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会 计是张家坝生产队唯一戴眼镜的人。 他把眼镜架在鼻尖上,做啥看啥都不借助眼镜。会计的眼镜戴得也奇怪,松松垮垮的,似乎随时都会掉在地上摔得稀巴烂。
祖佑说会计:“你就不怕眼镜掉下来?我总担心你的眼镜掉下来摔烂了。”
“你把你的心在肚子里好好放着吧。”会计的上眼皮在镜片顶部向上翻了翻,看了看祖佑,又坠了下去。说来也怪,会计鼻尖上的眼镜似乎风一吹会掉,脚一抬会掉,可会计做活计不管使了多大劲,眼镜总也掉不下。
祖佑摇摇头,回头跟人们说:“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人,却戴上了眼镜,到了四十岁、五十岁,会计的眼睛准得瞎。”
人们说“嗯”的说“嗯”,点头的点头,然后各忙各的去了,都不说啥了。
会计看看祖佑,也不说啥。
祖佑也就不说啥了。
会计的眼睛,原是很亮清的。
年纪轻轻就当了会计,他也怕自己不服众。会计觉得,只有戴上眼镜才有会计的威风。会计想,要是戴一副眼镜,就像一个有学问的人了,就配得上会计这个职务了。会计嘛,就得是有学问的人才能干得了的嘛,没得学问当个球的会计?会计这么一想,就想弄个眼镜戴。
会计没得眼镜。他家祖宗八代都没戴过眼镜。去供销社买一副眼镜吧,会计也不是没去供销社看过、问过,可供销社啥都有卖的,就是没哩眼镜卖。好在会计当了不久,他就有了得到眼镜的机会,他的一个远房外爷死了。会计晓得老人家生前常戴一副眼镜。一个远房外爷死了,平时也没得啥来往,完全可以不奔丧,会计却出人意料地备了一份厚礼,隆重地去了。参加完葬礼,人都走完走尽了,会计才偷偷进了远房外婆的黑屋子,求远房外婆把远房外公的眼镜送给他,远房外婆想了想,觉得,会计拿来的礼物足够买好几副眼镜了,就把眼镜痛痛快快给了他。
会计不晓得别人戴的眼镜多半都是近视镜,会计只是糊里糊涂弄了个眼镜戴,是个啥眼镜,会计没哩管。戴上了眼镜,会计却有些搞不明白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别人戴上眼镜就能看得亮亮清清的,自己戴上眼镜却是啥也看不亮清了。但他不好意思问谁去,看不亮清就看不亮清吧,只要是个眼镜就成。有了眼镜,不戴当然也不成。不戴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眼镜了?
眼镜片是茶色的。不管天晴下雨,不管白天黑夜,会计天天都要戴眼镜。
祖佑看见了戴眼镜的会计,问他:“你为啥突然戴一个眼镜?”
会计说:“没得眼镜我就看不清字,当会计不戴眼镜,账记错了咋办?”
会计把“字”字咬得很重,这是因为,会计晓得张家坝没几个识文断字的。
祖佑咧了嘴,无声笑笑,又不说啥了。
祖佑晓得会计肚子里想了些啥。
会计做活计时把眼镜戴得牢牢靠靠稳稳当当的,虽说看不清,却可看个大概,差虽差了些,差不太多也还行。有人的场合,会计的眼镜不离鼻梁;没人在场,比如独自在家,会计才会把眼镜拿掉,搁在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会计怕人说他用不着戴一个眼镜。会计随时准备着,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戴上眼镜。
有天,祖佑对会计说:“你这眼镜一戴上,眼睛就跟两个黑窟窿似的。老鹰好像没啄你的眼珠子呀。”
“看你说的这话!”会计说,“我的眼睛好得很。”
“眼睛好好的,戴个球的眼镜?”
“这个你就不晓得了不是。”
“是个啥原因?”祖佑假装不明白。
会计故作神秘说:“天机不可泄露。”
会计是跟祖佑一起长大的,两人处得也不错。在张家坝,也只有祖佑可以当面糟蹋他。
会计后来才晓得这个眼镜不是平镜,不是近视镜,是个老花镜。
会计每天跟社员们干一样的活也不觉得有啥。夏收秋收分粮时,天黑了,别人下了工,分了粮,纷纷回家了,会计却得拿着账本给社员们围在中间,挨个记账分粮。要动手分粮食了,会计就把眼镜拉得远一些,松松垮垮架在鼻尖上,不这样他就看不清社员们的名字,不这样他就会把本该这家的数量记在另一家人名下。每次分粮会计总是跟着最后一拨人回家。会计不叫屈不觉累,他喜欢被人围在中间的感觉,众星捧月似的。会计還得熬夜算这算那,这得费多少煤油啊,生产队却是一分钱的补助也不给的。
会计熬夜算账时,估摸着别人不可能到他家来,一家人也都睡下了,他的眼镜也就用不着再架在鼻尖上了,每当这时,会计就把眼镜拿下来,用它压账页。
会计喜欢当这个会计。会计不但喜欢被人围在中间的那种感觉,也喜欢扒拉算盘珠子时的那种感觉。会计想给谁多算几个工就能给谁多算几个工,别人心里一感激,没有的会计也就有了,他不需要生产队给他个啥报酬。谁出工多,谁出工少,谁家分多少粮扣多少款,记工员弄不清,队长不晓得,还不都是他这个当会计的说了算。
时间长了,会计的会计也就当得越来越滋润了。
队长虽说啥也不晓得,但也不糊涂,他心里隐隐约约还是有一杆秤的。有天,队长突然问会计:“我家这个账你是不是记错了?好像没出那么多工嘛。”
“没错,没错。我算了好几遍哩。”
会计在账本上写了多少,队长问过之后,仍然还是多少,会计不会重新算,队长不信也得信。
是队长让他当了这个会计的,会计当然记着队长的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