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伯庸
吴佩孚:不会打电报的不是好军阀
◎ 马伯庸
一
在北洋后期军阀里,吴佩孚是个难得的人物,他风度翩翩,号称儒将,尤其是跟曹锟、张作霖、张宗昌一伙儿土包子站在一起,更显得卓尔不群,别有风范,连美国《时代周刊》都把他选成封面人物,成了中国第一个享此殊荣的个人。
吴佩孚之所以这么牛,除了会打仗、会作诗外,还有一个别的将领比不得的优势:他擅长操纵舆论,总能在恰当的时候通过公开发表的电报(即“通电”)把舆论的威力无限放大为己用,达到枪杆子达不到的政治效果。
他第一次打通电战是在1918年。北洋军和护法军打仗,身为北洋军某师师长的吴佩孚带兵打得湘粤桂联军满地找牙,整个湖南都被纳入北洋系麾下。假如这时吴佩孚继续南下,北洋军就会占尽优势,但他突然不打了,停在湖南衡阳开始冬眠。
国务总理段祺瑞急得满地转圈。他和代理总统冯国璋斗得正凶,急需一场胜利当筹码,于是他一封接一封电报打过去催促吴佩孚进兵,派心腹带巨款前去衡阳游说,还偷偷派手下率四个师入湘,名为助战,实为监视。而吴佩孚优哉游哉地跟段祺瑞的心腹吟诗唱酬,游山玩水,就是不挪地方。
段祺瑞千盼万盼,总算盼来了吴佩孚的电报,看完后一口血差点儿没喷出来:这是篇骂人的通电,洋洋洒洒三四百字,骂段祺瑞举外债打内战,言辞十分激烈,最后说“请会同鄂赣两督通电南北提倡和平”。
这封通电宛如雪夜里突然放了一个大爆竹,把北洋和南方都炸蒙了。南方不知道这个北洋军的小师长搞什么鬼,北洋不知道吴佩孚到底是哪头儿的。段祺瑞更郁闷:这封骂他的通电不是发给他的,而是发给一直主和的某位直系将领,等于吴佩孚跟别人咬耳朵说段祺瑞的坏话,还故意让段祺瑞在旁边听清楚,这比当面指着鼻子骂更阴毒。
吴佩孚的狡猾之处在于,他在通电结尾特意添了一笔“曹锟一向喜欢和平,肯定赞成我的建议”,把全不知情的上司、直系军阀首领曹锟拉下了水—你段祺瑞看不起我吴佩孚不要紧,你总得掂量掂量曹锟吧?
没等全国人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吴佩孚又发了一封敦促冯国璋履行总统职责并下令全国罢战、进行南北和谈的通电,史称“马电”。
这下段祺瑞回过神来了,一拍大腿:“这不是吴佩孚冲我来的呀,是冯国璋在背后搞的鬼!搞不好还有曹锟的事儿!”他立刻请直系首领张作霖和某皖系大佬各自给冯国璋发通电,坚持主战的立场;自己则给吴佩孚发了封私人电报,小小地训斥了一下,说你一个军人执行命令就是,不要讨论政治。
曹锟则被吴佩孚的这一手吓得不轻:自己虽然主和,但自从段祺瑞允诺让自己做副总统以后,立场就开始动摇了;这回可好,吴佩孚的两封通电直接把自己推向了风口浪尖—吴佩孚是自己的直系爱将兼至交,说马电里没自己掺和,谁也不会信的。
最要命的是,你吴佩孚在衡阳天高皇帝远,我曹锟可是在天津跟张作霖做邻居呢!万一人家翻脸,自己老命都不保!于是他连续发了两封电报给吴佩孚,让他管住自己那张嘴,然后收拾行李躲到了保定。冯国璋也觉得吴佩孚一介小小师长的通电不会对自己有所帮助,反而使局势恶化,也发了通电予以解释。
段祺瑞的皖系反击,曹锟的直系坐视,大家以为吴佩孚最多翻腾起一朵浪花就沉下去了。他们都小看了这个小师长玩通电的手段。
吴佩孚这两封通电拿捏的时机极佳:第一封通电传及全国,把气氛先营造出来,别人信不信通电不要紧,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有自己这么一号人物存在,让皖系不敢轻易对自己下手;第二封马电的通电范围只限于各省督军与北京政府,目的是把段祺瑞的视线往冯国璋和曹锟那儿轰。
果然,段祺瑞上了吴佩孚精心设计的圈套。吴佩孚在通电里口口声声说冯国璋如何如何、曹锟如何如何,使段祺瑞误把主攻方向对准了冯国璋和曹锟,吴佩孚这个主谋却被轻易放过了。于是吴佩孚利用自己师长的弱势地位,巧妙地把压力转嫁给了上面的人,自己却可安享“守望和平”的美名。
尤其是在这两封通电里,吴佩孚只字不提南北对错如何,只说国家要谈判、人民要和平云云。这样一来,南方觉得吴佩孚是个好人;北方最多觉得他不过是主和派的一杆枪,不至于背叛北洋政府;百姓更会对为民请命的吴师长感激涕零。这一石数鸟、脚踏三船的通电操作尽显吴佩孚的高明手段。
二
正当大家觉得这事就此平息的时候,吴佩孚的第三封通电又面世了。这才是真正的总攻。
这封通电和马电在内容上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是全国通电。中国所有大报馆都收到了电稿,自然在第一时间登出。原本这起冲突只是北洋内部事务,这下等于是吴佩孚把恳求大总统罢战的要求向全国人民公开。有了前两封通电的绵密伏笔,这次的通电登时在全国引发轰动,人人皆知有个北洋军的师长数次通电,慷慨直言要求和谈,甚至不惜得罪国务总理、皖系首领段祺瑞。
吴佩孚的名望一夜之间暴涨,成了大明星。
南方当然对此乐见其成,西南联军将领全体出马,纷纷不吝声援。一时间整个南方连绵通电,与吴佩孚互通声息,声势惊人。吴佩孚不客气地把所有声援自己的通电都转发给各地报馆,让全国人民都看到了自己一呼百应的气势。
段祺瑞这回真坐不住了,他意识到这么下去,舆论上对自己完全不利。他立马给吴佩孚发电报,大骂吴佩孚是军人干政。可怜段祺瑞到了这时候还以为是冯国璋搞的鬼,骂完吴佩孚还安慰几句,说:“你是受人蒙欺,你跟随我多年,我没教育好你,也有责任,以后你可不要再谈论政治了。”
之所以有这种口气,是因为吴佩孚早年在保定陆军速成学堂学过测绘,当时段祺瑞是学堂总办,两人也算是有师生之谊。不过,吴佩孚早已算准了段祺瑞不敢动手,有恃无恐。现在段祺瑞的通电扑过来了,吴佩孚也就毫不客气地予以反击,连续发了两封通电,口称“老师”,却抬出段祺瑞当初的案例,说:“我这次干的事情,还是你教出来的呢。”
原来,在临时国民政府成立之初,驻兵湖北的段祺瑞联名北洋集团46名高级将领,给清廷发通电要求实行共和政体,威胁要从湖北撤回保定,“率全体将士入京,与王公剖陈利害”,吓得隆裕太后几天以后被迫宣布宣统退位。
这跟吴佩孚如今的所作所为颇有类似之处,所以他才拿这件事堵段祺瑞的嘴,噎得段祺瑞说不出话来。
段祺瑞骂不动了,自然有人骂得动。
吴佩孚在通电里搂草打兔子,把主战的张作霖捎带上了,说奉系跟皖系卿卿我我,大军入关,也不是个好人。张作霖在东北作威作福惯了,被一个小师长骂到头上,怎能不反击?他联合某皖系大佬先后跳出来,先指责吴佩孚飞扬跋扈、目无纪律,又说这事肯定是吴佩孚的上司曹锟策划的,不然一个小师长哪里有这种胆子?
结果吴佩孚没慌,曹锟却被这两通电报搞得手忙脚乱,被迫通电自辩。这个误会一直持续到直奉战争行将开打的时候,张作霖还愤愤不平地发通电,说曹锟和吴佩孚通电“相继逼迫”,赫然把无辜的曹锟放到了首谋的位置。吴佩孚靠着大树,反而没受什么风波。
其实双方争执的焦点在于战、和两字而已。当时举国厌战,吴佩孚抢占了“和平”这个道德制高点,自然无往而不利。几次通电交锋下来,单纯的老百姓都看出段祺瑞、张作霖要打仗,吴佩孚要和平,人心所向不言而喻,吴佩孚甚至得了一个“爱国将军”的称号。
深受鼓励的吴佩孚越战越勇,彻底放开了手,又连发数封通电,招招打到皖系的七寸。段祺瑞唯一能做的就是天天催曹锟去勒住这匹脱缰的野马—曹锟要是能勒住,早勒了……
这一场热热闹闹的通电战争打到最后,段祺瑞和冯国璋双双退出了总统竞争—南北和谈不和谈不好说,总之是暂时打不起来了。
三
吴佩孚一战成名,以区区一个师长的身份四两拨千斤,凭借几封通电搅得全国政局大乱,最后竟把号称“北洋之虎”的段祺瑞拉下马来,自己也从一个颇有战功的师长一跃成为全国皆知的政治明星,人望托着战功飘飘直上青云,算得上是个奇迹。
由此,吴佩孚领略到了通电的威力:这小小的电报简直就是钱学森,能顶五个师!从此他通电不断,不光打仗的时候发,就连国内有个风吹草动,他也见缝插针发个通电,比如在五四运动爆发时通电声援学生。1923年,北京政府众议院议长打算将参众两院迁往紫禁城,将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改造成办公室及会议室。吴佩孚立刻发通电强烈反对,故宫因此得以保存。
就这么日积月累,老百姓觉得吴佩孚这人不错,加上他本身也是个能人,这颗新星也就冉冉升起。
到了直皖战争的时候,吴佩孚更是如鱼得水,通电战打得不亦乐乎。
他的手段是把段祺瑞摘出来,单打段祺瑞的某心腹。那个心腹被吴佩孚的连环通电骂得十分不堪,可怜人家也是一代才子,在吴佩孚面前竟全无还嘴的能力,这热闹让堂堂中华民国大总统也亲自鼓掌给吴佩孚的通电叫好。而且吴佩孚每封通电骂完,总不忘絮叨几句“(军阀)剥我人民脂膏、以重苦吾民……我国民何负于军人”,让老百姓都觉得这位吴将军真是个好军阀,他骂人虽然狠,可都是为了咱老百姓呀。
其他人见这买卖挺划算的,也有样学样,开始以通电互战。于是直系、皖系和凑热闹的奉系趴在电报局里一片混战,口水仗打得乱七八糟,“文电四出……光怪陆离,大有可观”。
吴佩孚牛就牛在他玩通电总能花样翻新,这是别人学不来的。他有一封通电逼迫内阁总理下台,文字学的是韩愈的《祭鳄鱼文》,“三日不去则五日,五日不去则十日,十日不去则终不去矣”,十分有趣,也极其贴切,一经刊出,立刻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连国会议员都偷偷拿着报纸窃笑。内阁总理被这封通电弄得尴尬无比,国会也不好意思去了,干脆请假出京。
四
到了直奉撕破脸开打的时候,吴佩孚兵马未动,又是通电战先行—这次双方都不想讲理了,两边都铆足了劲要学诸葛亮骂死王朗。
首开战端的是张作霖,他的电文直叱吴佩孚“狡黠性成,祸国殃民”。吴佩孚以通电起家,张作霖来捋虎须,自己怎能饶过?他立刻发动了强力反击,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他历数了张作霖的十大罪状,说张作霖是“白山黑水之马贼”,又把张作霖比喻成“狠若吕布、凶逾朱温”的怪物,连“非我族类,德不能化”这种话都出来了。
这可捅了奉系的马蜂窝。主忧臣辱,大帅被骂,手下岂能安坐?几员奉系大将纷纷各自发表通电,要么直截了当地骂吴佩孚是“祸国罪魁、殃民戎首”;要么造谣说吴佩孚勒索敲诈地方、霸占兵工厂、骗西南军阀的钱,一直是个坏人……一时间各种脏水一股脑地朝吴佩孚泼来。
这些大老粗打起仗来或许能与吴佩孚走上几个回合,玩起通电,他们差得远了。几番通电下来,奉系非但没赢得舆论同情,反被讥笑不通文墨、空洞无物。有好事者甚至把这些通电誊出来,贴到大街上供路人评论。
文学评论是个主观的东西,讲究印象分。吴佩孚那时候早就是民众眼中的大英雄,同样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那就是名将气度,从奉系将领嘴里说出来,那就是妄作大言。比如吴佩孚通电说“爰整义师,歼阙渠魁”,一般人都看不懂,却引来一片叫好声;奉系通电里说“观兵武汉,洗甲长江,又岂仅投鞭断黄河之流,走马看洛阳之花已哉”,单论文采比吴佩孚的电文好多了,却被嘲笑是昏话。
随着1922年春末,吴佩孚亲临督战,大败奉系,两军阵前的通电战争又把胜负之势放大了十倍,吴佩孚的个人声望也因此达到了巅峰,乃至有人说奉系不是被吴佩孚打退的,而是被骂败的。
不过,吴佩孚这个通电圣手也被人骂惨过,而且就骂在他最得意的通电上。
五
骂他的就是自称“铁肩辣手”的报界第一号铁骨头邵飘萍。
1926年初,奉系和吴佩孚合击从直系倒戈而出的冯玉祥。邵飘萍烦透了这些军阀,非常同情冯玉祥,便作了一期特刊,把直系、奉系军阀们的照片一张一张放在头版,每人的照片下面加了一个讽刺性的外号。写到吴佩孚的时候,邵飘萍犯了难。吴佩孚无论在官场还是在民间声望都很高,这么多年的通电积累让老百姓都知道吴佩孚是个动辄通电为民众着想的好人。然而邵飘萍清楚:你吴佩孚最喜欢为老百姓通电、喊话和平,最喜欢说什么“同种残杀,尤足痛心”,可是你的作为和你说的完全不同!这么多年来,你打了这么多仗,为国为民的是哪一仗?为直系、为曹锟、为你自己的又是哪一仗?你当年通电骂皖系祸国殃民,为什么又甘为段祺瑞走犬?你当年通电骂奉系是国贼,为什么现在又跟国贼联手对付冯玉祥?
最后,邵飘萍在吴佩孚的照片下面大笔一挥,写下了“除通电外一事无成,吴佩孚”这11个大字。这句批语虽有些偏颇,却入木三分,就算吴佩孚亲临恐怕也是哑口无言。
远的不说,吴佩孚最近一次复出组织护宪军政府,完全是为了维护曹锟的贿选宪法,跟他通电时的满嘴大义可以说已经完全背离—其实北洋军阀人人都是如此,只不过吴佩孚的通电名头太大,对比起来也最为讽刺。邵飘萍苦心孤诣拟出的批语可以说是至为辛辣。
吴佩孚对邵飘萍的这一评价是什么反应没有记载,不过张作霖着实被骂疼了,新仇旧恨混在一起,他借刀杀人,令一代铁骨报人就此死难。吴佩孚的这一外号成了邵飘萍的绝笔。
在邵飘萍死后,吴佩孚面临的局势也急转直下。北伐军在南边势如破竹,这一回无论如何通电也救吴佩孚不得了,他被叶挺追着屁股打,最后不得不仓皇逃去四川,基本退出历史舞台。他的遭遇仿佛真的应了邵飘萍的那句谶言:除了通电,没干什么实事。
编 辑/安 楠