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雨了,该下雨了,一年没下雨了。
在一个长长的开花闪电中,那棵白桑树像跳舞样向外伸展着枝条。他看到拳大的桑叶上落着厚厚的尘土,桑叶在闪电中呈现火红色,桑树干上遭他铲过的地方结了一条乌黑的长疤,疤上凝结着一层黏稠透明的树油,桑枝丫杈里有一簇簇的小刺球儿。
又一个闪电,他看到桑树下那片蒺藜颜色苍白,梗叶枯萎,与周围的黑绿蒺藜形成鲜明对照,他心里一阵发紧。
他跪在树下,扔掉铁锹,提起那墩蒺藜,扔到一边,用手扒开一层薄土,扒出了坛口。闪电不断把坛子亮给他看。他拔掉破布塞子,把手伸进坛里。闪电中,他的臉变形成鬼,双眼暴凸,嘴巴张开,他“啊”,再“啊”着把坛子提出来,闪电射进坛口,照得那两只红鲤鱼像活了一样。坛子空了,金银财宝没了。他把坛子倒过来。坛子空了。他扔掉坛子,坛子滚下堤。他把破布塞子抖开,把土坑周围摸遍,把那墩蒺藜捏碎。闪电,桑树枝像鹰爪子一样罩着他的头,天低云暗,夜鸟向北飞,空坛子里的红鲤鱼似在游动。他站起来,前俯后仰,像一株茎儿纤弱的毒蘑菇,沉重的头颅几乎把他压倒。他操起铁锹打碎坛子,黏黏腻腻地喊着:“你别吓唬我,你别吓唬我……”
他抚摸着一块块坚硬的碎片,口中念念有词。雨点抽到他身上,像抽着一段朽木。闪电簌簌地亮,亮开黑暗时,他就感到胸膛裂开,哗然有声,好似裁缝扯布。冰冷的雨点像坚硬的鸡嘴,把他的心脏啄成一个千麻百坑的烂萝卜。闪电熄灭,胸脯合拢,心脏凝成一个冰坨子,一丝温热被冰坨子挤压上升,变成打嗝般的哭泣从鼻孔里溢出。雨打头颅声空洞优雅,像打着干葫芦。从他周围有若干种声音扑来:风吹柳叶笛,火燎芦苇席,驴啃枯树皮……
昨天夜里,它们还硬硬地在坛子里睡着,白天,他挑水时看着这里,洗菜时看着这里,烧火时看着这里。他在席棚南边戳了个拳大的窟窿,窟窿对着这棵白桑树。白桑树下,一天没事。中午时一个白胡子老头把一匹黑驴拴在白桑树上,驴站在河堤上,无聊地啃树皮,白胡子老头蹲在驴旁抽旱烟。当时,他握一柄菜刀飞跑过去,把老头骂了一顿,理由是驴啃树皮。老头吓得半死,牵着驴逃走。后来,树上还落过一只喜鹊几只麻雀。老头和驴子一直在他视线内,喜鹊麻雀没落地,他们不会弄走金银。一定是耗子拖走了。他爬到白桑树下,土坑里已积满雨水,雨点把土坑边缘打得破烂不堪。他把手伸进水里摸着,水冰冷刺骨,他的手指钻进烂泥,有根柔韧的东西使他的心狂跳,用力拽出原来是白桑树的树根,闪电照亮树根和土坑边一条粗壮的白颈红蚯蚓,那块堵坛口的破布散开成一个汗背心形状。不是耗子,他记起来了,他适才扒开土时,坛口是紧堵着的。“狗娘养的!狗娘养的!”他对着乌黑的天怒骂,急雨干硬地插进他的嘴里,戳得他哽咽抽噎……蓦地,他的眼前跳出一张狡猾的小脸,小脸上那个嘴启动发声:“你又去掘耗子?……总也没见到你掘出个耗子来……”
(选自《筑路》,有删改)
读后涟漪
莫言说,创作者要有天马行空的狂气和雄风。他以汪洋恣肆的叙述方式,华丽神奇的语言风格赋予了作品巨大的容量与源源不断的能量。作者通过色彩的鲜明对比来构造多层次的环境特征,借以烘托人物内心的变化。“来书埋狗骨却挖到金银,雷雨交加之夜,来书发现藏好的金银被人偷走”,这段精彩绝伦的描写给读者以感官刺激,色彩上明暗结合,视觉听觉触觉相互交织,渲染出诡异的环境。来书内心遭受的巨大打击通过一系列比喻以及动词的刻画、环境的渲染表达得强烈而真实,给人以热水浇雪般不可磨灭的印象,也使得下文来书的发疯合情合理。
很难想象,一个没有丰富想象力的作家能够写出如此精妙的文字。写物:闪电中的桑树枝像“鹰爪子”,北飞的夜鸟,空坛子里栩栩如生的红鲤鱼;写人:“他站起来,前俯后仰,像一株茎儿纤弱的毒蘑菇”。笔力雄浑,灵气闪光皆成想象的结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