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洋
对焦虑和自我的解构这两年经常出现在邵亦波的脑海中。老友王怀南很理解他,“他的创业过早地结束了,并没有拿住他应该拿住的中国电商版图。他这一路的顺利,加上一路的失望,造成了他对自己人生的巨大反思。”
和邵亦波的交談很多时候会让人觉得处在一个微妙的语境中,这种感觉可能源于他虽然积极入世,却又与国内浮躁焦灼的商业世界清晰剥离的人生状态。他刚刚44岁,但人生的饱和度却可能浓重过绝大多数同龄人。
年少时,他因拿了近20个全国数学竞赛一等奖而被称为“数学神童”,17岁就以全额奖学金跳级进入哈佛大学;25岁回国,创建了当时中国最早的C2C电子商务平台“易趣网”;29岁,公司如日中天之时因为家庭原因举家搬去美国,将创建四年的易趣高价卖给当时全球最大的国际贸易电子商务平台eBay;35岁时,已经是三个孩子父亲、定居美国硅谷的他参与创办经纬中国;而如今,他开始调侃自己似乎就要步入二次退休的倒计时。
聪明的脑袋,绝佳的创业想法和环境,早早财务自由的生活,妻儿陪伴的家庭,然而,在获得这一切的过程中,却充满了对自我的不确定和难以言状的焦虑。他将这个比喻为和真实的自我失联了,而找回的过程,路途坎坷。
1986年,首届“华罗庚金杯”少年数学邀请赛决赛现场,三张桌子依次摆开,系着红领巾的邵亦波位于最左侧。比赛采用录播形式,在机器调试阶段,隔壁桌的选手正偷看倒铺在桌上的试卷,他“不甘落后”,也跟着偷看,后来成功抢答对了第一道题。但因为照顾播出效果,这道题的抢答步骤反复拍摄了半个多小时,现场回荡着的“重拍、重拍”的喊声让13岁、毫无舞台经历的他压力陡增,“我很紧张,所以接下来几道题,我要么表达得不对,要么就慢了。”最终他只获得了第三名。
现在回想起来,邵亦波觉得那次经历“是一个很好的教训,你走一点歪路,虽然有理由,但是到最后,不一定是好事”。
2003年,他再次面临得与失的抉择。而这次在天平两端的,一头是因横生的家庭变故一心只想逃离伤心地的孕妻,另一头是自己创立四年的公司;从近看是一起从无到有奋斗起来的员工和用户,从远看是足以影响未来中国电子商务格局,甚至是 “世界上潜在的最大电子商务市场”的筹码,是江湖地位和梦想试验场。29岁的邵亦波选择了前者。
一年前的3月,中国互联网尚未完全走出萧条,eBay就向易趣注资3000万美元控制了后者33%的股份;2003年6月,eBay又以高达1.5亿美元的价格完成了对易趣的全资收购,那时的易趣占据了中国电商90%的市场,而淘宝还未建立。
“与其说是他真的放弃了易趣,不如说是作为一个爱老婆、爱家人的人,他选择了呵护自己的家人。”宝宝树创始人王怀南和邵亦波有超过十年的交情,他很理解邵亦波的选择,“当然另一层原因,易趣被eBay并购之后,在很大程度上,即便作为创始人,也有诸多的无奈。那个时候,国外的公司对于放权中国团队管理的概念还很浅,也没有雅虎投资阿里、让国际公司眼睛一亮这样的第三条路出现。”
2007年参加电视访谈节目《波士堂》时,邵亦波用一个比喻来描述当时的决定,“我把易趣卖给eBay,等于说是把我的小孩寄放到了另一个人家里,这个人家的背景我都调查过,我的小孩在这个人家里会比我自己家里长得更好,所以我才做这件事情,当然我能够获利。”
《沸腾十五年——中国互联网1995-2009》作者林宁在书中推算,“邵亦波大概有公司30%的股份,如果他一直保留到易趣最后一次收购才退出,那么他的身家应该为7000万美元,以当时的外汇牌价折合成人民币大概是6亿元。”
在声名鼎盛之时选择离开公司甚至是正在蓬勃生长的中国互联网,离则离矣,但这是否意味着洒脱和自由如约而至?在很多人眼中,这是画等号的。
3月8日,邵亦波与王怀南一起创建的BabyTree宝宝树网站宣布正式上线,请来众多宝宝和妈妈参加活动
同样出生于70年代的江南春是分众传媒的创始人,他和邵亦波在2009年有过一次长谈,那次谈话让在2008年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的他对邵亦波的生活心生渴望,“我特别想像他们一样自由自在。”江南春将他想象的生活描述为,“在一个花园里,轻轻松松写着小诗。”
但对邵亦波来说,这种“轻松自在”的状态显然并非生活全貌。在2009年一篇《About Me》的博文中,他写到自己那段退休时光,“2003年底由于家庭原因搬去美国,遥观易趣。焦急、生气、伤感、心痛。老婆也心痛,骂道,‘公司已经卖了,你吃饱了撑的? 我摸摸鼻子,继续给女儿换尿布。”
2003年7月,淘宝诞生时几乎不被人看好,那时中国的C2C市场已是易趣一家独大,时任eBay的CEO Meg Whitman更预言淘宝“会在18个月内夭折”。然而,根据《中国电子商务》杂志的报道,到了2004年底,以年度成交总额(GMV)来衡量,淘宝网在中国在线拍卖市场上的占有率已急剧攀升到41%(eBay易趣为53%),而在这年年初,它的占有率仅为9%(eBay易趣为90%)。
到了2005年,中国社会科学院互联网研究发展中心的《2005年中国电子商务市场调查报告》显示,淘宝网已经以72.2%的绝对优势成为国内C2C市场的老大,而eBay易趣只剩下26.7%。2006年底,eBay与中国本土上市公司TOM在线组建合资公司TOM易趣,但依然没能扭转颓势。到了2007年,据艾瑞咨询公司公布的数据显示,中国C2C市场交易规模达到518亿元,其中淘宝网占比达到83.6%,拍拍网首次超越TOM易趣,以8.7%的交易份额位居第二。
在《波士堂》的访谈中,邵亦波提到eBay易趣在国内的竞争时,面色凝重地做了一个比喻,“在学校里,野蛮人在打他,他文绉绉的,也没有办法还击。”有媒体在报道当年淘宝和eBay易趣的“本土化”较量时曾写到这样一个细节——“在一次中国国际电子商务大会上,eBay和淘宝的展台彼此相邻。淘宝就‘像一个蛮横而世故的本地人,展台上反复播放着与流行影片《天下无贼》合拍的广告,音量放到很大,几乎震耳欲聋,几位漂亮小姐在为参观者发送免费礼品。而eBay则像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广告音量放得很小,展台上放着六台笔记本电脑供参观者免费浏览。”
“当时卖掉易趣是29岁,一下子名跟钱跟时间都有了,家庭也有了,基本上从理性角度来说,许多人一辈子想要的东西我都有了。但是我并没有觉得有特别多的满足感。可能卖了以后的几天几个礼拜有蛮嗨的感觉,但很快就没有了。”那时候的邵亦波并不清楚为什么过上了很多人眼中的舒适生活的自己,却比之前要焦虑更多。
十几年过去了,邵亦波这样分析,“我觉得最大的焦虑是,大家觉得我了不起是因为易趣,那易趣做得不好,是不是我就不牛了。第二个担心是,如果我不去做任何事情,不单是我自己可能在退步,而且别人在成长,那我这个排名、江湖地位就更落后,我就更不牛了。”
邵亦波觉得“牛”是个蛮毒的字,这个字让看似平静的生活暗涌不止。
2005年,邵亦波终于按捺不住,计划着与王怀南合伙,联合一个财团从eBay手中把易趣买回来。他建议eBay应该将易趣从国际业务中剥离出来,更加注重本土化运营,“甚至我都找来了几亿美金,也找到了管理者,这个很重要,但是eBay不同意”,拒绝的原因很多,“内部斗争、面子问题,等等等等。”
但如今回想起那段最有可能彻底改变生活轨迹的尝试的失败,邵亦波觉得其中也有主动放弃的成分。最大的原因还是当时eBay易趣在与淘宝的较量中已经丢失了关键的一局,难免显得扳回无望。
这一局指的是“付款”。虽然早在2000年,易趣就推出了“志在解决目前中国网上个人交易的信用问题”的“易付通”服务(买家进行网上支付,会有专人送货上门;卖家发货后,如买家签收,易趣会将钱汇入卖家账号),但在邵亦波将易趣卖给eBay后,eBay因为其在中国尚无支付牌照就撤销了这一服务。(2004年推出的支付宝直到2011年才与银联商务、财付通等获得首批《支付业务许可证》。相关背景是2011年5月,马云将支付宝从阿里巴巴分拆,并引起不小风波。当时公开的理由是为了获得国内支付牌照。根据央行关于非金融机构的支付管理办法规定,要想拿到支付牌照,对公司的外资绝对控股情况有一定要求,支付宝此前接近70%的股权被美国雅虎和日本软银公司控制。)
“所以2006年我为什么决定没有买下来回来做,原因就是当时易趣相比淘宝在支付上落后太多了,如果支付要从头开始追的话太难。”这一顾虑也被当年的对手印证,大概三四年前,邵亦波遇到了在2003年到2007年担任淘宝网总经理的孙彤宇,“我问他你们(淘宝)什么时候觉得肯定赢了,他告诉我说是支付宝出来,而eBay没有跟上。”
易趣已无从拾起,再度杀回中国战场全力搏杀的可能性也随之错过。那之后,虽然邵亦波陆续与朋友在中国创建了好几家公司,但始终是以居住在国外的状态遥相参与,“都不是董事长,完全还是退休的状态。”
2006年底,邵亦波与王怀南一起创建BabyTree宝宝树,很多媒体打出了类似“蛰伏三年的邵亦波重返中国互联网”的标题。虽然根据王怀南的介绍,邵亦波作为联合创始人在早期的产品方向、产品战略、具体产品、投资融资上都有极深入的参与,但在当时一篇新浪科技的专访中,邵亦波这样描述自己的创业心态,“我做宝宝树不是为了赚钱,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公益,觉得有需求,就做了,市场容量有多大的问题,因为要做商业计划书,我才考虑了一下。”
2006年,经纬美国找上邵亦波,希望他创建经纬中国。那时候的邵亦波正准备迎接第三个孩子,已经不想再全职去做一个创业公司,于是他邀请张颖来领导经纬中国,自己则半职支持。
在经纬中国的投资经历让他意识到了这可能是目前比较适合自己的一個职业,“我不再创业,但我有这些经验、知识和人脉,可以帮助这些有潜力的人来做。这种创造的感觉,是另外一种成就感。”
经纬被投企业猎聘网创始人戴科彬认为邵亦波的投资风格很独特,“他特别愿意从创业者的角度看问题,他会在基金允许的范围内,给创业者争取更大的灵活性和主动权,我觉得这是非常赞的一件事。我们也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好像我跟他一起创业的感觉,虽然他并不是联合创始人。”
但从投资数量来看,经纬一期基金之后,随着经纬中国投资团队的日益强大,更多精力还在海外的邵亦波逐渐放慢了投资频率。戴科彬认为这不难理解,“他的风格是,如果不能深度参与一家公司,他就选择不投。他投资的话,必须要深度参与,认可这个创始人。”
邵亦波在10年里一共投资了12家公司,其中就包括在去年完成D轮融资的宝宝树和猎聘网。虽然投资的项目不多,但命中率和回报率在行业里却不错,可这依然无法带来满足感。“投了一个好公司,它上市了,给我赚了很多钱,但是这种成就感跟满足感不是一回事,是不会持久的。如果你的目标是想成为第一流的投资者,你就会有不断的焦虑。即使你变成了第一,你的焦虑也不会减少,因为你要随时担心被超越。”
他也和妻子尝试积极做慈善。去年在做慈善的过程中,他碰到了几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再次感受到了焦虑,“他们没什么钱,也没我这么多资源、这样的名气,但能做这么好,我就觉得自己太逊了,我就想要赶上去。当我发现自己有这种焦虑时,我就知道我做慈善这个事情的出发点不太对。我的出发点是想要成就感,希望别人说我很牛,是一个很好的慈善家,对不对?说到底也是一个空虚,你通过一个新的空虚的方法去满足这个空虚。”
这种对焦虑和自我的解构这两年经常出现在邵亦波的脑海中。王怀南很理解他,“邵亦波早年非常顺利,顺利到让人觉得惊艳,但是这种顺利里带着一些不确定性。他的创业过早地结束了,并没有拿住他应该拿住或者创造的中国电商版图。一个成功很早的顶尖的人才,他这一路的顺利,加上一路的失望,造成了他对自己人生的巨大反思。”
这种反思一直在寻找一个恰当的疏解方式,和很多人一样,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更多的是通过旅游,或是选择性忽略。直到五六年前,出于“想做一个更好的爸爸的原因”,邵亦波开始接触灵修。
灵修在硅谷已经盛行多年,苹果公司联合创始人乔布斯、Facebook社交网CEO扎克伯格都曾到印度灵修,相传谷歌也会为员工设置“搜索内心自我”的禅修课程。有文章曾报道乔布斯对灵修的看法,他认为这与自己天性里追求直觉和好奇的性格相吻合;也有分析认为乔布斯崇尚极简主义美学的设计原则都源自灵修尊重来自内心和直觉呼唤的主张。
这几年物理专业出身的邵亦波阅读了许多灵修书籍,无论是阿玛斯的《钻石途径》、拉姆·达斯的《活在当下》,还是杰克·康菲尔德的《狂喜之后》,并跟随一些禅修大师近距离学习。在他看来,物理能够解释的世界是有限的,他希望更深入地了解世界的全貌,而灵修给了他一条途径,他也通过这条途径找到了更接近本源的更好的自我,“我从前是很烂的爸爸,觉得做父母就是工作,如果把我的责任完成了就好了,但现在我好喜欢跟小孩在一起,而且小孩也很获益。”
而落实到个人的成长,这种方法被更常地用于解构自己过去的人生。“我觉得之前我一直很难有持续满足感的原因在于我一直是爬山头的状态,比如我想要成为中国最有影响力的、最有效率的、最有帮助的、最有智慧的投资家,我就会很惨。我觉得这种江湖地位的排名和牛不牛啊这个东西,是把人拖入泥潭的一个很好的方法。不是说我不要投好的公司,而是我不希望我定义自己的价值就来自于我牛不牛,那样其实是一件很悲惨的事情。”
他很欣赏瑞士传奇网球运动员费德勒,他认为费德勒并不是为了声名而打球,而是在发挥技能,发挥人生的光彩,“如果是以害怕或者想得到为动力,这不会给你带来快乐和满足;我希望我下半生做事情是源于要发挥我的能力、财富、资源,去帮助更多的人。”
现阶段,邵亦波正参与创办一个有关育儿的APP,“我们(这个APP)注重的不是要教小孩什么知识,知识在中国太多了,而是想结合科学研究教父母怎么去让小孩能心理健康地成长,让他们能够变成一个快乐完整、尽量少受伤害的一个人,我觉得这个东西特别有意义。”
“邵亦波对自己的孩子一开始要求很高,但是经过这幾年的成长,他确实在这方面长进了很多。”王怀南觉得邵亦波的这个创业想法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在人生思索中的发现,“从这个角度上说,他的创业既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进入母婴市场,而是经过这样一个人生思索后的连贯行为。”
相比早年间对于江湖地位的执着,如今的邵亦波对于新项目的寄望已经完全不同,“我跟CEO说,我们这个东西成功的话,如果有别人来复制,他只要做得好,对用户有帮助就好,我没有意见,不是一定要我的名字在上面。”
采访开始于早上7点,邵亦波搭前一晚深夜的飞机抵达北京,短短数天的停留时间被紧密的行程塞满,两个小时的采访后他即将赶去参加一个被投公司的董事会。
聊天的间隙他匆匆喝下一口粥,为了向我描述他追崇的“be fully present”(活在当下)的状态,他用筷子夹起一块小小的酱瓜,“如果你一顿饭,每一口都细细品味,那你品尝的这一刻就很值得活啊,不一定要说我要成为什么才值得活。”国贸9点的阳光已经显得刺眼,阳光打在他脸上,他告诉我,2017年是他过得最长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