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词典还小说?*
——论韩少功《马桥词典》中的戏谑

2017-11-13 10:54林恪MarkLeebhouts张雪蕊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韩少功词条词典

林恪(Mark Leebhouts) 著 张雪蕊 译

道是词典还小说


——论韩少功《马桥词典》中的戏谑

林恪(Mark Leebhouts) 著 张雪蕊 译

一般认为,中国80年代中期的小说,标志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转变:从受政治控制的写作或者极富政治意涵的写作转向更具实验性戏谑性的写作。韩少功(湖南,1953)在这一转变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有人甚至认为,韩少功的写作一直伴随这一进程。通过比较韩少功1985年之前与1985年之后的作品,刘绍铭评价了韩少功作为一个作家的转变,他向我们描述了“在政府持续减少干预的一段时期”,韩少功如何能够从70年代中期的“一个不情愿的党的真理的传播者”,发展成一个在70年代末80年代早期热衷于写作充满政治意味小说的作家,一个社会弊端的谴责者,一个讽刺作家,最终,在80年代中期,成为“一个极度痛苦的‘寻根者’”和“个人焦虑的独白者”(而不是“一个公认意见的腹语表演者”)。韩少功著名的中篇小说《爸爸爸》(1985)、《女女女》(1986),和一些被广泛讨论的短篇小说,比如《归去来》(1985),确实显示出了与他早期作品极大的差异,这些差异反映出韩少功在不断加强对个人表达和形式的关注:关注如何写的问题而不是关注在现实主义标准下写什么的问题。韩少功第一部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出版于1996年,这部小说可以看作是韩少功走上一条新道路后取得的最初成果,这部以词典形式写就的小说,将韩少功的形式实验带上了一个更高的阶段,而与此同时,韩少功先前作品的许多主题也相继在《马桥词典》中汇聚。

《马桥词典》是一部关于一个叫马桥的村庄的词典,马桥(杜撰或者确有原型),按书中所说,位于现在湖南中西部。就题材而言,单独这个背景设定对于熟悉韩少功作品的读者来说,并不感到意外。特别是自1985年起,韩少功明显受到了地域文化的启发,他转向地域文化,试图重新将地域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相接。在1985年发表的文章《文学的“根”》里,他阐述了这一举动的理由。这篇文章引发了对“寻根文学”极有影响的论争。对文学之根的追寻,既是对认为艺术从属于社会意图的政治小说的反拨,也是对即将到来的可能流于肤浅模仿最新西方文学技巧的现代主义小说的反抗。韩少功发现,在他作为知青下放的那个靠近汨罗江(据传伟大的屈原就是抱石自沉于汨罗江)的地区,楚文化依然存在,它被保留在少数民族的文化里(少数民族文化相对较少地受到革命与现代化的影响)。有了这一发现后,韩少功提供了走出困境的办法。韩少功认为,这种由直觉思维支配的、理性和非理性混杂的、半原始的、整体文化观的南方“精神”,较之理性务实的北方新儒家文化,更有利于艺术创作,更重要的是,这种“精神”与道家和庄子传统相联系。这个对楚文化做出的宽泛定义,包含对屈原创作的楚辞的重要性的肯定(尽管屈原不是楚人,且这些作品是否真正出自于他,也备受现代学者的质疑),符合普遍的传统的认知。这表明韩少功的动机并不主要基于历史真实,而是基于个人审美,这些我们之后将会看到。

从1985年到《马桥词典》时期,在韩少功的创作中,可以看出其主要兴趣是当地风俗、传奇和湖南西部地区人们的信仰,即便如此,韩少功还是在语言里觅到了楚文化的第一缕踪迹。《文学的“根”》开篇就宣称,当地方言的某些词“能与楚辞挂上钩”。韩少功间或会用方言词和一些方言中的典型的表达来对这个地区的文化进行虚构性描写,但是十年后,韩少功似乎终于还是将注意力集中于这些词语本身,这一点在《马桥词典》的后记里得到了证实。在这篇后记里,韩少功还告诉我们,《马桥词典》实际上就是多年来他在这一地区收集词语的结果。词典的形式通过聚焦词语本身而不是词语所指涉的事物,使庄子式语言风格的那种相对性与含混性在韩少功笔下得到更为强烈的彰显。一方面,在韩少功看来,这当中许多词语自身就展现出一种典型的理性与非理性混杂的楚文化;另一方面,韩少功也对这些词语是如何在社会或历史语境中获得意义很感兴趣。韩少功的这一兴趣通过将词典和长篇小说,虚构和散文戏谑地杂糅在一起获得满足。

因为《马桥词典》(明确的)主观叙事者和明白无误的线性叙事情节,它可以也应该被称作以词典形式写成的小说。它首先是一部个人的词典:第一人称叙事者贯穿全书始终。叙事者并不是简单地给出词语的定义,而是经常性地描述自己与一个陌生语言以及操持这个陌生语言的群体间(令人困惑的)冲突,叙事者以这样冲突的方式与马桥当地人交流互动。读者开始渐渐明白,第一人称叙事者是一个知青,被下放到这个偏远闭塞的村庄。这不光可以从直截了当的短语如“我们,知青”(女知青)得知,也通过作者对年轻的城市知识分子与农民群体间冲突的具体描写揭示出来。在靠近文末的两段对话里,我们得知叙事者“我”的名字:在342页,书中的一个人物称呼他为“少功叔”,在384页,他也被人称作“韩同志”,而且这些称呼的汉字形式确实与《马桥词典》封面上作者名字的汉字形式是一样的。作者韩少功与叙事者韩少功之间的关系可能是戏谑的,却不具讽刺意味,就像韩少功在后记里宣称的,《马桥词典》“当然是我个人的一部词典”,叙事者直言不讳自己就是这部词典的作者。叙事者不断重申,在这部词典里,他只是给出自己对这些词语的理解。叙事者同时也表达出对自己给出的某些定义的怀疑,如果需要,他也会援引其他词典或参考书。在其他一些情况,他清楚地写下了那些特有的名词对他个人的意义,这经常会触发出一些颇具诗意的词条,或者叙事者甚至会告诉读者某些他特别“喜欢”的词语。

乍一看,这本书确实像一部真正的词典:它由单独的词条组成,并且还有索引,索引是根据词汇和术语的笔画数来制定的。词条本身的顺序,也不是随意安排的,它揭示出一个小说的结构。不仅仅是每个(几乎每个)词条本身包含一个解释相关词语的故事,在很多情况下,几个词条合在一起共同组成一个故事。这部小说,作为整体来看,缺少一个主导情节,但事实上,它由许多故事组合而来,用一些其他方式使其聚合一体,这些我们之后将会看到。既然所有的故事都是围绕一组在书中反复出现的马桥的人物、地点和事件展开,那么我们就不能把《马桥词典》当作一本真正的词典使用。如果读者只是查了一个特定的词,然后就开始阅读这个词条,则很有可能因为缺少必要的信息而不能完全理解它的意思,比如,这个词条可能会涉及到之前出现的词条所介绍的人物。除此之外,读者也可能会遇到不熟悉的方言词,而其实这些方言词在之前的词条里已经做了解释。由此观之,《马桥词典》是一个精密的整体,它需要读者的线性阅读。这本书在戏谑的语境下,却包含了一个相对传统的小说构造:例如,一些涉及到马桥村和罗江地区的历史地理信息的词条都被放置在书的开篇部分,之后的故事都将在这个设定的背景里发生,这是一种经典的背景介绍的方法。然而,作者时不时也会用一个未经解释的马桥词语来误导进行线性阅读的读者,在这种情况下,他会在文本中插入括号,在括号中注明“(参见词条‘…’)”,因此戏谑地加强了文本的连贯性。

韩少功不但利用马桥方言中那些能够表达特定含混性的典型词汇或者能够统摄两个相反意义的典型词汇,还通过使用本身具有不同意义或者有时甚至是本身包含相反意义的马桥当地词汇,来表达语言相对性的主题。词条“栀子花,茉莉花”就是第一种情况的典型例子,同时,它也是小说和词典怎样融合在一起的很好的例子。叙事者“我”告诉读者,马桥的人们习惯于暧昧模糊的表达方式,比如“吃饱了,吃饱了,还想吃一碗就是”,“我看汽车是不会来了,你最好还是等着”。马桥以外的人,包括叙事者“我”,都很难适应这种暧昧模糊,外来的人觉得这种模棱两可的表达很不切实际,并且为此大伤脑筋。马桥方言里,有一个词叫“栀子花,茉莉花”,当地人用它来表达某事或者某人既是什么又是什么。叙事者接着讲述了自己面对这种情况的一个事例:马仲琪的死。由于村民们互相矛盾的评论,叙事者无法找出仲琪死亡的真正原因。一长串的评论被列了出来:“仲琪一直思想很进步,就是鬼名堂多一点”,“从来没有吃过什么亏,只是运气不好”,等等。对叙事者来说,事实似乎很简单:仲琪日子过得很艰难,曾经偷了一块肉被抓获,被迫写了检讨书,之后因为羞愤难当而自杀。但当叙事者想进一步在仲琪的生活和性格中探寻他自杀更深层的原因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对仲琪自杀的必然性给出真正的解释,最终,“一种‘栀子花,茉莉花’式的恍惚不可阻挡地”向他袭来。

《马桥词典》中的许多词条都有一个相似的结构:他们以一个词令人意想不到且通常很有趣的定义开篇,之后用一个具体的事例(一个人物的故事)来解释这个词。在“栀子花,茉莉花”的词条里,关于仲琪的一长串互相矛盾的评论对构建文本中令人费解和滑稽的元素有很大作用,同时也让这种暧昧模糊的思维方式更令人信服。不管这些言论是多么矛盾,它们确实逐渐向我们提供了这个戏剧性事件的零星碎片,即仲琪死亡背后的原因。从那之后,事情变得严肃起来。为了试图理解所有的模棱两可,叙事者不得不依赖自己对人物的了解,构建出他自己的关于这个人物的故事。在“栀子花,茉莉花”这个词条里,他尽力去想象在那不幸的一天里,仲琪脑子里究竟想了些什么。人物和叙事者“我”贴得更近了,这在该词条最后部分得到了体现,“那么他该怎么办?他该继续他的本分,还是继续他的不本分?如果他还在我的面前,如果他向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很可能会有一时的踌躇。我很难做出非此即彼的回答。在这个时候,我可能会暗暗感到,一种‘栀子花,茉莉花’式的恍惚不可阻挡地向我袭来。”至少在那一刻,叙事者不再是马桥的局外人,他已经接近了这种地域文化不合逻辑的逻辑。同时,第一人称视角让读者部分地置身于这种体验之中,毕竟,这种“栀子花,茉莉花”的感情是非常富于人性的。这部词典被证明其实是一本小说,一个词必须通过讲述一个故事来得到解释,且只有当这个故事是个人的,才会令人信服。同时,韩少功通过一个具体的词,引发出自己对人类生活某一方面的总体观察。

词条“科学”就引发了韩少功这样的观察。“科学”与之前的词条有相似的结构,和许多词条一样,“科学”这个词条下的文本也额外带有一种散文的元素。首先,里面写了一件趣闻,这件趣闻包含了这个词令人瞠目的定义。作为知青一员的叙事者,试图说服村民用科学的方法减轻农活负担,却遭到了拒绝,这让他感到无比惊讶。知青们提议,把柴晒干了再担而不是在柴又湿又重的情况下担,尽管村长意识到知青们的提议确实有效(他感受到了两者的差别),但是他还是坚持用他自己原来的方式担柴,并声称,如果人连柴都不想担,那么也就没有什么活头了。叙事者反驳:“不是不担,是要担得科学一点。”“什么科学?”村长答道,“还不就是学懒?”之后,村长又说:“科学来科学去,看吧,大家都要变马鸣!”

读者随后会得知,马鸣,是第一个把“科学”一词介绍到村子里来的人,这个人物在之前的词条里被介绍过。如果没有之前的词条“神仙府(以及烂杆子)”,这个“科学”的新的含义或者另一种含义就不会令读者信服。事实上,在词条“科学”之前也有别的词条涉及到了“科学”,但是叙事者故意悬置了对它的解释。在村民眼里,马鸣是一个懒骨头。他从来没有出过工,也从不参加任何集体行动,比如打井。但同时,马鸣不吃嗟来之食,甚至不用他人的水。他的原则是: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为了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他会乞讨甚至有时也会偷窃。马鸣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对他来说,获得自由的唯一方式就是拒绝一切社会义务,正如道家的隐士一样。他和其他四个像他一样的人一起住在一栋废弃的楼房里。村民们戏谑地称他们住的楼房为“神仙府”,和马鸣住在一起的四个人则被称为“四大金刚”。这五个人整日观风景,登高望远,认为自己优于那些“做是为了吃,吃是为了做”的村里人。马鸣喜欢引经据典,他鄙视简体字,他不是为了钓鱼而钓鱼,而是为了乐趣而钓鱼……他谈论各种科学的方法,例如,他从不把找到的食材煮熟,而是生着吃。村民们觉得他这么做是因为懒到连生火都觉得麻烦,但是马鸣却说,生吃食物更健康,更科学。从他的家到溪水边有一个斜坡,每当他走斜坡的时候,他总是迂回地走着“之”字路,这通常要耗去半个时辰,而其他村民只需要五分钟就可走完。村民觉得这很荒唐,马鸣却说,这样走才省力气,这是科学。

从这个词条可以较为清楚地看出,为什么马桥人总是将“科学”与负面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科学”词条的最后部分理论性地阐述了这个词所引发的心理联想和情感联想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影响。然而,在词条结尾,叙事者却又不相信可以简单地用自己的理论来解释村民们对科学的嫌恶,“我只能说,应该负责的,可能不仅仅是马鸣”读者最初听到科学等同于懒,可能觉得好玩有趣,但是接着叙事者由一个人物和一个故事,最终通过散文的方式得出一个“严肃”的“人类就是这样”的结论。与之相似的例子是词条“甜”,马桥的人把一切好吃的味道都叫作甜(我们的叙事者不无讽刺地说,在饮食文化颇为发达的中国,这种情况殊为少见),是因为他们味觉的粗糙还是他们味觉词汇的缺乏,使他们的舌头丧失了区分辨别能力?什么才是决定性的,是词汇还是食物?进一步的观察显示,村民只是把所有西方的、现代的、进口的食物称作甜,这样看也许就没那么奇怪了,我们的叙事者继续进行他的推理:叙事者接触到的一些西方人总是把一切刺激性的味道统称为“热味”,而中国人则可区别所有不同种类的辣椒的味道。中国人难道不是不加区分地把所有外国人都叫作“老外”,这就像西方人无法把上海人和广东人区分开来一样。把不熟悉的事物概念化,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在内容上看,从词条“科学”与词条“甜”得出的结论,就其本身而言,可能并不算十分新颖;但是,在形式上,这两个词条的开放性与模糊性确实与语言相对性的主题相吻合。

上文所提到的词条“神仙府(以及烂杆子)”同样也符合这个主题。这个词条努力将神仙的概念与烂杆子的概念结合在一个人身上。正如我们看到的,在认为马鸣一无是处且戏谑地将他称作“神仙”的村民们与展现出道家隐士特质的马鸣之间,存在着一组对立,但这组对立极度渴望融合。这两个对立概念间的游戏有时就近乎于一部滑稽戏,当叙事者看似选择加入村民嘲笑马鸣的队伍时,韩少功体内暗藏的讽刺作家的那一面就开始浮出水面。我们可以从这样的句子“更可笑的是,他……”看出此时的叙事者与村民的视角是一致的,然而,这种态度被叙事者随后采用的将自己放在人物位置上的典型小说叙事技巧所平衡和冲淡。村民对马鸣的奚落日益严重,这使得马鸣越来越远离公众,直至他最终被所有的官方统计和人口普查(叙事者作为知青曾协助过村里做过一些这样的工作)彻底遗忘。叙事者沉思,“他拒绝了社会”,既然“社会是人的大写”,马鸣“也就被取消了人的资格”。“他终于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在我的猜想中,他从来就想成仙。”在叙事者眼中,马鸣变成了真的神仙,由此讽刺了村民之前对他的嘲弄。此外,叙事者看似不经意地说自己协助过人口普查,实际上暗示叙事者“我”甚至帮助过马鸣成为一个神仙。最后的诗意转向,让人想起词条“栀子花,茉莉花”。严格限定的主观视角,引出了又一个词语歧义性的有趣事例,使其成为对叙事者和读者都具有吸引力的体验。

在这个词条的某处,马鸣和他的同类被一个当地人说成是“根本不醒”,参见词条“醒”。读者很困惑,因为在同一个句子里,“不醒”似乎和与它词义相反的“聪明”联系在了一起。当读者翻到索引查到词条“醒”,它出现在“神仙府”之后两条,会发现,“醒”和“科学”一样,又是一个看似平常却在马桥具有不同含义的词。“醒”是一个特别有趣的词条,首先,在这里它的意思与原意完全相反,“醒”在马桥是“蠢”的意思;其次,“醒”的含义与当地文化和马桥及楚的历史之间有着更为独特的关联,当地人对“科学”一词的奇特理解则更多是与传统乡村与现代城市间的普遍对立有关。更确切地说,“醒”似乎是众多“能与楚辞挂上钩”的方言词中的一个,这一点,韩少功在《文学的“根”》里提到过。最后,在戏谑的语境中,值得注意的是,“醒”被解释成“蠢”也还是源于作者(明确的)推测。

词条“醒”首先援引《辞源》,介绍了“醒”通常的含义,“醉解”、“梦觉”、“觉悟”,并引用了屈原《渔父》里著名的句子:“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叙事者怀疑马桥人对“醒”完全相反的理解也许与“他们的先人遭遇屈原”有关,毕竟,据说诗人投水自毙于汨罗江,而这条江就在马桥村外。叙事者默想:在马桥人看来,屈原被楚国放逐后来到罗地似乎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错误,因为罗人曾遭楚人驱杀,可能为此心怀怨恨。但是作者并没有停留在观点上的“简单”差异。和其他词条一样,作者努力达成“醒”的两个相反意义之间的诗性和解。再一次的,叙事者试图走进人物的内心,他自问:屈原登上罗江之岸见到似曾相识的面容时,“心里有何感想?”对此,叙事者只能展开自己的想象,因为“历史没有记载这一切,疏漏了这一切”。屈原选择楚国旧敌的土地作为放逐自沉之地,也许是因为罗地是一面镜子,可以映射出夹杂在屈原的政治抱负与挫折之间、他对楚国的忠贞与幽怨之间、他的喜悦与痛苦之间的“兴衰分合的荒诞”,也许此刻屈原惊惧的领悟已经超越了生命,“只能一脚踩空”。屈原在罗地的时候,出于抗议和沮丧,他“散发赤足”,展现出一个现在看来非常经典的“楚狂人”的姿态,“他是醒了(他自己以及后来《辞源》之类的看法),也确确实实是醒了(马桥人的看法)”。“他以自己的临江一跃,沟通了醒字的两种含义:愚昧和明智……”

最后,叙事者猜测,每年五月初五为了纪念屈原的端午节,可能就起源于罗地人对屈原命运的同情,这个侵略国的前任大臣,他们的压迫者,此刻已经败落。叙事者认为,随着时代推移,追祭活动(例如,划龙船,事实上,划龙船是南方早就常见的祀神仪式)越来越隆重,这实际上是历代文人称颂屈原殉道精神的表现,他们也许在这种纪念活动中为自己的殉道感找到了些许安慰。而马桥人却对这种政治的动机报以“冷眼”。叙事者总结,“醒”的歧义是两种“不同历史定位”的必然结果。“以‘醒’字代用‘愚’字和‘蠢’字,是罗地人独特历史和思维的一脉化石。”叙事者从自己详细的推测中建立了一个论点,而这个推测又是来自于叙事者的想象,从这点可以看出,这个词条更进一步地将小说和散文两种文体融合在了一起。

这些例子让人想起韩少功对“文学的根”的看法,他利用地域文化和楚辞来“复兴”中国传统的语言相对性的主题,并最终“复兴”中国传统的道德和价值。韩少功自己说,就形式而言,只有小说可以处理这些暧昧不明的问题。他认为,一篇科学随笔或者一部字典,会局限在解释层面,而小说则可以超越解释层面对其他层面进行探索,比如可以对人物暧昧不明的性格进行探索。韩少功说,小说之所以可以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小说是基于主观叙事的。在《马桥词典》里,我们可以看到,韩少功有意识地把主观叙事者放在突出的位置,不仅仅是因为叙事者被设定成马桥地域文化与马桥方言的局外人,也因为,在韩少功极具诗意和散文性的沉思中,叙事者表现出自己与词语、人物以及题材内容相似的暧昧不明的特性。韩少功在《马桥词典》的开篇词条和结尾词条中都特别强调了这一点。开篇第一个词条里叙事者所讲的一个短小的轶事就已经包含了这个双重主题,叙事者讲述了他刚到马桥时,因为当地方言的缘故,发错了“江”的声调,迷了路。通过把这个词条放置在第一页,作者安排了这部小说主题的出场。这个主题在小说最后一个词条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在另一起戏谑的形式操控里,《马桥词典》的最后一个词条描写了叙事者第一次到达马桥的情形,似乎是为了暗示一个时间的循环概念。叙事者和当地来接待的会计走在通向村庄的官路上(“官路”,词条的标题),当叙事者被告知村寨快到了“前面就是”的时候,他看到一树桃花。书的最后几行是下面这段对话,叙事者问:

“那就是马桥?”

“那就是马桥。”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不知道。”

我心里一沉,一步步走进陌生。

通过隐含的时间循环概念和对陶潜《桃花源记》看似不经意的指涉,作者似乎在暗示一个永恒的局外人视角以及因之而来的暧昧含混。在以“江”和“官路”为主题(和标题)的词条里,这两个词所携带的明显的符号价值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局外人视角以及因之而来的暧昧含混。这同时也有助于在小说的空间内构建一个连贯的整体。韩少功认为小说是探索道德价值的工具,这个观点与米兰·昆德拉的观点不谋而合,昆德拉还补充说,为了这个目的,小说内的所有道德判断都必须悬置起来。这意味着,小说里的时空必须充分连贯且令人信服地自成体系,这种连贯可以通过多种方法实现。在《马桥词典》里,韩少功不仅通过将词条编排进所叙之事,通过利用词语的戏谑性指涉把词条关联起来实现这种连贯,还通过用第一人称叙事者(这个叙事者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语言的相对性)的经验来呈现马桥方言的相对性来实现这种连贯。这样,形式和主题几乎就融合成了一体。

上述对《马桥词典》的观察,让我想起韩少功的两篇旧作。第一篇是发表于1985年的短篇小说《归去来》,这篇小说里的局外人视角实际上体现了故事的主题。在小说里,第一人称叙事者来到一个村庄,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是那么眼熟,似曾相识,但是叙事者却没有曾经来过的记忆。不仅如此,村子里的人似乎都认识他,叙事者认为村民们误把他认作了其他人。但是,这种感觉是如此地让人喘不过气且又如此真实,以至于叙事者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从大量的当地风俗的描写(偶尔出现的方言词),可以很容易辨认出这是湖南西部,金介甫认为,这一切都似乎在为故事的主题服务,第一人称叙事制造了一个妄想的梦境世界,在这个梦境世界,所有的题材都不是为了取得奇异的效果而出现,而是为了突出熟悉与陌生之间的暧昧关系。金介甫指出,正如在《马桥词典》里一样,对楚辞和陶潜的指涉,在这个故事里也被作者有意识地运用令人信服的方式巧妙处理着,在许多批评家和韩少功自己看来,这是受到了“庄生梦蝶”的启发,中国人经常征引这个典故来讨论人格相对性的问题。

《爸爸爸》和《马桥词典》的相似处体现在二者都广泛地描绘了某一个村庄的风俗习惯、信仰和传说,且这两个村庄的风俗习惯、信仰和传说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爸爸爸》围绕土地退化造成的山寨衰落而展开主要情节,用韩少功自己对这篇中篇小说的评价来说,“理性和非理性都成了荒诞,新党和旧党都无力救世”。但是,费维恺评论道,叙事视角中存在着的不一致性,对文本的阐释至关重要。外部第三人称叙事者在描写当地文化时,似乎通常都表现出全知隐身客观的特性,但在某些情况下,叙事者却间接地对村民的迷信和冷漠的群众心理进行片面讽刺性的评论。由于叙事者是外部的,他的观点不属于故事的一部分,所以金介甫总结道,韩少功提到的非理性“在很大程度上是外部的,在隐含的城市读者的心中”,而与当地人无关。因此可以说,地域文化作为题材是为了对隐含的(当代)理性价值进行讽刺性的陌生化处理。《马桥词典》里用戏谑悬置道德的做法(昆德拉对小说的理解),也出现在中篇小说《爸爸爸》里。这种戏谑同时也弱化了中国现代文学“道义上的使命感”和“感时忧国的精神”,正如我们所见,《马桥词典》显示了现代科学与本土传统或者东方和西方之间那种由来已久的对立的相对性。但是,认为韩少功在1985年后,由一个讽刺作家转变为了实验作家,这样的看法是有失公允的,因为《归去来》也表现出这种戏谑性,它的出现与《爸爸爸》同时。更重要的是,韩少功不仅继续发表讽刺性文章,也同时发表涉及各种题材的散文随笔,其中不乏社会题材。戏谑要求小说具有结构合理的连贯性,因而注重形式,这是实验小说最为显著的特点。从这个意义上说,《马桥词典》的争议性足以引发批评家之间的争论。一方把《马桥词典》誉为一次史无前例的形式实验,无论就韩少功创作生涯而言还是就中国当代文学而言,另一方则对它的原创性提出质疑。

但是,比这个形式实验的新颖性和独特性更为重要的是它的影响和结果。《马桥词典》的形式已经被证明是非常适合韩少功的语言相对性实验,语言的相对性是韩少功自阐明文学的根的观点以来一直关注的主题之一,但是这个主题在《马桥词典》之前还没被韩少功用其他文学作品充分表现过。同时,《马桥词典》的形式也很符合韩少功的写作风格,将韩少功小说家的秉赋和思想散文家的才情合而为一,这不但可以打通小说和散文的文体界限,而且还能够做到“情理并举”(韩少功语)。“为了获得那样的自由”,韩少功不得不“保持词典条目的形式”。韩少功承认,实验和游戏一样,需要严格的规则。缺乏规则是他对流行的后现代思想和艺术的指控,在他看来,这些后现代的思想和艺术高举“怎样都行”的标语,这样一来,所有的价值都可以毫无理由地互换位置,“好就是坏,坏就是好”。韩少功为了防止相对性和歧义性的实验陷入抽象的智力游戏,他用一个清晰的有意识的主观声音,连接起具体与一般,故事和散文。韩少功对自己写作中的戏谑性说了下面的话:

思辨者如果以人生为母题,免不了总要充当两种角色:他们是游戏者,从不轻诺希望,视一切智识为娱人的虚幻;他们也是圣战者,决不苟同惊慌和背叛,奔赴真理从不会趋利避害左顾右盼,永远执著于追寻终极意义的长旅。因其圣战,游戏才可能认真、顽强以及精彩;因其游戏,圣战才更有知其不可而为的悲壮,更有明道而不计其功的超脱——这正是神圣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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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李桂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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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恪(Mark Leenhouts)荷兰翻译家、文学评论家。荷兰莱顿大学汉学博士。

张雪蕊,苏州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

* 这个题目借用了王蒙对《马桥词典》的评论文章《道是词典还小说》的标题,《读书》1997年第1期,第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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