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墨林
前几天小蓝(采访对象之一)把稿子拿给她的父亲看,听说老爷子在家里吹胡子瞪眼,“你的这个朋友,思想太偏激了,還是少接触一些。”她在电话里乐不可支,催婚史太长,早就免疫,可以当笑话讲。但一丝无奈始终萦绕,老爷子的固执不在于忧虑自己的学霸女儿有无独立生存的能力,论点通常也不在病榻孤独、晚年无伴这些琐事上,而是他的心里似乎有一个顽固的殿堂,人一辈子必须结婚,否则人生就是残缺的。
我和老爷子通了个电话,他很好地遮掩了可能有的耿耿于怀。可是说起人是不是必须结婚这个问题,他非常困惑,不是针对问题,而是不解我为什么会提出这么简单的问题,这种困惑甚至因为太强烈而显得动人:“人一辈子怎么能不结婚呢?啊?”语气上挑,真诚地震惊。
老爷子和老伴当初娃娃亲,面都没见,由父母交换了一对不怎么值钱的镯子,就是海誓山盟了。正式结婚前知道妻子有一种可能伴随终生的病症,他也没犹豫。“那结婚,不就是一辈子的事么,我俩结婚了,我就得照顾你啊。”说的话充满宗教情怀,你心里的某一部分觉得他太固执,但另一部分真的会被这样的固执触动。
至于老爷子对女儿花样百出的逼婚,则是另一个话题了。两个成年人之间的自由边界,是很多中国父母从来没补上的一课。而混淆这个边界带来的双方面的压力和伤害,也是一个诉之不尽的话题。但我在这里试图表达的是,沉淀在这些灰暗的东西之下的另一种东西,一份坚不可摧的承诺,仿佛来自遥远的田园时代。
一个无声但如水滴石穿的事实是,婚姻的定义早已不同。或许从旧时“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的优雅文字变成“准予结婚”开始,慢慢地,时代在重新塑造一些定义。直至今日,网络和影视剧里呈现的快餐爱情,以及层出不穷的骗婚案件,在不断冲击婚姻观的同时,也是给一些把婚姻当生意的人,提供佐证和攻略。那么如履薄冰似乎是一种更可靠的方式。
这份触动或许来自于我贯穿采访的困惑,把婚姻当成一份简单的契约,随时止损,好像是容易和理智的做法,也符合现代社会的文化和规制;可是爱情是真挚的,婚姻当然就是神圣的。
采访初期,我认为那些在婚姻中迷失的人,只是受困于自己的不智、依赖,以及种种负面性格,才失陷在围城里。可是听了那么多“快乐和悲伤的故事”之后,我逐渐感觉“我笑他人看不穿”是一种天真。法律是保护伞吗,或许不是,不谈条文的漏洞,法律所保障的始终是一个底线,而爱情,以及婚姻,如果把它视作一种承诺,一片乐土,那好像不应该有伤害和欺骗。而如果它们真的猝然降临,好像很难指责其中的人心魂俱散,应对无措。
但问题在于,除了自己,又有谁能够拯救你呢?
三名采访对象在电话那端痛哭失声,所有的劝说无效,对寻找律师的建议,他们都很漠然。实际上,他们拥有的就是那种顽强的逻辑: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被“骗婚”——无论从法律意义上还是自我定义上,意味着他们“一辈子都毁了”。他们不知道怎么逃出去。于是这些没有出口的情绪,流淌在网络世界里,化作愤怒、哀怨甚至绝望。
我就是这样找到了他们,在微博、贴吧、论坛里张望,在一些直觉上“背后可能有故事”的吐槽下面,留下联系方式。于是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在跑步机上的时候,都会有回复跳进来:我们聊一聊吧。不幸的故事总是很长,大概每次两三个小时。大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和蛛丝马迹的怀疑。
由于没有时间和空间的交集,组稿的难点在于从杂乱无章的故事中整理出一条逻辑线。这导致大部分故事不可能在稿件中完整呈现,可是,那些冗余的信息里,是那么多人破碎了、却不知道怎么修补的人生。
“爱是什么?”一个终极话题,我把它扔在文章的最后,夹在一些粗糙的暗示中,因为它不可能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