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乐吗

2017-11-11 22:41阿西尔·沙曼
湖南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拉什母亲

[美国]阿西尔·沙曼

印度裔美籍作家阿西尔·沙曼,一九七一年出生于新德里,八岁时随家人移民至美国新泽西州。高中毕业后,沙曼就读于普林斯顿大学公共政策学院,并先后师从于罗素·班克斯、托尼·莫里森、乔伊斯·卡罗尔·欧茨以及保罗·奥斯特等著名作家。沙曼的短篇小说作品曾三次入选美国最佳短篇小说集并两次获得欧·亨利短篇小说奖。二〇〇〇年沙曼凭长篇小說处女作《顺从的父亲》获美国笔会海明威奖,他的最新长篇小说作品《家庭生活》获二〇一五年英国福利奥文学奖及二〇一六年都柏林文学奖。

沙曼作品有着鲜明的离散文学特征,多描写印度裔移民家庭生活,常表现个体在多元文化撞击下的孤独、边缘、价值错置与身份焦虑。他的作品中的移民有着不可挣脱的牢笼,他们与母国有着不能割舍的记忆和不可弥合的价值裂痕,在新国度有着宿命般不可融合的孤寂与疏离,真正的家园永久丧失,精神再无法归乡。

拉什曼短篇小说新作《你快乐吗?》发表于二〇一七年四月《纽约客》,作家再次述说了一个印度家庭的移民记忆。

“掰断她的胳膊,再打断她的腿,看她怎么爬着找酒喝!”拉什曼的祖母总这样训斥她的儿媳妇。虽然她的抱怨并非毫无道理,拉什曼的父亲却一直拒绝修理自己的妻子。“这是在美国。我会因为打她而坐牢,而您仍然可以在印度优哉游哉地吃着帕可拉。”他父亲说。拉什曼觉得父亲这种“不作为”看上去非常窝囊。

他们一家三口若要参加某个聚会,父亲在出门前总会将梳子擦得干干净净,再把一块叠好的方手帕放进裤兜。他还会带上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影视歌曲的歌词。他特别喜欢在聚会上大展歌喉,心里隐隐期待着别人也会这么邀请他。

在聚会上,人们自然地分成两派:厨房是女人的天下,男人们则在客厅里火热地聊着政治八卦和股票投资。拉什曼的母亲今年三十二岁,身材矮小结实,留着一头飘逸的卷发。她总在聚会上惹麻烦。就算她聊着平常琐事,她的语气听上去似乎对一切都充满着质疑。“你快乐吗?”有一次,她这么问身边的一个女人,好似这个女人忽视了生活中某种本质的东西。这个讶异的女人突然间觉得有必要为自己的幸福做辩解。厨房里的另一个女人对这种唐突问法也感到颇为不快。她们沉默地打量着拉什曼的母亲,看着这个女人安静地站在一旁,喜滋滋地抿着手中的苏格兰威士忌。母亲喝酒这件事十分不寻常:她这么做,或许是为了彰显自己与其他女人不同,或许希望借此变得如同男人一般重要。每逢喝至微醺,她会溜达到客厅里,挤在男人中间,向他们讨上几杯小酒,就股票或世界银行之类的话题大侃特侃。男人们待她既傲慢又带着愠怒,不仅仅因为她是个女人,更因为她作为一个女人竟对她不理解的事物指手画脚。这样的虚荣和愚蠢放在男人身上还可谅解,放在女人身上就不可饶恕。

拉什曼八岁那年,他母亲开始喝酒,那恰恰正是他们一家刚到美国的时候。三口人被祖父母送往美国开拓家族企业的海外市场。甫一沾酒,他母亲对酒精的依赖就异于常人。在友人组织的聚会上,茶和果汁通常都是优先供应,酒是附加选择。拉什曼父母组织的聚会则相反,通常他母亲负责准备聚会的酒水饮品。对每一位登门的客人,母亲都会以酒相迎。“威士忌、波旁还是红酒?”她会这么问,每一个吐词都无比温柔。“当然,我们也不缺茶和可乐。”末了,她会加上这么一句。

有些时候,登门的男性客人会对这位爱喝酒又爱发表言论的女人献上赞美之词。当然,这种不吝啬的赞美一般发生在他们喝完三杯酒之后,直到那时他们才会开始适应这种不寻常的行为。每当男人们夸赞他好酒的母亲时,拉什曼就忐忑不安。他回忆起很多电影里相似的剧情, 因此每每看到醉了的母亲和男人聊天,他就觉得危险。跟他一般大的孩子们都在地下室里奔跑、玩耍、大喊大叫,他们因被允许晚睡而感到无比兴奋。拉什曼不和孩子们疯玩,他总跟在自己母亲的后面。随时随地盯着母亲,让他感到安全,但同时加重了他的焦虑。随着深夜来临,聚会结束,他往往筋疲力尽,一阵想痛哭流泪的冲动随之而来。

酒精以摧枯拉朽之势征服了母亲。拉什曼九岁那年,她开始在晚餐时喝酒了。父亲不是嗜酒之人,因此对妻子的做法大为不满。“每天晚上你都要喝?”他质问道。

“我难道就不能拥有一点快乐吗?我是造了什么孽使得我必须承受痛苦呢?”母亲说。

拉什曼十一岁的时候,她白天也开始喝酒了。他父母的婚姻是两家人包办的,双方父母是生意伙伴,他的父母亲从没真正喜欢过对方。拉什曼十一岁那年,他的父母亲开始分床而睡,两人若有一星半点的交流,不是大喊大叫就是挖苦讽刺。“你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在大白天里喝酒吗?”他父亲指着她母亲的鼻子喊道。“酒鬼!你现在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

每当放学回家,拉什曼总会嗅一嗅四周空气的味道,从而确认母亲是否喝酒。她若是醉了,她的神情会变得空洞而疏离, 她的精神似乎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操纵着身体。

拉什曼觉得自己的家愈发变得陌生起来。父亲将母亲视为空气,拒绝和她身处一室。每当她进到餐厅,父亲就立马从餐桌旁起身离开。

拉什曼十三岁那年,也就是他即将从八年级毕业的时候,母亲的肾脏开始隐隐作痛。他回到家里总能看到母亲站在厨房用冰块覆着腰部。拉什曼总觉得,母亲这种随意作践自己身体的做法似乎说明她对自己和父亲也毫不关心。他很想将母亲大骂一顿,朝着她大喊,但又害怕挨揍。

有那么几回,母亲曾尝试过转变。有一次,她试着去看医生,她对自己的酗酒程度的坦白有些轻描淡写,医生仍敦促她加入戒酒匿名会。她参加了这个组织的几次聚会,可坚持了不到两周就放弃了。

前些年,拉什曼的父亲每年都会往返印度四五趟。当母亲酗酒程度加深后,父亲回印度的次数大大增多。和母亲独处让拉什曼很别扭。他在餐桌旁做着课堂作业,母亲在楼上喝酒。家里一片寂静,静得让人心惊肉跳。

拉什曼十四岁那年,趁着父亲到印度出差之际,母亲开始躺在床上喝酒。

她的房间明亮宽敞,地板铺着乳白色的地毯,中间摆着一张巨大的双人床。床的后边有一面玻璃观景窗,房间的另一侧也有一扇巨大窗户,向外看能看到邻居家的屋顶。拉什曼站在门边看母亲为喝酒仪式做最后的准备。时值冬季,窗户仍被完全打开。她喜滋滋地在房间里打转,将两箱红酒放在床边的地毯上,再摆上几壶水。一个白色塑料桶放在床头以供她呕吐。

“爸爸不会想看到你这个样子。”拉什曼轻声说道。

“那他就去死吧。”母亲说,又将几大袋薯片搁在床头柜上。拉什曼盯着母亲,感觉她所做的一切荒诞得如同梦境,本不该在现实中发生。窗户敞开着,房间迅速变得寒冷如冰。他的母亲从中挑了瓶红酒钻进被窝里。

翌日,拉什曼给远在印度的父亲打了个电话。他紧握话筒,局促不安地低声说道:“妈妈说她接下来的日子要一直躺在床上喝酒。”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他明白父亲完全能够想象出那副场景。“她还做了些什么?”父亲问。拉什曼再重复了一遍,他的母亲躺在床上喝酒,已超过二十四小时。他感觉自己的意识从身体里抽离了出来。仿佛他正进行一场很难的数学测试,内心充满恐惧,但他的铅笔自动地在卷子上跳动起来,写着一串串数字。

父亲什么也没说。拉什曼害怕父亲会假装没听见这一切,所以将那句话特意重复了三遍。他父亲恼怒地吼道:“那我有什么办法?”

躺在床上的头两天,拉什曼的母亲一边抿着高脚杯里的葡萄酒一边啃着薯片,一边还盯着电视机里的电视节目咯咯直笑。要是感到便意,她会从床上翻下来,踉踉跄跄地奔向楼梯尽头的洗手间。可是没过几天,她竟开始在床边的塑料桶里屙屎拉尿了。

拉什曼那一通电话把他父亲催了回来。他站在洗手间门边,气得发抖,大声吼道:“该死的!你简直无药可救!”咆哮一通后,他给戒酒匿名会打了电话。

不久,两个女人到达家门口,按着门铃。其中一位留着金色短发,约摸二十岁出头。另一位年纪颇大,皮肤惨白黯淡。拉什曼的父亲刚经过十一个小时的长途飞行,精疲力竭,精神恍惚,胡子也没来得及刮,一只脚上穿着拖鞋,另一边光着脚。他示意两个女人进来。进门之前,两个女人站在门廊边祷告了一番,她们双手合十,低头鞠躬。

年长的女人先进了门。从拉什曼和他父亲身边走过时,她还不忘提一句自己挺喜欢吃印度菜。她们上了楼。她母亲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白色的木门紧闭着。

她们使劲儿将房门推开。卧室里冰冷刺骨,光线刺眼。拉什曼觉得那种光亮奇异可怖,仿佛将人置身于云层之上,无法存活。房间里不仅强光四射,还臭气熏天。呕吐物和屎尿混杂在一起臭气熏天,让人难以置信竟有人类能够在这种环境下安然地吃吃睡睡。

“你想进戒瘾所吗?” 年长女人问拉什曼的母亲。他母亲半躺半坐,脑袋倚在床头边。她一副痴呆模样,嘴角和胸前的克米兹长袍上沾满了干涸的呕吐物。母亲这副样子让外人瞧见,拉什曼觉得十分羞愧难堪。然而他内心中升起微弱又急迫的渴望,他期待这两个女人能将母亲治好,希望这两人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使一切回归正轨。

年轻女人拾起塑料桶,提着桶子从拉什曼和他父亲身边走过,将秽物倒入了洗手间。

“要是你不去戒瘾所,你迟早会死。”年长女人说道。她的语气尖锐而强硬。

两个女人将他母亲扶了起来。她们搀扶着她的两侧下了楼。母亲长袍下没穿睡裤,她的大腿体毛丛生,肤色病态,这让拉什曼感觉恐惧。在浴室里,甚至连克米兹都没脱就挤进了浴盆。

两个女人搀着拉什曼的母亲,将她放在一辆蓝色面包车的后座,一同前往戒瘾中心。拉什曼的父亲开着家里的丰田车紧随其后,拉什曼坐在一旁,手里紧紧攥着母亲的护照和保险卡。他不知道戒瘾所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他猜想那里或许和一个巨型银行差不多。

那是一个明朗的周日早晨。他们选择走大路,这样两辆车不会走散。路旁的商店都关着门,窗户反射着阳光。拉什曼的心情轻松了起来。一束束耀眼的阳光有如跳跃的旋律。马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偶尔经过,仿佛暗示着生活在继续,还预示着生活一直都会继续;仿佛总有那么个地方,与现实截然不同,幸福一直存在。

在印度,特别是印度的农场里,漂亮的姑娘简直如野兔般到处都是。和一个十五六岁野姑娘做爱简直易如反掌。这些女孩除了性和劳力也没有其他可交易的资本,她们常常还会遭到强暴。在农场,如果一个女孩清晨到田野里小解,她极有可能会被侵犯。

自从全家搬到美国后,每个夏天拉什曼都会回一趟印度。他经常跟着叔叔伯伯们来到家族经营的农场里度过暑假。他喜欢那个农场,喜欢朝着田野里扔石头,看蟋蟀們被惊扰得上蹿下跳。他喜欢那里的阶梯井,经常顺着阶梯下去在井水边洗澡。拾级而下,他能感到空气变得甜美而寒冷。他蹲坐在最低一层阶梯上,用水桶搅动水面,将蝌蚪和水草拨开,用清冽的井水和肥皂擦拭身体。

在农场里,每一位叔父都有自己的野姑娘。她们会在破晓时出现在农场,给叔父们献杯茶,然后跟着他们进入卧室,待上一个小时或是更久的时间。一般而言,只有家族的男人们才会去农场。一年当中,唯有宗庙祭祀时,农场才会迎来家族的女人们。家里的妻子、姨娘、女儿们对着这些野姑娘尖声呵斥,用棍子驱赶着她们。作为报复,这些野姑娘会朝家族祭祀用的水盆里撒尿。拉什曼对这一出出闹剧并不在意。一切对他来说很好玩,就像看肥皂剧一样。

十四岁那年的夏夜,拉什曼的母亲已经从戒瘾所回来,然而又重蹈覆辙,开始酗酒。他站在田里的水渠旁,一个十九岁左右的女孩来到他身边。她有着农村人少有的高挑个子,赤裸着双脚,一袭长裙,裙摆镶嵌着拇指盖大小的银铃。她呼唤他名字时,在后边加了个“先生”,仿佛他才是年长的那一个。她操着一口乡音问他,美国那边的雨季是什么时候。她提问的方式仿佛是对答案早有耳闻,只是想确定自己没被骗。“每个月。”拉什曼说。“每个月都下雨。”

“会下冰雹吗?”

“冬天会。”

“我听说过。”女孩说道。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神秘。她在那站了许久,仿佛她希望被他记住。她有一张漂亮的鹅蛋脸,胸部并不丰满,但她看上去极为自信。

第二天,那个女孩又走到拉什曼的面前,这一次是清晨时分。父亲那留着络腮胡的秃头大哥在一旁嚼着嫩叶子漱口。女孩将一块卷成一团包着糖果的碎布塞在他的手中。“吃糖。”她边说边盯着他看。“你家里安了几台空调?”

“走开,姑娘。”拉什曼的大伯以平静的口吻呵斥道。“这儿没你要的人。”

后来,拉什曼相信父亲正是因为爱上了这个女孩使得他下决心要杀死母亲。不然一切没法解释。母亲和过去这些年没什么不同,就是喝酒而已,要么不声不响地醉了,要么就是醉得疯疯癫癫。一定是因为陷入爱河使得他父亲觉得人生苦短,他不该和一个对一切不管不顾的女人纠缠一生。

最初的时候,拉什曼所能感知的只是父亲正发生着变化。父亲的房间在他的隔壁,有时候,他会在凌晨两三点被父亲接电话的声音吵醒。父亲开心而轻松地大笑着,用家乡口音交谈。拉什曼的叔伯们会将自己的手机号给那些女孩,他猜想父亲也会这样。父亲在白天变得更加悠然从容,昔日他嗓音中暗藏的愠怒也随之消失。这对父亲来说是一种解脱,但他那轻松欢快的心情在拉什曼看来是一种背叛。

一个潮湿的秋日下午,拉什曼放学回家。天色未晚,他仍将厨房的灯全打开。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母亲房间里传来微弱的电视节目的声音,她八成待在里边喝着酒。拉什曼看到电话答录机上闪着红光,他按下接听键,听到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你听听。”女人说。接着传来水花溅起的声音。“我的脚现在在水里哪。”她笑着说,然后便挂断了电话。拉什曼怒火中烧。这个女人竟然恬不知耻地给他家里发语音留言。她只是个野姑娘,她应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拉什曼删除了留言,删除的那一刻,恐惧再一次席卷了他,如果被父亲发现就糟了。

要杀死一个嗜酒如命的女人,她的丈夫只需将她送回娘家,告诉她父母她是个无药可救的酒鬼,他不能忍受和她待在一个屋檐下。在这之前,她不会死,因为丈夫仍需要对她负责,她仍属于他的家庭,而不属于她娘家。但是,一旦她被送回去,她娘家会杀了她,因为拥有一个酒鬼女儿或是酒鬼姊妹对一个家族来说可谓奇耻大辱。这情形比家族里出了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还糟糕。对待一个淫荡的女人,你可以二话不说杀死她。但对待一个嗜酒的女人,你会下手犹豫,而这份犹豫带来的耻辱感会持续很久。

拉什曼并不知道事情正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他只知道他父亲爱上了一个野姑娘,并且变得满腹牢骚。父亲开始不断地和拉什曼的祖母打电话。“这是怎样不堪的生活啊?”他如是说。“你究竟跟我有多大的仇恨,才会给我安排这么个妻子?”许久过后,拉什曼才明白他父亲必须做好他祖母的工作,因为祖父母家和外祖父母家是生意伙伴,如果唐突地将他母亲送回去,势必会影响到家族生意。

他感觉到危机正一步步侵蚀着他的家庭。他母亲极少回印度,没人希望她回去。只有家里的近亲有喜事儿的时候,她才回娘家待上一两周。如今,他的外祖母也开始频繁地往家里打电话了,不停催促着女儿回来,即使家族里并没有婚礼需要举办。

在电话里听到外祖母的声音对拉什曼来说相当新奇。“我的小宝贝,叫你妈妈接电话。”他外祖母会这么说。如细雨般密集的来电如同鬼魅一般令人恐惧。似乎某种阴谋正在筹划着,而他母亲太过于不清醒而没意识到她的周围正发生着可怕的变化。和自己母亲通话会让拉什曼的母亲坐立不安。有时挂完电话,母亲会罕见地选择下楼用餐,而不是窝在卧室里喝酒吃薯片。拉什曼开始怀念起过去的日子,那时候,母亲只在派对上才喝上几口酒。

在外祖母来电的两个月后,他母亲离开美国,回到了印度。三天后的傍晚,拉什曼正在火炉旁泡茶,这时他父亲走进厨房,跟他说:“你母亲得了登革热去世了。她昨晚死在了医院里。”短短三天时间,本只够母亲飞到德里,再乘机飞回斋普尔的娘家,卸下行李呀。

拉什曼觉得自己如坠梦中。他没有关掉炉火。按照传统他并不该这么做,在亲人去世时,家中本不该有明火。然而,他只是继续泡着茶。父亲的脸庞浑圆而黝黑,他现在正紧张地盯着拉什曼,似乎在判断着儿子是否相信这件事。

“你妈妈昨天死了。”他重复道。

“真的?”拉什曼问。

“当然。千真万确。”他父亲打开冰箱拿出一盒鸡蛋。

拉什曼感到一种解脱。那感觉仿佛是走进一个堆满家具的房间,突然间又变得空空如也。那个空间因此变得简单苍白,但不再压抑。最一开始,他并不感到悲伤,因为他内心的某个角落并不相信母亲已死。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么他和父親现在就不该准备晚饭。这样不合传统。

第二天,他继续上学,并没将父亲的话告诉任何人。放学后,他如往常一样进行田径训练。他在阴冷潮湿的空气里奔跑着,回忆起母亲第一次从戒瘾所回来的那天。那一天,妈妈上午十一点回到家,一家三口在下午出门散了会儿步。路上没有人行道,三个人走在大马路上,三双脚踩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路旁的树上挂满雾凇。“马努吉。”她母亲叫着父亲的名字,带着一丝羞愧的笑。“我今后再也不喝酒了。我也不知道原因,但我确定我不会了。”她的眼神坚定起来,似乎正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某个能安抚她、让她重获信心的东西。他父亲聆听着,没有说话。他垂着头继续朝前走着,神情中闪过一丝痛苦,似乎他明白自己正被欺骗着,但他无法拆穿这个谎言。

拉什曼记得这个场景。他还回忆起母亲从楼梯上滚下来时乌青的双眼,那双眼睛让她看上去脆弱而年轻。他还记得母亲带着父亲绕遍家里各个角落,告诉他每一个藏酒瓶子的地方。她站在一旁,看着丈夫将酒瓶子一个个扔进垃圾袋。她的双手颤抖着,似乎正被火焰灼烧,而她正拼命地摆脱着烈火。拉什曼向前奔跑,泪水无声地滑落脸庞。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耳朵留意着隔壁的声音。父亲并没有给他情人打电话。隔天晚上,他打了电话,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第三天晚上,他开始如同往常一般,在电话里大笑。拉什曼感到恶心欲吐。

几周过去。母亲卧室的房门紧闭着。他们没有和任何人提起她的死亡。他们家早不如昔日那般热爱社交,人们也很难听到他们一丝半缕的消息。 后来他父亲将这事告诉一两个熟人,不知怎的,这个消息就传到学校里来了。教导主任将拉什曼从班级里叫出来,关切地询问他现在的状态。和一个白人当权者交谈让他感到恐惧,拉什曼回答自己一切都好。

一个月后,父亲打开了母亲的卧室。遵循传统,所有的床单、衣物都被丢弃。拉什曼站在母亲的房间里,看着父亲打开衣橱,将一件件红色、金色、孔雀图案的纱丽服一股脑地丢进黑色垃圾袋里。“我想妈妈了。”拉什曼说。

“你想她了?”

“是的。”

之后,垃圾袋被扔在院子車道的一头。在垃圾工来之前收拾之前,一场大雨将袋子濡湿,里边的衣物浸满了水。

母亲去世的那年夏天,拉什曼回到了印度。他父亲的家族时不时抱怨着他母亲的亲戚再也不提供任何生意上的帮助。当时拉什曼并没意识到他母亲被谋杀了。对他来说,母亲的娘家不再提供帮助意味着两家人的亲戚关系不复存在,这也再次提醒他母亲已不在人世了。

“虽然阿尔蒂死了,这也不意味着亲戚关系就消失呀。”他祖母说道。“这种关系应该世世代代传递下去。”

“这样一个养出了酒鬼女儿的家庭,您还期待他们能做什么?”拉什曼的二伯说。二伯骨瘦如柴,留着一脸乱糟糟的胡子。“他们都是群疯子。”

“一旦涉及到自己的生意利益,他们可没那么疯。”他祖母吐了口口水,用一种诡秘的口吻说道。

类似的对话通常发生家里人午睡刚醒的时候。他们脑子晕晕沉沉,敏感易怒,说出来的话如刀锋般刺耳。

拉什曼的二伯,即他父亲的二哥,开始不断给他暗示。“他们太可怕了。没有人能在不犯罪的前提下拥有七十辆卡车。”他对拉什曼说。暑假快结束时,拉什曼才明白过来他二伯到底在暗示什么。但他祖母和叔伯们总不停着说些抱怨话。他们抱怨当地的送奶工往他们的牛奶里兑了水,有一次牛奶里还掺进一条小鱼。他们的荒唐话太多,拉什曼当时很难将他二伯的话当真。

“谁会一天之内得登革热而死?”一个下午,他二伯再次绕到了这个话题。

“闭嘴吧,白痴。”拉什曼的祖母斥道。

在拉什曼刚回到斋普尔的时候,他曾去拜访过母亲的娘家。他的外祖母一见到他就将他一把拽过来,紧紧地抱住他,不住地哭泣。他清楚地记得外祖母拥抱他时的触感,她瘦骨嶙峋的胸部还有那硌人的手臂。他回忆起这一切,觉得二伯的暗示越发变得真实。

随着时间推移,雨季来临,人们在街头巷尾奔跑欢闹,迎接克利须那神的诞辰。一种莫名的紧张感逐渐笼罩了拉什曼。他开始失眠。凌晨两三点,他会被街上的狗吠声吵醒,内心变得惊恐狂躁。祖母起夜时会穿过黑暗的屋子来到厕所,祖母不住的叹气声使他愈发痛苦。

他向农场走去。一些吉普赛人会时不时在农场流连,夜幕降临时,吉普赛人会上演木偶戏,男人们聚在一起在大宅前歌唱。到了清晨,女孩们会挨个进他叔父们的房间。有一次,他穿过田野,觉得自己看到了他父亲爱上的女孩。那个女孩正坐在树下与另一个姑娘聊着天。炎炎烈日下,他朝她走过去。那女孩瞅见他过来,立马起身跑掉了。晚些时候,他向农场管理人问起那个女孩,管理人说他会把女孩送到他那儿去。拉什曼拒绝了,转身朝屋子方向走去。他穿过一片枯黄的草地,一阵悲伤袭来。他母亲死了,父亲似乎早已将她遗忘,而那个女孩活得好好的,这一切糟糕透了。

那天晚上,他彻夜失眠了。蟋蟀叫个不停,他坐在床边,思念着母亲。他回想着她将戒酒会推荐的书籍放在床头柜上;回想她得知要离开家被送往戒瘾所时,那脆弱而惊恐地哭泣的模样;回想着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会给那位将她送往戒瘾所的皮肤惨白的老女人打电话。

凌晨四点,屋外响起乌鸦的叫声。这些黑色的鸟儿叽叽喳喳地交谈,仿佛在交流着彼此的梦境。凌晨五点,那些女孩出现在楼道里,她们赤着脚穿过他的房间,茶杯与茶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拉什曼坐在床边,倾听着,他明白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农场。不管发生何事,他永不回来。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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