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崖

2017-11-13 12:17短篇小说王明明
广西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阿翔市局东海

短篇小说·王明明著

1

要不是东海叫醒了他,这个雾雨朦胧的中午,他真想将那个梦继续下去,看看梦结局的样子。

阿翔蜷缩在床上,像从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浑身酸疼却又说不出痛点在哪。他们进庐山已有四天,这一批次的休养团日程安排得并不紧凑,上午爬山、下午自由活动,虽说每天只安排了半天的运动量,可对于常年坐在电脑前敲键盘的阿翔来说,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午休就成了阿翔真正意义上的休养时间,他每天都睡得昏天暗地的。可这一次,他竟然做梦了。当日子被短暂的另一种生活方式取代,并成为新的常态时,不承想,剩下的仍旧是百无聊赖。

睡醒和起床之间需要个过程,阿翔利用身体尚未被彻底唤醒的这几分钟时间,将那个梦回顾了一遍:那一场庸俗不堪的应酬进行到一半时,杨局又将话题引到了他这个小秘书头上,“这可是我们全市的才子”“人家可是作协的会员”“人家可出过好几本书了”……似乎有种咬牙切齿地恨,但表面终究是善意的。每每此时,阿翔只好作娇羞状,然后将酒斟满,顺着话题倾听者迎上去。一来二去,杯盘狼藉开始在阿翔眼前晃动不止。他想,这回杨局满意了吧?总该放过他了吧?不承想画风一变,杨局却起身端着满满的一杯白酒冲他走了过来。接着,满桌人都发出狂妄的嘲笑,只见表情不见声音的嘲笑,阿翔试图后退,却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然后杨局竟也大笑起来,在那种有点挑衅又有点邪恶的笑声中,阿翔成了一只被捕获的猎物,成了一个小丑,他无助地看着对方掰开自己的嘴,将那杯酒狠狠地灌了进去……

阿翔在梦里对自己说,不能醉,不能醉,还得去幼儿园接孩子呢。

作为一个男人,阿翔很喜欢伺候孩子,他觉得这事比伺候领导好玩多了,有成就感。阿翔经常对孩子说,你长大了可别像你爸一样做秘书,虽然他知道他的孩子根本听不懂。

别磨蹭了!东海下身裹着浴巾背对着阿翔站在梳妆镜前,杨局要出去拍照,你去不去?

阿翔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东海的话,犹豫着说,杨局叫你……们,我去不太好吧?

是杨局让我叫你的,他说反正你也没事。

阿翔这才放下心来了。

快点,人家都等咱们呢。东海转身进了洗手间,阿翔起身将窗帘拉开一道缝儿,外面依旧是庐山,并不是在做梦。他发现杨局已经在疗养院门口的院子里等了。阿翔和东海住一楼,又是挨着走廊的第一间。杨局此刻正背对着他,距离不过五米远。阿翔喜出望外,这是他第一次跟杨局出来,又是以休养的名义,而接下来的这个下午他又将和其他几个人一起陪杨局单独度过。他突然来了精神,盯着杨局的背影,心里暗笑自己怎么做了那么个奇怪的梦。他虽不舍,又不敢盯太久,说不定杨局下一秒就转过身来,而他只穿了条白色的平角内裤。他老婆说他穿这条内裤就像成人电影里的日本人。

2

疗养院坐落在庐山著名的景点——芦林湖头顶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包上,到最近的景区观光车站需要走五分钟的下坡路,这条路由于不在连接景点之间的主干道上,就显得人迹罕至。同行的人除了杨局、阿翔和东海外,还有两个女的,阿翔叫不出她俩的名字,只知道她俩跟东海一样,都是各自县局信贷部门的负责人。杨局作为市局副局长,分管全市的信贷业务。阿翔心里就难免失落,甚至自卑,人家都算是正经八百杨局手下的人,偏偏他不是,他是市局办公室的秘书,局长亲自分管,属于一把手的人,可他却是杨局一手提拔起来的。到头来,人前人后都只得跟杨局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连出来休养也不得不如此。想到这些,阿翔有些不爽,要是自己在市局信贷科就好了。哪怕还在临县呢,起码也能轻而易举跟那两个女人以及东海打成一片,可他两头都不沾。人家看他这个市局的秘书,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自然而然隔在他们中间。阿翔低着头,走在队伍的最后,他为自己作为一个搞文字、搞机关工作的却掺和进人家专业局队伍中这件事而感到后悔。当然更多的,他在想着他们这个团队的核心人物——杨局。

阿翔记得才进山时他并非如此,那叫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满脑子想的都是孩子、老婆,对,还有房子。过日子啊,过着过着,日子就成了背上的壳,人不自觉就缩了进去。孩子过两年就读小学了,想当初他自己读小学时是交了学费就行,而今是得买房子——去买好学校的学区房,跟高考万人过独木桥似的,无数个家庭都往那几个楼盘里挤,把售楼处挤成了菜市场。进山之前他接连看了几天房,看得人精疲力竭。正适合进山来休息休息。现在,他已将纷纷扰扰的世界统统抛在了山外。他变成了一个渴望被保护的孩子,内心娇滴滴、柔弱弱的。他发现三十岁的自己,一点也不强大。他对强大的人的定义是,当他面对壮阔的大自然,总会有想要征服它、有独傲于世的野心和豪情,就好比杨局一样,挎个相机专爬最高的山、专拍最险的景。可阿翔却相反,每次在高山、草原、大海面前,他都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都忍不住想流泪。

尤其是面对杨局的时候,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他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快五十岁了,身高一米七,秃顶,大肚腩……那些曾经被他厌恶的,而今全部成了一个成熟、成功的优秀男人所必备的特质,他竟然觉得杨局是帅气的。这个最帅的男人提携了阿翔,阿翔因此感恩他、敬重他,但除此外,阿翔显然意识到他对眼前的这个男人生出了些逾越工作关系以外的情感,他太在乎杨局对他的评价,太想知道自己在杨局心里的样子了。杨局对他呢?当然也不排斥,明显的看重和欣赏。杨局对他是好的。可每次当他作为对这种好的回馈而表现出对这个男人的亲近时,却总会遭到对方的不满。比如前几天他在业务群里发现计财部通报的某项业务数字跟省公司签发的贺电里提到的数字不一样并试图找杨局核对时,杨局就泼来一盆冷水,你难道没看到省公司的贺电吗?你怎么什么都问我?而当上级领导来调研,他自认为摆座位牌这种小事没必要请示杨局的时候,却因为一个差错再次被杨局劈头盖脸好一顿训。杨局就像一只刺猬,每当阿翔试图更接近它时,总会被扎得跑开,而没过多久又会因另一件什么事的发生使他自认为他跟杨局的距离又近了。道理很简单,对领导示好的同时必然会产生一种随意,而这种随意常常不经意间就冒犯了他们的上下级关系。阿翔懂,做起来却难。做了几年秘书后,阿翔已基本习惯了和领导的这种拉锯战式的关系,可苦恼也常是难免的。

这么想着,阿翔就落后了。好在这五个人走得都很随性,甩着膀子左一个右一个的,阿翔本能脱离队伍的举动并不显眼。能拿到这次的休养机会,阿翔也始料未及,也是他平生第一次。这跟以往的旅游实在不同,以前每次都得请假,尤其是带家人一起出去的话,吃住行统统要出发之前在网上安排妥当,岂是一个“累”字能形容的。而这一次阿翔内心却格外平静,凡事无需自己操心,你只要享受就够了。阿翔知道,这样的享受也是杨局给的呢!要不是杨局,他怎么能从临县调上来?要不是杨局的力荐,他怎么能评上“全市优秀共产党员”?他要不是“优秀党员”,那他哪有资格跟这么多劳模、这么多优秀人才一起来庐山休养呢?

阿翔的目光再次穿过其他人,不管不顾地径直落到杨局身上。反正他是秘书,杨局是领导,一个合格的秘书不就是要时时刻刻盯着领导的一举一动吗?他的一切情感都被他的秘书身份得以恰到好处地隐藏。能识破它们的,恐怕只有东海。东海知道,阿翔是个单纯的人,他的喜怒哀乐统统都写在脸上,这是机关工作的大忌。东海也知道,阿翔是个真实的人,真实得有点可爱,他总会将个人情感过多地带到工作中,虽然这又是做秘书的大忌。

连阿翔自己都说过,一个做秘书的,怎么能给那么多不同的领导当秘书呢?秘书就像清宫戏里的太监,伺候好一个主子也就够了。

东海问,倘若主子不在了呢?

那很简单,要么出宫过百姓日子,要么自杀了结了自己。阿翔说。

东海笑得前仰后合,说,好在以前老连局和杨局走的时候你没自杀,要不我就没你这兄弟了。

阿翔就想起了老连局走的时候那阵子,他真是沉浸在一种离愁别绪中。不过很快这种悲伤就被对杨局的小愤怒取代了。杨局来临县上任那天,几乎所有的同事都下楼去迎接了,阿翔却偏偏躲了起来,他本能地排斥着新领导。那天,他躲在窗口,看着大车小车送杨局来上任的旧部下,有捧花的、有拎包的,清一色的美女,齐整整站成两排,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排场了得。

腐败!阿翔骂道,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阿翔想,他没好日子过了,这样的领导,可得离他远点,能躲就躲吧,他可不想搭理他。这话很荒唐,他是秘书,怎么躲呢?躲不了,那就干脆破罐子破摔找个理由干不好被撵走算了。——其实,自己这么闷又这么笨的人,人家肯定瞧不上他,说不定一言不合就把他调走了呢!阿翔当时这么想。……

等到杨局调离时呢,阿翔的淡淡的离愁别绪却早变成了歇斯底里。阿翔至今记得杨局上调到市局临走前的那天下午,将他叫到办公室对他说,阿翔啊,你这小伙子不错,有能力有才华,这两年你没少吹捧我。他知道,杨局指的是新闻宣传这块工作,杨局本身重视宣传,阿翔又爱写,确实杨局在任的那两年他的上稿率最高,其中也不乏专门写杨局先进事迹的。说着,杨局将准备好的信封递给他。但凡旧领导离任之前都要清理一下备用资本,给员工发点福利,这几乎已成惯例。阿翔第一次拿这样的信封。后来他才知道,只有主任级别的人才有。怎么说大家都是工作关系,工作上对你再好都是虚的,发钱时能想到你才实实在在。那晚,在杨局的送行酒宴上,阿翔有种“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悲壮,便拿出了“舍我其谁”的气魄,放开肚皮使劲喝,真应了“感情都在酒里”那句话,生怕对不起杨局似的。他记得那天夜里他被同事送下车,晃荡着往家走时,忍不住就在手机上编了一条几百字的临别短信给杨局,他在短信里祝福杨局高升、感谢两年来对他的照顾。等短信编好后,他发现有些措辞显得过于暧昧了,又懒得一个字一个字删除,就借酒装疯,故意在点击发送之前改出几个错别字来。他向来内敛,从未在领导面前表露心声,他原本以为杨局看到短信后一定会大跌眼镜,心想这小子八成是疯了吧?可他没想到,杨局却同样回了他一条长达百字的短信,除了感谢,还有勉励,客客气气的。短信末尾,杨局说,好好干,有机会争取往上走走。

就这样,不出半年,机会来了,他如愿被杨局调到了市局。

3

深秋十月,庐山微凉。忙了整个一夏,接待了一波又一波的游客后,那些树木也疲惫了,黄叶如枯发,一根根掉落下来。剩下的是清幽,是寂静,他们能听到脚底板踩在水泥路上的声响。走着走着,身上也热乎起来。杨局脱掉了外套,里面是一件粉色翻领的运动T恤,下身是和外套一套的灰色运动裤,脚上一双白色运动鞋。等车的时候,阿翔发现,杨局原本挎在右肩上的相机包和三脚架包不知何时早跑到了东海肩上,阿翔这次又慢了半拍,他只好快步赶上东海,从东海那扯过那个三脚架的包,不至于自己两手空空地难堪。

东海问道,最近怎么样?在市局还习惯吗?

阿翔有点吃惊,他为什么这么问呢?难道是触景生情?

阿翔发现,他们住在一起好几天了,似乎还从没这么安安静静地聊过。跟着大部队集体爬山时,人稀稀落落的,走着走着就分出梯队了,东海通常是第一梯队的,阿翔则落后些;下午自由活动时间呢,阿翔总是累得瘫在床上睡觉,东海则几乎都在跟其他县的信贷主任搓麻将。因此几天下来,这么安静耳语的机会当真是第一次出现。

就那样呗,还行,还算习惯。阿翔说着,心里却想到了环境对人的改变。他到市局后猛然发现,杨局变了。在市局当副局长的杨局跟在临县当一把手的杨局判若两人。在临县时,杨局开朗也霸道,阿翔内向、胆小,他就有点怵杨局、不敢接近杨局,现在呢,他们此消彼长,阿翔的心就微微膨胀起来。

市局累吗?东海问。

累。心累。

东海就不再说话了。他太了解阿翔了,毕竟曾经同在临县局共事了好些年。阿翔调任市局秘书,工作能力上让人无话可说,他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全市早就小有名气。对他来说,最难的莫过于与领导相处的艺术。这门艺术,阿翔总也学不会。

阿翔想起昨天下午,他跟着几个不相熟的人搭伙去三宝树景区。正在等车时,刚好碰到杨局一个人挎着相机下来。他问杨局去哪,杨局说打算再上含鄱口一趟,去拍前一天没拍到的夕阳。他就犹豫了,要不要陪杨局一起去呢?按说这批疗养的人里,科级干部就那么两个,能跟杨局说上话的并不多,那么他作为秘书理应陪在领导身边才对。可这毕竟是休养,又不是工作,况且他太想去看三宝树了,而且倘若他就这么中途改道去含鄱口会不会让其他人觉得他太势利了?再况且,杨局一个人下来是不是本意就是不想被打扰呢?他犹豫着,眼就忍不住盯着杨局看,上车后他干脆并排跟杨局坐在一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在杨局早读懂了他的心思,就说你跟他们去玩吧,没事。他突然有点欣慰,他相信,能看穿他心思的领导不少,但看穿后能说出来并且能理解的并不多。他仔细听着,正思忖这话里有没有别的意思时,杨局又重复了一次,真的,你跟他们去玩吧,不用管我,我想一个人走走。你也好好玩,难得出来一趟。

现在,他后悔起来,竟然没跟杨局单独去含鄱口。

这一次,他们的目的地却是大天池,是五个人一起。之所以确定去大天池,之前没有任何预兆,事先也没人查攻略,他们只是盯着观光车站点的指示牌上的站名看过去,剔除他们安排在内集体活动的景点和杨局之前自己去过的景点外,就只剩大小天池了。杨局说,就大天池吧,看名字应该比小天池好看。

观光车上,大家七嘴八舌地跟杨局闲聊,有些话阿翔听出些拍马屁的意思,觉得无聊,就转头看着窗外。车子在山路上飞驰,越往前开雾气越重,窗外的景致使他想到一幕叫《春风沉醉的夜晚》的电影片头,典型的南方阴雨天,雨似有若无的,说若无吧,倘若下车走上几分钟,衣服也准会被濡得湿湿的。阿翔的目光穿过车窗外的雾,想到刚才的那个梦。怎么会做那样一个梦呢?杨局明明对自己不错。他心里说出“不错”这个词时,却不由自主生出了更高的要求,显然他是不满足的。他反复回忆着梦里的细节,当回忆到被杨局灌酒的那一幕时,他竟难掩心中的小喜悦,脸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秘书干久了,身上有了些奴性。要是被杨局虐一下也挺好的,起码显得亲密,也说明了他有接近他的资格吧!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是那么渴望接近他。他是那么渴望填满与他十几年的年龄差。他是那么渴望超越与他仅限于工作的上下级关系。可他也清楚地知道,倘若没有年龄和地位的差距,那种叫作崇拜的情感怎么可能发生在两个同性的人身上呢?

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竟然会对一个近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生出些由衷的崇拜感,这崇拜来得真真切切。这种疯狂在他看来简直不可理喻。倘若时间退后几年,退到他才工作那会儿,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一个脑门能当倒车镜、肚子堪比气囊的中年男人有一丝一毫的欣赏,况且是他的领导,他会本能地敬而远之。他从小可一直就是个见到老师会紧张的孩子。可怎么就变了呢?何时开始改变了呢?阿翔自己也说不清。他百思不得其解后只能将原因归结为时间的流逝,归结为自己老了。是的,他老了,到了对成功特别渴望的年纪。无疑,杨局是典型的成功人士,有豪宅有名车这些都不说了,他还家庭幸福,女儿都已经到外地读大学了,他回归了自由自在、可以一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时光。还有围着他、簇拥着他、把他当朝廷大臣一样敬着的人。当然这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在于他曾经也是个跟阿翔一样的文艺青年,就连现在他的身上都时不时会流露出那一丝文艺气息。阿翔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对了,是从他一直订阅的一份文学刊物这一举动中;还有,有一回他的外婆去世,他竟然在朋友圈发了一则长长的动态,用诗情画意又无比感伤的语言来缅怀外婆,最后外婆变成了棺材上的那只彩色蝴蝶;还有一次,当他得知阿翔加入了作协,竟然私下联系了他在报社的朋友给阿翔作了个专访,并且在专访之后的酒桌上好几次表达着对阿翔文学梦想的尊重……这些,无疑在悄然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这些,也让阿翔找到了自己身上潜在的成功的可能性。

是的,杨局也是秘书出身,更重要的,他也是文人。在他们这个老牌国企,在多数都还保持着20世纪军队退伍干部作风的干部堆儿里,杨局这种文人式的领导太与众不同了。阿翔还记得就在杨局到临县上任的当天,也就是他心里骂人家腐败,“不是个好东西”的那天下班时,阿翔照例在公交车站等公交车,杨局的车就从局门口缓缓拐了出来,阿翔立马侧身将目光瞄向别处。他没想到的是,杨局的车竟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按了两声喇叭后,车窗摇了下来。他竟然自己开车,司机呢?

你住哪?我带你一程。

我——住——人民医院那边。

那正好顺路,上车。

阿翔唯命是从,关上车门,拘谨地坐在副驾驶上。心里难掩喜悦,他之前从没以这种方式坐过领导的车,何况这是杨局刚上任的第一天。

你是阿翔吧?

阿翔狐疑地瞥向他,他却看了后视镜一眼说,我没猜错吧?你那么有名,我怎么会猜错!我经常在行业报上看到你的大名。

可局里这么多人,他怎么就确定那个名字就是自己呢?阿翔觉得这话问出来就没意思了。

你的报道写得不错。你还写散文?

阿翔的神经立马紧张起来。要知道,在他们这个一向以发展业务为荣的国企,领导或许并不希望你浪费太多精力。阿翔不想撒谎,只好微微点头。

我以前也写。那现在呢?阿翔脱口而出。杨局却像没听到一样。

4

大天池景区同样人迹罕至,许是天气作祟,陪伴他们的,只有浓浓的白雾,越往里走,雾气越重,隔上三五步,就完全看不见前后左右的人影,整个人被浓雾包围着,这让阿翔有种分外的安全感,他们看不到他的溜号。

整个下午,阿翔都在溜号。他的思想穿透了层层浓雾,落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哪里的地方。

他们在大天池前停了下来。池底被游客扔进了很多硬币,有的硬币是冲着“家庭幸福”字眼去的,有的围着“金榜题名”,有的是“升官发财”,等等,类似这种景点并不新鲜,在很多景区都随处可见。这会儿,因大家凑在一起,反倒来了兴致。轮流凑上去扔,轮到杨局时,阿翔小声说,升官升官,就好像他自己要升官似的。杨局手中的硬币果然就冲着“升官”圆满地画了个弧线,精准地落在池底那只兽一样的头形旁。

他注定是仕途的成功者。

掌声噼里啪啦响起。阿翔得意忘形,鼓得最起劲,随之叫了一声好。杨局瞪了阿翔一眼。阿翔略显尴尬地低下头。

分明是真心叫好,难道却给人一种最假惺惺的感觉?是不是性格内向的人就没被赋予表达真情实感的权利呢?阿翔突然有点难受。他曾私下在各种场合都表达过对杨局的关心,比如杨局去北方出差时他提醒要加衣服,比如应酬的时候提醒杨局少喝点……这些,会不会都被他当作是假惺惺的讨好、溜须拍马呢?或许,从那条长短信开始,成了一切误会的开始,可他分明是真心的。

在杨局眼里,他或许跟任何一个下属都没丝毫差别。

是的,他就跟他们所有人一样。他下意识地看看东海,又看了看那两个同行的女人,有什么区别呢?阿翔恍然明白了,被杨局照顾、受杨局提携的不止他一个,杨局是他的伯乐,可他并非是他唯一的千里马。或许,他压根就不是千里马,是匹骡子也说不定。他跟杨局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却试图和领导成为朋友。他简直痴心妄想。

阿翔的孩子脾气就上来了。趁着其他人还在大天池徘徊,他走到了队伍前面,一个人沿着山路往下走,头也不回。

雾越来越大了。

走了一路,想了一路,越走越远,他最先发觉他们离大天池越来越远,离山顶的疗养院似乎越来越远了。景区里游客罕至,山路湿滑,阿翔顿生忐忑。

现在,一切都反了。是的,反了。他对作为领导的杨局有了过高的要求不是嘛!不都是领导要求下属,他一个下属怎么要求起领导来了?可事实却是他偏偏在心里对杨局赋予了要求,这种要求的产生使他在自己心里将原本的本职工作、他分内的事看成了他对领导的付出,并且像个怨妇一样希望这种付出有所回报,倘若不见回报时他甚至将它们作为提醒领导的筹码。

阿翔突然紧张起来,再这么下去,他的工作怕是快干到头了。于是,他硬着头皮让自己慢下来等等身后的人,他停了下来,坐在石头上发呆。坐了一会,终于有两个学生模样的游客从他身旁路过,他们真年轻。

杨局带着东海等人也赶上来了。阿翔身体素质不错啊!杨局说。

阿翔笑着,顿觉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们开始了新一轮的拍照,这次是围着阿翔坐的这块石头拍。阿翔站在那,他这是怎么了呢?他怎么就不能像他们一样呢?他于是迈上去,我也来一张。杨局举起相机,没等Pose摆正,阿翔却脚底一滑,一个趔趄险些跌下崖去。

杨局一个箭步拽住了他。

阿翔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能看到自己血管贲张。杨局手掌的皮肤格外松弛,一双典型的中年男人的手,细腻中略显沧桑。

完了!肯定要挨训了。他想,一定会迎来杨局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他一定很没面子。他期待着。

杨局却眉头一锁,淡淡地说,你也小心点啊!雨天路滑——

他有些失望。故作镇定也故作客气地说,谢谢领导。又补充一句,多亏了您,要不我就玩完了。说完,他起身跳下石头,头也不回往山下走去。

一直都是下坡路,一个山包接一个山包,好像快要下到了山底,却又像怎么也走不到底。

他听他们在身后说,咱们得快点了,别弄得回不去酒店。他们都是第一次来这地儿。

又走了一会,竟下起雨来。阿翔看看手机,快五点了,天色渐暗。他们开始被一种恐惧所笼罩。阿翔想,如果真的发生了意外,一定没人能找到他们。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对面山岗传来的喊声:还有人吗?

有!他们齐声回应。

快点快点!索道要关了!—— 声音在山谷中回响。

他们看到了希望,脚步加快起来。百转千回般,似乎下到了谷底,却仍在半山腰。一条红色的悬索桥出现在眼前,它有几百米长,连接着两侧的山岗,脚下是幽深的谷底。走上桥,脚底颤颤巍巍的。

几乎在这个下午快要结束时才看到如此壮观的场景。风在两侧山岗间漂浮着,悬索桥在风中晃动,几个人都上去时,晃得更厉害了。杨局雀跃得如同孩子,他在桥上跑了一会,停在桥中间,支起相机架,不停按动快门。

时间却不多了。他们被淋得精湿。索道工作人员不停地在喊,东海和两个女人终于抛下了杨局,跑着上了索道站,只剩阿翔陪着杨局,两个人站在晃悠悠的悬索桥中间。

这天按理说不适合拍照。杨局说,不过也有另一番味道,拍得仙境一般。

杨局说,阿翔你看,那边应该是石门涧。

阿翔却看不到什么,他只看到他的正对面是一片倾斜下来的崖壁,屏障一样倾泻而下,仿佛原本天地是连接着的,被造物之神活生生地劈了这么一斧子。眼前的景象,既壮观,又难免让人心生恐惧。

杨局高兴坏了。阿翔却再次有种想哭的冲动。他说,杨局,我有话跟你说。

杨局突然说,阿翔,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

领导念着你写的讲话稿时,你什么心情?

阿翔犹豫过后说,开始时不习惯,别扭,羞愧,甚至不敢听,后来慢慢就习惯了,也不是习惯,麻木吧。

或许他也羞愧呢?比如——他的口音糟蹋了你的讲话稿,或者,他有不认识的字也说不定。自信点!

气氛终于轻松下来。

没来由地,阿翔脑子里突然蹦出“傀儡”一词。一直以来,他都为自己做不好傀儡这件事而耿耿于怀。他觉得秘书就是领导的傀儡。可领导好像也是呢!

我听说你最近又出了本书,而且还加入了中国作协?杨局没看他,手里忙着按支架上的相机快门。

嗯,阿翔点了点头。

你想过离开咱们企业吗?你会不会有一天辞职?杨局突然不按了,瞥向他。

阿翔愣在那。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这样突如其来的话让阿翔无措,他盯着杨局,第一次看到一个领导眼中不该有的不自信。

杨局突然又说,不用回答,我知道了。你看那——

阿翔顺着杨局示意的方向,看见那些水从崖壁上流下来,组成一面雨墙,特别壮观。

雨要下大了。他们收拾着朝索道方向跑去。

边跑,杨局问,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呢?

阿翔犹豫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猜你喜欢
阿翔市局东海
规矩
请记住我的名字
记往别人的名字
六盘水:盘县1月份税收实现高增长
空镜子
真假药材识别(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