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亭散文二题

2017-11-13 12:17亭/著
广西文学 2017年10期

连 亭/著

冷 冬

一条灰黄的河流养育了这座年轻而骄傲的城市。整个冬天,冷雨大风断断续续,如同婴孩的啼哭。从宿舍窄小的窗户,可以窥见从河边升起的高楼,钢筋骨架直插云霄,天空被烟雾熏染,河面被阳光涂亮。我早已熟悉这样的景象了,都市不断向外辐射,人的心被现代化的步伐和物价的起伏牵动。

冷雨不断打湿水泥路面,浸润瑟缩发冷的膝盖骨,人越发地不想动了。古运河把河水带入小区,连通已经萎缩的湖泊,老旧的蒋公堂陆续出现了几个罕见的游客。他们草草地看了几眼木质建筑,抱怨着阴晦的天气,随即穿过弄堂,用手机呼叫了一辆出租车,很快就消失在雨雾里,潮湿的古建筑又恢复了沉寂。

我的房间位于公寓的五楼,十五平米,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没有暖气,空调只能开冷风。我买了几个保温水壶,每日到热水器旁灌满它们,储存在宿舍里。脚冷得实在受不了了,往桶里倒上一些,兑上点冷水,便把冻僵的脚放到桶里,水温从脚板底沿着脚往上走,人就舒服多了。等把几壶的热水用完,一天也便过去了。

楼里的租客很多都无法按时交房租,甚至交不起房租,房东每次来都会抱怨。她每次都会说,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包租婆也不好当,都不交房租,不是让人喝西北风吗。她这次来,我以为她还会重复老调子,没想到她却提起了过年的事。眼下就要过年了,她说,有几户终于结清账回家了,年关最是要紧。末了她问我回不回家,我说不回,把房租给了她,仍旧埋头做自己的事。许久之后,仍能听到她楼上楼下的和别的租客大声说话。

靠近楼梯的那一户,是一对中年夫妇,看上去像农民工。每次路过,要是他们的门开着,我就会看到女人在慢悠悠地收拾屋子,男人则坐在床沿,要么抽烟,要么有一搭没一搭和他女人说话。房东每次见到他们都会说,她也知道农民工的难处,政府不是专门制定政策照顾农民工了吗,克扣工钱的事这些年也少了,何况是过年了。坐在床沿的男人,听了房东的话,只是默不作声地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钱,然后默不作声地递给房东。房东走后,他轻轻地关上了门。从屋外可以听到他们夫妇俩商量着过年要在工地加班不回家的事。

我的对门是一位老人,住在这里好几年了。他总是独自一个人,没有人见过他和什么人有来往。房东每次见到他,几乎都是半哭丧着脸半发狠地对他说,必须按时交房租,她也得吃饭,要不然就请他搬到别处去住。老人则嗫嚅着说,下个月我会全部交清的,年底老板一定会给我发工钱。房东只好作罢,走了还回过头来冲着他窄小的房门喊,下个月我会来催的啊。一天,我听到楼道里有人大声打电话,吵得我没法安心写稿。开门出去一看,是老人和家里通话。兴许耳朵不太好,他喊得特别大声,电话那边像是他孙女。他乐呵呵地冲着电话说,爷爷不辛苦,爷爷能赚好多好多钱,爷爷下次回家给梅梅买新衣服。电话挂断之后,只见他茫然若失地站了许久。我轻轻地掩上门,心上像被抽了一鞭子。

在楼顶有个简易小阁楼,住着一个清洁工。除了扫大街,她每天会打扫整栋楼的楼梯和楼道,这样她就可以抵消掉一点房租。她每天回屋,要爬六层楼梯。她往上爬的时候,要用一只手按着膝盖,那里一下雨就疼痛不止。她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拿着她的扫帚,时不时停下扫一扫尘土和碎屑。不知什么时候起,她总是抱怨楼梯太陡了,简直跟爬云梯一般。而我们都知道,是她年纪大了,这不头发渐渐露出了灰白。

她抱怨的时候,嗓音尖利,租客们受不了这声音,也就不太搭理她。她每爬一层楼梯,就会停下来喘口气,挥舞几下她的扫帚,有时还能打死几只蟑螂。她每次都会说她家里有很多地,儿子也孝顺。媳妇嘛,她顿了顿,眼睛眯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也很孝顺。我们都知道她在扯谎,上次她在雨地里走路,不小心摔坏了腿,躺在楼顶的阁楼一个月才恢复。我们在她屋里找到她家里的电话,叫他儿子接她回去,他儿子吞吞吐吐地半天说不了一句话,最后媳妇把电话抢了过去说,又不是什么大病大伤,死不了,休息几天就行了,家里哪有地方再住一个人呢,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打电话的人摇头叹气,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解释说,儿子住的地方小,就一室一厅,她也不想回去和他们一起挤的。

烦闷的时候,我会到楼顶走动,看看老妇人,扯扯闲话。她说她腿骨一定长了虫子,咬得她生疼。我说那是风湿,劝她多休息,注意保暖。这时她往水盆倒了点水,洗了洗脸,又用手指擦了擦牙,算是刷牙了。她坐到一张矮凳上,然后再往盆里加了点水,脱下鞋子袜子,把皮肉松弛的脚放到盆里泡,嘴里发出哧呼哧呼的声音。我问她过年了不回家吗。她说不用回,到时儿子会给她送点年货过来。说完她问我:“我儿子很孝顺是吧?”我不答她,又问她晚上做什么菜吃。她说她会做一锅姜末炖菜,吃了身上暖和。

一天我到楼上去,看见她屁股垫着报纸坐在地上,头上也扣着一张报纸遮雨,那样子像是在观察水洼里的虫子。风潮湿阴冷,雨丝细密,寒气刺着她的膝盖,人就快冻僵了。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忘了带钥匙,虫子咬得厉害就摔了一跤,站不起来了,还好扫地的时候捡到几张报纸,派上用场了。我说您不会喊人吗,您一喊有人听见了就会来帮忙。她说她怕一喊整栋楼都听见了,都跑过来就糟了,她不想被太多人看见,那样她就在这里住不下去了。我跑到楼下叫了个男人帮她撬开了锁,又把她扶到床上,打了热水给她擦洗。老妇人意志坚强,留下的信念坚定,积极吃药治疗,但她最终还是没能继续住在楼顶,她爬不动楼梯了,发起了高烧,病得越来越厉害,生活没法自理,整栋楼的人不会让她独自待在楼上,房东也不会,大家联合起来,强迫她儿子把她接走了。

每天早晨,我会看到一些房客从楼里出去,走过潮湿的水泥路,横穿过河上的桥,搭公车去工地上班。有些失去工作的房客,也会每天都早起,到城里四处找工作。他们每天都精神抖擞地出去,傍晚疲惫地垂丧着头回来。

我只会在要买吃食时才出去。偶尔看到一些路人被雨困在公交车站边,举着被风吹得鼓胀的伞,在风雨中歪歪斜斜,裤子湿透了,然而车还没有来。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蹲在墙角,用报纸遮盖在头上挡雨。天实在太冷了,他们的报纸很快湿透了。

河上,有一些挖沙船在作业,马达声发出沉闷的喘息。一些货船停在港口装货,码头工人全都穿着绿色的雨衣,穿行在灰蒙蒙的河岸上。一些货船缓缓地行驶在宽阔的河面,像例行拜访的客人,稍作停留就去往下一站。水上公园的码头有几艘空荡荡的游船,寂寞地泊在岸边,看来是很久没有游客到来了,售票点都关起了门。

有时,我会到楼道尽头住着的一个姑娘那里说说话。冬季实在太无聊了,我们边吃着零食,边谈找工作的事情。这不,大学毕业大半年了,然而城市还没有给我们提供一个合适的岗位。她是学工商管理学的,前几年还很吃香的专业,碰上这阵子的经济萧条,也落到了冷门的地步。至于我这个文科生,百无一用,门前冷落车马稀,更是不用说的了。我们用坚强的心脏和极大的信心,慢条斯理地爱着冬天。有时我们也会谈起春天,憧憬经济回转、股市上升,大批的岗位招揽新人。细雨中,我能清晰地听到远处的清真寺传出礼拜的声音。

我的时间极其充裕。除了写稿子挣饭钱,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前。天气越发冷了,早晨和晚上路面都结了冰,窗户蒙着蚯蚓般的水迹。我用食指肚划开窗玻璃上的水汽,窥视着外面的世界。有一天,我发现窗台上的一盆水仙花冒出了骨朵儿。

情形会慢慢好转的,上了年岁的有经验的人说道。

楼里的妇人们开始置办起年货了。男人们忙着工地的事,她们就两个三个地结队到大超市购买年货,有的女人还给自己添置了新衣裳。点子多的女人,在附近的农贸市场买到了糯米和粽子叶,居然包起了粽子。时不时地,还看到几个女人聚集在楼道里,舞动着剪刀裁剪红纸。她们说,家乡的对联都是女人们裁剪出来的,从来都不会买现成的。

终于过年了。细碎的雪花从天空飘下来,还没落到地面就融化了。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越发觉得这一天实在是太长了。租客里没有和我年纪相仿的留下来了,楼道尽头的姑娘新找了个男朋友,几天前就说过要在男朋友那边过年,叫我不用等她守夜。几个大学同学打来电话约我出去下馆子,我拒绝了。

我到银行往父亲的卡上存了三千块钱,又给家里打了电话,他们轮流拿着电话向我送来祝福。母亲照例说她做了许多菜,有鸡鸭鱼等,还做了我爱吃的糯米糍粑,说我要是在家准能美美地吃上一阵子。我说,这些我都能在超市买,不缺的。母亲说,超市的哪能和她做的比呢。我不和母亲争论,眼泪差点流下来。

往回走的时候,抬头看见除了楼顶的阁楼,所有的房间都灯火通明。进了楼,意外地发现大家都聚在了一起,脸上喜气洋洋的,穿上了最好看的衣裳。大家都把桌子摆出来凑到一块,铺上报纸,放满各种吃食,女人们边嗑瓜子边聊天,男人们边喝酒边高声说话。他们招呼我加入,说反正都要守夜,也没电视看,凑在一块热闹。我靠着女人堆坐下,听她们谈论家乡过年的吃食以及各自的手艺。临近午夜时,一个男人举着酒杯站起来说,过年了,一起干一杯!

是啊,过完年就是春天了,这该死的冷冬就过去了。为了这个,所有的人都激动地举起了酒杯。

在酒面前,一切清冷都是湿的,一切心绪都是湿的,潮湿使得空气中的一切变得黏稠、滞重、彼此依赖。我们在走廊边喝边唱,直到天明,有一两年了,我没这么开怀欢唱过。灯光从悬挂着蜘蛛网的房顶倾泻下来,我们像漂浮在水里,开始向家的方向流去。思绪浩荡起来,回家的欲望也浩荡起来,唱歌的人想家,喝酒的人也想家,我们思念着月亮、粮食和土地,在潮湿的灯光中收获天涯沦落人的友谊。

有多少人都活在自己幻想的城市,又有多少人为了心中的想象搬去一个城市?我们固执着这种可爱又可悲的欲望,前仆后继地进入城市巨大的网络中,被它牵引,被它消解,也被它成全。

此刻去想在城市打拼是幸福还是不幸福是没有意义的。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真实面貌和秘密,只会把它们像手纹一样藏起来,街巷的角落、窗格的纹路、行道树的摆动、排水沟的水纹、高楼的阴影……历经沧海桑田之后欲望设计着城市的面貌,而城市又反过来将欲望收拢和抹杀。许多人到达城市时正值青春,而离去时却已年老,粉红的女郎,雪白的衣衫,流动的目光,升腾的热望,在年华流转之后归于沉寂,当初的欲望已然在记忆中化为斑驳的黑白照片。

人离开故乡进入城市,他不认识的人就会多于认识的人,每天死去的人也会多于认识的人,孤单和孤独是并存的,但我们永远无法拒绝城市的诱惑,即使这种诱惑会让我们显得很悲哀。这种诱惑,缓慢地入侵我们的意识、感官,无形中占领我们的视觉、嗅觉,它赐予的和剥夺的几乎一样多。它和我们的精神粘连在一起,甚至和身体也粘连在一起。我们在接受它的文明的同时,也接受着它的垃圾。一种欲望如果已经成长,即使明知有陷阱也无法拒绝和抵抗。

城市的面貌从来都不是单一的,从来都是错综复杂并且带着欺骗性的。仿佛永远无法摆脱的“围城”定律,在路过而不进城的人眼里,城市是一种模样。在困守于城而不出来的人眼里,它又是另一种模样。人们初次抵达的时候,城市是一种模样,而永远离别的时候,它又是另一种模样。每个人眼中的城市,从来都不同。

楼下的一条幽深小巷,仿佛深长的目光,一直看着我,看着我眼中的城市。小巷水泥铺的地面,被久远的时光踩成斑驳的黑色,黯黑和浅黑交叠,一如城市深浅不同的影子。在这个冬天,不对称的地面被雨水浸润得冰冷,使得小巷具有了冬天的品质:冷峻、沉静。这是我从住处通向车站的必经之路。它的两旁当然由年代久远的建筑构成,平房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建的,墙面已经暗淡无光,和那个时代一起变成了一段氤氲不堪而又陈旧的时光,安静而落寞地隐在小巷深处。

被时代遗忘的时光,像一位老妇人般,每天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走。过完年我依然喜欢坐在窗边的书桌写东西,气温仍是透骨的冷。进出楼房的人,带着不同的表情和面具在生存的欲望里奋斗着,他们的脸在雨气里生动起来,疲惫在微微闪现笑容的面庞上收拢起来。最先回来的是湖南夫妇,他们一边开门一边叽里咕噜地说话,软糯绵长的湖南腔,我听不太懂,大概是议论米价菜价又上涨了。接着是东北大汉收工回来了,他在一个建筑工地当水泥工,衣袖裤管沾满星星点点的水泥。最后是那个老头,他开门的动作要迟缓一些,也轻微一些,不时还伴着几阵咳嗽声。女人们开始择菜做饭,烟火气开始熏燎。电饭锅端了出来,电磁炉炒锅端了出来,叮叮当当,噼里啪啦,洗碗声炒菜声此起彼伏,有了一种红红火火的气息。

他们见着我都会笑,谦和地笑,不像对工头的那种谦卑的笑。那种为了挣钱息事宁人忍辱负重的笑容,我也在父亲脸上见过,看得我心窝生疼。那种笑是艰难逼仄的生活逼出来的,因为别人的一点愤怒都会给他们带来麻烦,都会把他们的生活打乱甚至打碎,他们宁可在脸上挂上笑容这件薄而软的外衣,也不让脆弱微妙的内心想法暴露在人前。

饭做好后,他们便支起木板制作的简易饭桌,摆上菜,心满意足地吃起来。高兴时男人还会喝上一两瓶啤酒。女人穿着宽大的袍子,边吃边唠叨,细细碎碎的,有对儿女的牵挂,有对父母的担忧,有对生活的计算和忧愁。他们也会吵架,不分时候地吵,醉了也会骂人说脏话。待在小屋里,偶尔隔壁房间吵架的声音会轰然传来,墙的隔音不好,几乎每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简直就是现场直播,“不能怪我啦”,“钱难挣啦”,“有本事没本事不是我说了算啦”。对门老人剧烈的咳嗽声也会紧追而来,咳咳咳,好像要把天花板咳塌,把薄墙咳倒,浓痰成团成团地粘在他的肺里,堵在他的喉咙里,像雨水粘着灰尘堵住了这个冬天。夜色渐浓,接连不断的是冲澡的哗啦啦的水声,摇床声,呼噜声,梦话声,甚至低沉的哭泣声……它们震荡着我的耳膜,我听得真切,也听得心酸。

写作疲累之余,站在窗边往外看去,城市的夜景仿佛海市蜃楼,很多次我都会呆呆地站着看很久很久,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着成排的路灯延伸,拐进城市的每一条街道,看着看着,我忽然就伤心起来,霓虹灯太绚烂了,使得郊区的夜色是如此的深沉如此的浓烈。我默默地把窗子和窗帘都通通关拉上,此时房子又成了封闭的交响空间,耳旁又传来穿透墙壁的声音,那有南腔北调的欢笑声,也有南腔北调的叹息声。在这个小巷尽头的老式公寓里,居住着走南闯北讨生活的人,漂浮着粗糙拘谨而又平淡的底层气息,我在这样的气息里进行着我的青春岁月,我在沦陷,而我也在离开。

冬天过去,寒风收敛起锋芒,冷雨擦拭掉泪滴,春风软软绵绵地吹着窗帘,阳光闲闲散散地斜照着窗口,我的水仙花开了第六朵花,在阳光中展现出鲜艳而明亮的颜色。而从窗户望出去,小巷深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幽深,安静,被遗忘着,被忽视着……当楼下的柳树吐出黄芽时,我靠微薄稿费得来的房子租期就结束了,我不得不再次踏上新的征程,去寻觅下一个梦想开始的地方。带不走的东西我送给了其他租户,没什么贵重的,也实在没有什么贵重的。和他们告别,彼此之间也是简单的几句祝福和寒暄。然而拉着行李箱离开时,我的心里是五味杂陈的,回望居住过的地方,我看见老清洁工阿姨原先居住的房子亮起了灯光,窗户映着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他将和我一样,在这里感受着悲辛,也感受着温暖和欢愉。

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如果你想知道夜晚有多么黑暗,你就得留意黎明的微弱光线。

奔跑在黄昏的记忆里

沿着黄昏合成的街道的各个方向,我经过无数盏灯,它们透着黄昏一样的昏黄。风在摇撼记忆中过去的一切,灯光下的人带着烟尘和泥土的气息,过滤着过路人投来的一个个漫无目的的微笑。黄昏在街上隐约地加快步子,唤醒一些人的欲望。她站在街的尽头,夕阳最长的一条光线的末端,放开了手中的羽毛。

羽毛在风中飞起,跟着气流的旋涡盘旋。时而掠过女人的发鬓,时而逗留在路人的肩头,时而高过了树梢,时而飘过了屋檐……它真漂亮,它是她的坐标。它是流动的,她的坐标也是流动的。她奔跑在黄昏的光辉里,编织着头发里的阳光。

她迈出几步,又朝后退了几步,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白色的羽毛停留在一个木窗旁。然后,她站在街中央,双手放在嘴上做喇叭状,对着这一街区的最古老的窗户喊:“五婆!”

她这一喊,我的影子受了夕阳的惊吓,蜷缩在两脚之间。她朝我挨近,我也跟着喊了一声:“五婆!”她扭头对我说:“你不喊大声一点,她是听不到的。让我们一起来吧。这样,数一二三,数到三时我们一起叫。”于是她数:“一、二、三。”然后我们一齐吼:“五婆!”

发“五”圆唇,嘴巴鼓起,音低而浑,“婆”也是圆唇,嘴巴鼓起,音高而清。有小伙伴从家里出来,飞跑着加入我们。他们说:“来,我们一起喊。”他们就在街中心加入了我们的行列,第一个人数一二三,然后大家一齐喊:“五——婆——”

喊到第六遍,有人提议换一种方式喊,于是由最高个的人起头,其他人跟着一起喊:“五婆,五婆,在家吗?”声音富有节奏多了,已经快接近民谣了。我们手拉手,排成一排,鼓满腮帮,不断地喊。

那个古老的雕花窗子终于打开,伸出一个满是白发的头,摆着手说:“五婆不在家。你们别喊了。”我们听了哈哈大笑,就问:“五婆不在家,那你是谁?”银光闪闪的白发也同样哈哈大笑地说:“我是五婆的替身。”说完丢下一包糖来。

这是孩子们和五婆之间神秘的约定,只要每天黄昏在窗下喊六声“五婆”,我们就会得到一包糖作为鼓励。我们不知道五婆为什么要跟我们建立这样的约定,这太奇怪了,但我们不想去深究,有了糖吃,谁还在乎五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这种约定在呼喊中染上了黄昏的光晕,孩子们给寡居的五婆六声响亮的呼唤,而五婆给馋嘴的孩子们以甜蜜的糖。谁也不知道五婆从哪里来,自从她丈夫死后,我们只能望见她一个人从那座老屋进出。在小镇,像她这样寡居的老人还有很多,男的女的,上了年纪都和孤独沾上边,被自个老伴扔在世上,奇怪的是他们从没想到过在老伴死后再找一个伴侣。小镇的老人会有许多时间和孤独相处,有的人是三五年,有的人是二三十年。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一个道理,小镇和老人就像一个轴心,而他们的孩子却在不断奔跑着长大,奔跑着离开,除了黄昏的光芒,没有什么东西懂得小镇漫长而寂寥的守候。

在这个小镇,忍受孤独似乎要比任何其他地方容易得多:因为这个小镇本身就是孤独的。一种奇怪的安慰来自一个看法,日子与时代没有关系,与未来就更没有关系了。那些表面愈是亢奋的人,它们看上去就愈是沉浸在小镇的节奏里,根本就无视新时代和新时代的问题。他们与之打交道的熟悉事物,是天气。他们仔细观察着风向和云朵,他们的眼睛和皮肤本身就是天气预报。如果要变天,老人的关节就会疼。如果要下雨,家门前就会经过许多蚂蚁。他们在清晨早早醒来而在黄昏后就做好入睡的准备。他们住在自己盖的房子里,那里有蒙尘的简易的木家具,结婚时使用至今的床、箱子、衣柜,里面满装着缝缝补补的旧衣物——被无限期地延长寿命的旧衣物。夜晚,他们很少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偶尔家里来了熟悉的客人,吃饭喝酒时他们会当玩笑似的讲述自己的心事,却并不渴望被理解,实际上连他们自己也不愿多花心思去了解自己的心事,他们更愿意照料地里的庄稼,关注肥料和农药的价格。他们从没想过要离开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村镇去别处生活,他们不是飞鸟,而是被地心引力紧紧吸住的叶子,叶落了只有盘根错节的地面作为方向。

这些房子会在同一时间进入黄昏,在昼夜更迭中静静收拢影子,这几乎成了小镇唯一的默契。当我穿越黄昏回家,看着那些房子,那些笼罩着它们的昏黄的光线,就觉得生活中所有的漫长和无聊都是可以忍受的了。

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种默契是源于一种遗忘,被世界遗忘,被时代遗忘,被历史遗忘。而小镇本身没有记忆,尽管日子在持续,可是生活其中的人没有历史,他们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记录,总有忙不完的活,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总有照料不完的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他们不使用钟表,太阳就是最好的钟表,他们不上电影院,家长里短就是最好的故事会。当落日那深红色圆球以其金液涂抹他们木头打造的窗户,一个在黄昏中奔跑的孩子会突然明白时间的象征意义就是回家吃饭。她一边腾跃着呼喊,一边自怨自艾地可怜起玩耍时间的结束,因为在小镇,一切的行动都是被阳光牵制着节奏的,日落是所有孩子游戏时间的结点。

我奔跑着,触摸着昼夜交割的线条,经过树和房子,池塘和木桥,商店和肉铺,在黄昏里变得斑驳的农舍,以及那些老人沉默的时光。我不知道我还经过了什么,直到走进奶奶的阴影里,她对爷爷的思念已经很悠长了,悠长到她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了,消耗过多,这不是她想要的。蹲在老年阴影里的她,觉得多活一天就是拖累儿孙一天。晚年唯一的安慰是,她身子骨还硬朗,她不是白吃饭,还能做家务,打理菜园子,她是多么欣慰于自己还直挺的腰板啊。她在给鸡群撒米粒的时候,看着长脚的光线在树影下慢慢移动。从她浑浊的瞳孔中我可以知道,在转瞬即逝的黄昏里,一切都在暗下去,包括许多隐秘而不被述说的愿望。

时间是不可逆的河流,而回忆是可逆的时间,于是我必须在大街上奔跑,在黄昏中奔跑,在时间里奔跑,在回忆里奔跑,这样我才能遇见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更多的影子,更多逐渐浓郁而羞于说出的期盼。就这样,我和故乡的黄昏一次次地相遇,和黄昏里静默的人一次次地相遇,和相遇中不断发生的故事一次次地相遇,也和故事中的欢乐和痛苦一次次地相遇。有的时刻,我幸运地听到了黄昏里轻微的呼吸声,黄昏中转瞬即逝的叹息与欢笑,接着我获得了看见时光痕迹和命运的特异功能,同时理解了黄昏里的人为什么选择静默的方式完成自己比小镇还要静默的一生。相对于自己看世界的目光,他们的一生过于漫长,漫长到自己都难以忍受,而相对于树木,他们的一生又过于短暂,短暂到村镇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男人们的酒量总是大于悲伤,他们的言语又总是小于欢乐。女人呢,嘴巴和家务一样细碎,心思和家务一样细碎,细碎中全是缺点,但绝无污点。在黄昏奔跑的时光中,我的眼睛见证了一次次的出生和死亡,也见证了一次次的渺小与震撼。

父亲换了工地,我们一家从大街搬到十里开外的地方。十里对脚力尚好的孩子不算太远,我仍可以奔跑着找到伙伴们,找到五婆的糖。1999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在黄昏的奔跑中感受到村镇的秘密。我回想起了那些夕阳斜下的傍晚,我穿着新买的回力鞋,眼前仿佛呈现了一条新的道路,风比之前畅快了,花香比以往更浓了,而这一切竟简单地因为一双新鞋,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奇妙。

我们仍旧在约定的地点呼喊黄昏,有时在雕花的窗户未打开之前,一些临近的木门和窗户依次打开,带着温和的微笑看着我们与五婆之间的游戏。这一个个从各个老屋中传来的迟缓的笑声,使我此刻回想起童年的欢乐时仍颤抖不已。

青黑色的水牛从河边青草上走过来,肚皮下的毛发耷拉着水滴。在黄昏温润的景色里,一个陌生的女人向我们走来。她穿着一身酒红色的裙子,走来时裙子在蔚蓝的天空下如旗帜般飘扬着。就在那时,我内心清晰地感到了女人的美。男孩们犀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嘴巴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就在我们惊讶万分的时候,她转身走进了五婆的老屋,留给我们一个个惊诧的感叹号。

清澈透明的黄昏,我们欢呼着奔跑起来,脚下是平整的土路和迎风起舞的青草。阳光温和地涂抹在我们身上,我们奔跑着,跟随着空中飞翔的雄鹰,似乎跑了很长时间,我们把美丽的记忆储存在了风声里。

夕阳的光是那么的鲜艳,照耀着我们年轻的女郎,照耀着五婆银丝的头发,这幕场景出现在记忆时总是在一个完美的秋日里,而事情的发生或许是在夏天,可这有什么关系,她的美如秋天般成熟和丰盛,在我们丰饶的记忆里已发酵得如同浓酒。

随着云朵的飘移,墙面上的色彩和色调不断变换,黄昏笼罩的一切物事温暖妩媚,在这个被认为是永恒的景观中,一切都在以一种近乎优美的方式变动着。树的上方,一些鸟儿突然冲天而起,然后以一种因为早已熟悉这一切而漫不经心的神气高翔在崇山峻岭之上。鸟的身躯映衬在镶金边的云朵下,它们飞翔时展示的姿势彰显了一切自由的意志。鸟群在树的顶部往上飞,云朵又在鸟群的上方翻涌,乍一看,是云朵的金边勾住了飞得最高的鸟。

街巷一直延伸到田野,多少年以来那里长久地进行了相似的故事,犁铧向土地宣布了持续的爱恋,而土地向种子宣布了持续的爱恋,只有人对一切的爱恋总是保留那么一点,因为人的心思还要留下一些给大街上鸡毛蒜皮的事。以村镇为中心垦殖的土地小径分明,井然有序,它们随着土坡的坡度而弯曲,又随着河流的走向而延伸,层次错综的线条就像旋涡的波纹轻轻地荡漾着。

黄昏过后夜晚来临,月亮带着迷人的面纱发出朦胧的光芒,不热烈,也不完全黑暗,像极了村镇的心事。从街巷深处五婆寡居的老屋那里,田野已经无法看见;然而,对任何一个庄稼人来说,田野的脉络和风声,都是极其熟悉的,风不断地直接从村镇的各个巷口带来庄稼拔节的声息,这些声息使窗户里的睡眠变得更加香甜。

奔跑中我的感觉敏锐了许多,我几乎可以听见黄昏载着岁月流淌而去的声音。在黄昏,归来和出发都显得神秘非凡,归来的人融入黑夜,出发的人剥开黑夜。在黄昏中奔跑,一种无法排除的幻觉油然而生,人们在白日发出的交谈声残留在空气中久久地回响。夕阳慢慢地变得像圆盘那么大,然后沉下去一点,变成一顶帽子那么大,最后空气中发生一起微微震动的声浪,夕阳完全沉下去了。

阳光被山群短暂地遮蔽,第二天黎明又将从另一座山头升起。我完全沉浸在这种近乎神秘的时间交替之中,迷失在黄昏温润而充满折痕的衣裳里。每一片湿草叶、每一片湿苔藓,都闪着动人的光亮。

我在黄昏中奔跑着回家,越过第一个建筑群,朝着第二个建筑群的方向而去。第二个建筑群比第一个更稠密,我蹒跚前行,在高楼下看不见很远,白天那么大的楼,我只能看见被悬挂在高墙外作业的父亲,而黄昏呈现在眼前的是已经停工之后寂静的工地,此时它们荒芜得几近废墟,可是等一切竣工完毕,它们将成为远近百里最繁华的区域,而那时我的父亲因为无力消费再也不会到来。

在工人已下班的黄昏,未完工的建筑群裸露着我还熟悉的气息,现代式的砖墙结构下是被遗弃的破砖和凿下的碎石块,它们犹如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徒自在一旁哀叹命运。未完工的建筑工地是一个生长与遗弃并存的处所,在光鲜亮丽未开始之前,它所有的边角料、碎石块都安然无恙地躺着,还没变成顽固的底层垃圾。正是这样的建筑内部,在黄昏时看上去空无一人,正是它们那种空旷得近乎纯粹的样子,有效地保护了关于建造者以及建造者的孩子的记忆,没有任何人可以拿走的记忆。至于我们当中的男孩到底在那些铺就砖瓦的楼宇下撒过几泡尿拉过几泡屎,这一点将永远是时间的秘密,他们的面孔已随着时间的推移消散在风中。

建筑群之外是开阔的旷野,风吹拂芦苇和草丛时扬起的白絮使人知道这里曾是湿地,人与水争地使房屋的孤独寂寞之感更加突出,因此身处其中的奔跑者知道自己和大自然隔着一座座高楼,在暮霭中,被风追赶的人所发出的声音就掺杂了惶惑。这个地方曾经白鸟翱翔湖水清澈,动物们在这里悠然地诞生与死亡,摄影师们的目光无数次地越过开阔地带投向体态婀娜的丹顶鹤,而现在美丽的天使不会再来这里和我们相会了。

在灯光倾泻的湿草地上,我偶然碰到了逗留的工人。他一只手随意地抓着铁锹,另一只手拿着一根吸到一半的烟。他吸完烟后立即把铁锹放到一边,然后抡起鹤嘴锄头挖地。我很奇怪他此时没有下班,就逗留在那里看他在干什么。他挖的时候很小心,以至于看上去不像是个工人。有时他双膝着地,用两只手像野兔般刨挖着,裤腿上糊满了湿泥巴。他不停地喃喃自语,似乎土里隐藏着什么令他兴奋的东西。最后他挖出了一具类似于鱼骨的骨骸,令人惊异不已的是,这条鱼的骨架有两米长,是多大的水域才能生养这样的鱼呢?他全身俯在地面,身体对身体地把鱼骨摆好在草地上。这时他又点着了另一根烟,坐在鱼骨旁边慢腾腾地吞云吐雾。最后他终于有耐心搭理我了,我已在他不远处发出了无数次惊叹的呼叫声,他此刻的回应显得多么的不可缺少。他说他不是工人,而是一个研究动物与环境变迁的学者。

一具鱼骨把我们带回了一个大湖时代,我仿佛置身于潮湿的水汽中,全部心思都放在那个生长大鱼的大湖上。在缭绕的烟雾中我默默地重新构造出昔日的版图,而忘了现实世界的一切,直到黑夜降临,才猛然醒悟该回家了。我抬头一望,只见风吹过无数的芦苇,而我的影子颤抖地投射在楼墙上。我转过身去背对着鱼骨,拼命地往家的方向跑去,而我身后的学者仍在鱼骨旁若有所思地吸烟。他完全置身于从前那个多水的时代,眼前的楼房对他而言虚幻得可以不屑一顾。清凉的月光从山的这边照到山的那边,笼罩整个村镇,把树木和青草洗刷得干干净净、闪闪发亮。而被我抛在身后的建筑群和鱼骨,重新被投入到虚幻之中。云层开始聚合,夜色正在变浓,我奔跑在一盏盏灯光之中,一些被黄昏遗漏的微光里。

在更多的黄昏里,我们仍然站在街中央,双手放在嘴上做喇叭状,大声对着街区最古老的窗户喊“五婆”,我们期盼雕花窗棱的方框中出现一张年轻美丽的面庞。

奇怪的是我们再也看不到红裙子女人在大街上穿行。我们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孩子一样饥渴地等待着,可是惊鸿一瞥再也没有出现。在漫长而无聊的等待中,出现的竟是一只菜粉蝶。它轻轻地扇动着并不美丽的翅膀,在黄昏的光芒里飞行,其缓慢而蹁跹的姿态像极了我们的心事。跌跌撞撞,在轻微的气流旋涡中迂回,小心翼翼穿越空气中妨碍飞行的障碍物,我们不知在黄昏中把这种相似持续了多久。有那么一会儿,它飞到了雕花的窗棱下,几乎就要停留在那里,但它的翅膀只是在那里轻触一下,就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

那些黄昏,我一直在想着一只蝴蝶的命运,一只飞进街道飞进黄昏的蝴蝶的命运。她来自何方,现在又在何处,过得好不好?她为什么回到村镇的大街呢?在想象中她是那么漂亮,宽大的光彩夺目的翅膀印着美丽的花纹,闪闪发光的触须准确地探测空气中的花香。啊,这只蝴蝶,这只仅来一次的蝴蝶,她飞到了都市,她能适应那里的生活吗?她能找到一朵供以栖息的花朵吗?没有人知道黄昏里的孩子在为一只蝴蝶牵挂和担心,他们跌跌撞撞曲折迂回的奔跑,和村镇之外的世界无关,与都市里的奔忙无关!我们在黄昏时无数次地呼喊,思念着一只美丽的蝴蝶。

白发五婆探出了脑袋,她像老朋友一样,隔着两层楼高的距离,用一包糖回应我们的呼喊。在糖的甜蜜中我们理解了彼此的孤独,这种孤独是有力量的,虽然浸透着黄昏伤感的光线,但仍充满力量。我们和五婆是黄昏的朋友,每次和她在暮霭中相会,我总是那么激动,充满了奔跑的欲望。在奔跑中看见她在暮色渐浓的黄昏中孤独地亮起的灯光,我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每一次在奔跑中与灯光相遇,我都会被昏黄的光线感动。在这样孤独的黄昏,在所有被风吹凉的黄昏,我愿意用奔跑的速度去追赶黄昏的美丽,就像那些坚强的炊烟总是在黄昏的屋顶升起。在五婆孤独静默的黄昏里,我看到了村镇的丰饶和荒芜。它正在被悄悄遗忘,但它从来都是以坚强面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期盼和守候都只能在心灵深处回旋,因为他们害怕自己暮年的迟缓干扰到时代的强音,犹如广袤夜空下悠远的河流,只在自己的河床深处静默地流淌……

在新区和老街之间,隔着五婆的家,五婆家的这边和那边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这边是流水潺潺的细小日子,那边是拔地而起的建筑。五婆家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也是命中注定的。它怎么可以在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间安然自处呢?尽管五婆细心地打扫自己的家,仍然避免不了工地灰尘的入侵。一个寡居老人的生活太卑微,卑微得没有人去注意她的处境。五婆的咳嗽越来越严重是事实,可在村镇的发展面前,浑浊滞重的呼吸声实在是太弱小了。

我们是风中的尘埃。在风中,我们的呼喊很零乱。我,作为尘埃当中的一粒,在风中也无法把握自己的方向。只要刮风,微小的尘埃就会在风中抽搐。有人说,城市才是尘埃的居所,那里楼房、汽车、行人、花木都粘着尘土,起风时尘土就变成尘埃,随着风横扫城市,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可我仍然迷恋奔跑,不需要借助风而是自己的双脚的奔跑。我们流动的身影是在追风,而不是被风裹挟。奔跑时我们在半空中旋转出漂亮的花样,以展示自己的平衡力。我们的平衡力是那么好,所以我们不会随波逐流。在风中,我们看到了某个亮点,那是夕阳,是它支撑着整个黄昏。

在黄昏里我奔跑了好久好久,追着风追着时间不停地跑啊跑啊,在风中我听到了沸腾的说话声,这声音和寂寥的小镇如此不同,于是我知道了这就是城市的活力,它准确无误地落了下来,落在我们奔跑的影子当中。

年轻女人的声音从背景中透了出来。这是卖大饼的声音,她一声接一声地吆喝,不时嗓音还拔高到尖叫分贝。我们都听出来了,她就是那个穿着酒红色裙子的女人。在城市之中,她只不过是个卖大饼的粗妇人,这对我们幼小的心灵是一种深深的伤害。她美丽的面庞已经开始模糊,沾着油星和烟尘的手、脸已开始浮肿。天啊,她的美丽只是我们的一种幻觉,是黄昏的大街延伸出来的一种幻觉,是雕花的木窗下飘荡出来的一种幻觉。我们不断地发出呻吟,为美好的记忆伤心得快晕过去。从此我们对大饼厌恶,如同厌恶前方陌生的虚无。时空有如此阴森的深渊,黄昏的村镇只是一个卑微的影子罢了。

一个没有阳光的黄昏,当我们再次站在大街上呼喊时,雕花的窗户再也没有打开,五婆再也没有出现在窗口前,我们期待的糖也不知去向。我们站在窗下,一阵阵地呼喊,充满焦虑和担忧,一直到天黑了下来。那一个黄昏,我们没有奔跑,我们站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喊来了大人。五婆走了,她的老屋再也不会透出灯光,再也不会倾泻下糖的甜蜜。一伙人抬着一具薄板棺材走进幽深的老屋,第二天又是那一小伙人抬着棺材走了出来。我们站在大街上,再一次看到了那个我们曾经朝思暮想的女人,她此时穿着丧服,身材臃肿,眼睛通红。哭着的人过去了,安静的白板棺材也过去了,黄昏里的大街上再也没有腾起响彻长街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