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炜
那根命运的手指——关于半岛文化
◎张 炜
讲到胶东半岛的文化,只能谈点印象。它作为一个概念,从学术层面诠释起来很难,这里只是随便一说。这是一个需要深入研究和论证的命题。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区域文化,胶东不仅不例外,而且特点极为鲜明。它强大的个性引人注目,特别是国家实行对外开放政策以来,历史来到了一个转折期,文化研究的热点和重心也相应转移,过去受冷落的,今天则得到了发掘,比如齐文化。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是儒家,它一直是正统和正宗,是研究汉文明的着力点。由于各种原因,现在对于齐文化或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主体部分,也就是胶东半岛文化的研究,开始得到重视。
这方面以前就有一些很重要的著作,比如王献唐先生的《山东古国考》,李白凤的《东夷杂考》。其中谈到的半岛文明,是一个难以忽略的学术题目,现在已经备受注目。我个人的文学创作一直依赖学术。一些思想的积累、研究的基础,对文学创作是必不可少的,离开了这方面的支持,想象就走不远。一个作家失去了自己的文化母体,没有得到它的孕育,就不能茁壮成长。
胶东半岛文化是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齐国之都在临淄,它的重要思想之源,文化特征,主要发源于东夷。整个齐国都属于东夷文化,根在胶东半岛。这里对齐国的经济政治各方面都发生了决定性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对半岛文化要有所理解,多少就得与儒家文化作对比,将二者之间那种互补和不同找出来。比如谈到齐文化,做研究的会列举好多现象,说它的海洋冒险性、它的开放性格、它的传奇色彩、它的神仙文化以及重商主义,还有它的包容性。相对于儒家文化,它更浪漫更开放,更有传奇色彩。儒家文化讲君君臣臣、伦理秩序;儒家文化不像齐文化这么现实主义和物质主义,不这样重商。
儒家文化的核心是讲规矩,讲礼制。它在这种规范和秩序下推动国民生活、政治生活。但是不要忘记,儒家文化里有一句名言,就是孟子讲的“民为贵”,社稷与君王都要次之。可见它既讲君君臣臣,又有贵民思想、民本思想,后者也是它的核心思想之一。儒学另一个核心思想就是“仁”,“仁”和“义”是构成它的重要基石。这是很高的人文理想,即一切都要为“道”服务,而不是反过来。从这个意义上讲,儒家文化是一个非常理想主义的文化。
我们有时候过分地看重了儒家文化被帝王所改造的那一部分,甚至将其看成了全部:强调国家机器、强调政治秩序、个体对群体的服从。这是很压抑的。我们于是就忽略了真正意义上的儒家和庙堂里的儒家,这之间的区别在哪里。孔子有句非常重要的话,就是谈自己的“道”,说如果“道”不行,违背了他所坚持的道义和理想、他治理国家和安顿人民生活的理想无法推行,他即可离开这个国家,到别的地方去。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化地、印象化地把儒家看成是一个凝固的、死板的、保守的文化。它里面有充盈的情感,有清晰的理性,有浪漫主义。当然它也有自己的缺陷,比如对物质创造的轻视、对商业运作的排斥。儒家文化很复杂,研究起来可以找到很多不同的、相互矛盾的、向度不同的解释。
但是总体上看儒家文化和齐文化的区别还是明显的。胶东半岛周边都是海,它的这种地理环境决定了人的价值取向和生活习惯,也孕育了族群个性。这里的人必须去海洋冒险,必须面对虚无缥缈的陆地边缘,在这样的环境中去想象自己的生活,去形成个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齐文化中有一本书影响特别大,就是《管子》。管仲是齐文化的一个代表人物,要谈齐文化大概必须要谈管子。管子被誉为中国历史上的良相,对他的歌颂多得不得了。现在有谁去否定管子,可能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商品经济时代是崇尚物质的,管仲恰好满足了这样的一个中国潮流,也是世界的潮流。像西方的凯恩斯,好多西方经济学家实行他的一些理念,在管仲那时候都已经施行了。《管子》这本书里有大量的儒家成分,有很多言论是后人伪造的,真正的《管子》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文本。管仲是一个非常商业化、物质化的一个人,他为了搞活齐国的经济,办起了最早的、比雅典都要早很多的官方妓院。不要忘了,在春秋战国时代能够走出这一步,脑子是何等活络,可以说解放到无边无际。外地人来到齐国经商,带一辆车是怎样的待遇,带两辆车又是怎样,规定得都很具体;如果携来的财物特别多,齐国即可以免去其住宿费、粮草费,让妓女去陪他。在当年为了招商引资,齐国就有了这样的一位宰相,经济怎能不热?社会怎能不繁荣?娱乐业也必然火爆发达。这跟今天很多地方的世相是何等一致。
在这种庙堂文化的影响下,整个齐国临淄就有了书上记录的遛狗踢球、熙熙攘攘的人群;人走在街上的神情、穿的衣服等等。这些都近似于当代物质主义、商业主义的市相。齐人治国也有出人意料的举措,比如请来海内一大批学术人士,让他们在这里进行专门的研究,给予很高的待遇。所谓的稷下学宫就建在临淄,这里产生了历史上最著名的“百家争鸣”。几千年之后的今天,有人讲到春秋战国后期的统一中国,满怀遗憾地说:如果命运的手指不是指向了秦国,而是稍微地偏上几度,指向了齐国,由齐国统一了中国,那么想一下中国的历史发展、中国的民族道路乃至于当下吧,那将是完全不一样的面貌了!是不是曼哈顿那一类的世界大都市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拉斯维加斯也会出现在这里?说不定,那只是一种想象,而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有人在兴奋中考察和打量历史,谈到了这根命运的手指。
我们作为半岛人可能会对这根命运的手指、对这样的历史设定饶有兴趣,忍不住要回味一番。其实最有意义的还是理性的思考,问一下胶东文化好的方面是什么,糟粕又是什么?它最容易与什么结合?半岛文化中好的方面太多了,对于经济的贡献、社会的贡献太多了,我们实在可以自豪于强大的齐文化传统。这种传统培植了半岛人的勇敢开拓性格、精明的商业头脑,等等。这都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对整个东亚特别是东北亚的开拓,现在的出土文物可以强力地证明,半岛人对此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种强大的开拓性来自深厚的齐文化,来自东夷的传统。齐东人不仅在春秋战国时代开拓了东北亚,近代又开拓了东北,东三省如果没有半岛人进入,没有这一拨在渔猎中培植起来的强悍族群,至今还是一片蛮荒,那是无法想象的。中国少了东北三省的开拓,经济文化版图该是怎样的单薄。从这个意义上讲半岛人真是了不起,半岛文化真是了不起。这个文化对中国正统的儒家文化给予了多么强大的、不可或缺的补充。
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了它的一些弱点或者糟粕,还有诡谲。比如说胶东人念念不忘的寻仙,就产生了特异荒诞、优劣兼杂的长生文化。追逐神迹、成为仙人,长生不老,这成为一种传统。长生不老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炼“外丹”,用各种矿物烧炼,吃了以后长生不老;另外一个就是炼“内丹”,也就是吐纳术,近似于今天的气功,即用意念引导体内气息周流,形成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达到永生。研究半岛文化,不可以忽略这部神仙史。有些神仙著作,把成为神仙的人一一记录下来,他在哪里出生,经历了什么,成仙的路线,都写得清清楚楚。那么多人变成神仙,那么多记录,让人惊诧疑惑。今天理性一点看,可以判定为传说和创作。死亡整天发生、时刻发生,死神的光顾任何人都不能回避。可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那么多文字研究和记录了长生不老,说明人类有一个永远不可解脱的向往,一个认识:人的死亡是荒谬的。人是那样有智慧,从出生到成长,到受教育,那么完美,具有创造力,做出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事业,怎么说死就死了?生命在逐步衰老,不可挽救,满脸皱纹,从顽皮到成熟,再到行动迟钝,最后到告别世界,是多么悲剧化的一件事情。这是造物主对人类最大的一次捉弄,人类如果没有能力去反抗,没有拿出全部的智慧去对待这个问题,就太渺小太可悲了。从这个角度讲,半岛文化中最发达的神仙术,就不再是一个荒唐的事情了。它是形而上的思索,是对人之为人的最高要求和向往。
神仙学说在南方北方都有,特别是道家的一些代表人物,他们在陕西终南山发起,却成不了大事,而转到了胶东这个地方,丘处机们就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蓬莱有八仙过海的传说,还有三仙山,都在蓬莱长岛一带。它在这些地方蔓延茂长起来,是因为地理条件所决定,山川大地培育了神仙文化。这种文化不是因为愚昧时期才盛行起来的,而是到现在乃至于未来,好像都不会终止。无论我们对生命的自然规律怎样熟悉,怎样掌握和解释,人类对永生的渴望永远都不会减少。西方科学发达,它似乎不炼丹,却制造出了那么多营养补充剂。最尖端的科学则试图从基因和染色体的角度,找到人类永生的开关,发现是哪些因素让人衰老、让生命完结。它离最终完成也许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也许永远都是一个梦想。这里的意思,是面对胶东半岛的这种神仙文化,还不能用荒诞二字一笑了之。
另一方面,也正是这不能熄灭的希望之火,带来了另一个副产品,一种负面的力量。当无数人在这种长生不老的希望面前破灭,就很容易走向绝望。由一种巨大的奋斗探索的热望回到了冷静的现世,明确了人只有短短的一生,才感到物质享受是如此重要。离开此生没有未来,这种意识在整个的人生中变得更为现实、切近和不可动摇。所以这种现世主义,对我们的生活影响更广,我们会得过且过,机会主义,贪图享乐,追求娱乐,将理想和精神方面的探索、将儒家思想的核心部分给予抛弃。当一个人失去了理性,失去了对真理的热情,丧失了信仰,这个族群将变得非常可怕,社会将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倾向物质主义、机会主义,短视和苟且。我们今天的人都在谈雾霾,有的地方空气已经污浊到没法生活。根治雾霾为什么这么难?正因为心里的雾霾正浓,空中的雾霾当然不会去掉。我们所看到的社会紊乱、无理性,各种各样的丑恶现象、没有底线,大部分来自一种绝望和垂死的心理。
这里需要谈一下徐福。徐福这个人很让人感兴趣,要研究半岛文化就难以绕过他。今天,中国的徐福研究会有20余家,日本也有20余家,还有散布在韩国以及香港台湾地区的类似组织,相当不少。正史上对这个人记载不多,有点虚无缥缈,几千年过去了,人们却一直在顽强地记忆他、研究他,其中必有缘故。为什么?因为这跟长生不老有关。只要人类牵挂着长生不老,也就会关注徐福。他是类似神话般的人物,但正史里记载他就是实实在在的半岛人;还有一条,他跟中国的千古一帝秦始皇连在了一起,为这位帝王出海寻找长生不老药,一去不归。总之他是与这部大传奇密不可分的人,并且是其中的第一主角。谈秦始皇就很难把徐福落下,因为最有名的焚书坑儒事件,坑掉的很多方士就是徐福的同类。这些方士大多是从齐国到咸阳去的。我们过去讲焚书坑儒,坑掉了很多儒生,今天看主要还是研究长生不老的方士们。秦始皇肯定吃过大量丹丸,所谓方士们炼制的“外丹”;“内丹”尝试过没有?现在看不到记录。
徐福事件确实存在过,但由于正史记载很少,就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目前的徐福研究归纳起来有几个不同的说法,似乎都有道理。他率三千童男童女和五谷百工出海,不再归来,成为千古之谜。第一个讲法最普遍,就是为了避秦祸。秦始皇杀掉了大量知识分子,得不到长生不老药,无法维持永生,于是就暴发了焚书坑儒这样的大动作。在这样的暴君统治下生存是高度危险的,徐福也就离开了王土。避秦祸的说法在徐福研究中一直是一个主流,这个想法合情合理。还有一个讲法,就是为齐国报仇。因为徐福是一个齐国人,秦国灭了齐国,作为一个家国情怀深重的知识分子,失掉了祖国,灭掉了文化,所以他要行动。于是设法率领一个船队,带领一帮最有本事的人逃到海外,以图东山再起。另一个说法就是受秦始皇的官方派遣,到国外去探索领土。以寻找长生不老药为名,像哥伦布的意义差不多,发现新大陆,开拓秦代疆土。再有一个说法,就是徐福在统一的中国,在秦始皇这种强权奴役之下,感到思想的极不自由,时刻都想逃离。他利用了秦始皇的愚昧,以寻找长生不老药为由,带领国内一些重要的知识分子出走,实际上是一次思想的大逃亡。
各种思路大大扩充了徐福研究。徐福这个人留下的想象空间足够大,在这个空间里,实际上的徐福研究,严格讲即成为当代人的心灵印记,是他们不同的心理寄托。热爱这个事业的人知道,无论是日本韩国还是中国,作为一个历史人物,徐福确是存在的,既存在于正史,也存在于心史,而心史的部分更为重要。许多人都记得小时候家里人讲过徐福,讲他如何离开秦始皇,怎样带领三千童男童女渡海,等等。在中国大江南北以至于整个东南亚地区,徐福的传说太多了,正因为这是一个大传奇,所以无论80后90后的人,直到未来许多代,都很难将其彻底忘却,都会继续关注。这些传说毕竟有着坚实的史实根柢,有不容演绎的实在性,而本身又实在太神奇了。东南亚人特别是日本人对徐福深感兴趣,他们在探索什么?他们探索自己的宗教文化与科技,从中窥见了历史隐约透露出的一些信息:徐福改造了他们的社会,提升了他们的文明。徐福及其所有东渡人成了日本民族的一部分,所以日本今天的许多地方都有纪念徐福的馆室,这里刻下了他们的心史,是不会泯灭的。
今天寻求徐福其人,难的是正史记载少,怎么界定怎么开展都成了难题。后来才发现,这种工作的魅力恰恰也在于此:徐福研究的过程,其实正是对当代精神的不能停止的构划和确立。西方人常说,一千个读者心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的道理,一千个徐福研究者心里也有一千个徐福。我们实际上正在进行的,是每个人对当代、对个人心灵的一种界定和想象,是我们用以表达生活的诉求和希望,赋予我们个人的精神与思想的向度。我们借助徐福,表达自己。
如果不同意某一种说法,可以看书,进一步掌握史料。关于徐福的生平与行止,未来或有新的凭据。做考古取实证,查典籍,总想填充一个比较虚空的人物。最终,这种工作仍旧坚实了对个人精神的把握。每个人关于徐福的书写都是不一样的,这种写书的过程,也成为一种精神的独立保存。这样一种徐福研究,目前可能是真实的。
最后再谈一下我的三本书,因为它们都着重写到了半岛文化。
一本书是《芳心似火》,一部随笔式的散文单行本。当年出版和发表时颇有影响,韩国也出版了,都有一些讨论,去网上搜索可以看到,还相当热烈。有的国内评论认为我抬高了齐文化、太偏爱半岛文化,才如此津津乐道,写了这么一本书。书中谈到了徐福、谈到了渔猎、谈到了航海、谈到了长生。整个胶东半岛文化被描述为浪漫、天真和奔放的,非常令人向往。他们认为作者是齐国人,胶莱河以东的半岛人,所以就过分地美化了那个地方。如此粗放的阅读真是让人无语。其实稍稍仔细些读一下,就会发现《芳心似火》可不光是赞美这里的文化,而是以大量篇幅写了它的负面,甚至是相当严厉的批判。对于没有理想、没有信仰、没有执着追求真理的物质主义和娱乐的齐文化,书中充满痛惜。特别是谈到了它对当今人类生存的巨大威胁。这里套用《哈姆雷特》中那句著名的台词:“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谈到齐文化的命运,也许要记住这一句。
是生存还是发展?怎样才能避免毁灭?可以说最后齐国毁灭于自己的文化,而不是秦国的强大。秦国无论是财富,艺术还是科技,各个方面都比齐国差多了。尽管秦国历史上进行了好多变法,也有强大的一面,但似乎从综合国力上看比齐国要差得多。但秦国胜利了,齐国灭亡了。历史上,人们都推崇管仲,说他是治国的良相。他那么重视商业,追求物质,把国家搞得很富裕,却也把国民搞得很懒散,临淄城一片灯红酒绿。看看出土的齐国马车,何等奢华,车上铺着地毯,还有酒具。当时的国王有那么多妃子,还要化妆去逛妓院。国家到了这个地步,无论物质怎么丰厚,科技怎么发达,正气和力量是不会有的。财富容易积累,但人的意志却很难确立,人们追求真理的热情没法保持。精神一旦涣散,无论怎样富裕,毁灭可在旦夕之间。
《芳心似火》翻译到韩国,他们比较超脱,很容易就看懂了,于是出版时加了一个副标题:“齐国是怎样灭亡的”。国内初版时也有一个副题,叫“兼论齐国的恣与累”。“恣”就是高兴、恣意,“恣意忘情”的“恣”。太恣了就会累,最后会倒下,这就是齐国的结局。我们今天提倡发展经济,娱乐业十分兴盛,许多时候对管仲那一套念念不忘。但是我们不能忽略齐文化有可能带来的巨大危险。
还有一本书是《刺猬歌》。就我个人而言,所有写胶东半岛的书中,这一本可能是最从容最圆融的。我觉得自己将个人40多年的生活经历、写作经验,以及对半岛生活的细致研究及历史文化研究,综合运用到了一个相对完美的阶段。它以小说的形式,强化和再现了《芳心似火》。半岛风习,来世与今生,趣与意,罪与罚,都在其中了。我是偏爱这本书的。
第三本书是《你在高原》。这部长达450万字的大河小说耗去了我22年的时间,凝聚了多少劳动可想而知。它书写的整个地理范围是山东半岛,但更准确更集中地写了胶东半岛,是这个半岛的生活万象图。它包容了各种历史的、现实的、东方与西方的,但无论如何还是浓笔重彩地写了这个半岛。它承载了太多的半岛历史与现实,如传奇人物徐福和国王等等。因为它实在太长了,有人一直希望我简单地概括一下它的思想和写作倾向,比如批判谁歌颂谁,主题思想又是什么?抱歉,那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它里面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文学不是文论。翻一下评论杂志之类,其中有大量的文学论文,还有书架上的著作,它们尽管堂皇,什么都说到了,可就是没有说到文学。通过什么,说明了什么,主题是什么,评论社会,评论思想,评论道德,但就是不评论文学。
从社会层面、历史层面、思想道德层面去研究文学,也不失为一种途径。从这里进入文本固然可以,但仍然不要忘记面对的是诗、是语言艺术。如果是一个诗的色盲,也就只好谈谈社会和历史,或者是道德了,这样谈有理有力,振振有词,还能掩盖色盲的缺陷。放弃了语言之美,不可思议的、靠感性才能把握的、充斥在字里行间的诗性、它的空间与意境,一切都将在眼前轻轻掠过,麻木无感。这算不得文学阅读。只有融入个性、语言、诗性,并在其中陶醉,这才谈得上领悟和享受。没有迈入门槛,仍在那里喋喋不休,都是空言。现在的一些评论文字实在与文学无关。
对艺术本身无感,也就只好听听风声:一部书怎样?获了多少奖,发行量多少,外国人怎么说,诸如此类。一个如此阅读的人,更不要说做理论研究了,岂不悲哀。没有面对文本的能力,只有面对利益的企图心,是可恶的。怎么说时髦,怎么说讨好,就怎么说。文学写作拒绝这样的阅读。这里是想说明,如上的三本书,还有自己的其他作品,试图建立怎样的作者与读者的关系。创作者与阅读者都要有一颗怦怦跳动的诗心。我感谢对自己的奖赏与赞誉,但感谢的同时也会明白,这一切与文学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好的读者不去理会其他,只想深深体味心灵。文学的世界要交给诗心。
半岛之美在三本书中写得太多,但也不得不说,我们齐文化中最不好的一面,就是太现实了。它缺乏儒家文化中的那一部分强烈的对抗性:对抗物质主义的力量。齐文化的代表人物中,除了管仲还有荀子,后者是稷下学宫的祭酒,他在这个任上干的时间最长,是致力于改造和实践儒家文化的人,总体上是一个儒家的代表人物。他身在齐国,能够切近地评价管仲,说这个人是“小人之贤”,“力功不立义”。“功”是什么?是事功,现实层面的;“不立义”,就是不把力量的重心放在坚守理想与道义方面。管仲时期齐国大兴土木,实在奢华,虽然富裕至极,仿佛事功空前,实际上却埋下了灭亡的种子。当时的稷下学宫也说明不了什么,因为一旦有了钱也有了兴趣,就可以聚集天下的知识分子,文化也可以玩。当有了钱有了权,有了闲适,玩玩文化也是可以的。不过如果真正贯彻荀子、孟子的思想,采纳学宫人士的治国理念,就比登天还难了。那样也就既“力功”又“立义”,齐国也就不会灭亡了,说不定那根命运的手指真的指向了它。
我爱齐文化,也恨齐文化,就像爱我们的家乡,却不能将她的陋习一块儿接受下来。要改造人的精神,改造一个族群,首先要改造她的文化。我们对传统文化除了自豪之外,还应该有痛惜。痛要痛得彻骨,爱要爱得深刻,恨和爱达到了一个极数,就会设法去做一些事情。进一步研究半岛文化,需要立足于此,吸取历史经验,让头脑清晰。要有自己的信仰,自己的追求,少盲从,多坚守,依仗理性,而不是陷入狭隘的地方主义。历史的机遇已经过去,我们不能一直幻想胜利的齐国,不能奢望那根命运的手指转过来,而是要重新开始。
作者单位:山东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