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市长当干儿子

黎耘

一

这天，是洛江市例行的市长接待日。市长郭丰接待了一批又一批来访的市民，直到下午下班时才松了一口气。接待室里虽然开着空调，吹着丝丝凉风，可郭市长总感觉有些憋闷。他推开窗户，想透透新鲜空气，迎面扑来的却是一阵热浪——这鬼天气，热得真让人受不了！

郭市长收拾好公文包，正准备离去，这时，接待室的门被人推开了。来人是一位须发皆白、衣着朴素的瘸腿老汉，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里，坐在与郭市长一桌相隔的椅子上，自顾自揉起了那条残了的左腿。

郭市长瞥了他一眼，心想，准是个来要救济的残疾孤寡老人！谁知瘸腿老汉缓过气来，竟提出了一个令郭市长啼笑皆非的请求——今天是他的八十大寿，想请市长去当他的干儿子，陪他共进晚餐。

直到这时，郭市长才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不速之客：精神矍铄，满面红光，身子骨还算硬朗，看样子不过是六十大几，哪像八十岁的老寿星啊！郭市长猛然想起：春节前，在民政局长的陪同下，他去给几位孤寡老人“送温暖”，其中一位正是这个瘸腿老汉。

听说要市长去给瘸腿老汉当干儿子，站在一旁的办公室主任小王不禁掩口而笑：这老头，莫不是哪根神经短路了吧！他对瘸腿老汉说：“去去，别打扰市长了！市长日理万机，办的是正经事儿！”说着就要把瘸腿老汉推出门去，被郭市长制止了。

半年前，郭丰从省城调到洛江市任市长。他曾查阅过洛江地方志，据《民俗篇》记载：唐贞观年间，有一位渔夫在洛江上驾舟打鱼，救起了一位投江轻生的孤寡老人，将他带回家中，认作干爹，为他养老送终。这渔夫因积德行善，享年百岁，无疾而终，成为千百年来流传的佳话，也形成当地一种“认干爹”的民俗。人们代代传承，把一些无人照顾的孤寡老人认作干爹、干妈，给予资助，甚至接到家中赡养。想不到这瘸腿老汉今天竟然“反客为主”，亲自找上门来认“干儿子”了！

虽说小王对瘸腿老汉不甚恭敬，可瘸腿老汉并不气恼，他朝郭市长拱手打哈哈说：“郭市长啊，老百姓都说你是个亲民市长哩。嘿嘿，春节前你到我家送慰问品、发红包时说过：‘老人家，不要把我叫作父母官，我是人民的儿子，你就当我是你的干儿子好了。所以，老汉我才斗胆前来，请你这个‘干儿子上我家去喝寿酒。”

想不到当初的一句客套话，竟被瘸腿老汉捡了根棒槌当针（真）使了，这让郭市长十分难为情。

见郭市长脸露难色，瘸腿老汉朗声大笑起来：“哈哈，也罢，也罢！市长大人，就算老汉我有眼无珠，不晓得天高地厚，唐突了，失礼了！”

郭市长被瘸腿老汉这么一“将军”，十分作难：去吧，岂不掉了堂堂市长的大架子，不去吧，这事一旦传扬出去，肯定会在市民中落个不亲民的口碑，市政府论坛上的网民，不闹得沸反盈天那才怪呢！他略一思忖，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去！入乡随俗，权当是去散散心，与民同乐吧！

二

小王见郭市长答应去给瘸腿老汉当干儿子，急忙打电话通知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随行报道，却被瘸腿老汉拦住了。瘸腿老汉打趣地说：“别别！我只请市长一个人去作客啊，咋就兴师动众了呢？莫非怕我这瘸腿老汉绑架了市长不成？再说，我跟干儿子喝酒吃饭，让别人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拍照、录像，成何体统？”小王主任又要给郭市长派车，也被瘸腿老汉阻止了，他对郭市长笑道：“老汉我可不敢坐你的小车，让街坊邻居说我耀武扬威显摆臭美。何况，从现在开始，三个小时之内，你不再是市长，只是我的干儿子，没有权力动用公车。”

想不到这瘸腿老汉还挺会找茬的呢！郭市长无奈，只得跟着他来到市府门前，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左绕右拐，驶进城北的一条小巷，停在一间破旧的平房前。郭市长要付车费，可一摸衣服口袋，傻眼了：平常，他进进出出坐的是公车，吃飯也用不着他掏腰包，所以身上根本没带钱。

身无分文的郭市长顿时一脸尴尬，眼睁睁地看着瘸腿老汉付了车费。令郭市长更为尴尬的是，“干儿子”来给“干爹”祝寿，总得送点儿什么礼物吧？可现在，两手空空，别说红包礼金，就是连一束鲜花也没有！

刚走进瘸腿老汉的屋子，社区主任胖婶领着几个姑娘小伙子送来了生日蛋糕和鲜花。这个亲热地叫瘸腿老汉“干爹”，那个甜甜地叫瘸腿老汉“爷爷”，像一群花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当他们发现坐在一旁的郭市长时，全都瞪大了眼睛——哇！这人不就是在电视上发表讲话的郭市长吗？胖婶还以为郭市长是来微服私访的呢！

瘸腿老汉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地直嚷嚷：“你们呐，真是少见多怪！今天，我这里没有市长——他是我刚认的干儿子哩！”

这一说，胖婶又坠入了五里雾中：我的妈咧，想不到这个平日里爱嘻嘻哈哈搞笑搞怪的老瘸腿，还真有通天的本事呢，过生日竟然弄了个市长当干儿子！

瘸腿老汉朝胖婶拱手作揖说：“多谢啦多谢啦！多谢社区的领导和街坊邻里，这么多年来，大家一直关照我这个孤老头儿。不过，今天，我得跟干儿子美美地喝上两盅，聊聊家常。你们先回去吧！”

胖婶领着姑娘小伙子们又叽叽喳喳地走了。瘸腿老汉“父子”俩就着摆在桌上的几样熟菜，喝起了小酒。

三

天气愈发闷热了，一台老掉牙的落地电风扇吃力地转着，吹出的似乎也是热风。瘸腿老汉喝得满脸汗水津津，干脆脱掉衣服，赤膊上阵。郭市长可不敢辱没斯文，不停地揩着额上的汗珠。奇怪的是，瘸腿老汉除了一杯杯朝干儿子劝酒，压根儿没有提别的事情，只是不时看看门外的天空，左骂一声，右骂一句：“奶奶的，这鬼天气！”

就这样，喝着骂着，骂着喝着，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瘸腿老汉终于把老天爷骂恼火了，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炸雷震得地皮抖动，屋顶扑簌籁直掉尘灰。一场瓢泼大雨说来就来！

郭市长想出门去看看雨情，被瘸腿老汉一把按住了：“我说干儿子呀，雨天凉爽啊，正好喝酒呢——它落咱也乐哈！”

其实，郭市长根本乐不起来。这间少说也有好几十年的破旧老屋，屋外下着大雨，屋内下起了小雨，屋顶“嘀嘀嗒嗒”直往下漏水。瘸腿老汉一瘸一拐，搬来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忙不迭地接着雨水。

郭市长似乎弄明白了：这瘸腿老汉凭着老瘸腿的“天气预报”，掐准了会有这场大雨，特地“将”他的“军”，邀他来家里当“干儿子”，目的就是要他这个市长感受一下“贫民窟”的生活，然后准是要他“放血”，发救济，修房子！

郭市长不得不佩服瘸腿老汉的精明。他环视了这间不足七十平方米的老屋，估算了一下，修缮这么一间破屋子，要不了多少钱，对于一支笔不知划拉过多少钱的市长来说，只不过是从大黄牛身上拔根毫毛罢了！

他对瘸腿老汉说：“大爷——哦哦，老干爹，明天，我一定派人给你翻修房子！”

瘸腿老汉却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干儿子啊，你干爹我不差钱。你当上市长后，不是在电视上讲过吗？一定要将城北这片居民老区开发成商业新区！哈哈，我这老房子还修它干什么呢？这里的老百姓都等着拆迁住新楼房呢，你可别给我们开空头支票，让我们画饼充饥哦！”

这话，郭市长确实说过，想不到瘸腿老汉又以此“将”了他一“军”，戳到了他的痛处。他当初上任时说这些豪言壮语，一是为鼓舞人心，二是想为仕途升迁轰轰烈烈地干出一番让上级亮眼的政绩。

然而，真要办成这件大事，谈何容易！为寻找投资商，他两腿都跑细了，可人家赶来实地考察，对这里低洼的地势全都摇头了。

郭市长苦笑着喝了一口酒，原先的酒香全变成了苦涩的滋味。突然，他感觉脚下湿漉漉的，低头一看，啊呀！雨水啥时候从门外灌进屋子里来了，地上的积水漂起了破木板、烂拖鞋之类的杂物。这时，小巷里传来了胖婶和居民们一阵阵嘈杂声，不用说，被雨水灌进屋子里的，不止瘸腿老汉一家，听那吆喝的声势，准是人们都在“排涝救灾”。

郭市长坐不住了，不顾大雨封门，要出去视察灾情——万一有房塌屋毁、人员伤亡，他这身处其中的市长，如何向市民和上级交待？

不料，瘸腿老汉又把他按住了，仍是乐呵呵地笑道：“我说干儿子啊，没啥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下水道多年失修，出现内涝。嘿嘿，一下大雨，居民区就成了‘水上乐园啦！多少年来，住在这里的居民都习惯了。你别担心，这是雷公电婆吓唬人哩！这雨，至多还能下几分钟就开溜了。没事没事，咱爷俩继续喝酒，喝酒！”

郭市长哪里还有心思喝酒，猛然想起，去年“两会”期间，政协委员递交了一份提案，说的是如何解决城北区的内涝问题，并建议市府筹集资金，改造城北的洛江防洪大堤。他这段日子忙着四处招商引资要干“大事业”，把提案的事丢到爪哇国去了。看来，这的确是关系民生的大事，不能掉以轻心！

瘸腿老汉的话倒也灵验，大雨很快就收住了脚。他望望灰蒙蒙的天空，对郭市长说：“其实，这点雨像猫屙尿罢了，算不了什么。1954年那场暴雨，下了五天五夜，洛江的洪水灌进城区，那才叫怕人呢！我的父母亲都被洪水吞没了。我这条老残腿，就是那年被倒塌的房子压瘸的……”

对城北的洛江大堤，郭市长也曾视察过，这老堤根本无法抵挡五十年一遇的洪水，而且也多年失修。据水文资料记载，六十多年前那场特大洪灾，死亡近千人，失踪数百人，光是城北区就倒塌民房八百五十多间。假如不改造大堤，不说百年一遇，就是再来一次五十年一遇的特大洪水，后果将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郭市长的背脊冒出了冷汗。他连忙掏出手机，给办公室主任小王打了个电话，要小王立即发通知，连夜召开市长办公会，并请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与会，研究如何改造城北防洪大堤。

郭市长起身向瘸腿老汉告别，要动身赶回市府去。

瘸腿老汉也不再挽留，说：“干儿子，老爹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别把‘我是人民的儿子当成漂亮话挂在嘴上，不关注民生，不扎扎实实地为老百姓办实事，能当好这‘儿子吗？”

郭市长终于弄明白了，瘸腿老汉为什么要演这么一出戏……

顿时，郭市长的心头热血涌动。他给老干爹满满地斟了一杯酒，自己也满上一杯。两人举起杯子，四目对视，不再言语，随着酒杯“叮”的一声碰响，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所有的话全溶在酒里了！

当郭市长迈出大门，又一下子怔住了——不知什么时候，胖婶和居民们静悄悄地站立在门外，他们的身上，沾染着泥浆水渍，一双双眼里，充满了渴望与期待。

屋子里，瘸腿老漢朝着郭市长的背影喊道：“干儿子呃，有空常来陪陪老干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