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红松
香儿最近一直心神不宁。刚熬过三年自然灾害,妈就生病去世了,香儿一直没缓过劲儿来。眼看妈就要满“五七”了,她决定提前到妈坟头去瞧瞧。
妈安葬在离村七八里地的西山口,是山村通往外界的要道口。妈生前就交待说,自己百年后就葬在西山口眼界开阔的地方,能看见村子和山路。能满足这个条件的,只有西山口的凤儿岗。就因为妈的这个遗愿,香儿没有像别家那样去花钱请风水先生,而是自作主张,安葬在凤儿岗了。
香儿来到凤儿岗,老远就感觉妈的坟有点儿异样。几天没来,妈的坟咋变小啦?走近再一细瞅,不对,不只是变小了,坟前尽是新土,像是被人动过。香儿越看越不对劲,连忙去喊丈夫。丈夫听她说了经过也着了急,扔下家里的活计就来了。
“天呐,妈的坟被人动过了。我亲手在坟头栽的一棵万年青,也不见了。”丈夫在坟前转了一下,惊呼道。
两口子站在坟前一寻思,百思不得其解。山里没听说有盗墓贼,就是有盗墓贼,盗一座老百姓家的老太太的墓干啥?墓里除了一口棺材值几个钱,再没有值钱的东西。
为了弄清原委,香儿跟丈夫商量,决定打开妈的墓瞧瞧。
丈夫叫来村里几个近亲,大伙儿拿着家伙赶来,不到半个时辰,就将老人的坟挖开了。瞧老人的棺材,还真被人动过了。棺材盖的封蜡没有了,盖子竟然还没合严实。没办法,只好开棺了。
打开棺材,香儿仔细查看妈的尸体,里面的东西一样没少,妈的裤子却被人换了。妈下葬时,香儿给妈穿的是一条咖啡色棉裤,现在被换成了一条黑色棉裤。如果不是亲近的人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事情很清楚了,动过妈坟的人,只是为了换走妈的一件葬衣,一条普通的棉裤。香儿回想了一下,这条棉裤是她亲手为妈缝制的寿衣,一直压在箱子里,妈生前一次也没穿过,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在场的人寻思起来,既然寿衣没有特别之处,那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报复。刨人祖坟,在山村是一种最恶毒的报复。
老太太生前是个极慈善的人,蚂蚁也怕踩死一只,更别说与人结仇了。香儿从小就没了父亲,是妈一手把她拉扯大的。孤儿寡母在村里只有招人怜的份,从没有惹过谁。丈夫呢,是从外地招的上门女婿,平日里是个没嘴的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香儿的伯娘,在村里是个不好惹的人。她对香儿说:“拖块菜板,操把剁骨刀,到村口去骂。我就不信咒不死这缺德鬼!”香儿一听就摇头,山里这种常见的泼妇行为,她是不会做的。自己虽然是寒门小户,可平日规规矩矩做事,踏踏实实做人,在村里也算是受人尊敬的人家,骂村这种事,还真做不出来。
伯娘是个远近闻名的泼辣人,咽不下这口气,拖一块菜板,操一把剁骨刀,在村口的道中央一坐,开骂了。挨千刀的,绝后代的……骂一句,就将刀剁一下,怒气震天,骇人肝胆。
正午的阳光下,伯娘足足骂够了一个时辰,菜板剁坏了三块,她的嘴角泡沫直涌,可大嗓门依然洪亮,骂词儿更是一点也不重复。乡亲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抻长了脖子看热闹。骂村可是这块土地流传上千年的风俗,不过新中国几十年了,都讲究文明礼貌,骂村的场景也就好多年不见了。可别小看了骂村,骂也是一门艺术,这么会骂的人、嗓门这么好的人、刀剁得这么有节奏的人不多。
伯娘嘴里骂着,一双眼亮堂着呢,时不时瞅一下围观的人。凭她的经验,做了亏心事的人,是不敢出现在围观者中的。凭自己的骂功,世上再无耻的人,也会吓得恨不得钻进地缝儿里,哪敢露头!
又骂了两个时辰,伯娘宣布,今天的骂村结束,明天接着骂。说完,她收了家伙,到香儿家一坐,一边喝茶,一边下结论说:“这个缺德鬼就在村里,八九不离十是二黑子干的。”
“二黑子?不会吧,昨天他看见我还打招呼哩!”香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二黑子,家住村东头的山坳里,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单身汉。快四十了,至今没哪家姑娘愿意给他做媳妇。原因很简单:穷,几乎是借债度日。要说,这二黑子也不懒,种地也是把好手。可惜时运不济,爹妈相继生病去世,留了不少饥荒,穷得只剩下兩间破土屋。
伯娘开骂的时候,满村的人都被惊动了。有的在现场围观,有的遥遥地站在自家门口远望,有的没事也要出来溜达一会儿。总的来说,村民们还是比较纯朴,亮个相,一是表示同情,二是希望证明自己与这事无关。唯有这个二黑子,在自家门口晃了一下,再也没有露面。
香儿想起一件事,那天自己从母亲的坟地回来,在山道上偶遇了二黑子,二黑子明明看见了她,却假装没看见,从岔道走开了。平日不是这样的,这个老光棍只要瞅见标致的香儿,脚就走不动,眼就挪不开,老远都会凑过来套近乎。
“不信咱就试他一试。”伯娘蛮有把握地说,“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几个人,在我面前,心里能藏几两米。”
那天,香儿跟着伯娘假装路过二黑子家。香儿故意打扮得漂漂亮亮,初夏天气,穿了件花布夹衣,丰润白净的手臂露在外面一大截。这是伯娘的主意,要扰乱二黑子的心神。
二黑子正在门前搓草绳,看见香儿,眼睛里闪过片刻的惊喜,马上又低下头搓草绳了。
“唉,从镇上回来走乏了,在二黑家坐下吧,歇歇脚。”伯娘说。
二黑子假装很忙,没有动身。
“二哥哥,搓这么多草绳干啥子呢?”香儿跟二黑子打招呼说。
一声“二哥哥”,将二黑子骨头都喊酥了。二黑子跳起来,进屋拿了两把椅子到稻场上,没茶,倒了两杯冷开水给客人。
坐定后,伯娘不说别的,尽往做媒的事上扯。叹气说:“我呢,做了半辈子媒,村里的后生几乎都成家了,就这二黑子,是我一块心病!”伯娘偷偷打量二黑子一眼,又说,“你呢,正如你香儿妹子说的,要模样有模样,要聪明有聪明,如果性格再开朗点就好了。”
“香儿妹子这么评价我?”二黑子瞪大眼睛,闪闪发亮地望着香儿。
“可不是。”香儿说,“我有个好姐妹,模样儿不输我,最近刚死了男人,正打算去说一下,不知道二哥哥嫌不嫌弃人家离过婚?”
“一点儿也不嫌弃。”二黑子激动得站起来说。
“不过呢……”伯娘接过话说,“前天不知哪個缺德鬼把香儿妈的坟刨了,香儿正伤心着呢,最近怕是没心情去说这事儿。”
一听“刨坟”两个字,二黑子吓得打了个哆嗦,默默坐了回去,不再吭声。
“有人说是你干的,打死我也不信!”香儿开始抹眼泪,“还说看得真切,说那人就是二哥哥。”
“这怎么可能呢?我……我最近都没往西山口去。”二黑子急得打结巴。
“我也觉得不是你,告诉我们的那人也许看错了。”伯娘说,“有人出主意说这事得报官,警察同志破案手段很高明的,说根据现场的脚印,就能拿住那人。”她打量一眼二黑子,继续说,“其实呢,这事要是村里人干的,也没啥,认个错,乡里乡亲的,何必惊动警察。香儿心软,这事儿就过去了。”
两个女人一唱一和,把个二黑子唬得脸上白一阵黑一阵的。
“这事,是……是我干的。”二黑子顶不住,终于咬咬牙,承认了。
香儿惊愕片刻,抖着声音说:“还真是你?说说,为啥这么干?”
大约半月前,二黑子到邻村走亲戚,酒桌上认识了一个风水先生,姓刘。在桌上喝了两杯,论熟人谈相识,两人成了朋友。刘风水说:“早听说老弟是个能人,只是人能命不能。你们村有个香儿对吧?你说那两口子论聪明才智,哪能跟老弟比。特别是香儿那丈夫,就是一个窝囊废。他就是仗了香儿家好风水,日子才过得那么旺,子女也繁盛……老弟,发财这事,是命。改变命运的,是风水!”
刘风水的话,句句说到了二黑子心坎上,忙问改变命运之法。刘风水神秘地说:“这地方人多嘴杂,晚上,你准备一下,到我家来。”
二黑子明白刘风水“准备一下”的意思。到镇上给刘风水买了两瓶酒,晚上就来到刘风水的家。
刘风水好像并不在意二黑子提来的东西,就将破解之法说了。香儿老娘葬的那地方,是块上佳的风水宝地,请高人看了,说现在已经被人占了,但有办法夺过来。他让二黑子找一件家里老人穿过的裤子,套在香儿娘的身上,也就相当于占住了这块风水宝地。
二黑子对刘风水的话深信不疑,再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回家后,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老娘生前穿过的一条棉裤。半夜起床,就将香儿妈的坟刨了,打开棺材,将自己老娘穿过的衣服,换在了香儿妈身上。他这么做,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动机。他想香儿想得快要病了,换了各自老娘的衣服,也许冥冥中,自己会跟香儿扯上关系。换好衣服后,他将坟恢复成了原样。也许是天黑,坟没有还原好,出了事儿。
香儿听了二黑子的话,又好气又好笑。二黑子哪里知道自己的艰辛,再说,妈的坟地也根本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压根儿就没找过风水先生看,只是为了满足妈生前的愿望,找块合适的地界就这么葬了。
香儿流着泪把这些话对二黑子说了,二黑子跌足长叹,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第二天,二黑子就到派出所投案自首了,还揭发了刘风水这个骗子。
刘风水在交代问题时说,他这么做是为了报复。香儿妈去世后,他认为这家日子宽裕,生意来了,于是摸到香儿家,主动跟香儿丈夫说,他愿为死去的老人家看一块风水好的坟地,价钱嘛,好商量,看着给。结果茶都没喝一杯,就被香儿丈夫撵出了门。
这家人这么抠门,就让刘风水记恨上了。那天正好遇上了二黑子,报复的机会来了,还赚了二黑子一笔。
警察找香儿的丈夫核实,香儿丈夫想起这事,他当时拒绝刘风水并不是因为价钱,是他压根儿不相信风水之说。没想到刘风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存心报复。
这案子破后,二黑子因受到被害家属谅解,被教育后放了。刘风水则被带到拘留所里,还被罚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