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

北方小城的初冬，起风了。

我坐在窗前，微闭双眸，抚摸着一沓厚厚的宣纸。枯瘦的落叶在风里旋着，飒飒的风声如穿越时空的歌，在耳边模糊地回荡。它们驻足于宣纸之上，绽开几点墨痕，静静地，静静地讲述飘荡在风中的故事。

我且听风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千年前，我风华正茂，曾围上裹头，告别父老，离家出征，也曾贪恋离别那日晴好无风的杨柳岸；我也曾“行道迟迟，载渴载饥”；也曾固执而幼稚地认为“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一路北上，耳畔渐渐失去南风的温度，也渐渐弥漫开冰冷的痛。边塞的风，漠然而无情，在凄厉的呻吟中冰透了无数也曾热烈的白骨；在风中，我嗅到过死亡和偷生，嗅到过屈服与气节，叛变与忠诚。一场场战争，如一次次质问，孰能笑傲疆场，孰将不堪一击；孰对，孰错；孰阴险，孰忠诚。吉光片羽间是冷酷的眼眸，眼眸前扬起的尘埃被卷进北风之中，在城墙蜿蜒的脊背之上，笼罩一层浓重的血色。边塞的风，讲述着是非错对，我曾捂上耳朵，不愿听闻一场一场的残忍，却不敌它们撕扯开指缝的力量。

那镌刻我脸上万千缕皱纹的风，那侵蚀我白齿红唇的风，伴我守着朝夕，伴我黯然老去。在我身上，雕出勇士的筋骨。

从远古战场一脚踏进唐宋烟雨，尘埃散落被天色洗净，秋风在天地间洒挥无形的水袖，不想却卷来一丝轻轻柔的叹息。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

一柱龙脑香，刚刚在铜炉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袅袅的烟霾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纏杂在寂寞的闺房。一人来到圃园，一人赏花，一人吟诗，玉手持盏，独对黄昏，坐在石案旁，托着腮，怀抱菊香的秋风，偷偷袭满了衣袂。我迷迷糊糊地睡了，梦里，有你温暖的双臂相拥。惊醒，晚风拂来，又是一层淡淡的寒意。落木萧萧花满地，西风瑟瑟摇珠帘。能让心中万斛愁肠，化作丝丝柔情的人，在远方；那个坐在石凳上固执的人，正望远方。

秋风拨乱了含在眼眶里的泪水，朦胧了视线。又携着袖口里的一袭暗香，缱绻到天边。我的思念如这暗香，看似若有若无，实则袅袅不绝。等待是最长情的告白，而我的告白，藏在这载着暗香的风中，正轻轻回旋。夕阳西下，又是一岁轮回，又是一年草长莺飞，暮色将青山埋藏，独自登楼，听风含着一口钟声，在时光的旧城中余音袅袅。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气息温和的东风，在我衣袍间穿梭，竟也有些冷意。曾经矜持的花，现竟也以一种颓靡的姿态开放着，任凭东风的逗弄。恍惚间，似又记起，也曾有这样一双手，细腻洁白，柔若无骨，如东风般，抚摸着我的脸，而今，她却早已在前夜的骤雨中，匆匆凋落，只留下残损的记忆。头又微微的痛起来了，满眼的繁花，一岁一葳蕤，早已不知开放几回，何年何岁；朝代的更迭，也在这枯荣中进行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夕阳，跌落下来，如父辈们打下的江山，渐渐地折损在我这不肖子孙的手里，我的心志像朱漆的颜色般坚毅到不肯剥落半分，却奈何，江河消逝于风中，早已成了最后的结局。

也许，浩然苍天之上，父辈们悔恨于我的无动于衷，也许正质问着我。一声声风呼夹杂愤怒。而现在，我并无言语，只是任凭滚滚长江，带走我缕缕的愁，任凭东风，卷走我眼角的余痕热泪，让它飘向无尽的天涯。

穿越屹立在时光中的旧城，奔跑因满地藤蔓而羁绊，之后变得轻灵自由，如这耳畔的风，灵巧地挽起我鬓角的碎发。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我爱四月的暖，更爱四月的风，夹杂着点点花香，甜而不腻，沁人心脾，似能听到纯粹干净的童声合唱。我喜欢吹进梁间春风，纵是步行在深山旷野，危梁斗拱间，也能在暖意中品味着积淀千年的文化；我喜欢吹进李庄的春风，那是携着夜夜的月圆，带来团圆的期盼；我喜欢拂过战场的春风，那足以吹散阵阵硝烟，散播和平而又宁静的消息，我喜欢拂过西南联大的春风，那是雪化后的那片鹅黄，新鲜初放的绿芽，是一树一树的纷繁，一树一树的花开。

面对出国避难选择的是断然拒绝，面对民族危机，选择的是与国存亡，最温柔的春风，却是对战争最有力的控诉，飘荡在春风中的丝丝黑发，便是对这一切选择最有力的回答。

一切都安静下来。

有点苦恼了，究竟是风走过了太多太多的小桥流水，古道西风，见证了太多太多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耳渲目染，让自己也谱出优雅的曲，唱出诗意的歌来，还是风稀里糊涂，毫无章法的手指，飘飘渺渺的呜咽，拨乱了一位位迁客骚人本就脆弱的心弦，唱乱了一位位才子佳人本就惆怅的心绪，让他们以风为伴，任风包裹住自己所有的诉说？一时间，我竟难以选择，难以判断。

我睁开眼，宣纸未曾沾染半分墨迹，还在指尖洁白着柔弱着。放眼窗外，天地竟也像宣纸一般毫无杂色，一切都被雪笼罩着，一切都被浣净了，连曾舞动在风中的枯叶也未曾放过。

那首白骨热血奏响的《采薇》，那声侵染菊香的叹息，那段悔恨交加的质问，以及那声青春灵动的轻笑，被风携走，匿迹于浩大的凡世间，却又舒展在千年的时光里。

若可以，我原再沏一壶热茶，再择一个洁净空灵的午后，再携一卷宣纸，跪坐窗前，在一世界的静谧中，再听风吟。

指导老师：宁乙帆

作者简介：

李言珊（2000—），女，山东聊城人，就读于山东省东营市胜利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