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警怂“长得坏”

2017-11-11 21:55李强
湖南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李老板阿姨

李强

张德怀,我们胡同里住的老警察,外号“长得坏”。脸上一条大大的伤疤,从左眼皮直到嘴角,那是在抓捕一个犯罪集团主犯时留下的纪念。就是这条伤疤,把他的脸给带歪了,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再加上北京人说话吞字,张德怀仨字念快嘍,就听成“长得坏”了。

“长得坏”斜着眼睛看着我,说道:“长得坏不一定就是坏人,长得好也不一定就是好人,对不对?”他笑了笑,看着像哭。难怪胡同里的孩子都怕他,有孩子不听话,半夜里哭声不止的,只要说一声“别哭了,再哭‘长得坏来了啊”,这孩子保准就不哭了,灵吧。“长得坏”嘬着牙花子,甩着手在胸前比画着,“我说,敢情把我当成大灰狼了,专门吓唬孩子玩。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得嘞,能管着孩子也算对社会有点贡献不是。”

一个人在一个单位干的时间太长了,就干成精了。“长得坏”干了三十多年的警察,自然被划到了成精的范围。北京人把这种老警察称为老警怂,没有贬低的意思,只是说明警察这行里的事情,没有他不门儿清的,蒙不了他。这怂字里面还暗含一个“坏”。他从一个小民警做起,和老百姓打交道,特别是和那些多少有些渣儿(有过犯罪记录)的人打了一辈子交道,不坏都不成。人们都说,和坏人打交道你得比他还坏才能制服他,当然了这个坏是带了引号的坏。

有一年,“长得坏”管的那一片儿出了几起晚上尾随年轻女孩儿,拿刀子划破女孩儿屁股的治安案件。“长得坏”蹲守过几条胡同,狡猾的罪犯不时地换着地方作案,气得他脸上的伤疤都变了色儿(音晒儿)。这件事闹得人心惶惶,老百姓特别是年轻姑娘,饭后一擦黑儿,就不敢出门。派出所所长姓汤,比“长得坏”早三期警校毕业,人家进步快,都当了所长了。汤所长把“长得坏”叫了进来,他转着圈看着“长得坏”,把“长得坏”都看毛了。

这时候汤所长开口骂上了,“你个小丫挺的,还想不想干了,这么一个小案子都破不了,拿刀把裆里的球骟了得了。”

他知道,所长就是这么一个人,跟谁越好就骂得越凶,哪天他懒得理你了,那你也就待不长了。

“长得坏”刚要张嘴解释解释,“汤所是这么回事……”汤所长一瞪眼,“去去去,赶紧想辙去。”他被推了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趴在门上一听,汤所长在里面正乐呢,他照着门踢了一脚,飞一样地跑了,身后传来汤所长的叫骂声。

“长得坏”有自己的主意。当天晚上,他带着一头假发,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再穿了姐姐的一件连衣裙,乳罩里塞了一斤棉花,又穿了一双高跟鞋,扭着屁股就上仓夹道溜达去了。仓夹道是东直门里最黑的一条胡同,一边是过去的大仓墙,没有一家住户,另一边是几间低矮的小平房。本来有几盏路灯,不知道是被哪个熊孩子,用绷弓子(弹弓)把灯泡给打碎了好几盏,剩下的两盏灯也只是发着晦暗的光亮,凄惨地照着这条胡同,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

“长得坏”脚下的高跟鞋不合适,走了没几步就把脚脖子磨破了,这样一瘸一拐地走在街上,来回地扭动着圆润的屁股,过往的闲人不禁多看了“她”几眼。“长得坏”骂道,“谁他妈的发明这种高跟鞋,冲这双鞋下辈子也不能当女人,太受罪了。”这时候他听见自己的身后有脚步声,而且越走越快,似乎在追赶自己。他想鱼快上钩了,这回得吓死他,他偷偷地笑了一下。

当感到自己的屁股被锋利的刀片亲吻的一刹那,“长得坏”突然转过身去,和那个人来了个脸对脸。只听得对方“哏儿喽”一声,眼睛一翻,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长得坏”把脸上的面具摘下来一看,自个儿也乐了,脸是蓝色儿的,一对白眉毛,一条红舌头伸出来挺老长,耷拉在下巴上。

“大晚上的以为是美女哪,看见是个鬼脸是得吓个半死。” 他自言自语道。等了一会,他用脚踢了一下躺在地上的那位,“醒醒嘿,别睡了。”您说这是睡呢吗!这位倒也对得起他,慢慢睁开眼了,还纳闷呢,我这是遇上什么鬼了。

“长得坏”笑着说:“遇上我你就该着倒霉。”他把这位铐上,脱下高跟鞋塞在对方的手里,光着脚回到了派出所。这个坏小子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出来划女人屁股了,为什么?吓成半身不遂了,连检察院都省得起诉了。

民警们看着“长得坏”这个德行样,哈哈大笑起来。汤所长特意奖励了一瓶十年前的茅台和一个二等功。“长得坏”斜着眼睛看着徒弟王政,“你分析案情准确,二等功归你,酒我就笑纳了。” “长得坏”约上几个哥们儿,在东直门外的小饭馆爆肚皇,一顿爆撮,给解决了。

又一年的秋天,有个惯偷连续偷了十户,摸进住户家连吃带喝的,有一次还在人家的锅里拉了一泡屎,民愤极大。汤所长把“长得坏”他们几个人臭骂一通,然后拿出一瓶进口的洋酒,问:“谁想喝?”

“长得坏”抢着答:“我想喝。”

“破了这起入室盗窃案,这瓶酒就是你的。” 所长说完,拿块红布把酒包起来放到柜顶上。

“长得坏”仔细地研究了嫌疑人的盗窃规律,可谁想到,两次抓捕都是差一步让盗贼跑掉了。其中有一次,盗贼还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傻警察,高压锅里给你留下了一点线索。”他打开高压锅一看,鼻子都气歪了,锅里有一泡屎。

这就较上劲了,不是想老鼠戏猫吗,我也玩玩你吧。这一天晚上,“长得坏”发现了嫌疑人的踪影,打电话报告所长后,自己跟了两条胡同,到底把盗贼堵在一间平房里了。“长得坏”一看这地方笑了,心说,看看我怎么折腾你吧。

这贼翻找东西,装满了一口袋,开门正和“长得坏”碰了个脸对脸,吓得“噔噔噔”后退了好几步。“长得坏”把食指往嘴上一放,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又把手铐往地上一扔,再一指后窗户。这盗贼以为“长得坏”要放他一条生路呢,东西也不要了,开了后窗户双脚一叫劲,往外面蹿了出去——就听见“扑通”一声,掉化粪池里了。

这回是足了,干的稀的都有,盗贼在化粪池里这通儿扑腾。“长得坏”也不着急,点上一支烟,看着他扑腾。一支烟抽完了,才拿一根大竹竿子,把这小子拽了上来。

拽的时候还问呢,“还跑吗?”

盗贼快哭了,“都这操性了还往哪儿跑呀,得嘞,您是我大爷,让我上来吧。”

这还没完,“长得坏”拿了一个大胶皮管子,接上自来水,照着这小子一通儿浇。一开始这盗贼还美呢,警察帮他冲冲身上的大粪,没让他就这样走到街上。谁知道冲了没两分钟,这小子就开始上牙打下牙了。

现在什么时候?老百姓贮存大白菜的时候,风刮起来电线都开始骂街的季节,这一通儿折腾,这小子嘴唇都紫了,说话也不利落了。旁边的老百姓听见动静都出来看热闹,见这小子被整成这样,众人哈哈大笑,解气。有人往这小子身上砍砖头,“长得坏”给制止了。他把手铐给那贼戴上,拉着竹竿子的另一头,在众人的起哄下,回到了派出所。

那个盗贼还说呢,“没见过这么损的警察,你直接给我铐上不就结了,你一指窗户,我还以为给我一条生路呢,谁成想,一大粪坑。”

“长得坏”乐了,“你小子不是在高压锅里给我留下一泡屎吗,这回让你吃够喽。”

汤所长说话算数,真的就把酒给了“长得坏”,一帮警察在派出所对面的羊蝎子餐馆又撮了一顿。席间有个小警察还问呢,“张哥,你怎么知道那个化粪池开着盖呢?”

“长得坏”说,“有一天我值班,群众反映化粪池的事,是我找施工队给协调的。”这帮警察这个乐呀。

还有一次,一个倒卖外汇劵的,拿着烧纸的冥币,骗了一个外国友人,市里指示限期破案。“长得坏”在东直门外和这小子走了个对脸,脑子里一闪,这不就是那个倒卖外汇券的嫌疑犯吗?就跟了下来。这小子有经验,扭头就往胡同里面闪。

“长得坏”不着急,对方快自己就快一点,对方慢自己就慢一点,拐来拐去就拐到一个大铁门前面。“长得坏”乐了,大喊一声,“别跑,警察。”这小子吓了一跳,一看没路可走,跃身翻进了大铁门,就听见里面哇啦乱叫,一条大藏獒,咬着贼的腿肚子,鼻子里发出瘆人的吼声。亏得主人及时出来,拉走了藏獒。

“长得坏”带着这小子到医院缝了五六针。这小子缓过劲来还说呢,“我看出来了,你是成心的,知道这院子有狗,故意喊那一嗓子。你早给我铐上多好,我也不至于让狗咬上一口,狗比警察厉害多了。” “长得坏”也乐了。

“长得坏”干了三十多年的警察,案子没少破,奖励也没少得,可就是喜欢酒,一喝就多,多了就让人家看着不顺眼。有一次还赶上点了。“长得坏”破了一个大案子,照例大家要聚聚,刚喝上酒,检查组就到了。问是谁召集的,徒弟王政把脑袋都快扎到裤裆里面去了,“长得坏”愣劲儿上来了,把酒杯往桌上一蹾,“我召集的,老子破案三天三夜没眯一下眼,案子破了,喝点酒怎么了。”

“怎么了?违规了!”分局给了“长得坏”一个处分,差点让他脱了警服。您看这事儿闹的。

“长得坏”业务第一,没得比,但是受的批评和处分也是第一。好几次局长一生气,发配他去管后勤,每天给食堂买菜,中午给大家打饭。“长得坏”倒是想得开,每天还照旧逗上几口小酒。但是到了裉节儿上,案子破不了,还得把“长得坏”请出来主持大局。

终于退休了,徒弟王政在北京饭店请他吃了一顿大餐。胖乎乎的王政有个当官的相,四四方方的脸盘子,一对扫帚眉,又宽又长向上仰着。“长得坏”右胳膊架在椅子背上,左腿伸出去老远,没个坐样,就像著名的北京瘫。他左手指着王政,“我带过那么多徒弟就是你有良心,也就是你官大,还知道请师父撮一顿。告诉你说,不怕你笑话,这北京饭店咱还是第一次在这里吃饭,够豪华的。”

王政说,“这好说,这地方您什么时候想来了,给我打个电话,我给您安排。”

“长得坏”摆摆手,“别介,我这人苦孩子出身,嘴贱,燕窝鱼翅吃到嘴里就上火,一碗卤煮倒美不滋的。咱们以后呀,就是羊蝎子涮肉挺好。”

王政倒了一杯茅台,双手递给“长得坏”。

“长得坏”喝了下去,“这好酒就是不一样啊,徒弟,这次就算了,以后咱俩就喝二锅嘚(音dei平声)子。就像当年咱们一起破案的时候那样,自在开心,那才是哥们儿一起喝酒。”王政记起来了,师父脸上的这条伤疤,本来刀是砍向自己的,是师父猛地把自己推倒迎了上去,挨了那一刀。那次抓的是全国通缉的要犯。后来师父把荣誉也给了自己,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自己成了英雄,到处演讲,从科级一直升到现在的副区长。

他想帮着师父做点什么,自己现在有权力了,就问,“师父您什么级别退的休?”

“熬了个副处级退休,一个月也能拿个六七千,够花的了。” “长得坏”笑着答道。

王政想了想,“要不然我找公安局的王局长,给您往上调一级。”

“长得坏”赶忙摇手,“千万别介,知道是我找你办的,让人笑话,丢不起这个人。别了别了,我就是个副处级的命。也别给你找麻烦了,真要有过不去的坎,我再找你帮忙,这点事算了吧。来,喝酒。”这天晚上,“长得坏”是被王政架着走出北京饭店的。

“长得坏”退休以后才知道,除了抓罪犯和喝酒之外,自己是“猴带胡子一出没”。养花,买了两盆“死不了”,一个星期多一点,他愣给养死了。找人家推车卖花的小伙子一说,人家嘬着牙花子看着他,“我还得跟您请教请教,您是怎么给养死的,这东西不管都死不了啊。”

“可说哪。” “长得坏”也是一脸的迷茫。他还要买一盆茉莉花。

小伙子說,“您是火命,养不了活物,卖给您那是糟蹋东西,不卖。”

儿子在国外,让他去住个一年半载的。去了才知道,外国的天空没有雾霾,风景也不错,可就是吃什么都不对味。“长得坏”怎么也搞不明白,怎么就没有北京的炸酱面好吃呢。住两个月他就闹着回北京,儿子也是一脸的苦笑。回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做了一顿炸酱面,打着饱嗝,胡噜着肚子,连声说好吃。

直到有一天,遇上一个爱钓鱼的老同学,拉着他置办了一套家伙什,开着车,怀柔延庆的,哪儿远哪儿野就到哪儿去。这倒符合他的性子,不在乎钓多少鱼,就享受这劲头。这一天哥俩到延庆一条河流夜钓,大山里一人没有,那叫一个安静。

趁着亮搭好帐篷,两人打开了一听罐头,逗了二两二锅头,开始钓鱼。钓了六条小鱼,蚊子太多,咬了哥俩一身的包。快两点了才钻进帐篷睡觉。

三点多一点,钓友听到帐篷外边有打斗声,跑出去拿手电一照,“长得坏”正和两个年轻人打在一起,赶紧抄起防身用的垒球棒冲了过去。那两人一个被打倒在地上,另一个跑了。“长得坏”拿鱼线把地上那个人的手绑了起来,打电话报了110,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大腿让跑了的那人扎了一刀,黏糊糊的血顺着裤腿往下流。钓友赶紧拿出急救包给他包扎,幸亏没扎到大血管。

原来“长得坏”没睡着,正仰着脖子数星星呢,听到有人在说话。他想,黑灯瞎火的地方怎么有人说话,爬起来一看,山根下,两个人拿手电照着一块女人用的头巾,头巾上堆满了项链、手镯和各种黄金饰品。那些饰品在手电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两人将一堆东西分成两份,头巾也一分为二,包起自己的那一份。

“长得坏”站在旁边冷不丁地大声说,“别分了,赶快自首去吧,还能宽大处理。”

这两个盗贼吓得把东西都掉在地上了,结结巴巴地问,“你是什么人?”

当他们看到只有一个老头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两人对了一下眼色,扑了上去。打斗中,“长得坏”的大腿被盗贼扎了一刀。

“我说,您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是警察呢,我要是再晚出来一会儿,您就让人家给捅成筛子了,这是怎么話儿说的。” 钓友埋怨道。

“长得坏”倒是不在乎自己挨了一刀,还说呢,“咱不是当过警察吗,看见这事就一闭眼,当没发生,我做不到啊。要是再年轻几岁,别说这两个毛贼,就是再多两个咱也不怕。”

当地的110来了,把“长得坏”送到医院缝了好几针,还拿了五千块钱的奖励,感谢他们帮着破了一件抢劫杀人案。几个办案警察齐刷刷地站在“长得坏”的面前敬礼致谢,还一口一个老前辈地叫着。“长得坏”本想回一个礼,一想都离开警察队伍半年多了,只是挥了挥手。

儿子闻讯从国外打来电话,“又逞能来了吧,您不是警察了,抓坏人那是警察的事,您现在是老百姓了,这一刀扎在腿上,要是扎在心脏上那不就嚟嗝儿楞啦(死的一种含蓄表达)。”他听得出来儿子话说得不客气,却带着哭腔,忽然就感到心里热乎乎的。自从老伴走了以后,感到儿子突然长大了许多。

“儿子,放心吧,你爸还没活够呢。对了,赶紧给我生个大孙子,省得我没事满世界钓鱼玩去。” 他心里快活得忘了伤口的痛。

儿子想得周全,找了家政服务网站,打给他们钱,请他们派一个阿姨来收拾屋子做饭。阿姨姓李,不到五十岁,身体很结实,爱聊天,也是北京人,因为要供儿子到国外上大学,卖了自家的房子,租了一间平房,还得再打一份工。

“您就叫我小李子吧,有什么活您就说话。”阿姨说,“听说您是个警察,还是个英雄,这年头真不容易。”

“长得坏”不愿意和这样的女人闲聊,就拐到胡同口修车的地方看人家下棋。中午饭做好了,阿姨打过电话来,“长得坏”回家一看,窗户玻璃都擦干净了,饭菜也拿碗扣好。“长得坏”请李阿姨一起吃,李阿姨说是还要回家给老头子做饭呢。

平静的生活总是被偶然的事件打破而变得不平静。早上八点房门就被敲得山响,刚打开门,一个铺盖卷扔了进来,紧跟着进来一个人,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长得坏”一看,认识,一个小流氓,十年前在自己手里被抓的。那时候,偷盗数额三千元就够判十年的,看来是刚出狱。

“长得坏”歪着脑袋看着这个人,“鲍四维,出来了,告诉你我现在不是警察了,可是我的徒弟们还是警察。”他知道,这是一个干了不少坏事的小流氓,偷盗、打架、赌博都占了。那一年,也是自己带着王政把他堵在胡同里抓了个现行,盗窃数额正好够判十年的。王政也因此得了个二等功,当了市级先进,之后不断进步,现在都当上副区长了。

鲍四维拿起桌上的水杯就喝,那是“长得坏”刚沏上的茶水。鲍四维说,“嘿,我他妈出来一看才知道,我的房子危改的时候被拆迁了。你们都有房子住,我没地方去,是你把我鼓捣进去的,我当然要找你了。从今往后,我就住在你这里了,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喝什么我也喝什么。过去怎么说来的,对了,咱们也算‘一帮一一对红吧。”

“长得坏”本想打电话叫个警察把他带走,可是教训一下还得放出来,他还来这套怎么办。

“你不是有三个哥哥吗,他们都有地方住。”

“他们十年都没看过我一次,我出来后找过他们,连门都不开,这是他妈的什么亲兄弟。”

鲍四维抓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一团烟雾在他的面前慢慢地散开。不知道是不是烟熏的,“长得坏”看到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不禁心里一动,也怪可怜的,坐了十年的大牢,父母都不在世了,哥哥们又不认他,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长得坏”拿起暖水瓶给他续上水,问道,“找街道反映了一下你的情况吗?”

“找了,我一个臭流氓谁管呀,找谁都是不了解情况,没办法只有找你啦,谁让你当初把我弄进去的呢。商量商量呗,要不然您再给我嘀咕进去,我也算有地方住,有地方吃饭了不是。”

“长得坏”看出来,鲍四维眼神里满是流氓式的无赖。

“长得坏”冷笑了一声,露出警察的霸气,说道,“我当年抓你是你触犯了国家的法律,抓你对着呢,你要是再犯事还照样抓你。”

鲍四维翘着二郎腿来回地摆动着,继续耍无赖,“我们家老爷子当时给我起名字叫四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可我现在没饭吃没地方住,还管什么礼义廉耻呀,顾不上喽。”说着还就歪在沙发上了,打算眯一觉。“长得坏”摇摇头笑了笑,打开电视自己看了起来。

一会儿李阿姨来了,进屋吓了一跳,“哎呦喂,您这是哪儿来的亲戚呀,怎么也不洗个澡换身衣服呀。”

“长得坏”说,“李姐,今天做两个人的炸酱面,吃完饭,帮我把地上的铺盖卷扔出去。”

李姐麻利脆快地炸酱煮面,盛了两大碗,黄瓜丝、绿豆芽、青蒜,菜码儿俱全。鲍四维和李阿姨要了两头新蒜,吃了两碗面,末了,还吸溜了一碗面汤。

“长得坏”看着他说道,“你这面也吃了汤也喝了,要是相信我,过几天我给你问问办事处的主任,看看他有什么办法。如果不相信我,现在立马滚蛋。”

鲍四维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剔着牙缝里的东西,点点头,提起地上的铺盖卷走出了“长得坏”的家。

第二天,“长得坏”拄着拐到办事处主任的办公室,老相识了,也不用客气。说起鲍四维的事,主任一个劲儿摇头,说这个事是危改办的事,当时是他们主持的危房改造。“长得坏”又到危房改造办公室,主任是个复转军人,腰杆笔直地坐在那里。

“长得坏”说明了来意,主任回说,“我刚来不久,不了解情况。”就叫来个科长,把当时的情况描述了一遍。结论是,房子问题,特别是拆迁前的情况主要是房管局掌握的,建议找一下房管局。腰杆笔直的主任用有力的大手握着“长得坏”的手,把他送出了门外。

回到家,李阿姨已经把饭菜做好了,三个菜盘子上分别扣着三个饭碗,掀开饭碗,菜还热乎着。李阿姨帮着盛上一碗饭, “长得坏”自己倒上一小杯二锅头,看着李阿姨站在旁边还没有走的意思,就说,“您也一块儿吃点。”

李阿姨摆摆手低声说,“昨天来的那个人我认识,不是好人,是个贼。”

“哦,您怎么知道他是贼呀?”

“十年前就是他偷了我的钱包,当时是一个白白胖胖的警察,叫什么政的和我谈的话。”

“王政?”

“对,对,就是叫王政的警察。他问我,是不是我丢的钱包,我一看就是我的钱包,里面还有我老公的照片呢。王政这个警察真不错,让我看看里面有多少钱。我一看里面有二百多块钱。王警官说,遗憾了,要是里面有两千块钱就能判他十年八年的,只有二百块钱也就是关他几天教育教育。那个月我丢了两次钱包,气死我了。我一想,这么坏的贼关几天出来还得祸害人,正好那天我带着家里买电视机的钱,就拿出两千块塞到钱包里递给了王警官。这样就可以让坏人多关几年了不是。”

“长得坏”听了李阿姨的话,喝到一半的酒卡在了嗓子眼里,不停地咳嗽起来。“李阿

姨,等一等,你再说一遍,钱包里有多少钱?”

“二百多块。”

“你又放进钱包多少钱?”

“两千块呀。”

李阿姨后来说了什么,怎么出的家门,“长得坏”一点不知道。放进两千块,放进两千块……一直在耳边回响着。

“长得坏”放下酒杯,又把李阿姨说的话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忽然感到心里沉重得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他想起自己在退休座谈会上的发言,三十多年立功受奖都不算,自己拍着胸脯说,没有违背法律办过一桩冤假错案,对得起自己帽子上的警徽。今天才知道自己带着徒弟王政办的鲍四维的案子,没想到里面还有往钱包里塞钱这一节。嘿,当时王政说钱包里有两千多块钱,自己怎么就信了呢。王政好大喜功这自己知道,想立功这也可以理解,可暗示当事人往钱包里塞钱,这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长得坏”拄着拐站起来,脸上刀疤的颜色一点点地变深了。鲍四维是个贼,是个混蛋流氓,干过各种坏事,但是也不能做假证多判他的刑呀。他脸上的伤疤开始抽搐,他自己一直把这个伤疤当作军功章看待,可现在这个伤疤有点疼了。

本来鲍四维的事,他想简单过问一下就行了,把结果告诉他,人家各部门怎么说的,也算对得起他了,可现在他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由于自己的失误,让一个人在那个地方多待了十年,人的一辈子有几个十年哪,何况是二三十岁最好的年华。在这十年里,户口没了,房子没了,可能一輩子的好事都没了。

脸上的伤疤窜着疼,火辣辣的,“长得坏”决定为鲍四维做一点事,哪怕就是帮他要回自己的房子,让他有个安身之所,如果顺利的话,再帮他找一个事做,让他自食其力。他自认有这个能力,各部门都有一些熟人,再说自己的徒弟现在是一个不小的官了,请他出面应该不成问题。对,就这么办。他把已经放凉了的菜热了热,再坐回饭桌前,把剩下的酒喝干,吃了一碗饭,琢磨着下一步找谁管用。

“长得坏”每天午饭后都闷一个小觉,今天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李阿姨的话在耳边响了一遍又一遍。他忽然想起来忘了嘱咐一下李阿姨,关于往钱包里塞钱的事,跟谁也不能再说。这话要是让鲍四维听到耳朵里麻烦可就大了,法院要改判,弄不好公安局当时的办案人员都得追究责任,连副区长王政也得受牵连。想到这里,“长得坏”后背冒出了一层冷汗。他爬起来,蹬上裤子穿上鞋,按照李阿姨说的住址赶过去一看,铁将军把门。这时才想起来,李阿姨下午还要打一份工。

他看着挂在门吊上的那把老式挂锁,浑身上下长满锈斑,仿佛用力一拽锁头就要掉下来,不知道怎么就想到自己。是不是自己也是一个满身锈迹的老锁头呢,没有什么大用处了。那时候听老人们说,锁都是锁君子不锁小人的,君子见锁退后,小人见锁上前,多结实的锁都没用。他看着看着,叹了一口气,磨磨叽叽地离开了李阿姨的家。

“长得坏”通过派出所所长摆了一个饭局,把办事处主任请上。主任的亲和力很强,亲热地拍着“长得坏”的肩膀,一口一个老哥地叫着,直说有什么事您只管吩咐。

两人连着干了三杯,主任又讲了个笑话,“一个老地主请一个秀才教自己的傻儿子认字,秀才教了一个月,傻儿子学会了一个被子的被。这一天,老地主要考考自己的儿子,秀才在纸上写了个‘被字让傻儿子念。傻儿子看了半天念不出来,秀才启发到,你们家睡觉有床吗?傻子说有。那床上铺的什么呀?傻子说,褥子。秀才想,有门,这就离被子不远了。秀才接着问,褥子上有什么呀?傻子说,有我妈。秀才高兴,马上就快说到妈妈身上的被子了。他提高了嗓门问道,你妈上面是什么呀?傻子嘿嘿嘿地笑着说,我妈上面是邻居二大爷。”

一桌子的人哈哈大笑起来,所长更是把嘴里的米饭喷得满桌子都是。办事处主任叫来服务员,重新又上了一桌子菜。“长得坏”几次想说鲍四维的事,都让主任打岔没说下去,借着新菜上桌的时候,“长得坏”拿起酒杯,“主任,来,哥敬您一杯,鲍四维的事您还得多费心。”

主任看着“长得坏”,“就是那个流氓?”

“对,他出来了,无家无业,也是个不安定因素。”

主任说,“没想到张哥退休了还这么有爱心。这样吧,我让民政科了解一下情况,找到他的亲属,不行的话先动员他住到亲属家。当时的情况咱们谁也说不清楚,鲍四维也找了办事处了,了解一下再说。”

“长得坏”一口就把杯子里的酒全干了,看着主任说声谢谢了。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长得坏”还琢磨呢,怎么好像我跟流氓穿一条裤子似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发生了两件事,让“长得坏”的心里感到不得劲,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样,说吧说不出来,吐吧吐不干净。

转眼就是秋天了,大量的水果上市,仿佛空气当中都弥漫着水果的香气。下班的时候,立交桥的拐弯处一辆三轮车上堆满当年新上市的苹果,和一筐提前上市的新鲜大枣。鲍四维大声吆喝着,“大枣好吃又甜又脆。”这小子剃了一个大光头,也不知道从哪里寻摸的大金链子戴在脖子上。不时的有人上前买枣,一会儿就围上一圈人,自行车、行人、汽车挤在一堆,喇叭声、车铃声、叫骂声掺和在一起,乱成一团。

鲍四维卖得正起劲呢,一袋子十块,他把收的钱紧紧攥在手里。就在这时候,城管的三名队员出现在鲍四维的车前。

“别买了,别买了,散喽吧。”其中一名队员伸手抄走了电子秤,另外两名队员就往城管的车上搬那些大枣和苹果。

鲍四维一看不干了,“你们丫挺的,干嘛抢我东西。”往上一扑,就往回抢东西。

立刻就有人起哄架秧子,“噢,城管打人喽,城管打人喽。”大枣撒了一地,被来往的人们踩成了一片片稀泥。再看鲍四维,已经和城管队员抓挠在了一起,衣服撕碎了,脸上也抓出了血。直到警察来了,立交桥附近才恢复平静。鲍四维被警察训诫一通,那条假金链子也在厮打中不知去向。

胡同里有个官茅房,现在叫公共厕所。一大早,鲍四维在东直门大街上拦了一辆拉土车,转头把一车渣土卸在公厕前面,再雇几个工人,把厕所里的茅坑都给填上,又和了一袋水泥把地面抹平。等地面略微干松了,搬进去一个单人床,有电有水有床,他就在里面住上了。

那些上厕所的人,憋得咬牙切齿的,提溜着裤子找不到厕所。鲍四维还给人家指道呢,“您往东走,来福士里的厕所又干净又卫生,还有手纸呢,可劲用啊。”当环卫所和街道主任赶到厕所前面的时候,鲍四维一瓶二锅头就着一盘花生米正喝上了。

他还有理了,“我从大狱出来的,没地方住,只能在这里凑合住着了,不劳各位关心,请回吧您哪。”警察来了也只能嘬牙花子,他没打架斗殴也不能拘他呀。可苦了附近的居民,有時候得跑一里地,到东直门大街北面去上趟厕所。您说这叫怎么话说的,找谁评理去呀。

“长得坏”给远在国外的儿子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准备邀请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和自己一起住,房子还是咱家的,就是让他在一起住住,等他有了住处就搬走。

儿子问,“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男的。”

“什么原因?”

“甭问了,相信你爸爸就行了。”

电话里传出了忙音,挂了。“长得坏”看着电话发了一会愣,还是打开房门向鲍四维住的官茅房走去,脚步坚定而且轻松。

看到鲍四维在满是臭味的厕所里住得很自在,“长得坏”忽然就想到一句话,不知道谁说的,久在馨室不觉其香,常在茅厕不觉其臭。鲍四维正在喝酒啃麻辣鸭脖子,簋街上有专门的店卖这玩意儿。

鲍四维斜着眼睛看着“长得坏”,由于嘴里含着鸭脖子,发出的声音就显得含混不清,“怎么着政府来了。”从大狱出来的人都管警察叫政府。“我这里吃着鸭脖子不犯法吧,你横是不能再给我搂进去十年吧。”

“长得坏”说,“你又没偷钱包,我干嘛抓你,再说了我现在也不是警察了,和你一样是个老百姓。”

鲍四维说,“我连老百姓都不是,没饭吃没地方住,只能在这臭气熏天的地方凑合了,好歹也能避避雨呀。不像你大三居室住着,我要是不判那么多年,怎么着也能混上个一居室吧。”

“长得坏”说,“怎么着,也不让我坐下?”

鲍四维用脚丫子踢过来一个木头板凳,“长得坏”一屁股坐下来,着意地看了看鲍四维,这才发现,鲍四维的胳膊上文了图案,胸口上也能看到有文身。

“长得坏”开口了,“我说,咱们商量个事怎么样。”

“你既不是我大爷又不是我儿子,咱俩有什么可商量的。”鲍四维也不抬头看“长得坏”,嘴里继续啃着鸭脖子,含混地说道。

“长得坏”的火一下子烧到脑门上,他压了压,接着说,“北京人可不带这么说话的,那叫没出息不仗义。”

鲍四维赖了吧唧地说,“得得得,您说吧。”

“长得坏”接着说,“你住这儿又脏又臭的,还弄得好多人上趟茅房得走到来福士里面去,昨天晚上来福士关门了,王老太太没地方解手全都解在裤兜子里了。我退休以后就一个人住着,我的意思,在要来房子之前,你先搬到我那儿住,还把这里恢复成茅房怎么样。”

鲍四维站了起来,“少跟我来这嚟嗝儿楞,我出来找了多少人,都他妈跟我打官腔,没有一个替我说句话。这茅房我住定了,看丫挺的能把我怎么着。”

“长得坏”继续说,“我管不了别人,我有时间一定给你去说。我再给你找点活干,咱们怎么着也得自己养活自己呀。”

鲍四维说,“我是什么人呀,臭流氓,没人管我。真他妈的把老子惹急喽,我不活了,抢一把银行,快活几天也值了。”

一堆吃剩下的鸭脖子,被他一巴掌扫到地下,散落在角落里。

“长得坏”也急了,一拍桌子,骂道,“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你抢银行试试,一枪毙了你。”

鲍四维被震住了,摆着手,嘴里发出了“得得得”的声音。他拿了一个大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二锅头,得有三四两,看着“长得坏”说道,“你要真的为我着想,把这杯酒喝喽,我就相信你。”“长得坏”接过酒杯一仰脖,咕咚咕咚都喝了。

厕所又恢复了原样,鲍四维也住进了“长得坏”的家。

“长得坏”住大屋,鲍四维住小屋。“长得坏”约法三章,一屋里不许抽烟,二卫生自己搞,三住房不要钱,饭钱得给,给多少自己定,也可以该着,有钱了再还。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长得坏”早锻炼回来,就被屋里的烟味呛了一个跟头。他打开窗户,对着鲍四维说道,“你要是个男人说话就得算数。不算数的话,”他把门打开,“趁早滚蛋。”

鲍四维把自己的烟盒抓起来扔出了窗外,说,“我今后戒烟了,我要是再抽烟,是你孙子。”

“长得坏”笑了笑,“这还像一个男人。”

街上有推车卖豆汁的,“长得坏”拿了一个不锈钢锅,买了五块钱的,又自己炒了一盘辣咸菜丝。

鲍四维说,“我会熬豆汁。”他把盛生豆汁的不锈钢锅坐在火上,开了小火,等锅开了,用勺子一点点地舀起豆汁,离锅二十公分的高度,再把勺子里的豆汁倒回到锅里。锅里的豆汁要顺着一个方向搅动,这样熬个十分钟左右,豆汁的醇厚香气熬出来了,立刻关火。这时的豆汁入口酸香滑润,口感极佳,提神益气,开胃败火。两人坐在餐桌旁,就着辣咸菜丝那叫一个好喝。一碗豆汁下肚,鲍四维的脸色也平和起来。

“长得坏”夸奖道,“你这熬豆汁的手艺真不错,好喝,跟谁学的?”

鲍四维说,“我们家是在旗的,好像还是什么皇亲呢。爷爷对我特别好,怹爱喝豆汁,我就陪着怹喝。我的名字就是怹老人家起的。爷爷写得一手的好字,唱京戏,养秋虫,斗蛐蛐样样都行。不像我爸,特事儿逼。”

“长得坏”说,“不许这么说长辈。”

鲍四维笑一笑,接着说,“就是特革命的那种人,管我特别严,动不动就打我一顿,我那时候特逆反,青春期吧。我爷爷一去世,没人护着我了,就开始和社会上的人一起玩。先是在南馆练拳,反正也不正经上课。后来我的拜把子兄弟说要练练胆子,我们就拿绷弓子(弹弓)把这一片的路灯灯泡都打碎了,还特意到派出所门口,把那个写着字的大灯泡也给崩碎了,崩碎了还没让雷子(警察)抓住,那就是我们当中最牛逼的。那次不知道谁告诉我爸爸了,我爸爸打我,把生火的火龙筷子都打弯了。那次以后我就不回家了,住到老大家里。后来就自己找东西做刀剑,跟着老大到外面茬架。直到有一天,老大说没有钱了,让我们练练胆子偷个钱包,第一次就被你们抓住了。”

鲍四维看着“长得坏”,“长得坏”把脸扭开,看着窗户外面的云彩。那云彩一会儿是白色的,一会儿是红色的,一会儿又变成墨色的,他想知道那块云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鲍四维说,“入狱不到一年爸爸死了,那么要脸面的一个人就没了。” “长得坏”仿佛看到鲍四维的眼里有了一层泪花,自己忽然心里一酸,赶忙端起豆汁一口气喝了下去。

王政是个当大官的料,秘书一板一眼地记录,他一句一段地陈述,思路清晰,办法明确。秘书走了,“长得坏”才敢大声说话。说的还是鲍四维的事,只不过“长得坏”没有说起李阿姨说的那一段。

“我找过街道的主任、危改办的主任、建委的主任,都说不是自己管的那一段。事实是鲍四维服刑期间进行的危改,房子拆了,他回来了没地方住。这小兔崽子抢占了厕所,附近的居民得跑老远撒泡尿,都有意见。” “长得坏”说。

“我听说您把他接家里去了,不是我埋怨您呐,这臭流氓就应该依法处置,不行就再判他几年,看他还敢张狂。您就是心太软,他的事您就别管了。” 王政劝道。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个下属,低着头,从嘴里挤出三个字,“您找我。”

王政脸色一变,抽出一份文件,往来人面前一扔,文件落在地上,来人赶紧捡起来。

王政斥责道,“这么一点事都搞不好,还能干什么,再这样的话,你自己找地方吧。”也不容这个人解释,嘴里蹦出了两个字,“出去。”

王政走到书柜前,打开门拿出两瓶酒,“师父啊,这可是九十年代的酒,二十多年了,茅台,您拿回去喝吧,我中午有个局就不陪您了。”

“长得坏”嘱咐道,“那个事你给过问一下。酒我喜欢,我要了。看来这里得常来呀,有酒喝。”

李阿姨每天给做一顿饭,多做点晚饭就有了。可是不能每天都吃剩的,一开始是“长得坏”买两个馒头炒一个菜,打个西红柿汤,后来就是鲍四维做菜,“长得坏”给打下手。“长得坏”的六七千块钱也够花的,还带着鲍四维买了两身衣服,服务员把他们当成了父子俩。

为了鲍四维“长得坏”跑民政办低保、办医疗保险,还给他找了一个地库看车的工作,一个月下来也有小两千块钱进项。

“长得坏”心里挺美,就是担心鲍四维身上毛病多,干不长远。“长得坏”一开始还留了个心眼,把钱数一数放在抽屉里,等鲍四维不在的时候清点一下,几次都没问题,自己也笑了,疑神疑鬼的这样可不好相处。自此每月的工资就放在抽屜里,他跟鲍四维说,该花就从里面拿。看地库的工作不错,第一个月,鲍四维开了一千八,拿出一千给“长得坏”,算是饭钱。“长得坏”抽出六百放到抽屉里,其余的退给鲍四维,让他自己存起来。鲍四维没说什么。

晚上一盘花生米一盘拍黄瓜,把王政送的酒打开,爷俩每人逗了二两。鲍四维睡着了,“长得坏”却怎么也睡不着。想了想,这两个多月自己和鲍四维相处得还行,还真有点像父子。自己的儿子在国外,十分优秀,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回来,要是鲍四维真是自己的孩子就好了,一个在国外一个在身边,多美的事呀。现在想起来鲍四维也够冤的,忽然的“长得坏”心里对王政就有了一丝丝的反感,如果没判那十年刑,这孩子有可能上大学当个工程师了。“长得坏”暗暗地下定决心,把这孩子的生活安排好,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不指着他给自己养老送终,就当他是自己的养子就行了。

这期间,“长得坏”又跑了好几次相关部门,每月的低保和医疗保险还是没办下来,让再等等。“长得坏”第一次和他们的办事人员吵了起来,找到了他们领导,还给自己的徒弟王政发了一条信息。王政给他们主任打了电话,态度马上有了变化,但事儿一时半会儿还是办不了。“长得坏”没办法只得苦笑了一下。

李阿姨每天还是来打扫卫生和做一顿饭,只要鲍四维在家就话很少,只是一眼一眼地看着鲍四维,好像只要他有什么动作一冒头,李阿姨立刻就会夺门而出。这一天鲍四维不在家,李阿姨凑近正在整理酒瓶子的“长得坏”身边,低声说道,“大哥,不是我多嘴啊,你怎么把个贼鼓捣家里来了,我小时候老师给讲过农夫和蛇的故事,别老了老了让蛇咬一口,到时候想跑都跑不动了。”

“长得坏”看着李阿姨,“蛇,可是他原本就不是一条蛇呐。人都混到这个没家没业没亲人的份上了,谁看到了不得伸把手啊,况且,我们也有变成蛇的时候。人就是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蛇,来回变着玩呗。”

李阿姨还琢磨呢,人变成蛇,我那时的老师怎么就没讲过这一段呢,可恶的老师,看来只讲了半个寓言故事,剩下的半个给贪污了,要不怎么得让孩子上个好学校哪。

“长得坏”把一口袋空酒瓶提到门口,嘱咐李阿姨回家的时候顺路卖了它,卖的钱归她。

这一天赶上鲍四维值夜班,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窃贼,敲了一辆车,拿出了里面的一台电脑,正要溜走的时候,汽车的报警器突然响了。鲍四维出来一看,一个大个子跑到自己的跟前,手里拿着东西。鲍四维抄起一把椅子,窃贼让他躲开,他不动,两人打斗起来,窃贼身大力足,扎了鲍四维一刀还是跑了。这一刀扎在鲍四维的肚子上,肠子都扎破了。“长得坏”听到消息拿着钱跑到医院,物业公司的人和公安局的领导都来了,都认识。

公安局的领导说,“这孩子够棒的,算是见义勇为。”

“长得坏”说,“以后再说这个,孩子有没有危险。”

领导说,“正在手术。”

“长得坏”心里一阵乱跳,不知道这一刀扎在哪儿了,扎到要害没有。

领导说,“张哥,您是见过大世面的,这次怎么这么着急呀。”是呀,自己怎么了这是。

抢救室的门打开了,大夫说,大出血没有血浆,只能找人献血,病人是AB型血,马上找。物业的领导赶紧打电话找人,喂了半天也没找到。急得大夫一会儿出来吼上几嗓子,一会儿又给血液中心打电话。

“长得坏”站起来对大夫说,“我是AB型血,抽我的吧,先救个急。”

大夫看着他那一脑袋的白头发,说,“您岁数太大了,找年轻的来吧。”

“长得坏”伸出胳膊,“救人要紧,别看我长得又老又丑,身体还可以,出了问题,我自己扛,和你们没关系。”

大夫看着他的眼睛,“真行?”

“长得坏”说,“真行。”

大夫拍了他的胳膊一下,带他进了手术室。鲜血顺着一条细细的管线流入了另一个生命体,也流入了另一个灵魂之中。

半年过去了,“长得坏”找了好多次街道办事处、建委、民政局,答复得都很人性化,让你一开始听真是这么回事,困难呀,程序呀,找当时的资料呀……可是回到家里一咂摸,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再去一次,答复得也差不多,渐渐的“长得坏”也就有些疲沓了。他有些相信人家说的是大实话,像鲍四维这样的人多了去了,给谁解决不给谁解决呀,看来政府也难呀。

这一天老同学从澳洲回来了,请他吃饭。这个老同学在北京学区房价格最高的时候,把北京的房子卖了,全家搬到澳洲的一个海边颐养天年去了。谁想得到半年前老伴和当地一个华人跑了,再也找不到人影,儿子一家也搬到另外一个城市谋生去了。老光棍一个人,越待越觉着和自己当时来的愿望背道而驰,整天就自己一个人,华人也见不到几个。有心也搞个洋老太太腻歪腻歪,解解孤独之苦,哪知刚和人家一搭咕,没二十分钟警察来了,人家洋老太太以为他是坏人呢,最后是儿子赶过来给他接回了家。到家挨了一顿狗屁呲儿,越想心里越烦,索性,把海边的房子一卖,拿着钱回北京来找老哥们儿玩,说不定手里的钱还能钓到一个喜欢大叔型的大姑娘呢。

席间,几个同学逼着这位老同学说说洋妞什么滋味。这位老同学往地上吐了口吐沫,說道,“当时我也想到了那里还不得开开洋荤,结果人正经得比北京的女人还保守呢。”同学们笑成了一团。吃了饭大家起哄要去看他的新房,好看看那房子能装什么品味的新娘。“长得坏”跟着大家进到他的房子一看,三环路外的大三居,两明一暗,大厨房大卫生间。

趁着大家讲笑话的时候,“长得坏”拉着这位老同学到阳台抽烟。

“你的道行真不浅,回来就弄了这么好位置的房子,了不得。” “长得坏”说。

老同学说,“这得感谢你的徒弟,王政给办的,我写了个申请,他批了一下,我就以当时开盘的价格买下了这套房。”

“长得坏”心里算了一下,当时的价格顶天也就一万一平米,现在这个位置,得卖七万一平米。这一转手就是七倍的利润呀,真是不得了。

“看来老同学和王政的交情够深的呀。”

“哪有什么交情,还不是有个朋友和他过得着,让我找他,写了个申请,就批下来了。”

“不是区里没有房子了吗?”

“不是没房子,是没关系。王政正求着我的朋友一件事,交换一下呗。”

“长得坏”愣在那里,烟卷烧了手,一激灵才发现阳台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老同学在和大家讲着澳洲的奇闻怪事,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长得坏”又点上一根烟,心里想着老同学的话,又想起自己为鲍四维的住处找过王政,王政说区里没有房子,要是拿财政的钱买房,就得上人代会讨论专项支出,为一个小偷上会根本不可能。他说得真真切切,不由得你不信。那张方方正正的大脸,一脸的真诚和正义,连程序都告诉你了,你再不信人家的话,就太说不过去了。

看来不是他说的那样。酒劲上来了有点头疼,“长得坏”的脑袋就像要炸裂一样,一半要向左,一半偏偏向右使劲,你冲过来我冲过去,打成了一锅粥。“长得坏”一咬牙,用左右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大耳掴子。本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没管用,身子歪在了阳台的地上。

“长得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鲍四维早已把小米粥熬好,把榨菜切成丝放在小盘里,还到对面的餐馆里买了两个香菇油菜的素馅包子,放在保温盒里等着“长得坏”醒来。“长得坏”看着自己穿的睡衣,想起来昨天是和老同学吃饭喝多了,一定是鲍四维给自己换的衣服。

他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了。一开始脏话连篇,不讲卫生,生活没有规律,自己看不起自己,这半年好多毛病都改了,也知道关心人了。有一天还对“长得坏”说,他想去上学,他听电视里说好多当保安的都在大学里修完了学业,自己也想到大学里去当保安,好有时间去听课。为这事“长得坏”还特意找了一个搞教育的咨询了一下,人家让他先把高中的基础课程复习一下。“长得坏”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顺口就说了一句,你要真能上学,生活费学费我出了。说完后他就想,不会是真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了吧。

别看昨天喝醉了,“长得坏”的心里明白着呢。他琢磨了一上午,该不该把鲍四维这件事的真相向王政说明白喽,纠正过去对鲍四维的不公正待遇。可要是说明白喽,王政那些立功受奖当官的基础就会烟消云散,如果再传到社会上去,那就是一场政治地震,还可能牵扯到其他的人和事,甚而牵扯到有关国家赔偿的问题。唉,真要那样做,就像拿着一把刀,扎在王政的肺管子上了,也就等于抓着了他的小辫子。

互联网上就发生过通过官员的一块手表,带出一串贪官的事情。再说了,自己和王政的关系立马儿就会发生变化,原先的师徒朋友关系会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敌意猜忌防备,是相互的摸底试探和讲条件,也可能还有更严重的后果。他的眼前出现了当年自己和王政风里来雨里去的情景,还记得蹲守的时候他让王政睡觉自己瞪着眼睛看着目标,出外勤的时候在小县城冷得不行了,王政像孩子一样钻进自己的被窝取暖,自己脸上的那道伤疤,不也是为救他迎上去挨的吗。自己退休以后,王政逢年过节都让手下人送过来两瓶红酒两瓶茅台,从来不拉空。

“长得坏”真是不敢往下想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透过玻璃望着窗外的连天白云在风的扇动下,忽胖忽瘦,忽明忽暗,忽勾心斗角,忽天马行空,变化莫测。

鲍四维经过几个月的努力,终于把老师列在书单上的书都修完了。“长得坏”随手给他出了几道后面的问答题,他都快速利索地答上来了,一点儿错都没有。“长得坏”拍了他一下,“行啊,小东西,比我聪明多了。老喽,眼睛都花了,看什么都费劲了。来,今天咱们不吃剩菜剩饭了,拿着我那半瓶茅台,咱们簋街上撮一顿涮羊肉去。”

“长得坏”喝自己带的茅台,鲍四维要了一瓶北冰洋。这家的涮肉又新鲜又嫩滑,两人要了三盘肉一盘大白菜,连喝带聊的,风卷残云一会儿都给消灭了。

下午,鲍四维说好了要去一家大学的保安处报名。先当保安,再旁听一些专业课,修完这些课程就可以取得毕业文凭。

“别耽误事,你先走吧。”鲍四维背着书包的背影,让“长得坏”有了一丝丝安慰,他把剩下的一点酒喝完,自己溜达回家。

也是鲍四维的时运不济,本来报名的时候说得好好的,一天就变卦了。说是名额满了,鲍四维不在其中。这孩子急了,追着人家管事的求着,减一半工资都干。管事的最后说了实话,“大学的领导让调查应聘的人是不是没有犯罪记录,有茬儿有渣儿的一律不要,要保持大学的纯洁性。到派出所一查,您这不就露馅了,得嘞,您再踅摸别的活去吧。”一句话把这孩子心中的火浇灭了,耷拉着脑袋回到了“长得坏”的家,把那些书撕得一条一条的,头冲里躺着也不言语。

“长得坏”一看这情况,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心想,这个坎只能他自己扛,今天不扛明天也得扛。他把地扫干净,把那些书能用透明胶粘上的都粘上,实在粘不上的放在一个口袋里,上面写上书的名字,准备再去给他买上几本。

做好晚饭,鲍四维不吃,不吃就不吃,饿了就想吃了。“长得坏”自己吃了,然后把给他留的一半装在饭盒里,塞进冰箱的冷藏室。

晚上十点多,先是门铃声,还没等“长得坏”站起来,就演变成了用拳头砸门的声音。打开门一看,物业经理带着一个光头的男人站在外面。

那男人大声叫喊着,“还我的钱,膽子太大了,光天化日下偷我的五万块呀。”听得出来这是个上海人。

“长得坏”猛地往前一顶,自己的前胸几乎和这个光头的肚子挨上了。“你嚷什么,谁偷你的钱了。”到底是当了几十年的警察,“长得坏”脸上的刀疤更显出了不可侵犯的神态。那个男人往后退了几步,看了一眼物业经理,“你和他说。”

“李老板在车里放了五万块钱,没有了。钱是放在一个黑色的包里面。他要求看监控录像,我们看到鲍四维下班时手里也提着一个黑色的包,鼓鼓囊囊的,李老板说就是这个包。我和他说先来这里核实一下,张哥,他就急着报警了。” 物业经理说。

这个光头的李老板好像得着理了,又叫喊起来,“我了解了,他以前就是个贼,有前科的,这次让我逮住了一个现行,有录像的。”

这时候就听见屋里噌的一声,鲍四维手里拿着一个啤酒瓶子冲了出来,大声骂道,“我操你妈,你他妈说谁呐,老子就是贼也看不起你那几个臭钱,就冲你他妈的说我是贼,我花了你丫挺的。”举起酒瓶子照着李老板的亮脑袋就砸了下去。

李老板嘴里喊着“我的妈妈呀”,向后一躲,酒瓶子正砸在李老板硕大的肚子上,李老板被砸倒在地,哇啦乱叫,刚砸门时的气焰早没了。鲍四维还要接着砸,“长得坏”一把抱住了他。

“长得坏”看着脑门上暴出青筋的鲍四维,表情像是在询问,但这询问里充满着信任。鲍四维手里的酒瓶子“砰”地掉在地上,酒弥漫在楼道里,酒气里充满了哀伤。“长得坏”看到两股清澈的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湓涌而出,“我真的没拿他的钱。” “长得坏”郑重地点了点头,“孩子,回屋里去吧,这里有我呢。”

“长得坏”看着李老板,“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他不可能拿你的钱,他知道,他知道有比钱重要得多的东西等着他去拿。那个黑皮包是我的,今天看着要下雨我给他送的衣服。报警了太好了,今天要是你污蔑了我孩子,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警察来了,还带来一个长成立方体的胖胖的女人。女人的脸用白粉包裹着,嘴唇猩红,“长得坏”忽然想起日本艺伎的那张脸。

女人说,“唉呦喂,都是误会,都是误会,老李呀,那钱是我拿去了,你忘了吧。和人家闹什么闹,街里街坊的多不合适。”

来的警察都是“长得坏”的同事,向“长得坏”努努嘴。“长得坏”记起来了,这胖女人是居委会老主任的女儿,离了四次婚,说是傍上了一个大老板,那个大老板来北京就住在她家。

胖女人要拉着李老板走,“长得坏”给拦住了。“不能走,刚才谁骂我们孩子是贼来的,这得有个说法不是,骂了就骂了不行。”

李老板一脸的奴相,对这几个警察说,“没事的,警察同志请回吧,我们可以解决的。”

警察说,“那我们可就不管了啊,怎么解决是你们的事啊。”

李老板点着头说,“好的好的。”

一定是胖女人告诉了李老板,脸上有疤的人原来也是警察,要不然他不会转变得这么快。

警察走了,李老板拿出一沓子钱,“长得坏”笑了笑,一招手,李老板往前凑近,笑嘻嘻地把钱递到“长得坏”的面前。

“长得坏”接过钱,问道,“给我的?”

李老板说,“得罪了,得罪了。”

这时候就听见啪啪两声脆响,李老板的脸上挨了两个大耳掴子,还没容李老板叫出声,“长得坏”手中的那沓钱早已拽在李老板的脸上。

“拿他妈几个臭钱就觉得你牛逼了,在北京你差得远了。”

胖女人吓晕了,说不出话来了。李老板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打人了,打人了。”满眼是惊慌的神色。

“长得坏”问在场的物业经理,“有人打他吗?”

物业经理说,“我没看见呀。”

“长得坏”一耸肩回屋了。关上门,从猫眼往外看,那对男女撅着屁股在地下捡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

一扭身,鲍四维一下子扑上来抱住“长得坏”,嘴里念叨着,“老爷子你真棒。”听到鲍四维第一次叫自己老爷子,“长得坏”笑了,笑得有些心酸。

鲍四维就像孩子长大了一样,家里的活抢着干,李阿姨在背后都说鲍四维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边干着活儿,嘴里还哼着歌儿,可阳光了。“长得坏”也看出来了孩子的变化,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自己从心里已经把鲍四维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就像自己亲生的一样。可以为他付出,可以为他高兴,可以为他自豪,必要的时候可以为他拼命。当然,也不指望他为自己养老送终,只要他好就行。嘿,自己的亲儿子都指不上,还能指上他,眼珠子都指不上,还指望眼眶子。想到这里他不自主地摇了摇头,我能做的事就是陪着这些年轻人慢慢地长大,他们长大了,我们也就慢慢地变老了。嘿,这就是幸福生活。

其实,“长得坏”的心里已经让鲍四维占住了百分之九十的地方,这好像就是自己的事业一样,幸福而且有意义。

这一天,“长得坏”早晨出去锻炼,迎面走来一个女人,瘦瘦高高的,头上戴着一顶西式帽子,显着格外地俏丽。她指着“长得坏”惊讶地说,“张警官,终于找到您了,我是您救过的玛丽呀。” “长得坏”愣了半天才想起来,一个自己当警察时候救过的当事人。

这个女人拉着他的手,提起那件往事。冬天,在一个小胡同里,大雪刮得人睁不开眼,一个女孩被一个大汉劫持了,刀子就在女孩的脖子上。“长得坏”张着双手让歹徒看,没带东西,歹徒不信,说他的怀里有枪。“长得坏”就在大雪寒风里一件一件地脱,直到光膀子,歹徒才让他置换人质。就是那一次,他的后背被歹徒扎了一刀,差点要了他的小命,抢救了好几天。

这个女人就是当年的女孩。她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一样,叫他叔叔,告诉他,自己找了他很久,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到了。旁边围上来好多人,女人开始讲述当年的故事,自己怎么在刀下颤抖,“长得坏”怎么在大雪天一步一步地向歹徒走来,怎么挨了歹徒一刀。末了她说,那次事件后我才真正相信人民警察是法律的卫士。

这个女人是个律师,说起话来噼噼啪啪像小钢炮一样,语速极快,不让人插话。她的两条胳膊挥舞着,配合着她的讲述,极具鼓动性。那些晨练的人们被她的话感染了,不时地发出叫好声。她的讲述让“长得坏”脸红,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起了那塞进钱包的两千块钱,直到大家为他鼓掌才猛地回过神来,慌忙挤出人群。

律师姓齐,叫个外国名字玛丽。他们相互留下了电话,齐律师说有需要的时候,一个电话,她全力帮忙。齐律师的出现并没有让“长得坏”有多少喜悦,那时候当警察,真是有一股子拼命的精神,这样的事情多了,也就平常了。倒是现在心里的一块病怎么化解,自己真是没有了主意,整天压在心口,总是个事。

“长得坏”走到家门口也没想出个主意来,索性不想,看看李阿姨帮着做什么饭了,如果不可心,就带着鲍四维到簋街上吃涮肉去。对,就这么着。

推开门,“长得坏”一下愣住了,屋里的方桌上正中摆着一个大蛋糕,蛋糕的四周是一条一条绶带码成的光芒四射的形状,紧挨着蛋糕的是一块块光芒四射的奖章,那是“长得坏”工作几十年来获得的各种奖章,有公安部发的,有局里发的,还有的是区里发的。每一块奖章的后面都有着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鲍四维走上前来,指着方桌说,“叔叔,祝您生日快乐。这个创意不错吧。”

李阿姨也说,“今天咱们打卤面了您呐,给您挑寿。” “长得坏”心里一振,热热乎乎的。在职的时候没少过过生日,都是大家在一起臭吃臭喝,然后还要去唱歌,第二天都是晕晕乎乎的。退休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人给自己张罗过生日了,“长得坏”倒也是不在乎,大家都有一份工作都挺忙,有一次都过了一个月才想起自己的生日,也就补吃了一碗打卤面。自己做的卤稀了,盐也多了,又补了一大碗白开水,逗了一瓶小二。

“长得坏”站在方桌前,看着这一枚枚奖章也是感慨万分,它们就像自己的脚印一样一步一步走过来,也把青春留在了这些脚印里。他拿起自己获得的第一枚奖章,三十年了,他发现奖章依旧金光灿烂。

李阿姨说,“这孩子一周前就躲在屋里,拿棉签沾着牙膏一点点地擦,把这些都擦干净了。孩子说了,不让叔叔的生命沾上一抠抠尘土,永远闪光发亮。”果然是,每一枚奖章都闪闪发光,干干净净。一圈的奖章组成了一个生命的光环,他知道那是生命和灵魂组成的光环,发出的光芒可以照耀到每一个角落,哪怕是最肮脏的地方。他忽然想起上中学时读过的鲁迅的文章,那衣服下面的小来,又想到了自己最不愿想的事,那种兴高采烈的情绪像坐过山车一样转瞬消失了。他想到了那塞进钱包的钱,就是因为这件事,这一颗尘土,才使得鲍四维的今天变成了这个样子。如今,三个当事人都在场,再加上自己的徒弟,都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唉,“长得坏”吃的打卤面也是无滋无味的,面条都像是從脊梁骨滑下去的。他忽然想到了齐律师。

齐律师还是那么的热情奔放,是一个让人放心交往的人。两人在茶馆要了一壶花茶,闲聊了一会儿,开始进入正题。

“您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做。” 齐律师干练地说。

“长得坏”眼睛盯着茶杯,“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他把真名都隐去了,只用了一些代号,把自己和王政办案,王政暗示失主多塞钱,结果让小偷多判刑的事,讲了一遍。也把自己内心的苦闷,像吃了一只苍蝇的感觉表述清楚了。自己光荣史上一个小小的污点,竟然像一个硕大的磨盘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齐律师听得惊心动魄,她问,“这个事还有谁知道?”

“长得坏”说,“这事不敢让别人知道。”

齐律师说,“最好整一套材料,当事人写个东西最好,证明真实性,本着有错就纠的原则,不论牵扯到谁,都要追责到底,维护法律的尊严。如果您信得过我,我可以代替您把材料递交上去,上面的大领导我还认识几个。” “长得坏”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可以落地了,他买单握手,放心地走出了茶馆。齐律师把兜里的录音笔关上放到书包里,拿出手机发出了一条短信,两个字,拿下。

“长得坏”为鲍四维的事又找了王政几回,每次去都被一个漂亮的接待员问了个底儿掉。姓什么叫什么,和王政什么关系,这次有什么事。最后,漂亮的接待员会很客气地告诉“长得坏”,王政区长不在。

第三次的时候,“长得坏”真急了,“哎呦喂,这叫什么事呀,你问了我一溜够,最后一句他没在,那你别问我好不好呀。”他嗓门大,就这一嗓子楼道里出来了好几个人,连拉带劝地把他送出了大门。人一上岁数就显得很执拗,反正也没有别的事,你王政不是不想见我吗,我憋着你,看你见不见我。他打听好了,王政是每周二接待群众来信来访。

周二一大早儿,“长得坏”在簋街上叫了一碗豆腐脑外加一个烧饼,吃完抹抹嘴,就跑到接待室门口等着王政的接见来了。他台阶上一坐,拿出沏好了花茶的水缸子,打开盖,嗞儿喽嗞儿喽地喝上了。

工作人员来了,“呦,您来得够早的,第一个儿,我赶紧给您倒开水。”

“长得坏”说,“不劳您驾,我自己带水了。”

九点上班,当王政叫到“长得坏”的名字的时候打了个磕巴。

“长得坏”拉门进来,“没错,就是你师父我,咱爷们这里见面正规。”他一指旁边记录的工作人员说,“还有记录的呢。”

王政站起來,“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他要给“长得坏”续水。“长得坏”说,“满着呢。”

王政摇了摇头,坐下说道,“师父您这是寒碜我呀。有什么事打个电话不结了吗,还大老远地跑一趟。”

“跑一趟?我都到你的办公室跑了三趟了,见不到你呀。”

王政惊讶地说,“有这事,看我怎么整治这些人。”

“长得坏”摆摆手,“咱们爷们不逗牙签子,我找你还是为鲍四维房子的事,我认为政府应该给他解决。当时判他里面就有些隐情,判得就重了。”他看着王政接着说,“回来房子也没有了,虽然判了刑,但是他的个人住房权利还是有的,希望政府能根据实际情况给他解决一套房子,也让他有个安身的地方。”

说到隐情,王政抬头看了他一下,胖胖的脸上似乎没有一点的表情,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感觉到,他的脸部皮肤下,不时地掠过一丝丝的颤动,偶尔眼角一斜放出的光,让“长得坏”感到了一丝的战栗和不安。他的心里明白,这已经不是几十年以前带过的徒弟了,官场的历练让他已经变了,变得不可捉摸。王政的脸上带着微笑,听完“长得坏”介绍的情况,打电话叫来了管委的主任,管委主任是一溜小跑来的,站在那里还在不停地喘气。

王政脸上毫无表情,吩咐道,“马上以管委的名义给我写一份报告,把鲍四维没有房子的情况讲清楚,我来批示,争取拿出一套房子给他解决困难。鲍四维的事情,暴露了我们政府工作人员没有把人民群众的事情放在心里,拖拖拉拉的官僚作风。我们心里没有群众,群众就会把我们踩在脚下。”

听得管委主任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的汗珠,赶忙掏出手绢擦了一把。王政最后蹦出了两个字,“去吧。”管委主任退出了信访室。王政拉着“长得坏”的手,师父长师父短的很是热情,亲自把他送出了信访接待室。

走出信访室,“长得坏”摇了摇脑袋,王政的话还在自己的耳边不停地回响。他拿小拇指掏了掏,掏出了一些耳屎,舒服多了。不管怎么说,给鲍四维争来一套房子,今天就是功劳大大的,回家准备自己做一碗炸酱面庆贺庆贺。

第二天早上,李阿姨一脸的惊慌,不停地说着,“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多年以前的事我记不清了,都是胡说的。” “长得坏”给李阿姨倒了一碗水,不明白李阿姨到底在说什么,问了一会儿才搞清楚。原来,昨天晚上三个光头穿黑衣服的人找到李阿姨,说有人花二十万买了李阿姨的一条腿,原因就是她说十多年前鲍四维的案子是假的,是有人指使她做的假证,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闭嘴滚出这个城市,要么就卸掉她一条腿。李阿姨只好和家人商量,先投奔自己在郑州的姐姐家,住个一年半载的再回来。今天,是想和“长得坏”告个别,把半个月的工钱拿走。“长得坏”说,这是黑社会,别怕,先报警。李阿姨惊慌地说,千万别报警,他们说了要是报警了就不是卸一条腿的事了。“长得坏”看着李阿姨,无奈地把电话放在桌子上。

李阿姨当天就坐火车去了郑州,后来,连电话也换了,找不到了。

“长得坏”坐在家里琢磨了半天,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王政,难道是王政。他不敢往下想。他想到了齐律师,那个热情正直的女人,自己正是需要这样的人帮忙的时候。他要留个后手,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在她那里留一份,以防万一。

他打通了齐律师的电话,想约她谈谈。齐律师很爽快地答应了,“现在出门,在青年沟路口的咖啡馆见面。”

“长得坏”拿好自己的东西就出门了,他骑着自行车,出门右拐,走小街桥一直往北。他的脑子里还在琢磨李阿姨逃往郑州这件事,快到青年沟路口了,绿灯,赶紧蹬几步过了路口就到了。这时一辆快递小哥的摩托车直冲着“长得坏”迎面飞驰而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长得坏”被撞出四五米,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当时就背过气去了,脸上都是鲜血。快递小哥一看事大了,车也不要了,撒丫子跑进了旁边的胡同里。

齐律师正在路口,眼前的一切都被她看到了。齐律师赶忙冲过去抱起“长得坏”的脑袋大声地呼叫着,“长得坏”睁开眼睛,从兜里拿出个信封,交给齐律师,又昏了过去。齐律师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陪着把“长得坏”送到了医院抢救。诊断是脑部出血,就是不死,也是个植物人了。

王政来看望“长得坏”,看着插满管子毫无表情的“长得坏”,叫了两声师父,然后嘱咐医院全力抢救。

医院门口,齐律师上了王政的汽车,一起走了。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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