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邵君礼著
一片缓坡,油茶树密密麻麻。鸡的欢叫声从油茶林里传出来,油茶树叶也跟着欢舞。偶尔,有鸡雄壮地飞到空中,稳稳地落在树杈上,四下张望,欢叫数声,又没入林子里。一群鸡在悠闲地觅食,不知不觉走到李成芳身旁,李成芳浑然不觉。李成芳坐在坡头的一张木凳上。木凳实际上是一段圆木,一年前建鸡场时李成芳用斧头把圆木破成两片,用木桩支撑起来,就成了木凳。空闲时,李成芳就坐在木凳上听鸡儿叫,看鸡儿飞,望远处的风景,别有一番惬意。此刻,李成芳坐在木凳上既不听鸡儿叫,也不看鸡儿飞,目光一直眺望远方,远方除了山还是山,李成芳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远山。
黄木香背着一篓苦麦菜从山坡下往上走,远远地看见李成芳,就隔空喊起来:芳姐!
李成芳没有反应,还是静静地望着远山。
黄木香走到场房,放下背篓,朝李成芳快步走去。
到了李成芳身边,黄木香推了一把李成芳的肩头,李成芳扭过头,黄木香看见李成芳的眼角湿湿的,才知道李成芳又想起了往事。李成芳每次想起往事,眼角都是湿湿的。每次看到李成芳眼角湿湿的,黄木香心里也不好受,有时自己的眼角也湿起来。
芳姐,又在想小秋了吧?
黄木香坐到李成芳身边,爱怜地看着李成芳。在黄木香眼中,李成芳就是一个十里八乡都挑不出一个的大美人,身材凹凸有致,一张瓜子脸左看右看都想看,眼睛里藏着一汪清水,亮晶晶的。但李成芳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她原本光滑嫩白的手掌,变得越来越粗糙,手指上还有一些疤痕。黄木香没有什么文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形容李成芳的手,但她知道那是干苦活熬出来的手,是岁月磨难的痕迹。
我有多想小秋,木香你知道吗?只要不干活,一停下来,我就想她,我怕想她,但又不能不想她,有时候我真不敢空闲下来,一空闲下来满脑子都是小秋。
李成芳收回视线,眼里变得异常柔和。
黄木香说,我知道的芳姐,天下哪有母亲不想女儿的?可是小秋不认你,小秋还太小,这不怪她,要怪就怪欧远林,是他老在小秋面前讲你的坏话,哪有他这样当父亲的!
李成芳回到村里养鸡已有一年又三个月的时间,回到村里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赶到村小学看望女儿小秋。六年前李成芳离开村子时小秋才三岁半,六年来李成芳梦里梦外都念想着小秋,那种揪心的念想无法言表。李成芳远远地看见小秋走出校门,一颗心突然提到嗓子眼上,她以奔跑的速度向小秋靠近,喊了一声秋,紧紧地抱住小秋,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小秋显然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吓蒙了,她使劲地挣脱,哆嗦着身子退到一角,惶恐地看着李成芳。李成芳说秋,我是妈妈,我是妈妈呀,你不认得妈妈了?小秋的身子仍在哆嗦,但她似乎有了一种意识,定了定神,突然带着哭腔大喊一声妈妈。李成芳百感交集地应了一声,她以为小秋会投入她怀抱,可是小秋却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李成芳,直至消失在李成芳的视线中。李成芳双腿发软,险些跪地,心被撕成碎片。不少村民围观,有的村民在一旁交头接耳。李成芳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知道他们是在议论她。她试图躲避村民的目光,但村民的目光仍然像火一样烧过来,她只好迅速地走开。走出没多远,一位大娘追上来,拉住李成芳说话。大娘说,成芳,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小秋也怪可怜的,自从你离开村子后,村里都在传你的坏话,说你是坏女人,欧远林也成天在小秋面前说你是坏女人。你突然回来,小秋不认你,这事不奇怪,慢慢来吧,小秋会认你的。李成芳的泪又涌上来,她不知道该对大娘说什么,但她心里感觉暖暖的。
自从那次见小秋后,我就再也不敢去见她了,我怕影响到她的学习,毕竟我是个坏女人,可是我又真的很想她,我就经常在小秋回家的路上等小秋,躲在路边,远远地看着小秋。李成芳苦笑一声说,木香,我是不是很没用?连女儿都不敢去见。
芳姐,你不是坏女人,你也不是没用,在我心目中,你是个好女人,是个干大事的人,只是你的命太苦了。黄木香用手轻轻地安抚李成芳的手背。眼前这个女人,让黄木香既敬佩又心疼。
李成芳比黄木香年长三岁,都是另一个村从小玩到大的姐妹,十年前李成芳嫁到这个村,成了欧远林的老婆。两年后李成芳做媒,让黄木香也嫁到欧远林所在的寨子。从那时起俩人又可以天天见面,可以一起做工,甚至经常同一口锅吃饭。六年前李成芳遭遇晴天霹雳般的打击,仓皇出逃时也没有跟黄木香打招呼,六年来杳无音信。黄木香暗地里曾猜测过李成芳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但一次次猜测又一次次否定自己的猜测,最后她选择了坚信李成芳的命硬,她有一种预感,李成芳肯定会回来的,李成芳不能不明不白地背上坏女人的名声。黄木香的坚信果然有了结果,一年多前李成芳突然回来,还开着小车回来,回来就租了一片山场办起养鸡场,并且把她拉去一起养鸡。
李成芳用另一只手也轻轻地抚摩黄木香的手。李成芳说,木香,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懂我,也只有你真正关心我,你是我的好姐妹,永远的好姐妹,我一直想对你说声谢谢,但一直没有说出口。
芳姐,你自己都说我们是好姐妹了,既然是好姐妹,就不用这么见外了,搞得这么客气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黄木香说,对了芳姐,我一直想问你,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又怎么学会养鸡的,还挣了这么多钱,跟我说说你的经历呗。
说来话长,我自己也没想到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当时,我先是到了县城一家饭店做工,我也不知道可以做多长时间,那个时候心和身体都很累,每天每晚都是苦熬着,感觉这个世界到处都灰暗。后来有一天,一个大姐来饭店吃饭,她吃完饭走后,我在包厢里捡到她的钱包,钱包里有现金八千多元,有几张银行卡,还有她的名片。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如果我弄丢这么多钱,肯定会很着急的,我觉得那个大姐也肯定着急,我就按她名片上的手机号码打过去,她回到饭店领钱包时,也没有多说什么,但她看我的眼神很友好。我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谁知道,事隔半个月后她再次来饭店吃饭,她特意把我叫进包厢,她告诉我她办有一个养鸡场,问我想不想去她的养鸡场干活,工资两千五百元,比在饭店做多出一千元。当时我没有想过工资多与少的问题,只是感觉大姐身上有一种力量紧紧地吸引着我,感觉她很亲切,我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她。到了养鸡场后,她手把手地教我养鸡,还让我看很多书。干了一年后,我已经学会了养鸡,学会了很多技术。后来,大姐在别的地方又办了一个养鸡场,规模不是很大,但每年也有二百多万元的销售额,大姐安排我去当场长,每年给我分红。就那样干了三年,我就挣了几十万元。
李成芳补充说,大姐叫黄秋平,我平时叫她平姐,她是我的贵人,她不但教会我养鸡,还教会我许多做人的道理,我永远感激她。
芳姐,你的经历太神奇了,像电影里演的一样。
黄木香又说,干得挺好的,又能挣大把大把的钱,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李成芳说,平姐知道我的情况后跟我说过一句话,她说,做女人一定要自己坚强,女人要想成功,就得比男人多付出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的努力。她还说,做女人名节很重要,一个女人如果名节被毁,就等于整个人生被毁了。平姐说得很对,我是清白的,我不能让我的名节被毁,我回来,就是要恢复我的名誉,我要让全村人知道,我不是坏女人。如果我一辈子不敢回来,那我真成了坏女人了,所以我必须回来,必须恢复我的名声。
芳姐说得太好了,我支持你!黄木香握紧拳头朝空中伸举。
又一群鸡朝两个女人围过来,有的拍打着翅膀,有的发出愉悦的声音。
李成芳说,如果人能像鸡一样无忧无虑就好了。
黄木香说,谁又能做到无忧无虑呢?
奉校长来到鸡场的时候,李成芳正在指挥人装车。这是第三批鸡出栏。第一批鸡赚了十三万元,第二批赚了十五万元。养第三批鸡时,李成芳特意给鸡起了个油茶鸡的名称,油茶树下放养鸡,纯土货,肉质好,味鲜美,有嚼劲,越嚼越香,卖价比前面两批都高,李成芳颇为满意,来收购鸡的商贩也很高兴。奉校长的到来,令李成芳有了另外的惊喜,她没想到,奉校长在这个时候来找她。
成芳啊,你成了女能人了,恭喜恭喜啊!奉校长笑呵呵的。奉校长在村小学任教三十七年,其中当校长二十九年,知书达理,开朗稳重,在村里有很高威望。
校长,你这是取笑我了,我是小打小闹,让你见笑了。
李成芳边说边把奉校长迎进场房。
校长,我这里没有香烟招待你,就请你喝口清茶吧。李成芳给奉校长递上茶水说,你怎么有空过来看我?应该是我去看你才对呀。
奉校长说,成芳客气了,你回来办养鸡场也有一年多时间了吧,按理说我应该早点过来看你的,算起来一眨眼就过去了六七年,你变化真大,现在连镇长书记都知道你的大名了。想起当初你离开村子时,我是真的替你担心啊,现在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奉校长的话瞬间勾起了李成芳的回忆。那天,太阳很火,烤得草丛间的枯枝噼啪作响,可是李成芳的心却是又湿又冷又难受,她站在一座石山顶上,感觉整个人天旋地转。她闭上双眼,想起女儿小秋,想起欧远林把她轰出家门的一幕,想起寨民们对她的指指点点,她觉得火毒的太阳正在张开血口嘲笑她,她觉得天大地大却容不下她柔弱的身躯,她万念俱灰,只要她往前走一步,她就会粉身碎骨,她没尝过碎骨的滋味,但是她想即便是碎骨,也总比被人冤枉、受人污蔑、走投无路的强,强一百倍强一千倍。她使劲地咬紧双牙,她感到牙根在出血。就在她往前抬脚的一刹那,她被一双手强有力地抱着往回拉,那人把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只听到那人大声说,成芳,做人要有骨气,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谁能证明你的清白?她回过头看,原来是奉校长。奉校长的目光严厉而深邃。触碰到奉校长的目光,李成芳似乎有了短暂的清醒,但很快她就声泪俱下,她哭喊着说,我没有跟别人上床,我不是坏女人,可是欧远林不相信我,寨子里的人都说我是坏女人,说我败坏风气,没有人听我的辩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只有死掉,只有死了我才清白,你为什么要救我?你让我去死,让我去死!奉校长一把抓住李成芳的双肩猛摇起来,掷地有声地说,李成芳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是清白的,别人不相信你,我相信你,不管怎么样,你也要替你的女儿着想,如果你一死了之,那你的女儿长大后就会认定你是坏女人了,你懂不懂这个道理!奉校长说完松开手,李成芳全身发软坐在地上。女儿,女儿,此刻女儿小秋清脆的笑声又在李成芳的耳际响起,她似乎听到小秋在很远的地方呼唤她。慢慢地,她开始静默。许久,她站起来说,校长,我是不该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可是我该怎么办呢?奉校长松了一口气说,你走吧,离开村子,到县城谋生,等过了这阵子,等机会合适,你再回来,我相信,谣言不攻自破,终有一天,会还你清白的。李成芳点点头。她已来不及多想,她决定即刻离开村子。奉校长掏出三百元钱递给李成芳,说,我知道你身上没钱,这些钱你拿着,去县城找份活干,听我的,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李成芳接过钱,又一次声泪俱下。
校长啊,想起那些事,我真是惭愧,要不是有你,我可能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了,这些年来我一直记着你的恩情,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报答你,真的很感谢你!李成芳拭去眼角的泪,莞尔而一笑。
奉校长说,谢什么?不用谢,我也是凑巧遇到你,你发生的那些事我已听说,那天我去做家访时刚好看到你爬上山顶,我怕你出事,就跟了上去。现在好了,我说过,你会回来的,你会好起来的。
我曾经想过不再回来,可是如果我不回来我就一辈子蒙上不白之冤,这些年我一直放不下这些事,所以我才决定回来。李成芳说,对了校长,你这次过来,不会仅仅是来看我的吧?
你真细心——奉校长顿了一下说,我来找你还真的有别的事情求你帮忙。你是知道的,学校东岸有四个寨子的学生要过西岸来上学,可是一直以来都是蹚水过河,过去,因为没有桥,就曾淹死了两个学生,我一直想修建一座桥,可是几十年过去了一直都没办法建。这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主要是没有钱,没有引起上面的足够重视,靠村民集资又集资不起来。今年我铁了心要把桥建起来,动员全村人集资,钱是凑上来了,可是还差好几万元,我是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来找你,请你捐些钱。当然,钱多钱少没关系,重要的是大家一起想办法。
李成芳说,校长你真是个好心人,其实我也在关注这件事,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找你的。我虽然还不算富裕,但这些年也攒了一些钱,建桥是大事,这事没有二话说,我愿意捐款五万元。
捐款的事一锤定音,干净利索,奉校长乐呵呵地起身告别。
送走奉校长,李成芳感到全身轻松,无比畅快。
捐款建桥的事落实了,第四批鸡苗也落脚鸡场,按说李成芳可以睡个安稳觉的。但是每到寂静的夜晚,李成芳总是思绪万千,好像有千万条木棒在她的心口搅动,隐隐作痛,挥之不去。深夜时分,她从床上爬起来,悄悄地走到坡头,又坐在木凳上望远山。远山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但李成芳还是静静地望着远山,试图猜测远山黑幕下藏着的秘密。这样的心境跟她在县城打工时一样,在饭店的那段日子里,每到晚上睡觉时,她总是把灯关掉,僵硬地平躺在床上,眼睛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睁着,胸口被什么东西压着无法释放,几乎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睡觉。不过相比之下,现在的李成芳心境已好了许多,最起码她已经有勇气面对一切,她不但要回来,而且还要在村里扎根,她在村里扎根,无须有什么行动,就能说明她心中无愧,心中无愧,才是证明她清白的最佳行动。
黄木香轻步走过来。虽然脚步很轻,但还是带着一阵风。
李成芳说,你怎么也起来了?
黄木香说,你老是半夜爬起来,我不放心。
李成芳说,我只是出来透一口气。
黄木香说,你每次透一口气,就是一两个小时。
李成芳笑笑。她真的不知道会有一两个小时那么长。
芳姐,你知道吗,两个月前,火把子被判刑了,犯的是强奸罪,真是罪有应得,活该!
听到火把子三个字,李成芳全身抖了一下。火把子显然是绰号,因为他每去到一个地方都要闹出一点事,像一把火一样走到哪里烧到哪里,因此就得了个火把子的绰号。火把子不是本村人,但经常跑到周边的几个村游荡,白吃白拿,还经常骚扰女人。六七年前,火把子趁欧远林在林场割松脂不在家,以找欧远林谈生意为借口,经常跑来骚扰李成芳。有一天,李成芳一人在家吃午饭,火把子溜了进来,未经李成芳同意,他就找碗筷盛饭吃。吃饱后,李成芳借故要走出去,他却一把抱住李成芳,把李成芳拽进房间,强硬地把李成芳压在床上。李成芳奋力反抗,但火把子身高体壮,眼看就要得逞,李成芳突然摸到床边小桌上的一个水杯,她抓起水杯不顾一切地砸向火把子的额头。火把子惊叫一声,从床上滚下去,李成芳趁势夺门而出。火把子恼羞成怒,过后就在村里到处散布谣言,说李成芳已经成为他的女人,而且把细节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没出几天,谣言就像火苗腾空而起四散开来。欧远林听到消息,连夜赶回家,见到李成芳没问缘由,就给李成芳一巴掌。李成芳百口莫辩,想哭却哭不出来。第二天,等欧远林冷静下来,李成芳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跟欧远林说,欧远林虽然半信半疑,却不再暴跳如雷。李成芳以为事情就那样过去,可谁料到,几天后,欧远林从外边回来,见人就破口大骂,骂李成芳是破鞋,乱搞男女关系,越骂越凶,还拿板凳砸李成芳。李成芳一贯柔顺,但面对欧远林的举动,她实在是忍无可忍,大声说,我没有跟火把子上床,是火把子欺负我,但他也没得逞,欧远林你就是个窝囊废,你老婆被人欺负了,你不帮也不心疼,反而骂我打我,你算什么男人?李成芳的话似乎更激怒欧远林,他大吼一声说,我不是男人,火把子是男人,那你去跟火把子过,你滚,马上滚,欧家容不下你,全寨子的人也容不下你……
坏人永远没有好下场。李成芳淡淡地说。
黄木香说,芳姐,你恨火把子吗?他那样造谣,把你的名声弄臭。
李成芳全身又抖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沉稳下来。我恨火把子,但我更恨欧远林,不,我现在不恨欧远林了,我现在觉得欧远林很悲哀,我从心底里看不起他,我不想永远把恨埋在心里,但我不会原谅他,我不会再接近他。
黄木香说,可是芳姐,毕竟你们还没有离婚,你总要面对他的,你打算怎么办?
李成芳说,木香,其实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当时被欧远林赶出家门时,我就像犯人逃跑一样,也没有想到离婚这一茬,多年来,我就是想有朝一日一定把婚离了,只有离了婚,我才更好受些,才有解脱的感觉,这几天辛苦你看鸡场,我想去跟欧远林谈谈离婚的事。
重新踏上寨子的路,一切既陌生又熟悉。一路上有人跟李成芳打招呼,也有人视而不见,甚至有人向她投来怪怪的目光。李成芳有了一丝丝伤感。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重要的是把婚离了,过好自己的日子。于是她在心里笑笑,昂首挺胸向前走。
欧远林似乎瘦了一大圈,松乱的头发夹着一些白发特别刺眼。看见李成芳走进家门,他先是愣了一会儿,继而转过身,留给李成芳一个背部。
李成芳环顾四周,家里没有多大变化,所有家具都是原来的,只是显得很脏乱。李成芳鼻子酸酸的。看来欧远林的日子并不好过,她不是心疼欧远林,而是心疼女儿,她不敢想象女儿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她觉得很愧对女儿。可是谁会觉得愧对她呢?
两个人静默了好长时间。
欧远林转过身来说,你还好意思回来?
李成芳说,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欧远林说,你自己做的事,你不会这么快忘记吧?
李成芳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有做错事,我是被污蔑的。
欧远林冷冷地说,你被污蔑是自找的,如果没有腥味,怎么会有猫来偷吃?
李成芳说,欧远林,到了今时今刻,你还不醒悟,我觉得你真是无药可救。
欧远林拔高声音说,李成芳,我无药可救也是被你害的,你可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是每天戴着绿帽子过来的!有哪个男人愿意戴绿帽子?又有哪个男人受得了绿帽子!
李成芳说,你把所有的错归到我身上,你可知道这些年我又是怎么过来的?我每天活在痛苦中,我每天活在煎熬中,我每天活在噩梦中,如果不是你死硬不相信我,如果不是你把我赶出家门,我会受这份罪吗?
欧远林指着李成芳的鼻子尖声说,你这个坏女人,你还有脸向我诉苦,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永远别踏进寨子半步,永远别踏进我的家门!
李成芳突然全身颤抖,眼泪不由自主地溢出来。她转过身,仰起脸长叹一声。
欧远林重重地踢了一脚旁边的凳子,凳子飞到墙角,碰撞出的声音窜过来砸到李成芳的心坎,一阵痛感渗透到全身各个关节。
李成芳说,我今天来不是跟你争吵的,我是来跟你离婚的。
欧远林说,离婚,你想离婚?你现在有钱了,翅膀硬了,就想离婚,没那么容易吧?
李成芳说,欧远林,我请你做个好人,别这么无赖好吗?
欧远林说,好,好好,我做个好人,离婚可以,但你得赔偿我十万块钱!
在进寨子之前,李成芳已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想了一遍,包括欧远林会不会提出索钱的要求。李成芳并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事而必须答应欧远林的要求,而是不想再跟欧远林有任何的纠葛,只要在她能力范围内,她都会满足欧远林的要求。想到这里,李成芳苦笑一声说,欧远林,钱我可以给你,我给你钱并不是我承认有错,而是看在小秋的分上!
欧远林冷笑说,说的比唱的好听。
李成芳走出不远,回过头说,欧远林,你永远失去一个好妻子,请你记住,我做事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你,我永远是清白的。
李成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欧远林追出去,只看到路上的落叶随风乱舞。
到了秋风吹送的日子,桥已经建起来。奉校长把村民召集起来,敲锣打鼓响鞭炮,喜气蔓延远山近岭。奉校长发表讲话,讲完后,他停顿了一下,高声说,这座桥能够建起来,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一个人,这个人捐款五万元,这五万元不是偷来的也不是骗来的,是她辛苦挣来的,她有这份爱心,足以说明她是个好人,她就是李成芳。你们大多数人都认得李成芳,七年前,她被人污蔑,差点送掉性命,这么多年以来,她在外边忍辱负重苦苦打拼,终于获得成功,她原本可以在外边享受生活风光无限的,但是她回来了,她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证明她的清白。一个人的名节很重要,一个女人的名节更重要,她回来,就是要恢复她的名声。过去,我们有些人一直在背后说她是坏女人,今天,我可以很肯定地说,李成芳不是坏女人,她是被火把子诬陷的,火把子是什么人?他的话能信吗?他现在已在坐牢,这足以说明他的话是假话,一派胡言!在这里,我希望某些人放下误解,不要一错再错。我提议,让我们给李成芳鼓掌!
奉校长话毕,掌声如浪潮涌动。
李成芳走到奉校长身旁,她嘴角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泪水又涌上来。她朝众人深深鞠躬,之后快步离开现场。
走到无人处,李成芳抬头望天,太阳仍然高照,但不火毒,而是暖暖的,令人无比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