是一位声名显著的人物。他耕作,喝酒,读书,会友,流连田园之间,越到后来越是贫寒,最后大概是饥寒交迫而死。有几个显赫人物邀请他出来做官,偶尔试过几次,但大多数时候拒绝了。在诗文方面,他的知音也不多。他的有地位的诗文大家朋友在当年曾经撰文宣扬过他,但效果一般。因为那位朋友并不能深刻理解他,不能像他一样质朴和单纯,所以最终也说不到至处。
王国维是民国初期最有悟力的学者,他在列举中国古代四大诗人时,曾以陶渊明替换了李白,这可以说是语惊四座的一次。王国维当然不是轻易置言的人物,他的话令人深长思之。
我们可以远远地感受陶和李这两个不同的人,他们的质地和光彩。都是伟大的诗人,都是划时代的人物,一个让人惊叹,一个让人深念和崇敬。从不一样的维度里,我们可以选择不一样的人。
陶渊明越是到了晚年,歌吟的声音越是低沉和短促,却毫不微弱和怯懦。从古至今,文章做到最后,比试辞章之乖巧璀璨的热情总会淡弱下来,因为时间长了,就像一个人总要衰老一样,一定会让激越之情沉淀下来。回头再看人类的心灵记录,就会冷静许多,清醒许多。陶渊明是在更长久的冷却之后,得到认可的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一位诗人。
说到底诗人也是人,首先是一个人。就这一点上来说,陶渊明更有了品格和质地的光彩。
他更真更可信。他想做官却心有疑虑,他试过并放弃和再试过,都十分让人理解。他很自尊,这自尊让人理解。放弃了做官就意味着投入长期的实实在在的劳动,比如务农,在田间打理,这就要有坚实不欺的心理准备。知识人自觉选择一种农耕生活,在当时和当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写诗与饮酒对陶渊明来说都是回应生命存在的方式,是自然而然的一种需求。这里丝毫没有“写作”“创作”的气息和状态。当时在田园间劳作的人有了好酒常常分享,可见陶渊明偶尔与人交换诗文,意义也差不多。他主要是写下来,记个心情自存。
这样的文字形成的气质风貌,当然是最高的。一切的卖弄炫耀都是文章大忌,但这大忌不犯也难。陶渊明不犯,这就是他最伟大之处。
从古至今才华是难藏的,并且还要被拥有者一再宣示,于是铸成了不可追悔之错。这种追悔在陶渊明来说是压根就不可能发生的。
他的诗文与耕作同质、同步、同义。
最令人向往的还有什么?是什么一再地拨动了后来人、特别是当代人的心弦?想来想去,还是这两个字:自尊。
谁不想拥有自尊?除了极少数人,大多都在心底存有这两个字、追求这两个字,并不时地为这两个字而不安和痛苦。因为要靠近这两个字太难了,而人之为人,在最初的那一刻就被注入了这样的元素,他于是一生必会需要这种坚持。
只不过自尊往往是最难获得的,它要与一个人形影不离,更是难上加难。因为人生要置于各种苦境和险境,自尊难免远离而去,每到这时人就陷入了深长的痛苦。
在一碗美食和自尊面前,一个人要选择哪个?二者同得常常是不可能的,那么这选择就很严峻很艰难。谁心里都明白,自尊暂时放一放、在一定程度上放一放是可以的,于是这种侥幸心理就将人左右了。结果是怎样大家都明白,也就是顺势滑脱下去,最终的自尊是没有的。
我们不能说陶渊明纯粹到了那样的地步,即在任何选择的关口都是毫无动摇的。但他之可贵,就在于心底里那个自尊的需求异常顽强,这股不可消失的伟力终于将他一次次从那碗美食跟前拽开了。
强权专制是人生所遭逢的最大黑暗。这黑暗使人无法招架。它时时围拢催逼,时时诱惑,让人做出最后的、彻底的丢弃。在这种情形下,丧失自尊的痛苦会一波波在人的心底泛开,于午夜袭来。
于是,人们,特别是知识人的反省,就在午夜开始了。这反省会是隐隐的、不绝如缕的。与这反省同时出现的一个身影,可能就是陶渊明吧。
以赛亚・伯林是俄国人,生于一个犹太人家庭,刚过十岁就随父母迁往英国,从此就成了一个英国人了。他接受的是牛津的教育,学文学和哲学。他前期在大学任讲师,二战爆发后在纽约和莫斯科担任外交职务。二战结束后他返回牛津讲授哲学,研究思想史,成为一名教授,并且获封爵士。
对于苏俄,伯林的童年少年记忆可能是模糊的。但是由于家庭的影响,他肯定会关心自己的出生地。实质上他的一生都在注目那片土地,为其兴奋和哀叹。他当然深深地着迷于俄罗斯文化,想探究她历史和现实的一切秘密。
他关于列宁格勒即圣彼得堡的记述令人印象深刻。他在战后作为一个西方外交官来到这个昔日的“帝都”,真是感慨万端。他的目光敏锐而又亲切,这与一般的西方人是大为不同的。他眼里拥挤的有轨电车、无轨电车,寒冷,知识分子被北风掀起的单薄的衣服,还有空旷肃杀的深冬的厅堂,都给人近在面前的感觉。
伯林踏入的圣彼得堡是二战中被残酷围困的城市,当时这里没有食物,没有取暖的东西,真正经历了惨绝人寰的饥饿和寒冷,死亡人口不计其数,发生的是震惊世界的惨剧。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年,可是这里依然能看到战争毁灭的痕迹。这是一座汇集了东方瑰宝的大都会,有壮丽的建筑群,更有一群了不起的知识分子、艺术家。
伯林始终将深邃的目光投在作家们身上。他对这座城市还有一些童年记忆、一些印象,因为他十一岁从这里离开时,那双眼睛已经能够准确地扫描了。一座座小店、破旧的窗户、栏杆,都使他想起少年时代。他看到一处店铺,记起自己的家就在它的下边,那是十月革命之前的圣彼得堡。他渴望见到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作家和诗人。
他用很大篇幅写了与当时健在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会面,写了那个漫长的夜晚。那个头发花白、威仪颇似女王的女诗人与他谈话直到第二天凌晨,为他诵读自己的新诗,并从隔壁端过一盘煮熟的西红柿给他吃。
伯林对圣彼得堡的文化专制气氛的描写,对在这个时期艰难生存的俄国文学家的观察和记录,特别是很具体的一些评价和分折,这在我们今天的中国读者看来十分易懂。我们有一种更深入的理解力,对他的西方视角也十分熟悉。伯林的见解在当时显得敏锐而新鲜,在今天则非常平实了,起码在我们看来是如此。
阿赫玛托娃的音容笑貌因为伯林的转述而变得栩栩如生,至今读来还觉得那么切近、鲜活。我们似乎可以感到那个黑暗的夜晚中,只有一张小桌和几把椅子、一张沙发的空旷房间里,有一种陈旧家俱的气味、一种没落贵族所遗下的铁锈和贵金属的气味。这个环境中只有高贵的女诗人散发出沉香般的气息,她稳重而自负,向一个刚刚来自西方的探险者评述一切。
那个场景远去了,又好像不肯逝去。我们会觉得那长夜很长很长,它的阴影一直拖延到东方,直铺到我们脚下。
当年伯林被视为“西方来人”。而我们曾把圣彼得堡视为东方的某个终点,那是发生十月革命的地方。究其地理坐标,当然应该算作西方,但它却一直是东方集团的代名词。
伯林的确是以西方人的目光来打量这片少年之地的。他在西方长大,接受了西化教育,没有苏俄人的局限和拘束,可以更超脱更大胆地评论这里的人与事。但他又实在不同于一般的西方人,因为他的血脉源自这里,他就出生于此,这又是另一个致命的因素。他的情感无法掩饰,正像他的西方文化背景和立场无法掩饰一样。
法国的拉布吕耶尔一生只写了一本书,为出版于1688年的《品格论》。这本书出版了多次,每次再版作者都要完善和修订,至他去世前已由薄薄一册变为折合汉字四十万的大书了。无论是伏尔泰还是夏多布里昂,都对这部书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认为它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不会被遗忘”(伏尔泰);认为他“是路易斯十四时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没有一个人的文笔能够比他更加丰富多彩”(夏多布里昂)。
作者只活了短短的51岁,是法学学士,当过律师,教过亲王的孙子,出任波旁公爵的秘书和侍从,担任过财政总管。在48岁这一年,因《品格论》一书的贡献,当选为法兰西学院的院士,成为一位“不朽者”。
他的文字离我们既近又远,从产生的时间上看是遥远的,从剖析的内容上看又如此熟悉。他的经历使其成为洞悉王宫贵族生活的人,因而对所谓的“大人物”毫不陌生。然而他对街巷俚俗更加了解。他的笔触涉及各色人物都从容不迫,入木三分。他写的是人性,所以也就不存在东方与西方、古人与今人的隔阂。
他不断修订这部文稿,等于是不断订正自己关于人性的认识。他在世时这部书每年都要再版,他也就每年增删修改,显然这成为其一生的著述事业。这种写作生涯是独特的,好像比另一些作家更专注更投入于某一方面的思考。由于力量的集中使用,这仅有的一部书也就变得更丰富厚重。
从写作人生来说,这是一种极大的“减法”或“加法”。减去其他一切新书构思,只在原有的文字上再加雕琢和增补;这个过程也是逐步增加和积累,使这一本书变得更大。
这当然需要超人的自信和耐心。比起网络时代的文字堆积,这种精心和沉着的著述显出了不可超越的气度。
人生有两种大书。一种是拉布里耶尔式的,另一种是托尔斯泰式的。前者将一生综合在一本书中,后者用无数本书表达自己这一生。
当他人赞许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时,我不知该怎样反驳。这种善意的称誉先是让我隐隐不安,接着是对自己的反感。我想告诉他人,我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与这样的“主义”距离很远。我没有这样简单和狭窄,这样清纯到令人生厌。我怀疑这几个字能够概括我、界定我和代表我,我也不愿归属到那个看似清高的阵营中。
因为我怀疑那个“主义”,虽然我向往“理想”。“理想”可以因人而异,“主义”却是整齐划一。我不愿让一种相同的颜色的粉末将我染上,而只想保留自己原来的颜色,即生命的颜色。我追求真理的意愿使我经常怀疑和设问,并且不愿认定某个严密和堂皇的学问为唯一和至高。我宁可将一切通向遥远的路径视为一种假设,并在这种跋涉中感受辛苦以及寻觅的快乐。我如果激昂而武断地排他,过于欣赏一种决绝和牺牲之美,并以此为得意,那也许是幼稚可笑的。这种盲目和偏激的牺牲是不值得的。
“理想主义”会将某种理念推至一个神圣不可置疑的高度,成为一个只可膜拜的偶像。一切的付出和牺牲,在这个过程中都是应该的。在这个概念之下,人的自由意志是不存在的,人的想像是被压抑的,而人的服从和尊从却是绝对的。这种极为粗暴的力量既然孕含于其中,让鲜活自由的生命臣服,又怎么会不让人警觉和生疑?
两个不同的人,“理想”又怎么会合卯合榫地一致?但是“主义”却可以将成千上万的人笼罩在一起,让他们激昂奋发地、步伐整齐地迈向同一个方向。这种统一的机械的力量巨大而可怕,可以毁坏一切,践踏一切,所经之处寸草不生。“理想主义”的压路机一路向前,可以吞噬一切,将一切生灵碾碎。
“理想”应该是纯粹的向往,是向善与求真的欲望,是对真理、对完美的不懈追求。这种欲望与追求不能凝固和提炼成一种程式,不能做成一个不可改动的模版。“理想”使生命活泼和自由,而不是相反。如果“理想”使他者变得千人一面,像中了某种魔法,那就一定是十分可疑的东西了。
作为一个招牌,“理想主义”是颇能集合起一批人的,这些人会前仆后继,冲决和涤荡,奋不顾身。巨大的盲角和误区笼罩了时空,需要无法估量的损失和毁坏作为代价,换来一丝醒悟的机会。但是即便在这样的代价之后,人们仍然不愿意否定“理想主义”本身,认为这个“主义”是好的,坏只坏在为“主义”而奋斗的人。
“理想主义”几乎可以等同于蒙昧主义,二者的本质在许多时候是相同的。叩问和质询一旦被废绝,简单的服从和顺从也就开始了。最粗暴的思想的力量只要显现出来,其破坏力就一定会是巨大的。
专制主义者常常会以“理想主义”来点染自己。美好的说辞代替了理性,“主义”成为一切,高过一切,真到代替了每个人生而有之的最宝贵的东西,它的名字叫自由。
善意的追求和向往也可能是幼稚的。最勇敢的冲动也可能是盲目的。任何的牺牲都是需要反复质疑的,因为生命是不可复制的。当“理想”需要以生命换取的时候,这个“理想”就一定是打了折扣的。有人认为只要是“理想”,就必然要用生命去兑换,那么最简单的回答就是:请让那些“必然”者用自己的生命去兑换吧。
对于“理想主义”的简单依从表明了人的懒惰。在这顶绚丽的王冠下面,压住的往往是一张狡黠的鬼脸。以一己之意愿统一或强加给许多人,并冠以“理想”的美名,这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不同的“理想”自然会形成一种互相牵制的合力,这合力牵引了人类的生活,这才会是可信的生活。如果每个人都勇于坚持自己的认识,并能够倾听和吸取他人的意见,这就会形成一个健康的声音的社会、思想的社会。
我不是一个轻信者,也不是一个动辄激越不已的青年,所以我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里我不得不遗憾地承认,我们自己,我们所置身的这个族群,最缺少的恰恰是我们一直习惯于批判的“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
这两种“主义”都因为自己的不彻底性而各有自身的局限,却闪烁着人类最伟大的思想光芒。“理性主义”追潮本源的勇气、形而上学的思辨、遵循数理逻辑的执着、对超验性的坚信,无不显示了人之为人的卓异思想能力。“经验主义”依赖科学研究、归纳与实践,具备一丝不苟的严格的实验精神。“理想主义”虽然也曾经吸取和依傍了理性和经验,却总是与它们渐行渐远,走向以自我为中心的乌托邦幻想,最后与理性的清晰和朴实的经验相对立。以人的想象为中心,而不是以绝对真理为中心,就一定会迁就人的欲望,结果只能是以不择手段追求所谓的“崇高目标”。“理想主义”有许多时候是模糊和善变的,因为它既是非理性的,又无视客观真实,只保留了自己空想的狂热和振振有辞。
同样可怕的还有“道德理想主义”,这也是一个含混的、被过分装饰和虚化了的古怪概念。它在当今似乎象征了“道德”又体现了“理想”,等于是精神方面的正面角色。其实它究竟如何是需要好好辨析和质疑的。也正是由于过分“正面”,它在当今也是令人生厌的。
但是我们对这顶桂冠的拒绝,却绝不仅是因为它的一本正经和刻板,不是因为它对于当下这片污浊的反拨所引起的反作用力的惧怕,而是源于理性思维的深刻批判,是一次冷静的鉴别。这才是问题之要害。
通常我们所说的“道德理想”是与时下的某些精神状况相对应的,即我们选取的某些自以为正确的伦理准则或行为标准。它的可信性于是会大打折扣。它在多大程度上是出于我们的盲目和褊狭,还需要仔细辨析才好。
说到底人是有局限的,人性和人的认识力是有局限的。我们的好恶会因时因地而改变,并没有一个恒定和绝对的原则。一切都受地域、民族、文化等等因素的制约,而人性本来就有的弱点,使我们无力超越和挣脱这些制约。最高的道德标准对于人类并非是轻易能够认知的,它实际上是超越经验和认识的一种存在,我们只可以通过种种努力去接近它,却难以凭借自身的能力去替代它。
在我们自以为是的坚持中,有可能陷入最大的罪恶和最深的堕落之中。在这方面人是无法过分自信的。自我批判和自省比坚持某种道德理念也许更加重要。
在现世生活中,“道德理想主义”常常作为某一集团的说辞,成为自由思想的桎梏。这是为一部分人量身定做的,且有极大的时效性。离开了特定的场景、人群和时段,它又将是另一种说辞了。它的尺度和标准人为性太强,而普遍意义又太弱。
我们不得不时刻保持一种警醒和怀疑的态度。
有一位西方诗人谈到诗与体制的关系,说了一句可称之为定义的名言,即“诗与帝国对立”。简洁明了,易懂易记,
帝国只是强人借势铸成的,并不含有必然的合法性,与人的自由天性是背离的。存在于天地之间的法则不属于帝国,也超出了它所理解的范畴。那个真正的法则会剥蚀坚固的帝国,使它在时间中或快或慢地坍塌。而诗意却是长存的,诗与天地共生共长。
专制折损诗意,仇视诗意,有时甚至作为一种本能表现出来。专制需要贯彻自己的法度和规则,而诗意是没有边界的,不受任何法则的框束。专制需要许多笼子,而诗意从来不受羁绊。在帝国肃穆的仪式上,时常有一个诗的精灵凌空飞舞,这是绝对不可容忍的。
诗人在许多时候是依自由的天性行事,并非有意犯冒帝国的尊严,但却时不时地撞个正着,引起震怒。帝国的一切华丽装饰都是以剥夺生命的自由为代价的,是在自然世界中筑起的一座意志之城,这个城邦充斥了强人的意志,以这种意志统领一切趣味和其他精神需求,逐步形成了一部严密的、得到不断补充和完善的律法,而且散发着所谓高尚的道德的气息。
诗人在天地宇宙间吸取自己的欣悦,领受神启,吟咏万物,这个过程将不可避免地接近和洋溢出某种圣神的情感,这种情感具有宗教的意义,是一次与永恒的接通。而永恒性会使虚无短暂的帝国城邦显出孱弱的本质,因此是最大的禁忌。诗人在世俗的城邦中必须掩口、流放甚至彻底禁声。
于是我们也就不难理解,诗与思是统一的。我们更不难理解,在世俗的城邦内,所有只具有娱乐性质的嬉戏是颇受欢迎的,因为这其中没有诗与思,而只有单一的程式和功能,这就是喜庆的吹奏和娱乐。
帝国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容忍讲故事的人,这一类人有嬉戏的品质,是热闹的点缀,是思与诗的催眠者,即让诗与思睡去。所以那些背离了诗性的各种巧妙或拙劣下流的故事,一般来说是不受城邦巡夜人的限制的。巡夜人偶尔也会驻足倾听说书人,并且忘情地裂开大嘴笑出来。
人人都有晚境,写作人也是一样。不过写作人对于时光的流逝会有另一种敏感,即他用以记录生命的文字的积累方式,会产生一些奇怪的变化。文字是生命的痕迹,这痕迹在生命的脚步催促之下,会有许多始料不及的改变。
对匆促的时光,生命会有忧虑以至于恐惧。写作人的恐惧,会表现为不顾一切地堆积和倾泄文字。这其实会是另一种颓废,而不是真正的积极,更不是生命的激越。一个人无论说过了多少,比如以文字的形式说过了许多,也还是有一些话要告诉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是他所面对的、理解的全部空间了。
如果不说出他认为很重要的话,作为一个生命就会产生惋惜感,会痛苦和遗憾。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言说方式,不同的侧重点。写作人会用论说、比喻,以虚构的故事、幻想的诗行、戏剧等等来表达这一切。这些表达有速度,有强度,有体积。
写作人的老境如果追求速度,就会形成相对大的体积。这是必要的吗?这是令人羡慕的吗?已经有许多人赞赏这个现象了,认为是令人吃惊的、不绝的创造力。还有人认为这是生命的焰火,是奇迹。
是的,如果我们对劳动,对创造性的劳动还不能够报以掌声,这是吝啬的。不过作为写作人自己,却应该对自己的劳动深长思之了。
因为这不是一般的劳动。尽管我们也常常把写作比喻为田间的耕作,但显而易见还不是那样的一种可以日常进行的体力劳动。这是精神活动,是思维的运动,是极高的智力行为,是包含了社会与道德伦理内容的探索,是审美,是灵魂的跃动。总之在这种更高级更非凡的劳动中,像体力劳动者那样的勤奋与数量的堆积,也许真的不重要。
美国诗人惠特曼晚年有一句诗:“我要减速收帆”。这是一种自知之明,也是让劳动更加卓越的需要。人的阅历在晚境是最丰富的,经验也是最多的,但心脏的力量却在减弱,肌肉的力量也在减弱。他的判断力增强了,但是做出判断所需要的时间却延长了。
于是,接踵而来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的速度要大大延缓下来了,也就是“收帆”的意思。让时世之风劲吹的日子要结束了,因为身躯就是一个船体,是再也经不住劈浪疾驰了。
慢下来的好处是冷静,是沉默,是争取了更多回望的时间,有了远望的机会。这种修整是多半生的辛苦劳作才换来的,如果用“幸福”两个字来形容也并不为过。
写作人更好的比喻也许是一个建筑工:用一生的时光建筑一个教堂。少年时代准备材料,挖掘基础,然后就是青年的大力建设,是中年的主体建成。老年到了,剩下的工作则是难度更大的尖顶部分。这需要在更新的、前所未有的高度上工作,需要精确和细致,更需要坚固。这个尖顶是让整座教堂完工的、指向上苍辽阔的一个关键部分。它建成了,一生的劳动才有终了,才有了最上部的高耸和闪闪发光。
仅仅是比较劳动的数量和体积,最后的尖顶既比不了稳实庞大的基础,也比不了它的主体。但是它标志了高度,指示了方向,使一座宏伟的建筑最后完成。
如果没有最后阶段的工作,没有这样的向上的精准的劳动,而只是向下的堆积,那就会放弃尖顶,只将一些砖石堆向它的基部或周围,这座伟大的建筑永远都完成不了。粗看它的体积增加了,但增加的却不是有机的整体,而是多余的部分。
写作者的晚境何时来临?也许因人而异。五十五?六十?七十?不知道。可能一个人进入六十岁左右,就需要频频回望来路了,对前边踩下的精神的足印好好检视一番了。这是自省和批判,是再一次判断。在这样的基础上,会有极为谨慎的、缓慢有力的、精准的工作。
这个时期,即所谓的晚境,劳动的数量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这个题目太大了,这不可能是一个感性的命题,而只会是一个严密周备的论述过程。可能这往往需要写出一本书,并且出自一个专门人士的手笔。可是我们非要出于感性来谈论不可,因为这是更加切近的,不能忽略的,是生活的一部分。
道德首先关乎人对自身的认识。怎样看待自己的生命以及生命的状态,这肯定涉及到道德的深层问题。比如按基督教的认识,人是有原罪的,因为禁果问题,人变得不再完美,于是需要一生永远处于自省自罪自责的状态,如此才能靠近永恒的正道,即通常说的绝对真理。
这是关于道德的一种说法,然而是极重要的说法,因为人性的确是复杂的,是在人之诞生之初就包含了各种欲望的,人如果不能够对自己保持时刻的警觉,不时时深省和批判,就会走向极可怕的错误,甚至是万劫不复之恶境。人类已知的几千年历史,可以充分说明这些道理。
从这里出发领会“道德”二字,当是一个开始,也是一个根本了。我们由此可以想像和推导出生命与永恒的关系,生命在产生那一刻的不可解的巨大奥秘,即生命被一种无法测知的巨大力量所规定着。
而关于生命发生发展的科技却在不停地给予解码。先是解剖学的出现,让人得知人体即一架机器,有循环系统,有动力系统,有氧气交换系统,有其他一切运转维持这架机器的所有零部件,这才确保一台生命机器获取能量得以运动,以至于零部件最后耗损机器报废的全部道理。接着是细胞学的发展,直到更现代的基因排序。人类自己窥视、接近的生命奥秘越来越多,也更加有能力干涉生命自产生到消亡的许多环节。
从科技发展的意义上说这可能是幸事,但从其他方面讲,却更有可能埋下了不幸。人类在自以为掌握和接近掌握了生命奥秘的同时,对那种深藏于宇宙间的无所不在的神秘力量不在笃信了。人类自信力的增强,也就一定伴随了自己的骄傲,所以深刻的自省、原罪意识也就减弱了。
人类的道德状况于是从这个意识的源头开始,一路走向了滑落。越来越傲慢的人类好像知道得更多,其实是陷入了更大的无知。盲目和骄傲,这是引起道德堕落的开始。
同样是由于在各个领域的科技进步,人类在大自然中所能办到的事情越来越多,如月球及火星的探测,太空活动的频繁,对海洋和地层深处的探究,正日新月异地发展着。这更加使人相信这种科技力的发展是没有局限的,最终可以在无穷的积累中取得最后的无所不能的效果,达到想望的一切。
这其实只是一种误解和错觉。在无限的宇宙中,人类的认识永远是有限的,甚至是微小的。在这种微小的进步和业绩中陷入误区,只会带来更大的骄傲,会自我膨胀,于是在与自然万物的相处中,必然会更加没有自我约束力,没有自省和批判,堕入极不道德的境地。
人类在自然纯朴的环境中形成的一些朴素的观念,更有一种天启的意味。这些观念和认识,都是来自人性中天然存在的知悟力,是天生的良知良能。但是在人类膨胀之后的所谓科技时代,却要加速度地抛弃这些良知良能,视之为老旧愚昧或不科学的部分。人类自认为需要一种与现代科学认识水准相匹配的最新的道德观念,而这种观念一定在很大程度上是满足人类自身欲望的、所谓的“以人为本”的道德观念。这种观念由于扩张了人类自身的欲望和利益,而背离了自然宇宙所规定和包含的绝对真理性,所以一定是走进了谬误,也一定是不道德的。
在对自身生命体的认识上,走向了机器论,于是对生命的深深的敬畏就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在信息的传递上,由于现代网络声像传递的无比便捷,使人类大大压缩了空间感,简直可以让地球的另一面做到讯息共时性。这种便利被比喻成巨大进步的同时,却忽略了由此而带来的诸多问题。比如健康生命所必需的独立空间、必要的不受侵犯的天地、适当的封闭性要求,等等权利和自由。
也正是因为另一种自由和条件的丧失,人类每时每刻都受到信息的拥堵和轰炸,无论愿意与否,都会随时处于现代传媒的强大辐射之中,然后患上精神和思想的重症:麻痹。对一切刺激都不再敏感,直至丧失起码的判断力。
人类每天所知道、如同亲临现场般的各种经历太多了,什么大欢乐大痛苦,死亡和出生,耸人听闻的场景,灾变,这一切都在蜂拥而至,接受和感受器官已经麻木,所以不可能总是做出强有力的、甚至是正常的反应了。
人类没有了正常的感动力和行动力,怎么会是“道德”地生活着?“道德”有着绝对的、不以人类喜恶而存在的标准,从这个标准上看,现代科技的发展真的使人类的道德状况普遍下降了。
不知道“相对论”的细部原理。可是我们分明感受了现代生活中速度与时间的奇妙关系。“相对论”好像说速度超过了光速,时间会发生变化,空间也会发生变化。而且因为速度所引起的变化,并非是感觉方面的,而是能够得到科学验证的,是物理学意义上的。
电子光纤技术介入我们的生活之后,现实生活的时空的确发生了变化。“一年”作为重要的度量单位,变得短促了。感觉上短促了,但可能绝不止于“感觉”。时间在绝对意义上变得短促了。
我们宁可相信“古稀”这个概念并没有夸张,七十年的人生被喻为古来罕见。而今九十年都不够罕见,可是人们将原因推到科学进步方面,认为先进的医疗和饮食保健延长了人的寿命。实际上从食物到水和空气,这几个最为有关生命健康的元素显然越来越差了,而医疗在生命陷入顽症之后的补救力并不能从根本上扭转局面。
这里,古人对于生命长度的记录,不是指平均时间,而是说抵达“七十”这个界限是少见的。
今天的一小时与古代的一小时是等值的吗?人们的回答可能是:感觉上快多了,但实际度量的数值是一样的。我们现代人的度量工具精确到了惊人的地步,于是谁也不能怀疑它的可靠性。
我们生活在一个电子时代。我们的度量工具会发生怎样奇妙的变化,倒是大可怀疑。如果我们将古代的“七十”换算成今天的“九十”,就找出了实际上的时间计量误差为“二十”,这是不是过于荒唐了?
现代人的时间计量误差如果不少于二十年,那么这段时间平均到一生中的每一年每一天中,一定会觉得今天的时间发生了贬值。简单点说,现代人的“一天”比古代人的“一天”要短促得多。这真可怕。
有人如果为了对付飞速流逝的时间,就回避到人迹罕至的大山里,因为那里既没有车水马龙,也没有光纤电子这一类东西。可是他很快就会发现,一切仍然无济于事。原来时间之短促不是个人感受的缘故,而是实际发生了改变。在寂寞的大山深处,在他所看不见的包围其肉身和山岭的这个空间里,交织着无数电波的传输。这里仍旧是一个电子光纤的世界,这里的时空改变将难以逃脱,无法独善其身。
有人说:或者是地球自转加快了的缘故?这或许是一种思考方法。但我们宁可相信一切还要复杂得多,起码就像“相对论”那样复杂和玄妙。这套复杂的理论不属于专业之外的人,它太难以理解了。
博览群书通常被认为是一种美德、一种能力、一种足以自豪的经历。但阅读数量的多少,有时不是出于需要,不是理性的作用,而仅仅是由好奇心所决定的。
好奇,寂寞,这才读书。这种阅读的缘由也许属于大多数人,每个人都有可能因此而打开一本书。这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就因为偏离了阅读理性,这种阅读极有可能弊大于利。好奇心满足了,一些与我们并不重要,甚至是毫无意义的文字内容却浪费了我们的时间。
除了时间的占用,还有目力的消耗,心情的偏移。我们的兴趣用在了一些基本上无用或无聊的知识上面。知识是形形色色的,消息也是无边无际的,关于人、大千世界,充斥着无穷尽的内容,这其中只有一小部分对我们是不可缺少的。
我们无数次说到阅读之益,却很少分析阅读之害。这种“害”不仅指文字垃圾对人的侵蚀和伤损,更多的是指那些多余的知识与内容在人的记忆中堆积,所形成的难以逆转的困局。
人不是记忆机器,所以他不能随意地忘却和删除记忆。这种照单全收式的视听特征,是人类的困境之所在。一个人可能较早地遗忘那些他不感兴趣的东西,如看过的文字内容;但即便匆匆瞥一眼,也会在脑海中留下一些记忆的碎片。一个成年人的记忆中不知堆积了多少碎片,它们在数据的闸门那儿拥堵,形成流转障碍。
一个手不释卷、逢书便读的书蛀虫,一般都会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其呆气就因为各种阅读留下的碎片堵塞了思路,而他又不能像一台机器那样清除这些碎片。科学家曾令人宽心地做出解释,说人的一生所使用的脑容量只是几十分之一,另有绝大的空间还在等待开发。实际上真的如此吗?个人的经验中也许恰恰相反,随着年龄的增长,头脑的记忆力、运算能力等等都在大幅度下降。
医生会将脑力的退化解释为生理性的。这确为实情之一。更大的可能是人类不会主动地、有选择性地删除记忆。我们一生所知道的事情、记录的内容太多了,这样的贮存工作已经日夜不停地进行了五十年、六十年,或者是近百年。这是令人悲观的实情。
我们实在没有能力处理一生的“数据”。我们于是迟钝了,呆滞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那些较为睿智的头脑不仅善于记忆,更善于遗忘,已经养成了迅速扔弃的习惯,尽可能将那些无甚价值的内容抛到脑后。这是一种靠长期训练养成的习惯,而不是主动的行为。任何人都没有动手删除记忆的能力。
这就回到了一个话题:是否可以比谁读得更少。忍住好奇心,回到理性阅读上来,这需要依靠更强的意志力。有些书并非无聊,但却不宜沉浸其中。有些书读起来困难,犹如登高爬险,却要认真坚持下来。反复读同一本书,甚至将其背下来,如果确有必要,怎么会劳而无功。
中国古籍,有些经典书目让人望而却步。文字障碍在时间中堆积,最后成为一座座不可翻越的山岭。攀爬这些山岭对于许多人来说是必须的,也许一生都要手脚并用。
比这些中国典籍好读的书太多了,它们占用了阅读的时间。越来越多的人背离了经典,其结果就是走向浅薄。这其实已经是整个民族的哀伤。如果我们比谁读得更少,是否可以从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中选择一小部分,作为终生的读物?一个人在记忆力最好的时期背诵两三部经典,如《论语》等,将是一生文化之基石。
在网络时代娱乐,在满足欲望中滑落,一代接一代抽去了文明的基石,整个民族就会变得野蛮无知,在相当盲目的文化认知中激越动荡,不再有正常的生存秩序。这种可怕的境况一定是匆忙粗浅的流行阅读盛行,稍微需要一点理性意志的选择都会变得稀微,结果就是产生和孕育出一大批空洞无知的幼稚蛮儿,对这个本来就苦难丛生的社会造成更大的破坏。
现代传媒极为发达的当代,伴随着闪烁屏幕的是海量文字内容及图片声像。这是一种阅读视听的灾难,类似于海啸的力量。这种呼啸冲刷之后,记忆的大地将一片狼藉。这不是一个追随和加入的时代,而是一个回避和疏离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一个“无知”的人才是博学的人,才会有起码的心理秩序。一个人在心理和精神上做到“秩序井然”是不可能的,但他应该有知识和学术方面的起码条理性:这当然依赖吸取和选择的“简约”,先走入所谓的“无知”,然后才有“笃学”。
当代人最为害怕“无知”,都想作一个广闻博记的人,让各种讯息淹没过顶,最后只能惶惶不可终日。无数的声音从耳边呼啸而过,从此再无安静。我们每个现代人仿佛都注定要陷入一个阅读诡计一样,鲜有例外,鲜有幸免。
让我们还是“懒惰”一些吧,尽可能地做一个“无知”的人。
在一个智者看来,逃离庸众的兴趣是一种幸运。滔天喧声之中,仍有一些格外安静的角落,那里才是喘息之地。许多人的惶惶不可终日恰恰是因为他未能紧随庸众,那种喧嚣简直是其生命意义的证明,是活着的证明。
陷在庸众之中,其实就是另一种死亡,精神和意志的死亡。思想的休眠,生命的麻木,常常会表现为随波追流。顺河流去的是一根没有生命的枯木。
人不是枯木,而是枝叶生发的一棵树。树木移动意味着死亡,因为立足之地连着根脉,有纤细的神经。它依赖这片不大的泥土,这大千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角,一个小小的空间。让一棵树改变立场,等于将它与土地的所有联系全部扯断。
投机于大众趣味,这不仅是知识分子的耻辱,也是任何一个人的耻辱。人的软弱自此开始,而且还遮罩在堂皇的理由中。
迅速在群体中达成一致的所谓思想,更包括艺术,不会是深入的思辨和卓越的呈现。真正的思与诗必有相应的晦涩和幽深,它不可能总是畅晓,也不总是提供众人妥协和接受的平均值。
一个人总会有些奢望的,尽管这是多么值得怜悯,多么悲剧化,多么使之沮丧。每一个人的一生中也许都有过昏聩的时刻,不,即便是清晰的时候,也难免会有奢望产生。这也是人性固有的元素,是人之为人的那一刻,连同所谓的良知良能一起被注入的杂质。
当一个智者刺向庸众的时候,也会渴望被庸众顶礼膜拜。当一个勇士向皇位挑战的同时,也会想像来自对方的赞赏。一个诗人用他的心宣示,一生都将是专制的死敌,却也有可能幻想来自专制的奖励。人有时想做一个例外的侥幸者,想做一个“治外”异人。
祛除最后的一丝奢望者,才有可能是真正的勇者。
张 炜 山东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